有一位姓黄的老师,她是搞电影的,每次聊天都能在信息量上全面碾压我。基本上,不论问她什么关于电影的问题,都能得到肯定而自信的回答。比方说,如果我问她:“你能评价一下迈克尔·法斯宾德的演技吗?”她会说:“能。”然后平淡而详实地从他的第一部片子讲起,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如果我问她:“你能推荐一部描写神经病的电影吗?因为我最近要写一个神经病。”她会说:“能。”然后她会说出大约二十部关于神经病的电影。如果我问她:“你能买我的影视版权吗?”她会说:“不能。”然后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她推荐的神经病电影,我看了七八部就够了,因为其中有一部叫《七个神经病》,一下满足了我很多需求。我看这片子的时候,看了十分钟,就跳起来,激动地发微信给黄老师说:“哎哎!这事儿我知道啊!这不说的那谁吗?”黄老师问:“那谁?”我自信地答道:“陈恳啊!我没给你讲过他的事儿吗?”黄老师啐道:“呸,没讲过,什么破名字。”
陈恳这个名字确实不怎么样。不过黄老师也没什么立场说人家,因为她自己的名字叫黄士奇,每次送快递的一来,全公司就要大笑一番,觉得快递小哥在喊哈士奇。黄士奇的故事以后慢慢就会讲到,现在先说说陈恳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从一条哈士奇身上开头的,这真是宿命。
陈恳是东北人。他来北京上大学,学的是美术,那是十几年前了。毕业以后,他在一个小工作室实习,住在南二环。那个地方有一处很格色的小区,里面全是一种介乎板儿楼跟别墅之间的不伦不类的建筑。据说十几年前北京房地产市场刚刚起步的时候,南二环无比荒凉,没人愿意开发,地很便宜。这地方的开发商就造了一些看起来很贵的大面积户型卖给有钱人,其思路大概跟如今在六环外或者北边山里买个别墅差不多。这么一来,该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这么多年既没有拆迁也没有翻盖。陈恳住的地方跟这小区一街之隔,塔楼林立,破旧不堪,他住在地下室里,跟颜料和画布挤在一起。
陈恳很不愿意在屋里待着,因为没窗户,太憋闷。下了班,吃完晚饭,他要在附近溜达到很晚,回到家里也就是睡个觉,没别的可干。夏天的一个傍晚,陈恳遛着遛着,忽然感觉有人跟踪。此时他正好走到一处僻静的两楼夹道,左右无人,只有一盏盏凄惨的路灯。他察觉到被跟踪了之后,进行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比方说是拔腿就跑还是转身一战,以及歹徒为什么要挑上他这个穷鬼之类的。
结果他斗争完了,猛一转身,吃了一惊。身后没有人跟踪,只有一条哈士奇。他俩在两盏路灯之间默默地对视着,彼此都有两个影子,其中一对交叉在一起,像在握手。仔细一看,这条哈士奇很干净,脖子上戴着项圈,遛狗的皮绳别在里面。狗歪着脑袋看他,尾巴往一边使劲甩。陈恳看了半晌,刚准备开口说话,忽然“咔嚓”一个响雷,接着连掉点儿的过程都没有,暴雨倾盆而至,一人一狗瞬间就被浇透了。
最后陈恳把这条狗带回了地下室。当然,他先是在雨里发了会儿呆,又喊了几声,还拉着狗走了几圈,走得连肚脐眼都淋湿了,也没找到主人,只好回家了。他们家实在太简陋了,既没有吹风机,也没有烘干机。他只好拿了条自己的毛巾,把狗上下擦了个半干,等到想擦自己的时候才想起来,妈的,应该先擦人再擦狗。他看狗有点哆嗦,但还强作笑容,一副二货的样子十分可怜,就把它抱过来,靠着墙,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陈恳就拉着狗出门找主人。他觉得主人肯定比他还早就得出门找狗,要不然心也太大了。可是没见着。他又想,就算找不到主人,肯定有街坊大妈知道这是谁家的狗。于是他拉去居委会,问大妈。大妈一看,惊道:“哎呀妈呀,这是狼是狗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小区里也没有寻狗启事。陈恳没办法,把狗带回地下室,锁上门,自己先上班去了。
养过哈士奇的人读到此处,肯定要以手掩面,心说:完了。诚如其言。晚上下班,陈恳一开门,吓得差点坐地上,以为家里进了贼。那只哈士奇把房间里的所有袋子都拆开了,所有抽屉都翻开了,所有柜子都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惨不忍睹。它在每一卷画纸上都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人们形容书法作品常用“力透纸背”,陈恳看了以后连连摇头,叹道:“这他妈才叫真的力透纸背!”一口咬到骨髓,整卷都透了,没一张幸免。这还不是最惨的。它还吃了颜料!地上和墙上涂满了各种颜色的爪印,还有些从形状上无法分辨是用哪个部位涂的。哈士奇坐在屋子正中,表情严肃,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它可能最后一口咬的是红颜料,嘴上像涂了口红。
