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里,我的周围堆满了白色泡沫、塑料制品以及食物包装袋,我并不着急把它们从身边挪开,因为对于一个垃圾来说,垃圾场就是最好的去处。我安静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一路上没有过多的心情波澜和无谓挣扎。我知道我会被绞碎、再处理,成为新的东西,我的灵魂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逝。爱和恨不复存在,所有记忆,尘归尘,土归土。
这听起来有些可怕,尤其是对某些人而言,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员,没有归属,并且也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东西,好像生命还没完成,就戛然而止。然而我是平静的,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自己的命运,我比大多数同类,甚至比人类都更加睿智,早早参透了生活真谛。存在是例外,毁灭才是必然,时光不会等你,当你变得不再有用,成为世界的包袱和负担,你的日子就到头了。对于物品而言,垃圾场是最后的聚集地,对于人类而言,坟墓才是,但他们不甘且不自知,即便死亡将他们带离,他们也要努力在世间留下一堆土,幻想被后人祭奠。
多么可笑。
地上有一小块儿碎裂的镜子,我凑过去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这模样令我有些伤感,若不是胸前的那一道伤疤,我也许还能再服役几年,作为一个物品,外表总是首先要考虑的,从这个层面上看,人类离完全物化也并不久远。
我喜欢思考这些,熟悉我的朋友说,我会成为哲学家。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的使命里并没有哲学家这个职业。
写到这里,你也许对我的身份有了一点儿好奇,想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存在。说了那么多,我也的确该表明自己,我并不是那种昂贵独特的东西,我只是一只普通的人造皮革沙发。
你也许不信,人造皮革沙发凭什么坐在这里和你讲述这些东西,但这是真的。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马克杯有马克杯的灵魂,窗帘有窗帘的灵魂,皮革沙发有皮革沙发的灵魂。人类不相信的事情太多,而我们安于命运的安排,很少发声。
我低下头端详自己的伤口。伤口还有一点儿疼痛,我并非麻木,对于被遗弃这个事情,也曾尝试挽回,得知主人要将我扔掉后,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我抖擞着精神,散发出我能够散发的最大的光芒和香味。
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从未在乎过我的外貌,除了必要的整洁。可是那一刻,我由衷地渴望自己崭新漂亮,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种体验: 希望自己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拼命讨好周围的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将你厌弃。
哪怕参透生死,这仍是我最害怕的事: 被遗忘在世界角落。
不过,我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切,尽管不快乐——因为我知道,所有东西都会消失,你无法和自然规律抗衡。
2
垃圾场里的其他居民并不像我,他们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愤愤不平,为首的那个垃圾头目,甚至在煽动大家造反,他是一只瘪掉的皮球,曾经在一所小学里服役,顽皮的孩子对待他很肆意,他的日子不好过,这从他斑驳的身体也能看得出来。过度使用的结果是过早地损坏,他没有如愿退休,而是像一直担忧的那样被扔到了这里。
“凭什么我们就被归类为垃圾?”
“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要由别人决定?”
他每天都充满了怀疑和牢骚。煽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发誓要让人们付出代价,发誓要把世界变成垃圾场,把一切都变成垃圾。
他的口号很响亮,队伍也在慢慢壮大。
恐惧是反抗世界的原动力,他恐惧死亡,就像这里许许多多的其他“垃圾”一样。但我不恐惧死亡,我知道是死亡让生命变得更美丽,因为时光有限,发生在生命里的故事才弥足珍贵。
他试图说服我加入,我拒绝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的历程,有时候我甚至希望终点快一些到来。
我有点儿厌世,但仍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到来的时候整理容妆,即便死亡,也应该用一种体面的态度。皮球先生对此很不理解,他希望我像垃圾场的其他居民一样,散发出恶臭,以显示我们的威力。
“你何必假装优雅?你只是一只人造革沙发,你甚至都不是真皮的!”
“你何必刻薄?”
“我说的是事实!”
“可就算是事实,你是真皮,不一样和我待在了一起?”
