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年三十一那天吃过午饭,多给了徐太太一个月的工钱,就叫她回去了。
他进房从衣柜取了那把武士刀,解开包,握着刀鞘,另只手“呛”地一声抽出了刀,在空中刷刷挥了两下。
非常称手。的确是一件兼具中国刀剑长处的武器。他一手握着剑把,一手轻轻托着刀尖。
冷冰冰的剑身闪动着阵阵寒光。
他记得师父传给他的那把三尺铁剑,来历不明,下场更惨,可也是绿鲨鱼皮鞘,银吞口,灰绒挽手,每次出鞘,琅琅地一声龙吟,也是一缕寒光,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剑身染了不知多少武林败类的脏血……
可是没有像这把身上带有斑斑暗痕的武士刀这样让他浑身发毛……
他插刀入鞘,找了条被单包住,又发现形状还是会引人注意,再用大衣裹住,揣上了手枪,出门拦了辆散座,上马大夫家。
虽然没几个人那么讲究过阳历年,他还是给了老刘和刘妈一人一份儿红包。
刘妈知道该怎么伺候。马大夫还没回来,可是客厅小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瓶威士忌,一桶冰块,一壶冷开水,一盘炸花生,一个烟灰碟。
李天然倒是盼望师叔能回来过这个年。看样子,等阴历年吧。而且最好早约。师叔一辈子没家,飘来飘去,早就说过住不惯这么舒服的四合院儿。有人伺候不说,还有暖气。
马大夫七点多才回来,说办公室有个小酒会,已经喝了点儿香槟。他一进屋就直奔内室洗澡,李天然跟了进去,指着床上那把武士刀和手枪,说想要在他这儿寄放一下。马大夫也觉得应该存在他这儿。
两个人在家过年真没什么年味儿。只是老刘包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吃得过瘾。
马大夫说丽莎回信了,下个月就和马姬回来过年。马大夫很兴奋,在那儿抽着烟斗算日子。年初一是二月十一号,还有一个多月。天然也很高兴,又觉得马大夫很好玩儿,还正在过这个年,就在想那个年。
他也很想念她们。他比马姬大一岁多。两个人虽然不是一块儿吃奶长大的,但是究竟十几岁就在一起。而且一起去美国,念的同一家大学,然后再加上他们那段关系。
在美国头一年,两个人都很痛苦。一个是独生女,生长在中国,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回自己国家生活。而在学校里,虽然不像李天然那样引人注目,但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经常被同学们嘲笑。
李天然面对的问题更严重。种族歧视之外,功课可够他受的。他只在县里中学念过几年书,又只在孤儿院里跟马大夫家里人学过点英文,一下子进了美国大学,简直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
是在这种相依为命的处境之下,他们两个好了起来。
时间不长,一年多。可是好得够热够烈够浓。马姬是第一次。李天然也是丹青之后第一次。
初期激情一过,又拖了半年多,二人才开始冷静了下来。只是李天然有更多一层的考虑。他无法欺骗恩人,无法背着马大夫和丽莎,继续和马姬这么搞下去。
不过,天然有的时候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和马姬有过这段情,出手才那么重?不到两分钟就重伤了四个身材高大壮实的足球员?……
“阳历年,不必守岁。”马大夫大概以为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天然困了。“十点多了,你要回家就回家……不必陪我。”
李天然微笑摇头,舍不得离开这近来少有的温暖,“再坐会儿。”
大门的铃突然响了,还不止一声,还很急,还有阵阵捶门的声音。两个人一下子都坐直了。
老刘在院里就喊,“马大夫!快来!是蓝家少爷!”也没敲门就进了屋,“满脸是血!”