陈恳气疯了,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石膏人头,劈手丢了过去,哈士奇“喀”地接住了,摇着尾巴跑过来,放在陈恳手上,又跑回原地等着去了。这真是违背常识!这不是金毛干的事吗?哈士奇不是雪橇犬吗?陈恳愤怒地想。
但是冷静下来一想,他忽然发现狗造反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没给狗留吃的,只倒了一碗水,那碗水被它弄翻了。陈恳心想,老子又不是要养你,干吗给你买狗粮?还是赶紧找到原主要紧。
当晚又在小区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遇见认识这狗的人,更别提主人了。陈恳筋疲力尽,因为哈士奇力量太大,基本上是狗拉着他走。他现在只想回家,从废墟里扒拉开一个窝,睡觉。正这么想着,昨天那个居委会大妈又出现了。“小伙咂(子),”大妈热情地一拍陈恳的肩膀,震得他半身酥麻,“我跟你说,这狗肯定不是咱小区的,你上街对过那个小区找找去,那儿都是有钱人,有钱人才养狼哪,咱们这儿都是小巴狗。”
陈恳揉着肩膀,觉得有几分道理。道过谢之后,他带着哈士奇穿过马路,几次差点让车撞死之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个布满怪楼的小区。可是此时已经11点多了。高档小区里又没有跳舞扭秧歌的,格外安静。可能有钱人睡觉都比较早,楼上的灯亮着的都不多了。陈恳一看没人可问,草草转了一圈,刚准备回家,忽然发现小区门口的布告栏上有张纸,凑近一看,写着:寻狗启事。这张纸之所以大老远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是因为上面用很大幅面印了一张狗的照片,从远处看跟通缉令似的。照片里,一只哈士奇头朝左边,眼睛使劲往右翻着,露出半拉白眼珠,龇着牙,似乎在说:“很好,你已经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陈恳对着照片和狗上下比了半天,除了红嘴唇以外,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这只狗。他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难题是,寻狗启事上没有写住址,只留了一个电话和一个呼机号码。这里需要补充一条比较难以置信的背景知识,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的,有呼机的都是少数。陈恳这种穷鬼当然都没有了。他又没带笔,怕脑子记不住,只好把那张纸扯下来,结果把狗头扯成了两半。然后他开始牵着狗找公用电话。可是时间太晚了,公用电话都关门了。这里需要补充另外一个比较难以置信的背景知识:那时候街上的电话亭非常少,而且大部分都不能用,因为里面的电话都被拆走了,当成了厕所,臭气熏天。哈士奇对着电话亭撒了泡尿,自顾自地往街对面走回去了。陈恳气得鼻子都歪了,心说你要认识自己家也行呀,你认识我家有他妈什么用!浑蛋。
回家之后,陈恳从冰箱里翻出一个冻馒头,刚掰开一半,哈士奇冲上来一口咬住,吭哧吭哧地啃完了。陈恳把哈士奇造反留下的废墟简单收拾了一下,上床睡觉了。半夜里,哈士奇蹿上床来,用爪子在陈恳脸上拍了几下,把他拍醒了,狗自己却扭头睡着了。因为头天刚下过雨,狗爪子上踩得都是泥,陈恳只好起来洗脸,结果洗完睡意全无,只好收拾房间,哈士奇于是顺理成章地霸占了整张床,还会自己裹毛巾被。
凌晨五点钟,陈恳挤开哈士奇,上床睡了一会儿。反正没有窗户,天亮不亮也没什么区别。他刚睡着,狗就醒了,起来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拆了一遍,还在门口吐了一摊。陈恳困得要死,没能爬起来,干脆睡下去了。八点钟,闹钟把他脑揪于地而起,他迷迷糊糊往厕所走,啪叽一脚踩在呕吐物上,低头一看,大骂道:“×你妈!”转念一想,这不太成体统,便不骂了。他拿来笤帚簸箕准备收拾呕吐物,忽然发现里面有些白色的碎片。捏着鼻子蹲下看了半晌,终于看明白是什么之后,陈恳还是没有忍住,又大骂了一声:“×你妈!”
