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去九条已经是四号礼拜一了。他先到后院。杨妈说马大夫一早儿来过,给他换了纱布绷带。李天然在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蓝田正在熟睡。
进了他办公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挂了大衣,倒了杯茶,才发现今天是金主编早到,小苏反而还没来。
“看今天报了没?”金士贻抬头问。
“还没。”
“你听听,《世界日报》转载路透社的消息,说南京政府决定立即裁撤西北剿匪总司令部……真是完了……”
“完了?”
“你还不懂?”金士贻离开了他的座位,边看边走到李天然桌前,“国共一合作,下一步就是联俄,再下一步就是打!”
李天然取了支烟,给了金士贻一支,点燃了,没说话。
“可是又怎么打?”金士贻喷了口烟,“你没看见前些日子皇军演习?看看人家的装备……飞机,大炮,坦克,装甲,机关枪……你再看看咱们的军队,喜峰口那回,大刀都上阵了。”
“没白上啊。”
“没白上?赢一块输一百!……我去年夏天跑了趟青岛,沿路倒是看见不少中央军……你猜怎么着?地方上都在笑,说国民党的军队,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
李天然哈哈大笑,“还有什么?”
“年前的事儿了……张学良给判了死刑,立即特赦,现被监管……”他合上了报,“对了,有件事儿跟你商量,好些人都想多看点儿那个爱什么老八……”
“什嘛?”李天然莫名其妙。
“英国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位,叫什么来着?爱德华八世?……跟那个叫什么来的美国女人?……你再给弄篇长点儿的,多找几张相片儿……”金士贻弄熄了烟,往回走,“天下可真有这么糊涂的国王,为了一个女人,还离过两次婚……还是咱们皇上会享福,后宫佳丽三千!”
李天然最讨厌这种贫嘴,可是金士贻回头眯眯一笑,又补了一句,“不玩儿也可以摆在那儿啊!”
房门开了,小苏一身肥肥厚厚的大棉袍,白围巾,还背了个书包,进了屋。
金士贻一声大喊,“大学生来了!”
小苏有点儿羞,没说话,脱了棉袍,挂起了书包。
李天然没听懂。金士贻也没解释,打完了电话就走了。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坐在那儿问。
“没什么……今天开始去朝阳女师上半日学。”小苏故作镇静,可是掩不住满脸的兴奋。
李天然非常惊讶,“好极了……念什么?”
“生物。”
他看见小苏还在那儿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可是给他这么一问,就什么全抖出来了。是去年偷偷儿去考的。幸亏现在有了半日学,又是师范,否则考取了也没法儿上,也上不起。完后又跟金主编说了些好话,又托她哥哥去说,才能每天早上去上三小时的课。李天然只能摇头苦笑。她末了的话更让他惊讶——每个星期天,小苏还去学校上二十九军教官办的军事训练。
李天然望着小苏一身黑毛衣黑长裤,黑棉背心,一张给暖得红红的小圆脸,真觉得她了不起。上班做事,贴补家用,上课受训,抗日救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想写东西。他很想帮点忙,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帮,“我能帮什么,尽管说。”
“好!”小苏一下子又兴奋起来,说有本儿《初级生物学》,是英文的,很多地方看不懂。李天然叫她随时来找他。还有,生物有问题,还可以带她去找马大夫。
他看得出来小苏非常满足,那种做到了想要做的心满意足。他不知道等他的事完了之后,脸上是不是也会显出这种笑容。
小苏打开了她的饭盒。他上后院去看蓝田。
又一个惊讶。不是挂带没了,不是手脚灵活了,而是蓝田一脸愉快的表情。
“我在床上想了三天三夜……”蓝田拉他进屋坐下,“你大概很难想像,我头上挨的这一棒,臂上给划的这一刀……有点儿像……”他偏头想了想,“这么说好了,我现在明白爸爸说的了……我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开的窍。”
李天然非常感慨,微带笑容,注视着他那张漂亮的面孔,现在充满了光明磊落。
“这一顿揍,像是老天给我的一个启示……当头棒喝!回想的话,当初去考空军,开始也许真是一种逃避……一直到昨天半夜我才恍然大悟,这正是我要的。”
考虑到蓝田才十八出头,李天然更觉得佩服,“打算什么时候走?”