他们出了正屋。
蓝兰和刘妈正搀着蓝田进内院。马大夫一看就直奔西屋诊室,开门开灯,叫她们扶他上病床。
马大夫先对着灯从头到脚查了一遍才去洗手。天然帮着蓝兰,给她哥哥褪下了披在身上的呢大衣。里边黑礼服好几个地方都破了。
“你们去北屋等。”马大夫擦着手。
老刘夫妇下去了。天上开始飘着零零落落的雪花。李天然挽着蓝兰回到上房,替她脱了大衣。
她那白色露肩晚礼服上也染着片片血渍。长长的头发有点零乱。脸上的化妆给泪水洗掉不少。
“你没事儿吧?”天然盯着她问。
蓝兰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没说话,两眼空空地望着房顶。天然给她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她一口干掉。还是没说话。他抽了半支烟才又开口,“怎么回事儿?”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玩儿得好好的……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女的!……”她伸出空酒杯。李天然又给她添了点儿。
“哥哥两个月前订了个桌子,本来还请了你……她一过来,我们全都呆了……都没想到这么个女人会认识哥哥,还这么熟……她可真时髦,真摩登,一身银色旗袍儿。叉儿开到大腿,妖里妖气的……”
李天然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们也有一桌,在舞池那边儿……”蓝兰突然看了天然一眼,“你说不定见过……听说以前在天津租界做过舞女,还是歌女……姓唐,叫什么Teresa。”
唉!他轻轻点头。
“我知道哥哥永远有一大堆女朋友,可是就没想到会认识这么一位!……不太对劲儿,哥哥还是学生,才十八,怎么会混进了这个圈子……反正她一过来就又说又笑,又拉着哥哥跳舞,一支接一支,贴得又紧,全场都在看他们……”
蓝兰喘了几口气,抿了下酒,“先过来一个男的,叫她回他们桌。她没理。又跟哥哥跳。这个时候又过来一个,硬拖她走。哥哥伸手去拦,给那个人打了个耳光。哥哥回手就是一拳……唐……大概怕闹出事,揪住了那个人。跟他回去了。”
李天然面无表情地听,点了支烟。
“我们都以为事情算是过去了。大伙儿尴尬了会儿……北京饭店特别为今天晚上请了一个外国乐队,人挤得不得了。那场架没几个人注意到……我正想偷偷问哥哥怎么认识她的,过来了一个侍者,说柜台有电话找密斯脱蓝。哥哥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他刚走,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也起来跟了过去……前头人也很多,可是没见着哥哥,问柜台,也说不知道有这么个电话。我就知道糟了,就跑到大门口。外边停满了车。可是我一下子就看见了,隔了几部车,有几个人正在打。我跑了过去,哥哥已经倒在地上……”
他等了会儿,“那些人是谁?”
“只知道一个姓卓。”
果然是这小子。
“你知道这个人?”
“见过一次。”
他不想说太多,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唐凤仪有意挑拨?还是三角关系一时失控?还是卓十一有什么别的打算?……他转了话题,“待会儿先听听马大夫怎么说。”
“我不能送他上医院,会闹出去……这回不知道能不能瞒住爸爸……唉,哥哥这一年可真惹了不少事儿……”
“都跟姓唐的有关系?”
“那倒不是……反正不是女朋友就是学校,”她站了起来,“我用哪个洗手间?”
李天然带了她去客房那间。他出来看见马大夫他们刚进屋。蓝田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左臂吊着挂带,半边脸又红又肿。他已经脱下了上衣。马大夫让他躺在沙发上。天然给马大夫倒了杯酒,“怎么样?”
“不轻,对方动了棒子,还动了刀,不过……”马大夫喝了一大口,“主要是自尊心受了伤……怎么回事?”
天然望着闭眼休息的蓝田,简单地说了说。
蓝兰出来了,跪在沙发前头和她哥哥耳语。蓝田没有反应。她起来换了个沙发坐下,“多久可以去掉挂带?”她脸洗干净了,没再化妆。
“三五天……这可不能瞒你父亲。”
李天然看出蓝兰有点儿为难,就岔了一句,“你们怎么来的?”
“饭店给叫了部车。”
“待会儿我送你们。”
马大夫看了看台钟,“就快十二点了,过了年再走。”
蓝田睁开了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示意蓝兰要杯酒。她看见马大夫点头,就给他倒了半杯,又给每个人添了一点。自鸣钟开始敲了……
“Happy new year!”她和哥哥惨笑碰杯,再和马大夫和天然碰杯。
“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这就是一九三七?”蓝兰忍住了眼泪。
他们又坐了会儿。蓝兰心很细,出门之前打了个电话,叫杨妈把床给准备好。
蓝田一直没说话。李天然才停了车,长贵已经在大门口上等着了。
这还是李天然第一次进蓝田的房间。杨妈跟蓝兰扶着他去了内室上床。李天然在外屋等。墙上贴满了飞机和飞行员的照片。他送的那个“圣路易精神号”模型就摆在他书桌上。
“下午再来看你。”天然在睡房门口跟蓝田说再见。
蓝兰拖着李天然上她屋里去坐。就在后院小花园对面,跟她哥哥的一模一样。
她打发杨妈到前头去找瓶酒,自己进了内室换衣服。
杨妈小脚,好半天才抱着半瓶白兰地回来。天然一个人坐在那儿慢慢等,抿着酒,看着墙上几张有大人有小孩的相片。好半天蓝兰才穿了件红边白睡袍出来。干干净净,有一点倦容,“那是我母亲,怀里的娃娃是我……”
“多久以前拍的?”
