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们把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视为被惩罚的对象,殊不知,其实每个人都身处在这样的惩罚中。重复的荒诞构成了生活,尝试在荒诞中寻找意义,构成了更荒诞的生活。”
邮递员在辞职信上写下了上面这段话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邮局。
他对送信的日子充满了厌倦。
生活用无意义戏弄着每一个人,而邮递员打算跳脱它的安排,报之以戏弄。
他来到海边,买了一艘小船,驾着小船出了海。
听起来,像是要进行一场不错的旅行,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不是旅行,这更像是一出计划好的自杀。邮递员在平静而安全的街道上穿梭,生平从未和一望无际的海洋打过交道。
荒唐所在,也就是如此。
他为自己寻来的目的地是大海。
所有认识邮递员的人都说他疯了。他会断送掉自己的性命。
可邮递员主意已定,做命运手下的西西弗斯不是他想要的,西西弗斯得以永生,而人类最终逃不过死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
邮递员带着渔具,上了小船,成了那艘船上唯一的船员兼船长。
海上和预想的一样,太阳暴躁热烈,晃动的船身让人头昏脑胀,在最初的一个星期内,邮递员什么也没有打到,船上的干粮和罐头已经吃光,他又遇上了风暴。
“来吧,”他在船头朝着天空怒吼,“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
他像一个叛逆的少年,放下桅杆,朝着海洋深处驶去。有好几次,巨浪差一点儿就掀翻了他的小船,但鬼使神差地,最终又逃脱了险境。
风浪持续了三天三夜,邮递员和风浪搏斗了三天三夜。
这实在是一件磨人意志和消损体力的事情。
热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呐喊中消耗着,搏斗的过程远没有想象中令人澎湃。
当风暴平息,阳光照在邮递员脸上时,丝毫看不出胜者的喜悦,他饥肠辘辘地朝海里撒了一张网。
又累又饿,只想吃一顿饱饭。
做抗争者并不容易,生活随时都能用它的方式教训你。
网里很快钻进了一只鱼。
邮递员捧起鱼,露出笑容。
然而鱼看着他,开口说起了话:“好心的人儿,我误入了你的渔网,可是我并不想成为你的盘中之物,如果你将我放回大海,我会给你更好的回报!”
邮递员从没见过会说话的鱼,他不稀罕回报,但吃掉一条会说话、有思想的鱼看起来像是犯罪。
犹豫再三,他最终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
他忍着饥饿,将鱼重新放回大海里。
大鱼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他又在海上坚持航行了五天,靠牡蛎和扇贝打发日子。
夜晚的星空不再辽阔,海风里透着孤独。无聊和寂寞让他渴望再来一场风浪,但大多数时候海洋只是静得可怕,他升起桅杆,撒网,掌舵,每天如此。
逃到哪里也逃不过西西弗斯的命运,这是一个太令人沮丧的发现了。
邮递员喝光了全部的淡水以后,决定启程返航,他没有给生活以戏弄,相反,生活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戏弄了他。
他很失落,憎恶自己没有过人的勇气。
“就这样吧!”上岸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这样对自己说。
2
人们纷纷庆贺邮递员的归来,他被描述成一个冒险家、一个天生的航海者,他的行为被赋予了理想化的意义。最初的几周,还有媒体采访他,采访他为什么放弃一切去海上航行。
邮递员不知该怎么回答,记者便拿着写好的纸条让他照着念:“对生活意义的拷问,让我放弃了工作,到海上航行!”