我总是知道怎么去刺痛别人,皮球先生一下子不说话了,这让他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残破的身体背对着太阳,映现出一道阴影。
“嘿,对不起!”我心软起来,他并没有理会我的道歉。
“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是一颗钻石。”他看着我,“你曾希望自己是钻石吗?”
“不可能每个人都是钻石!”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是颗钻石!”
我有点儿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的确想过,如果是颗钻石,自己的存在就会变成永恒,我可以戴在人类的手上、耳朵上、脖子上,随着他们一起感受这个世界。我可以在大学的课堂里听讲,在教堂里见证人们的婚礼。因为永恒,或许我还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哲学家,总之我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会被扔进垃圾场里,香消玉殒。可我不是钻石,而且谁说钻石永恒的生命带来的是永恒的快乐而不是永恒的空虚?
当时间变得无限,一切皆有可能。
我一语道破。
“皮球先生,你之所以想要成为钻石是因为你害怕死亡!”
“是的,你不害怕死亡吗?”他反问。
“不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很多死亡!”
我特地用了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这让皮球先生仰慕起来,在他服役的学校中,他从没见过一次死亡。
“你为什么见过很多死亡?”
“因为我曾生活在临终关怀医院。”
“那么,人类面对死亡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同我们一样,留恋人间,感到愤怒和不公平,但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我见过一些人,他们走得很坦然,他们对一切抱着微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依然如此。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厌世的人,想早早离开人间,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过得越圆满越快乐的人越能平静看待生命的终结。恰恰是那些不如意的人心有不甘,抱怨命运多舛,抱怨一切还没好起来就要离去。”
“怎样的人才会圆满快乐?”
“拥有爱的人。”
“爱是什么?”
“一种奉献和被奉献,一种心甘情愿的牺牲,一种光芒……”我胡乱搜索着脑海里的词汇。
“你体会过爱?”
“没有。”我很坦白,“都是书上看来的,谁会爱上一只沙发?”
皮球先生好像在思考什么。
“如果你的理论是对的,你没有体会过爱,为什么不害怕死亡?”
我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如果我没有体会过爱,为什么我不害怕死亡,我真的不害怕死亡吗?
皮球先生似乎也并不期待着我的回答。
他看向远方:“如果爱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宁愿不活着。”
3
我和皮球先生就这样熟悉起来,在反复的交谈中,我得知了垃圾场的规矩和历史,这里每隔一个月就会有垃圾车光顾,垃圾车拉走一部分垃圾,又送来另一部分垃圾,每两个月垃圾场里的垃圾就会得到全部的翻新。这也意味着垃圾场的居民将寿终正寝。
“所以,你在这儿待了多久的时间,一个月?两个月?”我问皮球先生。
“不,是一年。”
“为什么你能待一年?”我很惊讶。
皮球先生得意地向我表演起了他的绝技: 先是前后摆动,随着摆动的幅度变大,他滚了起来。
“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圆,可是我的行动能力并没有消失。每次垃圾车开来,我就会悄悄地找一个隐蔽之处。他们一直没有发现,于是我成了这里的领袖!”
皮球先生对此不无骄傲,这让我很羡慕。倒不是因为这技能免去死亡或者使他成为领袖,而是行动自由!
“真好!”
“是吗?”
“嗯!”
皮球先生看出了我的渴望。第二天,从垃圾场的另一个角落里我弄来了书。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些好书,有《麦田守望者》,有《羊脂球》,有《巴黎圣母院》,有《堂吉诃德》,有《简·爱》,有《活着》,有《飞鸟集》,还有很多其他的形形色色的小说与诗歌。
他说:“你的身体虽然不能动,但是你的大脑可以在书里遨游!”
我说:“谢谢你,你愿意和我一起遨游吗?”
他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喜欢看书!”
“为什么?”
“看书会影响我的革命事业!”
“不会的!”
“看书会搅乱我的思绪!”
“这不可能!”