因为那些碎片,是头天拿回来的寻狗启事的碎片。
这天白天,陈恳干了不少事。他先去电话亭呼了老板的汉显,请一天假,然后骑自行车走三站地,打听着找到一个宠物医院,买了袋狗粮。买的时候他小声念叨:“妈的,比我吃的还贵!”被柜台里的小姑娘听见了,小姑娘一笑,他大窘而归,恨不得撞墙。回家喂了狗,觉得地下室太憋闷没法待,他又带着狗去了对面小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只狗的主人肯定住在这个小区,所以他绕着小区找了半天,都快晒脱水了。正当午时,烈日蒸腾,银杏儿跟龙爪槐都打蔫儿了,小区里别说行人,连野猫都没有,也无处打探。而且这个小区出奇地大,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简直奢靡腐朽。踏遍整个小区之后,日头已经往西转了。陈恳找了个地方买了瓶矿泉水,自己喝了几口,剩下的给狗喝了。喝了半瓶子水,狗嘴上的红嘴唇也没冲下去。
到此时为止,陈恳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跌入了谷底。他甚至有心把狗往阴凉处一拴,等下班点儿天凉快了,就算主人看不到,也许有主人的街坊邻居看到了能认出来,把它送回去。按说这也是个办法。但陈恳是9月1号生人,按照民间流行的某种星相学的说法,他有强迫症,必须要把整个小区走完。
结果,他在小区东面的另一个门口,看到了另一个布告栏,上面贴着另一张寻狗启事。
打电话之前,陈恳心情忐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好多套词儿,练习了很多种态度;这是为了应对狗主人不同脾气性格的场合。结果电话一通,没人接。他只好给呼机留言,说道:
“你的狗在我手里。”
后面附上了地址,但因为是一个地下室,想必读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是绑票。回了家,陈恳就坐立不安起来,生怕对方误解。那时候哈士奇是一种很贵的狗,又已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了,肯定十分金贵,绑了它就跟绑了孩子差不多,主人肯定十分紧张,搞不好还会报警。这要是报了警,警方会立案吗?听说一千块钱以上就算盗窃了,这狗肯定值一千块吧!这到底算盗窃还是算绑架啊?稀里糊涂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八点来钟,有人“当当当”一打门,陈恳爬起来一开门,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见一道黑线,哈士奇从门缝挤了出去,卡住了。
陈恳推开门,看到楼道里蹲着一个胖子。哈士奇人立起来,跟那胖子蹲着差不多高,正趴在他肩膀上又舔又叫,给胖子洗了一遍脸。胖子五官挪位,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在说什么。等了一会儿,哈士奇高兴够了,转过身来又扑陈恳,跳着脚要舔他的脸。舔一下,转身看一眼胖子,嗷呜长啸一声,然后接着舔,如此往复。那意思好像“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胖子站起来,抹抹眼泪,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撇嘴又哭了,简直神经病。
陈恳被眼前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直达内心深处。他没养过狗,从来不知道狗和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深,也没想到一条狗失而复得,可以让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这么高兴。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没思考自己为什么哭。这种哭不经过脑子,一股子酸劲儿从后脖颈子上来,刺过头壳直达鼻梁,就跟让人闷了一足球差不多。到最后,他流的眼泪比胖子还多,胖子还得劝他。结果绑架的事也没人提了,胖子也并没有报警。