他因此还能挣一点儿钱,当然,随着采访的减少,钱也挣得越来越少,人们开始渐渐忘记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不得不重新寻找工作。
由于缺乏职业技能,邮递员的大多数简历被束之高阁,于是兜兜转转一圈,他不得不又干起了老本行,重新成为一名邮递员。
这年头,写信的人很少,他穿梭在大街小巷,送出去的多半是公函。有法院的,有政府的,有报刊杂志的。它们很少能给人带来惊喜,这更加令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好在所有的工作拷问到最后一层,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不再令他沮丧。令他沮丧的是生活里说不清的变化。
心灵上他早已放弃了抗争,这没什么可提的,然而在生活中,他觉察出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是形而上的不一样,而是真实的改变,他的脑海里常常闪过一些画面,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和人们就此交谈,人们表示也有同样的既视感,可他知道不是的,他们的感觉都不像他这样强烈和明显。他在过马路时“看见”一辆漆成绿色的轿车撞死了一个小孩儿,十五分钟后,这辆绿色的轿车果真出现在他眼前并撞死了一个小孩儿。他在书店里“看见”一个店员和一个女顾客偷情,半个小时后,那两个人在书库里被人们逮到。他甚至还能预知足球比赛和篮球比赛的结果,预知赛马与福利彩票,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看”到。
他怀疑自己病了,怀疑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吃进去的牡蛎和扇贝里有寄生虫钻进了大脑,那些寄生虫让他产生了自己是个先知的幻觉。他甚至去医院做了全套的扫描检查,可检查的结果是,他一切正常。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能看到未来?
他想不明白,想来想去,想起了那只会说话的鱼。
他让那只鱼回到了大海,鱼说要给他一些更好的回报。
如果那不是他的幻觉,那么一只鱼既然可以说话,一个人为何不可以预知未来?
他松了一口气,那是大鱼给他的回报
他对着电视里的比赛试了试身手,百无一失。
他先是想用这个能力让自己变得富有,买很多一直渴望却又负担不起的东西,环游世界,但他接着又想,有了钱,买了东西,环游世界之后呢?接着挣钱,再买东西,环游世界吗?
他将再次陷入循环。
事实上,人类永远无法逃脱西西弗斯式的命运,认为生活有所不同不过是自我欺骗和不自知。
邮递员没有用这一特异功能为自己谋利,却小心翼翼地掩藏着,继续过着走街串巷的邮递生活。有时候他也会去“看看”那些令他好奇的人。当然,大多数人的生活是无聊的,是不值得窥视的。他越来越少地使用这个能力。很多时候,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能力。
3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次奇怪的送件中。他在这个片区工作了十年,从来不知道还有那样一个地址,所有的信都送完了,除了那封。他找了很久,在一个从未走进去过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座低矮的平房。若不是里面亮着的橘色小灯,他简直怀疑这样的地方可以住人。
“咚,咚,咚。”他鼓起勇气敲响了房门。
“我是邮递员,请问里面有人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门“吱”地一声开了。
是一个女人,她头发有一些凌乱,但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邮递员就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略显憔悴的面色和低矮的房子只是凸显了她独特的美,她穿着一件宽领的睡裙,领口斜下来,若隐若现地露出小半个肩膀。肩膀窄窄的,薄薄的,好像一捏就会碎掉。
邮递员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您,您的信!”
女人低下头,接过信,往房间里走去。
信是从国外寄来的。
收信人那行用中文写着两个小字: 梅子。
邮递员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觉得再没有比它更配她的了。
这样好看的女人就应该叫梅子。
他转身离开,然而,女人的形象长久地在脑海里盘桓着。
这是谁的信,她拿到信后会做什么呢?
