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死亡讲道理很难。对你爱的人放手也很难。
外婆和爱莎以前常一起看傍晚新闻。爱莎有时会问外婆,为什么成年人总是对彼此做蠢事。外婆回答,因为一般来说成年人是人,而一般来说人都是蠢货。爱莎细数着成年人在愚蠢之外创造的美好事物,比如太空探索、联合国、疫苗和芝士切片器。外婆接着说,生命真正的陷阱在于几乎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也几乎没有人从未做过混蛋事。生命的难处就在于尽可能多地待在“不是混蛋”这一侧。
有一次,爱莎问,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不是混蛋的人会死,为什么那么多混蛋却活着。为什么所有人都得死,不管他们是不是混蛋。外婆企图用冰激凌让爱莎分心,改变话题,因为外婆喜欢冰激凌胜过死亡。但爱莎是个异常顽固的孩子,所以外婆最终放弃,不得不坦言她觉得必须有东西放弃自己的位置,才能让别的东西占据那位置。
“就像我们坐公共汽车,有老人上车的时候?”爱莎问。然后外婆问爱莎,如果外婆回答“是”,可不可以多吃点儿冰激凌并换个话题。爱莎说可以。
在密阿玛斯最古老的童话故事中,只有心碎才会让呜嘶死去。否则,它们是永生的。所以它们因为咬了公主而被驱逐出不眠大陆后,就失去了不死之身:因为它们是被自己保护并深爱的人所赶走的。“所以它们在无尽战争的最后一场战役中会被杀死。”外婆解释道。上百只呜嘶在那场战斗中死去。“因为战争让所有生物的心都碎了。”
爱莎坐在兽医外科的候诊室里,想到了外婆说过的话。这里有一股鸟食的气味。布里特-玛丽坐在她身旁,双手合拢放在膝上,看着房间另一头的鸟笼里坐着一只美冠鹦鹉。布里特-玛丽看上去并不太喜欢美冠鹦鹉。爱莎虽然不了解鹦鹉的情感表达方式,但她猜想鹦鹉也不怎么喜欢布里特-玛丽。
“你不用在这里陪我。”爱莎的声音因悲伤和愤怒而显得滞涩。
布里特-玛丽掸去外套上隐形的鸟食,眼睛没有从鹦鹉身上移开:“不麻烦的,爱莎宝贝。你不用客气的。完全不麻烦。”
爱莎明白她不是故意说得那么讨人厌。警察正在询问爸爸和阿尔夫事情的经过,布里特-玛丽是第一个被询问的人,她说想陪爱莎一起等兽医做完手术出来说明呜嘶的情况。所以爱莎明白她的话没有恶意,只不过布里特-玛丽平常说话就这个样。
爱莎用格兰芬多围巾包住双手,深吸了一口气。
“你很勇敢,挡在狼心和山姆中间。”她低声说。
布里特-玛丽从她面前的桌子上扫去一些隐形的鸟食,也许还有些隐形的碎屑用手掌接住。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不存在的垃圾,仿佛在找一个隐形的垃圾桶好丢掉它们。
“就像我说的,我们这个租户协会不允许把人打死。”她快速地回答,免得爱莎听出她情绪的剧烈起伏。
两人陷入沉默。她们在两天之内和解了两次,却不太想把这情绪泄露给对方。布里特-玛丽将候诊室沙发上的一个垫子拍松软。
“我不恨你的外祖母。”她没有看爱莎。
“她也不恨你。”爱莎也没有看她。
“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让公寓转换成租赁所有权。肯特想那么做,而我想让他开心,但他想卖掉公寓,赚一笔钱然后搬走。我不想搬走。”
“为什么?”
“这里是我家。”
很难再讨厌这样的她。
“为什么你和外婆总在吵架?”爱莎问,虽然她早已知道答案。
“她觉得我是个……一个爱管闲事的唠叨鬼。”布里特-玛丽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那样呢?”爱莎想到了公主、女巫和宝物。
“因为人总得在乎点儿什么,爱莎。只要任何人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你外祖母就会觉得那是在‘挑剔’。但如果不在乎任何事,就不算是真正活着,只不过是存在……”
“你很深刻,你知道吗,布里特-玛丽。”
“谢谢。”她显然是在克制自己想掸一掸爱莎袖管的冲动,只能通过继续拍松沙发垫子来满足自己,尽管垫子里头可以被拍松的填充物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爱莎把围巾绕在自己的每根手指上。
“有首诗,写的是一位老人说自己没有人爱,所以就不介意被人讨厌之类的。只要有人看到他。”爱莎说。
“《格拉斯医生》。”布里特-玛丽点点头。
“维基百科。”爱莎纠正道。
“不,这引用自《格拉斯医生》。”布里特-玛丽坚持道。
“是个网站?”