蓝田轻轻笑了,“本来是下礼拜,现在……”他伸手摸了摸他左半边小片秃头,“现在可能要二十几号,等头发再长一点儿……”
李天然大笑。就算是年轻人爱美,这也是可被原谅的虚荣。
他回到办公室。小苏刚吃完,说有位姓罗的来电话找他。李天然打到办公室。不在。又打到他家。也不在。
外头干冷。风挺尖,有太阳,可是就是穿不过云层。天空一片淡灰惨白。他呢大衣够暖,只是耳朵冻得发痛。路上的人都像是有目的那样走动,没人闲逛。
刚拐进王驸马胡同就瞧见那部乳白色De Soto。这小子,原来是从我家给我打的电话。他进了大门。院子里立着一个半个人高的白色电气冰箱。厨房里有人说话。
“回来啦!”徐太太在炉子前边转过了头。罗便丞站在后边看她烙,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也没用筷子,白手捏着一张饼,“我已经吃了两张了。”罗便丞转身把盘子搁在案板上,“下边儿都是你的……”他挤了挤眼睛,“听过吗?有钱难买末锅饼。”
“这张好了,谁吃?”徐太太看见罗便丞摇头,就给了天然。“可没什么就的……有点儿咸菜,炒了几个鸡子儿。”
天然脱了大衣,站在案头连吃了两张。罗便丞说冰箱在他家搁了一个多星期,没时间送。他昨天才从天津访问了张自忠回来。
厨房没地儿摆,也太油。于是两个人把冰箱给抬进了东屋餐厅,上了正房去坐。罗便丞说还有架收音机。天然说不要,没什么节目好听。
“你以为日本军队在长安街上演习过分吗?”罗便丞陷进了软沙发,“那你上天津去看看……日租界不用提了,英租界,法租界,义租界,到处都是浪人,汉奸,特务,便衣……这还不说,日本驻屯军总司令部,就在市中心的海光寺!”
显然罗便丞很欣赏这位现任天津市长,这位三年前在喜峰口以大刀击退了铃木部队的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不是《辛丑条约》不许中国在天津驻兵吗?张自忠就把他的三十八师一批官兵改编成了保安队,换上了保安队的土制服,来维持天津的治安……不是这样的话,去年夏天他刚上任,就有日本特务在金刚桥闹事,不可能不流血,也不可能不扩大……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肯定借口护侨占领天津……”他顿了顿,慢慢自己笑了起来,“你听过英租界洋车夫的事件没有?”
“没有。”
“也是去年夏天,也是他刚做了市长,英国巡捕打了个洋车夫……结果市长下令,英国不道歉赔偿,洋车不去英租界,不拉英国人……”他哈哈大笑,“这还不算,就上个月,又因为英国货进出都不交税,我们这位将军市长又下令禁运,不许开船……天津人都佩服他。”
徐太太进来端了壶刚沏好的香片。李天然叫她收拾完了就回去。
他倒了一杯给罗便丞,“你的访问写完了吗?”
“早上就发出去了……”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哦,对了,他还跟我谈起了那个日本人。”
李天然知道指的是谁,还是问了一句,“哪个日本人?”
“上次我们谈的……那个给打死的羽田……”罗便丞微微摇着头,“显然这个羽田不简单。张自忠说,土肥原为了这个案子找过他两次。”
“张自忠怎么认为?”
“他说羽田是土肥原派到北平的特务。”
难怪蓝青峰觉得没多问就一掌劈死了他,有点可惜。这些都不去管了,李天然想知道案情给侦察到了什么地步,就稍微夸张地说了声,“是吗?”
“你听,土肥原一口咬定说,不是蓝衣社干的,就是共产党。”
“是吗?”