这件事在陈恳的生活里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掀起了一点波澜,但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胖子很有钱,坚持要给陈恳两千块钱报酬,并且身上就有现金,一卷一卷的。估计本来是打算当赎金的。陈恳一抹眼泪,上来了男子气概,怒道:“我找你不是为了钱,是这狗太烦了,要不我就留下了!”胖子愣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像在使劲捶人的胸口。陈恳看了他一会儿,也大笑起来,这是因为胖子被哈士奇舔过之后,两腮绯红,跟擦了胭脂似的。这狗吃了颜料之后,雨淋不掉,水洗不净,却能蹭在人脸上。
胖子带狗离开之后,陈恳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房间。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在家里跟好朋友大喝了三天三夜,看球打牌,十分开心;现在朋友散了,他一个人收拾房间,就是这种寻常的孤独感。可是他不能真跟朋友喝上三天三夜,并且他也喝不起。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可悲的是,他还没有朋友。他一边收拾,一边回想哈士奇跟主人重逢的场面,默默地又流起眼泪来。
陈恳再没有见过那只哈士奇和它的胖主人。工作室没过多久就黄了,老板在黄之前,给他找了个广告公司的工作,挣钱不多,但是体面,不用穿得跟太空人一样去火车站冒着摔死的危险画顶绘。他跟同事在附近找了个房子合租,这次是高层,不但有窗户,景致还不错,因为当时的北四环还很荒凉,四周没什么障碍物,视野非常开阔。
这年冬天,快到年底的一天,陈恳中午出去吃饭时,在附近的宠物店看见一张寻狗启事。陈恳对这个东西非常敏感,马上驻足观看。一看,上面写着:雪纳瑞犬一只,名叫娜娜,走失时上身穿明黄色小马甲,脚下穿四只橘红色小靴子,两只耳朵染成了彩虹渐变色。陈恳大惊道:“我操,这样都能丢了!这主人是瞎吗?”宠物店的人说,这狗是大白天丢的,主人带着来做美容,刚做完出门要上车,狗突然脱了缰,疯了一样穿过一片灌木,钻进对面的铁栅栏里去了。主人和宠物店的员工马上兵分两路去追,结果找遍了那个小区也没有找到。
陈恳马上回想起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在南二环那个地下室的楼道里,哈士奇和主人重逢时的样子。这个镜头就像一些有杀伤力的电影一样,放多少次都能准确击中陈恳心里的某个标靶,让它轰然倒塌,然后没出息地流眼泪——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陈恳鼻子一酸,想想狗主人着急又没辙的蠢样子,又假设了一番雪纳瑞和主人重逢的画面,觉得实在太感人了,如果此生不把这个画面变成现实,人生就会不完整。
于是他决定找到这条狗。
宠物店的人猜测,狗可能是被偷了。这就跟手机丢了一样,如果马上拨过去发现关机了,那就是被偷了。从宠物店到小区里只有一个栅栏门的距离,又是光天化日,除非被偷,不然不可能这么快消失。陈恳得到这条线索之后,先想了想自己如果是名侦探柯南,会怎么解决这个案子。后来觉得不对,还是想自己如果是人民警察怎么办比较现实。经过上网了解发现,基层人民警察破案的一条最实用、最基本的秘诀就是:走访!于是陈恳开始从距离栅栏门最近的单元开始,走访过路群众和低层居民。
人民警察破案第二条最实用、最基础的秘诀就是:蹲守!在走访中得到一些半真半假的线索之后,陈恳对可疑住户和车辆进行了跟踪盯梢,为此损失了很多工资,工作都差点丢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跟踪的可疑人物提着一个折叠笼子进了电梯。
这件事后来为陈恳赢来了“救狗神探”的美称,还上了一份小报纸。记者问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精力,去帮助素不相识的人找一条素不相识的狗?”陈恳答道:“为了正义。”于是记者就不再问他了。