他用自己的能力看了她,他看见她坐在床沿上打开了信件,信件的内容似乎不大好,她读完后开始哭,她先是坐着哭,后来又躺在床上哭。她哭了很久,眼睛变得有些浮肿,哭着哭着,忽而又不哭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了煤气。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镇定。邮递员吓了一跳。他知道这种表情,她不想活了,他看见的是这个女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正在结束自己。
“不!”他慌张地叫起来。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介入他所看见的未来里。
生存有什么意义?死亡对很多人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要救她。
生活哲学在生活面前不值一提。
他犹豫着,在大街上来回踱着步。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朝着女人的住处跑去。
他不希望她死掉,然而因为犹豫,在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女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把她送到医院,然后坐在走廊上,等待抢救室里的结果。
他埋怨自己不该犹豫。
抢救进行了整整一夜。
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女人才苏醒。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女人的表情却异常镇定。
“你为什么要寻死呢?”邮递员问。
她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亲戚朋友吗?”邮递员又问。
她还是没有回答。
医生说她情绪不稳定,最好能留院观察几天。
邮递员点了点头。好容易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可不能再送出去。他开始照顾她。给她做饭。每天送完信件,就到医院陪她。
他怕她闷,拉她出去散步,一开始只是在近处走一走,后来走得累了,他就用自行车载她。再后来,他想起从前送信的郊外有果园,那里可以摘树莓,可以看果农们晾柿饼,去那儿对她的健康一定有好处,于是他干脆又弄来一部小车。
车挺漂亮,花了不少钱,好在他并不需要担心钱的事情。他能预知未来,轻而易举就能挣到钱。
倒是她显得颇为惊讶:“你是个有钱人?”
他笑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的话渐渐多了。他们一起摘树莓。周末坐着小船去海边。
出院以后,他为她租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说是住在棚户区,心情怎么会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考虑意义这件事情。生活变得有什么不同吗?仔细想想,还是没有,人类永远是命运手下的西西弗斯,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根本不再思考这些。他过得充实且快乐,下了班就同她约会,给她带不同的礼物,恨不得能为她买来整个世界。
让人心甘情愿在荒诞里前行的,其实是爱!夜深人静,邮递员躺在床上,忽然有了新的领悟。
4
邮递员决定向梅子求爱,他跑了大半个城市,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花店,买下了花店里所有的花: 绿色的非洲菊、黄色的向日葵、蓝色的鸢尾,还有玫瑰和百合。
他让人用这些花拼成了女人的笑脸。
笑脸并不特别像梅子,毕竟是用花拼出来的,但他还是非常满意。
凡俗的感情总会让人做出凡俗的事。他带着花去了梅子住的地方,红着脸,向电视上那样单膝跪地:“梅子,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梅子愣了一下,也许是这一刻太过戏剧性,梅子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期待实现了的喜悦。相反,她的眼神有些犹疑。
她应该知道他喜欢她的,如果他不喜欢她,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那么她在犹疑什么?邮递员几乎忍不住去窥探事情的结局,好在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生活总归需要一点儿神秘感。
他忐忑地等着梅子开口。
愿意或者不愿意,梅子好像想了一百年那么长。
邮递员几乎就要放弃,梅子终于发出“嗯”的一声。
她没有说愿意,有点儿勉强的样子。
不过,邮递员仍旧非常快乐。
当你爱着一个人,你自然希望这个人能在同样的方向上给予回报。邮递员抱着梅子转了好几圈,又执意拉着她去吃烛光晚餐。
吃饭的时候,梅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道甜点端上来时,她终于握着邮递员的手:“我需要一笔钱!”
她说得很轻,但眼神非常坚定,以至于邮递员都无法说出“不”这个字。
“多少钱?”
女人伸出了三个手指。
“为什么?”
她摇摇头。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她连原因也不肯透露,邮递员大可以拒绝,但是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有些人是你永远无法拒绝的。
邮递员点了点头。
送梅子回去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家,他开始赌马,在牌桌上玩二十四点,天亮的时候终于换得了梅子需要的钱。
他把这些钱送到梅子手中。
“喏,给你的!”
梅子接过钱,眼神有些躲闪,却装出轻松的样子。
“你是个有钱人!”