“你再听。张自忠还看到了那首诗,还问我知不知道那位‘侠隐’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内幕消息没有……不过建议他把这首诗当做证据,转给土肥原,就说有个‘燕子李三’,重返阳间,替天行道,掌毙羽田。”
李天然摇着头笑,“只有你们美国记者能这么乱开玩笑……你怎么安排到这个访问的?”
“跟访问北平市长秦德纯一样,都是蓝先生帮忙。”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动,“可是访问是你一个人?”
“蓝也在场,他陪我去的。”
“他没说话?”
“说了……”罗便丞扬了下眉毛,“他说要是日本人肯接受这个,也不会搞个沈阳事变了,更不会驻兵华北。”
李天然平静了下来,“蓝先生没提他儿子的事?”
“蓝田?没有。”
李天然喝了口茶,把蓝田给卓十一那帮人打了一顿,现在要去当空军的事说了一遍。
“真的?!”罗便丞吓了一跳,“那位少爷?去当空军?”
“一点儿不错。”
“我看是北平玩儿够了,也可能失恋了……要不然就是爱上了飞行员制服。”
“可能,但主要不是。”
“不管是为什么,祝他好运……”他举起茶杯一敬,喝了一口,“可惜不是酒……”
“以茶当酒……祝他好运……”
“希望他知道当空军是要打仗的……尤其现在,”他喝完了茶,看看表,“说到酒,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了……走,出去喝,我请。在天津赌了场马,赢了八块。”
李天然进屋换了身双排扣人字呢灰西装,套头黑毛衣。他觉得现在最好先不付那五百元冰箱钱。家里有这么多现款,肯定让罗便丞起疑。这种记者,有时候真像个侦探,不动声色,到处打听,追根问底。
“去哪里?”他上了车。
“先去探望中国未来的空中英雄。”罗便丞开出了胡同。
一大堆男男女女在蓝田屋里。留声机响着。有个男孩儿在弹吉他。到处都是吃的喝的。蓝田抢上来招呼,使了个眼色。李天然猜,大概是叫他不要提笕桥的事。二人坐了会儿就走了。李天然顺便带他参观了一下他的办公室。
“去哪里?”他又上了车,又问。
罗便丞没立刻回答,过了东四才说,“大陆饭店。”
“哦。”李天然提醒自己要警觉一点。
“记得那位写打油诗的吗?”他稳稳地开车,“我去天津之前,就在那儿的‘银座’访问他……再去看看。”
“他怎么说?”
“是位老先生,六十出头,瘦瘦高高的,可真能喝酒,的确有点酒仙的味道……说牢里倒没吃什么苦,都挺照顾他的,只是没酒喝……关了一个晚上,问了两次话,就放了。”
“问了些什么?”
“主要是问他哪儿得来的消息……你猜他怎么回答?”罗便丞一脸服气的微笑,“他说他是诗人,写的是诗,不是新闻。”
李天然也笑了,“还说了些什么?”
“乱七八糟一大堆……说他的别号‘将近酒仙’是张恨水给他取的,表示他又能喝酒,又能写诗,比不上李白,也快了,所以封他‘将近’酒仙……”
“没提他哪儿来的消息?”李天然有点耐不住了。
“没提……他没告诉侦探,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不过,他倒是提了一件事,很有意思……我们在‘银座’喝酒。他说大陆饭店有个地下赌场……而且,你听,老板是卓家那小子和羽田……有意思吧?”
李天然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街道……很像这帮子人干的事。那个小警察的话没错。走私大烟,地下赌场,肯定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可是混这种生活,做这种买卖,跑这种江湖,不能只靠卓十一和羽田。后边总得有人玩儿硬的。可不可能就是朱潜龙和他那些便衣?可不可能这伙人就是“黑龙门”?走着瞧吧……“你去过那个赌场没有?”