皮球先生的脸变得有些红,随口说了再见,从我身旁跑开,怎么喊他也不回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识字,并对此羞于启齿。
“其实,你不用这样,我可以教你识字?”
“你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
“你保证?”
“嗯!”
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我开始为他朗读故事。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第一次为他朗读故事的那个情景,那个故事的名字叫《九尾猫》,他听得非常认真。
我说:“九尾猫是一只想要练出九条尾巴的猫,可它修炼了一年又一年,始终只有八条尾巴!”
“为什么只有八条尾巴?”他像个孩子似的发问。
“因为长出了九条尾巴,它就变成神仙了,所以长出第九条尾巴的条件就格外难。”
“有多难?”
“要长出第九条尾巴他就必须为它的主人实现一个心愿,可是实现心愿又会花费掉他的一条尾巴,这样九尾猫就陷入了死循环。每长出一条新的尾巴,就会失去一条旧的尾巴,它在人间生活了成百上千年,帮人们实现了成百上千的愿望,却仍然没有长出第九条尾巴。”
“那它后来是怎么长出第九条尾巴的呢?”
“它遇见了一个人。”
“怎么样的人?”
“一个真正爱它的人,九尾猫一开始并没有感受到他的爱,他像它从前的主人那样,给它很好的食物,温暖的住处,给它陪伴和关怀。这对九尾猫来说不奇怪,毕竟它会帮他们实现愿望,他们会变得富有,会变得智慧,所以他们理所当然要对九尾猫很好,可九尾猫很快腻烦了这样的照料,它告诉这个人它要走了,走之前会为他实现一个心愿。”
“‘你要什么样的心愿呢?’
“‘什么样的心愿都可以吗?’
“九尾猫不屑地点着头。
“‘是的,什么样的心愿都可以。’
“这个人于是用温暖的眼睛看着它说:‘那么,我希望你拥有九条尾巴!’他的话音落下,九尾猫就长出了梦寐以求的第九条尾巴。它很惊讶,眼睛蓄满了泪水。它没想到第九条尾巴是这样来的,他本来可以用这个愿望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爱这只九尾猫!”
“这是不求回报的爱!”
“是的!”
“这是真正的爱!”
“是的!”
在故事的最后,我们总结道。
4
我花了很多精力教皮球先生认字,也花了很多精力给他念那些小说,他常常陶醉在故事里,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甚至忘记了他的革命事业,他说我像《简·爱》里的海伦,对于一切不公逆来顺受,这样是不会给命运带来好的结果的。我和他说我不是海伦,就算反抗也不会有什么好处。辩论的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后来我们又念起了诗歌。他一口气背出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第十八首。
在这里,我爱你
风在阴暗的松林中解脱
月亮在游荡的水面上闪耀
相同的日子追逐着,此来彼往
雾气散开,翩翩起舞
一只银色的海鸥坠落夕阳
有时是一片帆。高高的,高高的星星挂在天上
……
不知怎么,他背完之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们是朋友对吗?”
“嗯!”我点点头。
5
为了避免垃圾车将我带走,皮球先生索性在我身上拴了一根绳子,他滚动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我知道,这要耗费掉他比以往多几十倍的力气,这使得他的外表变得更加斑驳,但他毫不在意。他说真正的友情就是这样。我们因此一起躲过了几次劫难,变得更加亲密。
“只要我们足够小心,我们就能摆脱死亡!”
“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第三次逃生之后,我陪他一起视察新送来的“垃圾”,我们在那些“垃圾”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包裹。皮球先生打开包裹。
包裹里是一个粉嫩的婴儿。
“快来看这个粉嫩的小东西!”皮球先生嚷嚷着。
“天,是个婴儿!人类的婴儿!”我忍不住喊出声音。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婴儿会给我们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
话音落下,垃圾场的其他居民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人类的婴儿?”
“是的,人类的婴儿!”
“人类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我们要处死人类的婴儿!”