邮递员摸摸后脑勺,笑了,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5
那以后,梅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找邮递员要一笔钱,这钱没有多到让邮递员感到为难,但也绝对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
她从来不说要钱做什么,他也从来不问。
他喜欢这种感觉。
完全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给予,让人有一种为爱奉献的投入感。事实上他大概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梅子每次拿到钱都会去银行汇款,她在汇款单上写下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个男人在国外,他猜测就是他最早送信时,写信的那位。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旧日情人亦或姐弟父女?根据不同的猜测邮递员总会构思出不同的情景和故事: 身患绝症的胞弟、欠下赌债的父亲、染上毒品的前任……他有时候会觉得,那个男人和梅子的关系比他和梅子要亲密得多。
她为他自杀过,而他呢?她会为他自杀吗?
想到这里他觉得嫉妒,然而奇怪的是,越是嫉妒,他就越离不开她,越想要取悦她。人类其实从来都不是有理性的生物,人类的理性只是创造出来为感性服务的。
上班下班、靠博彩挣钱,生活并没有比从前少一些单调,却甘之如饴,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对她说,谢谢。
她问,谢什么?
他回答,谢谢你带我进入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人间烟火。
她不言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筹划了很久的求婚,因为没有把握而迟迟未能成行,那一刻却脱口而出。
“其实我想和你这样过一辈子。”
说完有些后悔。
他想,她大概会拒绝或者推托,毕竟她从来没有对他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和爱意。她说,你让我想一想。
他点点头。
就这样,想了三天,不同他见面,也不同他联系。
第三天下午,她撑着一把阳伞到了他的住处。
“我想好了,我愿意!”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他的眼睛。
他把她抱进怀里,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从来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可那样却令她更加迷人。
他们当天就去看了新房,如她所愿,新房宽敞漂亮。
他们住到了一起,她一改冰冷冷的态度,包揽了全部的家务,给他做饭,为他洗衣,像怀着什么歉意。
他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办婚礼,她说等一切都采购妥当。
他给她买了珠宝项链,把存款放到两人共同的名下。
她说谢谢。
夫妻之间说这些干嘛。
她流下眼泪,他不明白她哭什么,抚着她的背。她哭了一会儿,带着讨好似的口吻说,婚礼结束后,她想去意大利!
意大利?
邮递员的心怔了一下。
意大利是那个男人寄信过来的地方。
他假装不知道,她说那里风景如画。
6
那天,邮递员早早地入睡了,睡梦中他遇见了那只会说话的大鱼。
他问大鱼:“我就要结婚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大鱼摇摇头转身游走。邮递员对它表现出的态度有一点儿不满,起身去追。
大鱼游得越来越快,邮递员的船也跑得越来越快。一个浪打过来,海面上涌起巨大的漩涡,船掉进了漩涡里,邮递员跳船逃生却被卷到了更深的海底。
他惊叫着醒来。
梅子不在身旁,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邮递员起身去看,是梅子在打越洋电话。
“过几天我们就可以见面了,你要小心!”她对着电话说。
邮递员慢慢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琢磨着他想琢磨的一切。
他看见了意大利,看见了一个英俊的男子,男子迎面走过来,他望着梅子,梅子也望着他。邮递员突然觉得胸口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了他的身上,他慢慢倒下去,视野里出现一家关了门的店铺,店铺上写着意大利文,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梅子扭过头去,英俊的男子嘴角露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他在邮递员的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随即拉过一直不敢再回头的梅子离开了邮递员。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邮递员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他看见了未来,可惜,他还是没弄明白那个英俊的男人和梅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怎么了?”梅子走进房间。
“没什么!”邮递员回答。
7
他们仍旧结了婚。登记时,工作人员问梅子:“你是自愿的吗?”
梅子点点头。
工作人员又问邮递员:“你是自愿的吗?”
邮递员也点了点头。
婚礼后第二天,他们乘飞机去了意大利。
途中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梅子看着窗外,邮递员要了一杯橙汁。
“对命运施予的嘲弄最高贵的反抗是执着地走向终结。”下飞机的时候,邮递员对梅子说。
梅子不明白什么意思,邮递员也没有解释,他轻轻拨了拨梅子的头发,落下一个吻。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