“是出舞台剧。”
“哦。”
“维基百科是什么?”
“是个网站。”
布里特-玛丽双手交叠在膝上。
“其实《格拉斯医生》是部小说,据我所知。我没读过,但有人把它改编成了舞台剧。”她迟疑地说。
“哦。”爱莎说。
“我很喜欢舞台剧。”
“我也是。”
她们同时点了点头。
“‘格拉斯医生’这个名字很适合超级英雄。”
其实她觉得这名字更适合大反派,但布里特-玛丽并不像平时会读很多好书的样子,所以爱莎不想弄得太复杂。
“人希望被爱,”布里特-玛丽引用道,“若没有,那么被崇拜,没有被崇拜,那么被畏惧,没有被畏惧,那么被仇恨和蔑视。人想给他人注入某种感情。灵魂害怕真空,不顾一切代价,它向往接触。”[1]
爱莎不太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时候当一个成年人是件很复杂的事情。”布里特-玛丽回避了问题。
“其实,当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爱莎咄咄逼人地说。
布里特-玛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无名指皮肤上的白色印痕。
“我以前总是大清早就站在阳台上,在肯特起床前。你外祖母知道,所以她会搞出那些雪人。我很生气,因为她知道我的秘密,她和雪人在嘲笑我。”
“什么秘密?”
布里特-玛丽坚定地合掌。
“我不像你外祖母。我从没出门旅行过,就一直待在这里。但有时起风的时候,我喜欢在早晨站在阳台上。这当然很傻,每个人都觉得这很傻,他们当然这么觉得。”她噘着嘴,“但我喜欢风吹过头发的感觉。”
爱莎想,也许,尽管发生了很多事,但布里特-玛丽事实上并不完全是个混蛋。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成为什么?”她绕着指间的围巾。
布里特-玛丽的指尖踌躇地在皮肤上移动,就像一个人想要穿过舞池邀请别人跳舞。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有人能记住我曾经活着。我想有人知道我曾生活在这里。”
可惜爱莎没有听见最后那句话,因为兽医在这时走出门,脸上的表情让爱莎的脑袋猛然嗡嗡作响。她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就跑过了他的身侧。爱莎冲过走廊,撞开一扇又一扇门,与此同时听见他们在她身后叫嚷。一位护士试图拉住她,但她继续跑,撞开了更多的门,直到听见呜嘶的号叫才停下来。它似乎知道爱莎正在冲过来,于是呼唤她。她终于冲进正确的房间,发现它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腹部缠绕着绷带。到处都是血。她将脸深深、深深、深深地埋进它的皮毛里。
布里特-玛丽还在候诊室中。一个人。如果她现在离开,也许没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她就这件事思索了片刻,然后掸去桌沿上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拉直裙子上的一条皱褶,站起身,离开了。
呜嘶闭着眼睛,神情像是在微笑。爱莎不知道它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不知道它能不能感觉到她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它的皮毛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来了。你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不会就这么离开的,你明白吗?朋友不会死去,抛下另一个朋友的。”爱莎小声说,更想要说服自己,而不是呜嘶。
它好像听得懂,所以用温暖的鼻息吹干她的脸颊。爱莎躺在它身边,蜷缩在手术台上,就像外婆没有从密阿玛斯回来见她的那晚一样,躺在病床上。
她一直躺在那里。格兰芬多围巾埋在呜嘶的皮毛中。
厚厚的皮毛起伏的间隔越来越长,在呜嘶越来越慢的呼吸间,女警察的声音响起。她站在门口,绿色的眼睛看着女孩和动物。
“我们得带你的朋友去警察局,爱莎。”爱莎知道她说的是狼心。
“你们不能把他关进监狱!他是在自卫!”爱莎咆哮道。
“不,爱莎,他不是。他不是在自卫。”
随后,她从门口退开,看了看手表,装作晕头转向的样子,就像刚刚意识到,别处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女警察一定觉得这很疯狂,她原本应该按照命令将狼心带去警局,但此刻狼心却未被看管,正在和即将失去呜嘶的爱莎说话。没错,这的确很疯狂。
她转身离开。狼心站在门口。爱莎爬下手术台,抱住他,不在乎他回家后会不会在消毒水里洗澡。
“呜嘶不能死!告诉它它不能死!”爱莎小声说。
