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的母亲趴在沙滩上生产，她顺利地生出了哥哥和姐姐，可生到我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只俯冲的飞鸟，飞鸟落在沙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的母亲受到惊吓，肌肉痉挛，不寻常的产道挤压让包裹着我的蛋壳变得狭长畸形。我就这样来到了人间，在畸形的蛋壳里发育成形。当我的哥哥姐姐全都破壳而出的时候，我的手脚还没完全长好，当我的哥哥姐姐在陆地上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我正费力地敲击该死的蛋壳。
不寻常的出生状态，让我的腿受了伤害，破壳而出后，我的行动速度比起其他陆龟更加缓慢，在走向丛林的过程中我甚至还遭到了袭击，盘旋在天上的鸟类企图把我吃掉，爬行的蜥蜴对我虎视眈眈，我为此失去了腿部的一小块儿皮肤和背甲上一块儿漂亮的纹路。
“哦！真是糟糕！”我咒骂着。
因为行动迟缓，整个童年时代我都没有吃到过新鲜的嫩叶，果树的甜蜜香味也总是被人捷足先登。我安慰自己，成长都会伴随着烦恼，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敏捷的陆龟。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愿望破灭了，我没有变得更敏捷，反而因为体型的增长而显得更加笨重。
也许你会说，作为一只陆龟，有坚壳利甲的保护，又何必敏捷呢？是的，我也用这种话安慰自己。我是乐观的，并不喜欢怨天尤人，尽量享受着造物主赐予我的生活，直到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儿。
她的背甲有着少女特有的金黄色。她趴在灌木丛边上晒太阳，惬意地闭着眼睛，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着了迷。
2
在此之前我从未追求过其他女孩儿，我的相貌让我有些自卑，不敢贸然行动，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只在一旁悄悄地观察她。我知道了她的爱好和品位，知道了她最喜欢吃的水果是树莓，最喜欢做的事是在黄昏的时候看日落。她收集清晨的露水，将花瓣浸泡在里面。她把多余的水果和胡萝卜送给邻居……她善良，优秀，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我敢肯定，除了她自己，没有一只陆龟会比我更了解她。
在一个天气美好的早晨，我决定向她介绍我自己。
我鼓起勇气出现在了她家门口，我替她收集好了露水，还将自己的背甲擦得干净锃亮。
“你好，我，我叫阿布！”我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心中非常忐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端详着我，露出一个大方的微笑。
“你好，我叫小倩！”
“能，能和你做朋友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她爽快地点头答应。
我心中涌起一阵窃喜，就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忘记，我是个背甲难看、行动迟缓的乌龟。我看着她，好像看一个世纪也看不腻。
“你真美！”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说。
“谢谢！”她羞红了脸。
我们一起收集花瓣，一起去树林里采树莓。
太阳落山的时候，余晖洒在我们的身上，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幸福。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我发现有时候她的眸子会凝结起淡淡的忧伤，有时候她会望着天空发呆，她那样忧郁，但又那样迷人。我们很快成了最亲密无间的伙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沉浸在爱河里，交配期到来，就开始变得蠢蠢欲动。
我不想随随便便对她说出“嫁给我”这样的话，因为她不是我在路边巧遇的姑娘，她是我的爱人，我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树林南边的桑葚就要成熟，我决定用它做我的求婚礼物。
3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快的速度了。我提前了两天从家中出发，一路上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为了能采摘到最新鲜最甜美的桑葚，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身边。我将桑葚叠放在我的背甲之上，小心翼翼地驮着走在路上。我能想象到小倩看见它们的欣喜之情。烈日照得我几乎要脱水，好几次口干舌燥，都想率先尝尝背后桑葚的滋味，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样美好的食物理应由小倩第一个品尝，对我来说，桑葚或树叶不过都是果腹的东西，又何必暴殄天物呢？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便拿一串桑葚放在鼻子前嗅一嗅。那甜美的味道更坚定了我不吃它们的决心。
小倩，小倩，小倩。
我在心中呼唤她的名字，它给了我忘掉疲惫、奋力向前的动力。尽管路途艰辛，但我绝不放慢脚步。经过两天的跋涉，第三天清晨，我来到了小倩家门前。
桑葚沾了露水，显得更加饱满透亮。我用露水洗了一把脸，擦拭了一下背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精神。
我深吸一口气，敲小倩的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开门的并不是小倩，而是一只漂亮的雄性陆龟。
“小倩，住这儿吗？”
我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直到门里传来小倩的声音。她穿着一件梧桐花睡裙迎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阿布，我正要找你呢！”她亲密地握着我的手，眼神一如往常。我松下一口气，可不等我说话，她就告诉了我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消息。她说她要结婚了，婚礼就定在周末，而她身边那位——