救狗那天,宠物店的几个小伙子,伙同狗主人和他的朋友们,以查水表为名诈开了嫌疑人的门,雪纳瑞闻见主人的味儿,夺门而出。陈恳远远站在楼道的一端,拿着数码相机,把这个感人场面记录了下来。除了感人场面之外,还顺便记录了打人场面。
出了点小名儿之后,竟然有人开始打电话到陈恳的住处和公司,求他帮忙找狗。陈恳推说没时间,要工作。有一位豪阔的狗主人咆哮道:“什么工作!不就是他妈几个钱吗!你帮我找到我家妞妞,我让你当老板!”无奈之下,陈恳只有出山。他跟这位土豪见过几次面,但他家妞妞丢的时间有点长了,摸排走访、盯梢跟踪都不好使,最后也没找到。末了去见土豪时,陈恳买了点创可贴和云南白药,往茶几上一放,坐在沙发上一抱头,说道:“大哥,别打脸,我还上班呢。”土豪呆了一下,左右看看自己的小弟们,笑道:“他这是什么病啊?”小弟们也跟着讪笑起来。没想到土豪突然一拍茶几,站起来指着小弟们大叫道:“笑个屁,笑!废了你们信吗!都过去叫大哥!”于是小弟们排成一队走到陈恳面前,鞠躬叫大哥。陈恳觉得做了一场诡谲的噩梦。
这段经历还说明,人要出名很快,出了名要过气更快。陈恳上了报纸之后,因为种种无法推脱的理由,接手了四五个案子,毫无斩获。于是人们很快就把他忘了。可要命的是,让他出名的那只雪纳瑞,与主人重逢的场面又一次深深印在他那个容量有限的脑袋里。他爱上了那种重逢。他在网上找到很多视频,国内国外的都有,内容都是跑丢的宠物失而复得啦,退伍美军士兵回家与大狗重逢啦,凡此种种。其中还有一段,说有两兄弟捡了一头幼狮养在后院,结果越长越大,不敢养了,送给了野生动物园。多年以后,兄弟俩去动物园看望狮子,那头狮子远远在山头上就认出了他们,飞扑下来又抱又舔,像只大猫。陈恳看这个视频,看一次哭一次。他心想,我还是得找狗,有很多很多人需要我。他没想清楚这里面的需求关系。这是后话。
陈恳开始主动出击找寻狗启事,帮人家义务找狗。他这时候已经有点神经病了,但病得还不重,不至于让人报警。很多充满爱心的人最终走上极端,跟陈恳的路子都差不多,只是他们自己看不清而已。可惜的是,这些寻狗启事帮不上什么忙。一来寻狗启事本身就不好找,不像寻人启事那样满街都是。这也真怪,人丢得比狗还多!什么世界。二来许多启事早已过期了。寻狗启事上会写几月几号走失,但往往没有年。因为狗主人都希望在几天之内就找回自己的狗,谁也没想过跨年。绑架案里有一个“黄金72小时原则”,大概意思是说,拖久了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陈恳打电话过去,不是早就放弃了,就是已经找到了。两者对陈恳来说都是噩梦。放弃的人被他这么一问,突然掀起一阵感情波澜,以为狗找到了,或者有了希望。后来一听说只是想帮忙找,一般都会骂上一句神经病,这说明他们心理上早已放弃治疗了。后者就更惨了。如果狗已经找到了,却接到陈恳的电话,第一句就问人家“您家的狗是不是丢了”,对方基本上不是态度冷若冰霜,就是开口便骂,总之都觉得他是骗子。
一年下来,陈恳备受打击,一条狗也没找到,连丢狗的事都很少遇见。用北京人的说法来形容,他此时已经魔怔了,不找到一只走失的宠物狗,就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从后面看,跟狗差不多了。恰逢此时,命运又对其施以无情的痛打——公司搬家了。从北四环,搬到东六环开外的宋庄画家村,老员工走了一半,来了几个生瓜蛋子撑场面,公司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里是农村,遍地都是狗,家家都养狗,但没有一条寻狗启事,因为他们对于丢狗这件事习以为常。村里倒是有一些艺术家和企业家,他们养了些好狗,但不怎么丢。
陈恳蹲在路边看各种各样的狗时,心里一阵一阵翻涌着情感的波涛,眼前一层一层叠放着自己编排的画面:狗群之中忽有一条与自己正在找的狗相似,冲过去揪住耳朵,对着手里的寻狗启事一看,唉,真是嘿!遂拿出手机呼叫狗主人。俄顷,主人来了,抱住爱犬涕泪交流,陈恳就跟着一起哭。哭罢起身,主人照例拿出酬金,陈恳照例推辞,因为他要的不是钱。
他要的是一种像毒品一样有成瘾性的特定场面。