“我刚满月……再半年她就死了……T. J.,给我倒杯酒,”她一下子倒进了沙发,“这个年可过得真好。”
李天然起身递给她酒,“别想太多,年轻人挨顿揍不算什么。”
“我是怕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知道这是个问题,也明白这个年纪还不容易劝。
“哥哥的事儿可多了,我没办法再帮他瞒……”她连喝了两口,“去年我过生日那天,他跟我说他要去当空军。”
李天然感到非常意外,“真的?”
“说他已经报名了,笕桥中央航空学校……他也真本事,还偷偷去找张伯伯写了封介绍信。”
“张伯伯?”
“张自忠。”
“你爸爸不知道?”
“我们猜还不知道。”
李天然觉得不太可能。老朋友的儿子要考空军,找他写介绍信,他能不告诉老朋友吗?……“已经考了?”
“考了,也收了……体格特优,笔试第一,口试特优……本来他打算这个月就去杭州,结果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这期二月开学……没想到空军这么难考,华北区三千人报名,只取了一百飞行,一百机械。”
李天然还是觉得有点意料之外。蓝田怎么说也还是个公子哥儿。考取是一回事,毕业又是一回事,“他怎么想到要去当空军?”
“唉……我的感觉是,从军报国,大概事后才想到……也许还没想到……”
“那事先?”
蓝兰轻轻一笑,“事先?……事先只想到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她笑容没了,“怎么离开大学,还有这个家,怎么离开这个环境……反正他不想再在北平混了,觉得没意思。他本来就喜欢飞机,你也知道,你还送了个模型,他乐死了……去年,他看见那几位从意大利开回来的飞将军,他一下子就决定了。”
这倒是非常可能。飞行员给人的印象都是飞来飞去,自由自在的空中英雄,大明星,很能吸引向往独立的年轻人。可是,如果蓝田受不了爸爸管,学校管,那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进了空军,管得更严。
“他能做这个决定,那挨顿打也许不会放在心上。”
希望了……她微微浅笑,“何况只是这次他吃了点亏,让他尝尝味道,说不定是件好事儿……”她喝完了酒,伸出了酒杯,“再来一点儿……”
“还要?”他在倒,有点犹豫。
“再喝点儿就去睡……我的心定不下来……”她抿了一口,“爸爸有次跟我们说,天下没有不栽跟头的人,问题是,栽了之后能不能再站起来。”
李天然很惊讶蓝兰十七岁就能体会这种话,“你觉得他会去?”
“当然。”
他舒了口气。这的确是件好事。这种家庭,这么一位年轻潇洒的少爷,十八岁就能迷上一个交际花。这么下去,就算没变成另一个卓十一,也好不了哪儿去。
“那你呢?”
“我?……前途第一步已定。”
“哦?”
“夏天走……两家大学收了我。”
“你是说去美国念书?”
“其实跟哥哥去考空军没什么分别。去美国也是次要的。”
“那主要的是什么?”
蓝兰的嘴唇轻轻沾了下酒杯,想了想,又抿了口酒,“主要的是,我也不想待在北平了……太老了,太旧了,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有几百上千年的传统约束着你……”
李天然感到心里一震。他记得没多久以前,这个小女孩儿还在天真地感叹曲终人散。可是现在这种话又难道是成熟的体验?
“好!T. J.,”蓝兰爽朗地笑起来,“我们的秘密你全知道了。该谈谈你了……先说你怎么认识那个姓唐的。”
“我怎么认识她的?”李天然重复了一遍,整理了一下他的脑子,“是金主编介绍的,在卓老太太堂会上。”
“就这么一次?”
“是。”他不想在她面前说谎,可是又知道不能透露太多。
“你觉得她美吗?”
李天然稍微放了点儿心。这样谈下去大致不会出什么纰漏,“相当漂亮,非常摩登。”
“真奇怪……”她玩弄着手中酒杯,“我们桌上十个人,五男五女……男的一下子全给迷住了……我们女的……当然也觉得她貌美时髦……只是……就是看她不顺眼。”
李天然觉得他的话还是出了个小纰漏,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只好轻轻一笑,“通常都是这样。”
“那当然是……”蓝兰眨了眨眼,紧盯着他,“所以我才有点儿好奇。”
“你同意,还好什么奇。”
“我好奇的是,你会去交姓唐的这种女朋友吗?”
“我想不会。”
“可是不能保证?”
“我保证不会。”
她送他到小客厅门口。李天然正要说再见,蓝兰伸手把他拉过来,踮起了脚,仰起了头,双唇非常温柔地封住了他的嘴。
相当短暂,但非常真实的一吻。
二人慢慢松开。
蓝兰还仰着头,两眼半睁微闭,胸脯一起一伏。
他吸了口气,轻轻在她额角印了一吻,轻轻说了声“Happy new year”,就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