“是我的未婚夫！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哦！”她神采奕奕，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为她带来的桑葚。
那是我花了四天时间才弄来的东西，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若不是强忍着，简直要哭出声音。我怎么能接受一个朝夕相处的我深爱的姑娘要同别人结婚？怎么能接受我实际上对她知之甚少这件事。
天，她居然要结婚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嘴巴迟迟发不出声音。
“你不祝福我吗？”小倩打量着我。
“我，祝福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话来，听起来像是飘在天上，根本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我的耳朵嗡嗡一片，勉强支撑着才不让自己失态。
“阳光这么好，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小溪边洗澡晒太阳？”她对我提议。我机械地点点头，好像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4
那天，为了迁就我的步行速度，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小溪边，有时候走得快了，还不得不三番五次停下来等待我。他们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就像一对璧人。金黄色的背甲，修长敏捷的四肢。他们看起来般配极了。我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摔了一跤后，我再也忍不住了。
“就因为我丑陋、迟缓，没有强壮矫健的身躯，我就无法配得上她？就只能自以为是她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却在婚礼最后的时候接到通知？”我对着天空喊出声音，我看起来焦躁、愤怒、不可理喻，小倩愣了一会儿，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低下头。
一种羞愧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早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丑陋、迟缓，没有强壮矫健的身躯，我根本配不上她。我是爱她，可这世上不止我一个人爱她，何况我都无法和她保持同样的步行速度。难道只是因为我愿意花上来回四天的时间为她摘一筐桑葚她就要选我吗？这样的想法太可笑了！愿意为她摘桑葚的人很多，愿意为她花上四天时间的人也很多，而别人能用同样的时间做出比我更多的事情。
我简直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我为自己鲁莽脱口而出的话羞耻万分，我生平头一次感到命运的残酷弄人，头一次体会到心有不甘的强烈情绪。假如造物主使我也长出金黄色的背甲、矫健敏捷的身躯，我定能让她像我喜欢她一样地喜欢我。可惜造物主没有赐予我这些东西，我只是平庸得不值一提。
“对不起！”我小声地道歉，转身离去。
小倩追上来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
待回头望时，他们已经离开。
那之后我搬了家，远离了我熟悉的地方，没有再见过小倩。交配期快结束的时候，我认识了另外一个姑娘，她长得并不漂亮，事实上还有点儿难看。大腹便便，手脚粗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好感，我似乎也不太感兴趣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好感。就像人类一样，到了某个时期，迫于某种压力，总会急急忙忙地走入婚姻。我们在龟司仪的见证下结婚了，婚礼像其他所有人的婚礼一样，穿着礼服站在大家面前，说着“我愿意”的誓言。
“丽丽小姐，你愿意嫁给阿布先生为妻吗？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
“我愿意！”
“阿布先生，你愿意娶丽丽小姐为夫吗？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
“我愿意！”
我们搬到了一起，过着寻常的夫妇生活。
5
我不喜欢我的太太，我甚至都不需要掩饰这一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未觉得我的婚姻生活中有和爱情或幸福有关的东西。
她和小倩是截然不同的女生，没有那种优雅脱俗的气质，对打扮自己也毫不在行。她总是把采摘来的水果储存起来，很少分给邻居朋友。她晒太阳的样子也透着庸碌，我从未欣赏过她，当然，也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嫌弃之意。婚姻不是童话，公主和王子才是天生一对，灰姑娘不会成为公主，青蛙也不能变成王子，若不是她不够美丽、聪明，又怎么会选择我做她的丈夫呢？我将我俩都看作天生倒霉的家伙，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将婚姻这事看透了，它没有那么多浪漫主义的色彩，不过是捆绑着身份关系的责任。而我愿意尽我的这份责任，丽丽也是如此，我们分工合作，以最大的可能让对方过得舒适轻便。
因为我行动缓慢，所以由丽丽负责在外面收集果实，打理家庭收支，丽丽在力量和维修上不占优势，所以由我负责马桶、电器、房屋的修葺，搬运她无法搬运的重物。在这样的配合下，结婚后的第一个月我就吃到了我平常从未吃到过的新鲜水果，而她则不用再住在会漏雨的房屋里，不用驮着驮不动的东西艰难前行。我们彼此照顾着，为了使婚姻生活不要太过无趣，也做着所有夫妻都会做的事，聊天、旅行、打牌、下棋，为了一些琐碎的东西，吵架冷战。
每当吵到不可开交时，我就会想起小倩，想象如果我和她一起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场景。夕阳西下的漫步，小溪里的水仗，分食一块苹果的喜悦。我不能确定我们会发生什么，但我坚信，我会更幸福。我一定会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而那绝对不是出于责任和谦让的品德，而是出于爱情。在爱情里，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付出，想要牺牲，想要让对方感到心满意足。
我憧憬着和她一起生活，并且不为此感到内疚。