秋天里,公司来了个客人,长发飘逸,须撒前胸,十分有仙风道骨,看样子就知道是个画家。这人开了辆破桑塔纳,车里坐着条怪狗,一开始陈恳看见那狗,没看明白它怎么待着呢。因为公司到处堆放着画布,不让带狗进去,画家下了车,把狗留在了车里,窗户留了一道缝给它换气。
画家走了以后,陈恳凑近了车窗,透过玻璃看那条怪狗。
天哪,这是一条无可名状的狗。这竟然是一条哈士奇和腊肠的串儿。
这条狗的体型很像长二捆火箭。这么说还是不够形象,但陈恳自己也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形容它了。它的脑袋是小一号的哈士奇脑袋,三火蓝眼,褐色鼻子粉舌头。身上短毛如鼠,光滑似锦,末梢一条欠揍的小尾巴,跟猪尾巴有几分相似,摇来摇去。陈恳看傻了。
“这他妈的,”他叹道,“真是艺术家的杰作。”
他趴在车窗上跟狗说话,一边说,一边想象着那位仙风道骨的画家是怎样精心培育出这么一条怪胎,并全身心地爱着它的。其场面大概是:画家一手持试管,一手持烧瓶,将一些粉红色黏稠液体混合后,摇一摇,倒进一个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沥青锅里,很快就有一条狗低吼着从里面挂着满身的黏液爬出来了。
陈恳转而又想到他最常想的场面上去——这狗如果丢了,艺术家得多着急!接着,本侦探一个箭步赶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潇洒地说道:“不要慌,狗我已经帮你找到了。”然后再附上一句“辫子很帅”。想着想着,陈恳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又好像没有发生。他进入了一种精神游离状态。
在这种状态的支配下,他用一把钢尺打开了车门锁,抱起怪狗放在自行车筐里,回家了。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认为,陈恳已经完成了一次从普通人向神经病的飞跃。他最初偶然遇到一只狗,并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帮助它回到了主人身边。接着他又偶然遇到了一张寻狗启事,再次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帮助狗回到了主人身边。严格来说,他真正目睹的那种热泪盈眶的重逢场面,只有这两次,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次,都是他想象出来的。然而在这种不断地做白日梦、自我洗脑的过程中,他蜕变成了一个神经病,最后干出这种荒唐事来。
他竟然偷了一条狗,在自己的公司门口,从公司的客户车里。
有关这件事我们还需要补充一点,就是从讲故事的技术层面来看,这个故事里的很多内容都超出了我的叙述视角。这是因为陈恳自己把这一切都讲了一遍,但不是给我,而是给我的一个朋友讲的。我的那个朋友后来自然又给我讲了,我如获至宝,逢人便讲,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漏掉了黄士奇老师,枉费她的名字跟这个故事这么有渊源。
故事当然还没完,之所以补充上面这一点,是因为接下来要讲到我的那个朋友,即把陈恳的故事讲给我的那个人。这人是个兽医,兼浑蛋,作恶多端,干过很多突破底线的事情。比方说下面这件事。
这天傍晚,秋风送爽,银杏铺路,我的这位朋友在村头的铁道边散步。他家就住在附近,家里养了数量惊人的狗,品种各异,大小俱全,全是他从自己开的动物诊所里收养的遗弃狗。他沿着铁道边走边遛狗,走着走着,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地上,跟一条狗说话,手里拿着一根火腿肠。那条狗半卧半坐,举着一只爪子,呼哧呼哧喘气。
我这个朋友于是就走过去了。他人虽然浑,但却是一个罕见的传奇兽医,尤其擅长看狗。他从远处一看,就发现这狗身上有两个疑点。第一个疑点是,狗一直举着一只爪子。他走到近前,蹲下身来捏起狗爪子看了看,把陈恳吓了一跳。他扭头向陈恳笑了笑,笑得爽朗宽厚,打消了陈恳的疑虑。陈恳说:
“它刚才突然从自行车筐里跳出来了,一落地,这条腿就不好使了。”
我那朋友便说:“骨折了,好使就见鬼了。”
陈恳问:“那咋整?”