狼心的呼吸很缓慢,站在原地,双手尴尬地举着,就好像有人往他的套衫上洒了什么酸性液体。爱莎意识到他的外套还在她家。
“你可以把外套拿回去,妈妈很认真地洗过了,用防尘袋套着挂在衣橱里。”她充满歉意地说,依旧抱着他。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很不希望她这么做。爱莎不在乎。
“但你不许再打架了!”她把脸埋进他的套衫,用命令的口气说,然后抬起头,用袖子抹干眼泪。“我不是说你永远不能再战斗了,因为我也做不了决定。我是说,从道义上来说。你如果这么会打架,就不应该打架!”她啜泣。
然后狼心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回抱住她。
“呜嘶。很老。很老的呜嘶,爱莎。”他用秘密语言低沉地说。
“我受不了大家一个个死去。”爱莎流着眼泪。
狼心握住她的双手,温柔地捏了捏她的食指。他颤抖着,像握着滚烫的熨斗,但他没有松手。在生命里的某个时刻,一个人会意识到,还有比害怕孩子们身上的细菌更重要的事情。
“很老的呜嘶。已经很累了,爱莎。”
爱莎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冲他大喊说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死去。他松开她的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她的手里。那是一幅画。显然是外婆画的,因为她的画跟她的拼写一样糟糕。
“这是张地图。”爱莎摊开纸,抽噎着说,眼泪已经流干但哭泣还没止住。
狼心轻柔地打圈搓着手。爱莎的手指扫过墨迹。
“这是第七个王国的地图。”爱莎对狼心说,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重新爬上手术台,躺在呜嘶的身边,紧紧地贴着它。它的毛透过套衫扎到了她的皮肤。它冰冷的鼻子呼出温暖的气息。它睡着了。她希望它是在睡觉。她亲了亲它的鼻子,眼泪滴在它的胡须间。狼心轻轻地咳了一声。
“在信里。外祖母的信里。”他用秘密语言说,并指着那张信纸。
“‘密帕多内斯’。第七个王国。你外祖母和我……我们打算建造的。”
爱莎仔细地研究地图。这其实是整个不眠大陆的地图,但比例全错了。外婆可不擅长比例这东西。
“这个‘第七王国’和密巴塔洛斯的废墟完全重合。”她小声说。
狼心搓着手。
“只能在密巴塔洛斯上建造密帕多内斯。你外祖母的主意。”
“密帕多内斯是什么意思?”爱莎用脸颊贴着呜嘶的脸。
“意思是‘我原谅’。”
他脸上的泪珠大颗大颗簌簌地滚落。他巨大的双手轻柔地放在呜嘶的脑袋上。呜嘶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着他。
“很老了,爱莎。非常非常老。”狼心低语。
他用手指温柔地覆上被山姆的刀割出的伤口。
让你爱的人离开很难。特别是在你还不到八岁的时候。
爱莎爬近呜嘶,紧紧、紧紧、紧紧地抱着它。它努力最后看了她一眼。她微笑着小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慢慢地舔着她的脸,闻上去有海绵蛋糕粉的味道。她大笑起来,泪如雨下。
当云兽降落在不眠大陆时,爱莎尽可能地抱紧它,低声说:“你完成任务了,不需要再保护城堡了。现在去保护外婆吧。保护所有的童话故事!”它最后一次舔了舔她的脸。
然后它奔跑离开。
爱莎转向狼心,他眯起眼睛看着太阳,他已经有“许多个童话永恒”都不曾来过不眠大陆了。爱莎指着密巴塔洛斯的废墟。
“我们可以带阿尔夫来这儿。他很擅长造东西。至少他很擅长造衣橱。第七王国也还是需要衣橱的,对吧?等我们准备好,外婆就会坐在密阿玛斯的长椅上,就像《狮心兄弟》里的爷爷一样。这是个童话故事,我给外婆读过,所以我知道她会在长椅那里等,因为她老是喜欢抄别人的故事。她知道《狮心兄弟》是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之一!”
她还在哭泣。狼心也是。但他们做了他们能做的。他们从战争的毁灭性故事中重建出谅解的故事。
呜嘶死去的同一天,爱莎的弟弟出生了。爱莎决定等弟弟长大一点儿后,告诉他呜嘶的一切。告诉他,她第一个最好朋友的故事。告诉他,有时候一些东西不得不让位给另一些,就像呜嘶在公共汽车上让位给“小半”。
她想,她一定要特别指出,“小半”不应该感到难过或是内疚。
因为呜嘶讨厌乘公共汽车。
[1](瑞典)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格拉斯医生》,王晔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格拉斯”(Glas)在瑞典语中意为“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