我坚信丽丽不会介意我的憧憬，我们这样草率地结合，她心里必定也有这样一个男生，他高于我而存在，当婚姻生活冗长无趣的时候跳出来撩拨一番，留下无限的惋惜。
是的，事事不能总是如意，何况我们都不是老天爷眷顾的人。大多数时候想到这我都会冷静下来，率先向丽丽表达歉意。所以，通常情况下，我们连争吵都很少。就像是丛林里最模范的陆龟家庭。
我已经做好了就这样过一辈子的打算。在同一个人身边睡着，在同一个人身边醒来，一闭眼就能看见一百年后的样子。
6
我没想到丽丽会生病。她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日渐消瘦。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再也不会好起来，你得做好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
“失去她的准备。”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悲伤。
丽丽说这一切都是缘分。缘起缘灭。
活着没有什么了不起，死一死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这样平静而又坦然地从医院回到家。
因为身体虚弱，丽丽无法再承担外出采食的工作，这项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头上。她开始不停地和我唠叨，哪一条路上的水果最鲜美，哪一条是能够让我更快抵达的捷径，哪一条路有猎人出没，哪一条路安全。
我很久没有外出采过食，心中不免忐忑，但我还是得去。我知道，她活不了太长时间，理应得到好的照料，吃到好的食物。
我有点儿走神，这让丽丽十分不悦。
“阿布，你要认真听，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记住！”她皱着眉头。
我赶忙答应。
“早知道以前就多分一些水果给邻居，这样，一旦找不到吃的，他们还能接济我们一些！”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为从前懊恼着什么。我替她掖好被子，外出采食。我步行速度很慢，得用更多的时间才能到达她每天去的地方，这让我有些烦躁，但是我知道这是责任。她是我的妻子，我得照顾她，我决定找一些她爱吃的食物： 溪边的水草、枣树上的酸枣和熟透的芒果。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来这些，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得以返程回家。我在路边摘了一小束雏菊，她平时喜欢把它插在花瓶里。
我熟知她的口味、爱好，就像她熟知我的一样。这和爱情无关，毕竟我们也已经做了十年夫妻。
回到家，我发现她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看起来很难受。
“你好些了吗？”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睁开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扶她坐起来吃了芒果和酸枣。她强打起精神，反复地对我说着家里的各项开支、银行卡密码、存款和水电费该怎么交，我机械地点头，总是忍不住走起神来。我想象着没有她的生活，可是好像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对一只陆龟来说，十年似乎不是多长的时间，但对我来说，一个人生活好像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丽丽说累了，就躺下来休息。我在她身边坐着，不一会儿也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家里的屋顶漏雨，丽丽想拿芭蕉叶去补，可怎么也补不好。我冲她挥手叫嚷，叫她别弄了，等我来，可是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丽丽从外面拖来泥沙，修补的方法又完全是错的。我心烦意乱，不明白怎么会说不出话，她怎么会看不见我。
出了一身汗，醒过来已经是午夜，丽丽吭哧吭哧的呼吸声没有了。我迷迷糊糊中以为她好转了，伸手过去给她盖被子，这才摸到她的身体冰凉，鼻子里早已没有气息。
她死了！
我望着她的脸，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她死了！
7
我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户。我抱起她的身体，在院子中央挖了一个洞，将她葬在里面。我用木头给她做了一个墓碑，又在碑前放上了昨晚没吃完的水果。
我有些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坐在她的身边回忆过往。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想起了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还想起了小倩。如果我和小倩生活在一起，小倩死去，我是不是应该会大哭一场？我不知道，我怎么都想象不出小倩穿着紧身衣跳健美操的样子，想不出小倩拉不起裙子的拉链，在镜子前唉声叹气的样子。那是丽丽才会做的事，我笑起来，笑着笑着，心里又开始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闷闷的感觉。仔细看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丽丽会在那里做些什么呢？我不着边际地思考着，时而疲倦，时而茫然。
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又落到西边换了月亮上场。我回屋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觉得凉，蜷缩起身子朝床铺的另一头探过去，却发现那里是空的，我心里猛地抽了一下。坐起身来，叹了口气。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天好像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了。
那之后，我又离开了那个地方，就像我从前离开小倩一样。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真的，我走在路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锤击着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