朋友说:“看情况。这是你的狗?”
陈恳眼神一飘,马上被我这个机智的朋友发现了。当然他发现的还有别的。例如,疑点二:这条狗酷似他医院里来过的一条病狗,也是哈士奇腊肠串,由一位画家带来,开了刀。这是因为它偷吃了画家的一枚颜料,囫囵生吞的。所以他一看见这条狗,心里就起了疑。
他站起来,夕阳把他巨大的影子压在陈恳身上。我这个朋友生得十分高大威武,很会打架。
“我问你呢,”他压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狗吗?”
陈恳也站了起来,把火腿肠一扔,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有点慌,没说出话来。
“这狗我认识。”兽医说,“这是我们村一个画家的狗。我给它做过手术,肚子上还有刀口。”
说着他蹲下身,冲狗肚子一推,狗应声而倒,四脚朝天,露出肚皮来。上面果然有一道很长的刀疤。
陈恳一看,颓然坐倒。此刻,他已经忘了什么狗和主人重逢的画面了。他想起的是另一组画面,里面有个侦探,还有几个笨警察,在侦探的帮助下,经过缜密的推理,刚刚识破了凶手,那个凶手就是自己。凶手坐倒在地,低下头,开始一段烦人的自白。这段自白通常以“十年前”开头,以“所以,我就杀了他”结束。具体到陈恳的场合,内容自然有些不同。比如,他会说:
“所以,只有经历过那种重逢的人,才能体会到那是一种多么触动灵魂的场面!啊,只要经过一次就会上瘾的,所有人都会的。现在我带走了他的狗,养上几天就会还给他。他正急得冒烟哩!狗突然就被送回来了。肯定高兴坏了!一定会跟狗抱头痛哭的。末了,还要好好谢我一番。只要我不说,谁也不知道狗是我带走的。
“客观上讲,这对于那个画家来说,难道不是莫大的快乐吗?而他最终实际上没有任何损失。至于爪子骨折的事情,我可以讲,也可以不讲。这是个意外。
“你有没有在电影里看到过那种家族式的血腥屠杀,或是火灾、地震一样的大灾难后,一家人中幸存的几个人重逢时喜极而泣的画面?你能说他们不高兴吗?当然不能!但你又不能说屠杀和灾难是好的。人们不会为了屠杀和灾难高兴,但却能为幸存和重逢感到无比地幸福,这种幸福,不经历灾难,是永远体会不到的。多么宝贵啊!而我,却可以带给他们这种幸福,并且没有任何损害和风险。这样做有什么错!”
这里面的逻辑十分混乱,道理讲得也似是而非,但如果对象是个粗线条的浑人,还是有可能上当的。可是我这位朋友是粗线条的极致。陈恳刚刚开了个头:“十年前啊……”他就竖起手掌,摇了摇,说道:“停!不想听。”说完抱起伤狗,一手插着兜转身走了。
陈恳被晾在那儿,走又走不得,因为从四面八方,渐渐围拢上很多狗来,把他挤在垓心。这些狗全都系着黑领巾,像黑社会团伙一样,看起来很不好惹。陈恳急了,大叫道:“妈呀,这些狗是干吗的啊!”
兽医也不回头,抽出兜里的手摆了摆,说道:
“是你的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