“没有,只去过舞厅,”罗便丞开上了石驸马大街,“赌场是个私营俱乐部,只有会员和会员的客人才进得去……而且,通讯社老板允许我的交际费,可不包括赌。”他又一拐,进了饭店前边的小花园。
两个人下车,直奔“银座”。
刚过四点。里边人不多。日本纸灯照得半明不亮。才进了酒吧,右边传来娇娇的一声,“John!……Mr. Lee!”
都听出来是唐凤仪,可是习惯了酒吧的暗光,才看见门右边一个角落圆桌坐着三个人。他们走了过去。除了她没动之外,另外两位微微起身,等他们入坐。
“见过吧?卓世礼先生。杨副理……”唐凤仪一扬手,“罗便丞先生是位美国记者。李天然先生,记得吧,在老金那儿做事。”
这还是李天然在堂会之后第一次和卓十一碰面。大家都客气地略略点头。只是罗便丞几乎是有意地,上前伏身亲吻了下唐凤仪的面颊。
他们三人在喝香槟。罗便丞看了李天然一眼,跟女招待点了两杯威士忌加冰。
唐凤仪西式便装。上身浅灰毛衣,下面深灰法兰绒长裤,黑高跟鞋,屋子里还戴了顶黑卷沿帽。卓十一宝蓝长袍,细白面孔,左手小指上的金刚钻,比唐凤仪手上那颗还耀眼。那位杨副理,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壮壮的身材,把那套黑西装给绷得紧紧的。
“真是巧……”唐凤仪举杯,“新年快乐。”
每个人都抿了一口。
“密斯脱李近来忙吗?”唐凤仪放下酒杯,向他敬了一支烟,自己也取了一支。
“还好。”他掏出他的银打火机为二人点烟。
唐凤仪仰头喷出一缕烟,弹了下烟灰,“蓝田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了……”罗便丞抢着回答,“正在家里开party。”
卓十一举杯抿了口香槟,扬了下眉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年轻人比较莽撞。”
杨副理跟着轻轻微笑。
“莽撞,是……”李天然也微微一笑,拿起了酒杯,“一头莽撞到木头……”他敬唐凤仪,“真也是巧。”
卓十一收起了那少许笑容,“小伙子走路不睁眼,还会撞上别的!”
罗便丞似懂非懂。唐凤仪垂下眼光。
李天然还在微笑,右手中指轻轻搅着面前杯中冰块,“说的也是……”
气氛有点僵。唐凤仪借这个冷场又叫了瓶香槟。
桌上没人说话,默默地等着一位经理过来“嘣”的一声开了瓶,又默默地看着他倒酒。
李天然脸上仍带着微微浅笑,左手夹着烟,右手大拇指扣住了中指,用了五成力一弹,把指尖沾的一滴威士忌,像一粒沙一样,打向对面卓十一的右眼珠——
“哎呀!”卓十一刚拿起才倒满的酒杯,就“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两只手同时按住了右眼。
全都吓了一跳。经理呆呆地站在那儿,手中还握着瓶子。那位穿和服的女招待小碎步地跑了过来。吧台那边有一两个人回头往这边看。
“怎么了?”唐凤仪急叫着,用手去扶卓十一的膀子,给他一下子甩开。
“妈的!什么玩意儿!”卓十一用手一会儿揉,一会儿按,“不像是虫……”又眨了几下,“不对……这只眼有点儿花……”
杨副理很快起身,到他身边查看,偏头瞄了李天然一眼。
“别动!”唐凤仪又凑了上去,托着他的头,“得上医院……有血!”
卓十一猛然把她推开,手还握着右眼,站了起来,“走!”
杨副理给他披上了皮领大氅,扶着他离开了。
唐凤仪有点儿尴尬,轻轻舒了口气,恢复了正常,“怪了!……这么大冷的天儿,会有虫?……还这么厉害?”她抬头望了望屋顶,“也不像是上头掉下来什么……”
罗便丞满脸疑容,摇摇头,“的确奇怪……会有血?”
唐凤仪木木地点着头,有点自言自语,“邪门儿……”
“不信邪的话,那就是巧了……”李天然轻松地喝了一口威士忌,“人头能莽撞到木头,不也是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