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一个童话故事很难。当然,所有故事都得在某个时刻结束。有些不能结束得太早。比方说,这个故事本可以很早之前就结束。但问题是,在童话故事的结尾,主角们似乎总是应该“幸福快乐地生活,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有点儿麻烦,从情节角度出发,如果有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么他们肯定抛下了其他一些人,让这些人在失去他们后继续生活。
作为被留下的人,在失去他们后,生活真的非常非常艰难。
他们离开动物医院的时候,天色已晚。以前外婆总会在爱莎生日的前一夜和她在屋外做雪天使。每年只有这一天,外婆不会说天使们的坏话。这是爱莎最喜欢的传统之一。她乘阿尔夫的出租车离开,并不是不想坐爸爸的车,而是因为爸爸告诉爱莎,阿尔夫非常自责,在山姆出现、发生整件事的时候,他正在车库里取车。他自责没能及时保护爱莎。
阿尔夫和爱莎坐在出租车里,没怎么说话,当然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后来爱莎终于开口说,她在去医院之前要回家做点儿事情,阿尔夫没有问原因。他只是开着车。他这点特别好,阿尔夫。
“你会做雪天使吗?”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外面时,爱莎问。
“我都六十四岁了。”阿尔夫哼哼道。
“这不是答案。”
阿尔夫把出租车熄火。“我现在也许是六十四岁,但出生时可不是!我当然会做雪天使!”
然后他们开始做雪天使,做了九十九个,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有些人不需要说话也能成为朋友。
穿着牛仔裤的女人从她的阳台上看见了他们,大笑起来。她现在越来越擅长笑了。
到达医院时,爸爸正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一位医生经过,爱莎有一瞬间觉得可能是她认识的人。然后她看见了乔治,她跑过整个候诊室,投入他的怀抱。他穿着紧身裤,外面套着短裤,手上端着一杯给妈妈的冰水。
“谢谢你跑步过来!”爱莎抱着他说。
爸爸看着爱莎,能看出他在吃醋但努力不表现出来。他这样做很棒。乔治也看着她,非常惊喜。
“我很擅长跑步。”他小声说。
爱莎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你的特别之处。”
然后她和爸爸一起去看望妈妈。乔治端着冰水,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冰水都变成常温的了。
妈妈的病房外站着一位表情严肃的护士,她不让爱莎进去,因为妈妈刚经历了一场非常艰难的分娩。那位护士是这么说的,特别强调了“艰难”这个词。爱莎的爸爸清了清嗓子。
“你是新来的吗?”
“那有什么关系?”护士怒喝,“今天不许探病!”她坚定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大步走进了妈妈的病房。
爸爸和爱莎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点着头,他们估计这事马上就能解决。因为妈妈虽然是妈妈,但也是外婆的女儿。还记得爱莎快出生时,那个银色轿车里的男人吗?在妈妈生孩子期间,没人能惹她。三十秒后,整个走廊被震出了回声,挂在墙上的图片都咔嗒咔嗒响起来。
“在我用听诊器勒死你,再把整个医院夷平之前,带我女儿进来!听懂了吗?”
三十秒已经比爱莎和爸爸估计的要长了。但三四秒之后,妈妈又咆哮起来:“我不管!我会在这个医院不管什么地方找个听诊器来勒死你的!”
护士又走回走廊,看上去不再那么自信了。爱莎之前觉得脸熟的那个医生来到她身后,用友善的声音说他们“也许可以破例一次”。他冲爱莎笑了笑。爱莎坚定地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门槛。
妈妈浑身上下都插着管子。爱莎在确保自己不会意外拔出哪根管子的前提下,尽可能地紧紧拥抱了妈妈。她想象其中一根也许是电源线,如果拔掉,妈妈会像一盏灯一样灭掉。妈妈用手反复梳着爱莎的头发。
“你朋友呜嘶的事,我非常、非常遗憾。”她温柔地说。
爱莎无言地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她的脸颊干了,甚至有时间可以考虑用一种新的方法来计算时间。“永恒”和“童话永恒”这整套系统变得有点儿难以控制了。肯定有不那么复杂的方式——比方说,“一眨眼的时间”或者是“蜂鸟扇动一次翅膀的时间”。有人肯定已经想过这事了。等她回家,她要上维基百科去查一下。
她看着妈妈,妈妈看起来很幸福。爱莎轻拍着妈妈的手,而妈妈握住了爱莎的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妈妈,亲爱的。”
爱莎用前额抵着妈妈的额头。“不用一切都完美的,妈妈。”
她们坐得很近,妈妈的眼泪流过爱莎的鼻尖。
“我工作太忙了,宝贝。以前我总气你外婆不在家,而现在我自己也是一样……”
爱莎用她的格兰芬多围巾擦干两人的鼻子。
“没有一个超级英雄是完美的,妈妈。没事。”
妈妈笑了。爱莎也一样。
“我能问你点儿事吗?”
“当然可以。”妈妈说。
“我像外公吗?”