大家议论纷纷,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没有人能料到他们竟会说出这么不理性的话!许多居民甚至故意散发出强烈的臭味,婴儿被熏得哇哇啼哭。
“皮球先生,让我们处死他吧!”几个带头的家伙振臂高呼。
“是的,让我们处死他吧,就像他们处死我们一样!”其余的人齐声附和。
皮球先生望着我,我朝他摇了摇头:“他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
皮球先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完全赞同我的看法。
“他只是个孩子,处死他是不公平的!”他用自己的威信迫使大家安静下来,“我们要做反抗者,可我们不是凶手!”而后他将那个孩子放到我的怀中,我们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起离开。
最初的几天很平静,我们为婴儿寻找食物和水,皮球先生捡来了奶瓶,我找到了一罐有些发霉的奶粉。我们像一对夫妇,一对沉浸在新生的忙乱和喜悦中的爸爸妈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渐渐开始不受控制。
每日的集会,皮球先生是主讲人,来参加的居民越来越少,而对皮球先生和我的质疑却越来越多。他们质疑我们的身份,质疑我们和他们不是同类,甚至干脆说我们是人类派来的卧底。
“他们一定是人类那边的家伙,否则为什么能逃掉每两个月出现一次的垃圾清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帮助一个人类的婴儿?”
我们争辩,我们反驳,但加之于我们身上的罪名却越来越多。
“我不能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皮球先生懊恼地看着我,“为什么他们对一个孩子有这样大的仇恨?”
我回答:“不是仇恨!是欺软怕硬!”
“欺软怕硬?”
“他们遇见人类的时候,躲得多快!可当人类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比人类还残暴!”
“我真为这些同类感到羞耻!”皮球先生低下了头。
“好在我们不是这样的人!”
“是的,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总有人不是这样的!”
那晚,我们相拥而睡,我给婴儿讲了皮球先生最爱听的九尾猫的故事,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希望你以后能遇见这样的爱!”
“希望你以后是个好人!”
6
冲突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激烈,质疑很快变成了暴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我们受到了可怕的攻击,他们像想消灭那个婴儿一样地想消灭我们,石块与铁棍肆意地朝我们投掷。皮球先生受伤了,我也受伤了,更糟的是,一支飞来的钢笔击中了婴儿的头部,他的额角裂了一道口子,流出了血。我们肩并着肩浴血奋战,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再也无力支撑。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在一片喧闹中,我端详着我的皮球先生,他原本瘪掉的身子变得更瘪了,原本斑驳的皮肤上长出了更多伤痕。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恨我吗?”沉默片刻,我问。
“为什么?”
“因为我让你救下了这个婴儿。”
“不,如果没有你,我也会救下这个婴儿!”
“真的?”
“真的,因为这是正确的事!”
“为了正确的事,牺牲生命是值得的?”
“是的!”
那一刻我们的心前所未有的亲密,我们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更确切地说,我们早就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了,只是那一刻,我们明确地知道了这一点。
我闭上眼睛,等待更强烈的进攻,可远处忽然传来了垃圾车的声音,居民们四下逃散,皮球先生没有动。我也没有。
我们找到了挽救这个婴儿的唯一办法,我们知道待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把婴儿送走,他会被人类抚养,得到更好的照顾!
我们对死亡多了一份坦然,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在那一刻我由衷地希望自己是个人类,不是因为这样就能决定命运,就能成为强者,而是因为这样我就会有一双手,能够摸摸我的皮球先生,就会有一个胸怀能给我的皮球先生一个拥抱。
垃圾车缓缓地开来,司机看到了躺在我身上的婴儿,他抱起了婴儿。片刻后,巨大的铲子伸向我们。
“你还记得九尾猫的故事吗?”我在最后一刻问皮球先生。
“当然!”
“那个故事里的爱,其实不止是不要回报,还是一种成全!”我说。
“是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切断了我们之间的绳子,推开了他。
他是个天生的领袖,是个反抗者,他还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
铲车吞没了我,我就要死了。虽然我没有人类的臂膀能给我的皮球先生一个拥抱,可我有我的灵魂和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