妈妈有点儿犹豫。妈妈们总是会猜测女儿的问题,而当她们突然发现猜错时,总会是这种表情。爱莎耸耸肩。
“我从外婆那里遗传到了‘另类’,又像爸爸一样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然后总是和每个人争吵,这点也是从外婆那儿遗传的。所以,我从外公那里遗传到了什么?外婆从没告诉过我他的事情。”
妈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爱莎紧张地用鼻子喘着气。妈妈用双手捧着爱莎的脸颊,爱莎用格兰芬多围巾擦干妈妈的脸颊。
“我觉得,她应该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说过你的外公。”妈妈小声说。
“那我哪里像他呢?”
“你继承了他的笑。”
爱莎把手缩回套衫,慢慢在面前甩着空袖筒。“他常笑吗?”
“常常、常常、常常、常常笑。这是他爱你外婆的原因。因为她总能让他全身的每一处都想要笑。灵魂的每一处。”
爱莎爬上病床,躺在妈妈身边过了大概“十亿次蜂鸟振翅”的时间。“外婆不完全是个混蛋。她只是有时候有点儿混蛋。”她说。
“爱莎!注意用词!”然后妈妈大笑起来。爱莎也一样。外公式的大笑。
她们躺在床上,聊了好一会儿超级英雄。妈妈说,现在爱莎是姐姐了,她得牢记,姐姐们在弟弟妹妹心里总是偶像。这是一种强大的能力。一种伟大的力量。
“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妈妈说。
爱莎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你看了《蜘蛛侠》?!”
“我上谷歌搜索过。”妈妈得意地咧开嘴笑了。
然后她的脸上浮现出内疚。这种表情往往出现在妈妈们要揭晓重大秘密的时候。
“爱莎……我的宝贝……第一封外婆的信,不是你拿到的。那之前还有一封信,外婆给了我。在她死前一天……”
然而,爱莎平静地点了点头,耸了耸肩,拍了拍妈妈的脸颊,像对待一个做错事情的不懂事的小孩。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的。”
妈妈尴尬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什么?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爱莎耐心地叹了口气。“我是说,是啦,没错,我是花了点儿时间才弄明白,但这又不是量子物理。首先,就算是外婆也不会不负责任到,不先告诉你就派我去寻宝。其次,只有你和我能开雷诺,因为它有点儿不太一样,我在外婆吃烤肉卷的时候开过它,而你在她喝醉的时候开过。所以一定是我们中的一个把它停到了布里特-玛丽的车位上。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算是个傻瓜吧?”
妈妈大笑起来,笑得很大声,笑了很久,让爱莎都开始为“十亿次振翅的蜂鸟”担心起来。
“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你知道吗?”
爱莎想,这是不错啦,但妈妈真的需要出去多认识点儿人。
“外婆在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爱莎问。
妈妈抿了抿嘴。“她写了对不起。”
“因为她是个坏母亲?”
“对。”
“你原谅她了吗?”
妈妈笑了,爱莎又用格兰芬多围巾擦干了她的脸颊。
“我想,我是在努力原谅我们两个人。我就像雷诺,制动距离很长。”妈妈小声说。
爱莎抱着她,直到“十亿次振翅的蜂鸟”放弃,离开去做别的事情。
“你外婆救那些孩子,是因为她小时候也被人救过,亲爱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事,但她在信里写了。她是个孤儿。”妈妈低声说。
“就像X战警。”爱莎点点头。
“你知道下一封信藏在哪个地方,是吗?”妈妈笑着说。
“说‘哪里’就可以啦。”爱莎控制不住自己。
但她的确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又不笨。而这又不是童话故事中最出乎意料的事。
妈妈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那个坏护士进来说探病现在必须结束了,不然她的管子要出问题。
爱莎站起身。妈妈握住她的手,亲了亲。
“我们决定好‘小半’的名字了。不是埃尔维,是另一个名字。乔治和我一看见他就决定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她说对了。爱莎喜欢那个名字,非常喜欢。
过了一会儿,她站在小房间里,透过一层玻璃看着他。他躺在一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或者是一个很大的午餐盒,很难说清到底是哪种。他浑身上下都插着管子,嘴唇发蓝,脸色看起来像是顶着狂风一直在猛跑。但所有护士都告诉爱莎,他并没有什么危险。她不喜欢这种话,因为这正说明了他有危险。她用手在玻璃上摆出个小喇叭的形状,让他在另一侧能听见她的低语。“不要害怕,‘小半’。你现在有一个姐姐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她转用秘密语言说:“我会努力不去嫉妒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嫉妒你,但我有个朋友叫阿尔夫,他和他的弟弟吵了大概一百年。我不想我们也吵一百年,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试着从头开始喜欢对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半”看上去听懂了。爱莎用前额抵着玻璃。
“你还有个外婆,她是个超级英雄。等我们回家之后,我会告诉你所有她的事情。很不巧,我把哞枪给楼下的男孩子了,但我会给你做把新的。我会带你去不眠大陆,我们会一起吃‘梦想’饼干、跳舞、欢笑、哭泣、鼓足勇气、原谅别人,我们会骑着云兽飞翔,而外婆会在密阿玛斯的长椅上抽着烟,等着我们。有一天我的外公也会来转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他,因为他全身都在大笑。他这么爱笑,我觉得应该为他造第八个王国。我会问问狼心‘我笑’在他母亲的语言里怎么说。呜嘶也会在不眠大陆,你会喜欢呜嘶的,没有比呜嘶更好的朋友了!”
“小半”在塑料盒子里看着她。
爱莎用格兰芬多围巾擦了擦玻璃。“你有一个好名字,最好的名字。我会告诉你那个男孩的故事,你是从他那里得到这个名字的。你会喜欢他的。”她待在玻璃旁,直到意识到“蜂鸟振翅”什么的大概是个坏主意。她还是继续用“永恒”和“童话永恒”吧,只是为了简单点儿。或者是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外婆。走之前,她冲着小喇叭手用秘密语言对“小半”说:“拥有你这样一个弟弟,会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哈利。最最伟大的冒险!”
正如外婆所说的,一切都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爱莎回到病房时,她觉得脸熟的医生正站在妈妈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等着,似乎知道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记起在哪里见过他。她恍然大悟,他笑得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你是那个会计。”爱莎满腹狐疑地大喊出口,然后又补充道,“还有教堂的牧师。我在外婆的葬礼上见过你,你那时候穿着牧师的衣服!”
“我有很多身份。”那医生的声音显得很欢快。
“还是个医生?”爱莎问。
“第一个也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医生。”那医生伸出手,自我介绍,“马塞尔。我是你外祖母的好朋友。”
“我叫爱莎。”
“我知道。”马塞尔笑了。
“你是外婆的律师。”爱莎想起故事一开始的那通电话。
“我有很多身份。”马塞尔重复道,递给她一张纸。
纸上的字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没有拼写错误,所以她知道不是外婆,而是马塞尔写的。但纸的底部有外婆的字迹。马塞尔的双手交叠在腹部,跟布里特-玛丽的姿势没什么不同。
“你住的那栋房子是你外婆所有的。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她说她是在一场扑克牌局里赢来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爱莎读着纸上的文字,噘起嘴。
“什么?现在是我的了?整栋楼?”
“你十八岁前,你母亲会作为你的监护人。但你外祖母已经确保,你可以随意处理这栋楼。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转成租赁所有权卖掉。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卖。”
“那你为什么跟大家说,如果每个人都同意,房子就可以转成租赁所有权?”
“如果你不同意,严格来说,就不是每个人都同意。你外祖母相信,如果邻居们都同意,你会满足他们的愿望,但她也肯定,你不会做出任何可能伤害房子里任何住户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她要确保你看见这遗嘱时,已经了解了所有邻居。”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是份很重大的责任,但你外祖母禁止我把它交给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她说你‘比所有那些疯子加起来都聪明’。她说一个王国是由住在里面的人所组成的。她说你明白她的意思。”
爱莎用手指划过纸张底端外婆的签名。“我明白。”
“我能跟你解释细节,但这是份很复杂的合约。”马塞尔热心地说。
爱莎把脸上的头发撩到一边。
“外婆也不算是个简单的人。”
马塞尔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这么形容。前仰后合。这笑声太吵了,爱莎很喜欢。不可能不喜欢。
“你和外婆有过一段情吗?”她突然问。
“爱莎!”妈妈打断了她的话,紧张得管子差点儿抖下来。
爱莎摊摊手,忿忿不平。
“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啦?”她语气苛刻地对马塞尔说,“到底有没有?”
马塞尔合手,难过并快乐地点点头,就好像吃了一个很大的冰激凌但同时意识到已经吃完了。
“她是我此生的挚爱,爱莎。她是很多男人的挚爱,甚至还是很多女人的。”
“你是她的挚爱吗?”
马塞尔停顿了一下,看上去没有生气,或者苦闷,只是有点儿嫉妒。
“不。”他说,“是你。一直是你,亲爱的爱莎。”
他温柔地伸出手,拍了拍爱莎的脸蛋,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爱人的影子。
爱莎、妈妈和那封信分享了片刻/永恒/蜂鸟振翅那么长时间的安静。然后妈妈碰了碰爱莎的手,努力让那问题听上去没那么重要,只是她随意想到的:“你从我这里遗传了什么?”
爱莎沉默地站着。妈妈看起来很沮丧。
“我只是,嗯,你知道的。你说你继承了你外婆和你爸爸的一些东西,我只是在想,你知道的……”
她没有说下去。正如妈妈们度过了生命中的那一刻——她们想从女儿那里得到的比女儿想从她们身上得到的更多——时感到的惭愧。爱莎双手捧着妈妈的脸,温和地说:“其他所有,妈妈。我从你身上遗传到了其他所有一切。”
爸爸把爱莎捎回家。他关上了奥迪的音响,让爱莎不必听他的音乐。他在外婆的公寓里过夜,和爱莎一起睡在衣橱里。衣橱闻上去一股木屑的气味,尺寸正好让爸爸能够伸展躺平,用指尖和脚尖碰到两面橱壁。这样的衣橱真的很棒。
爸爸睡着后,爱莎偷溜下楼,站在还被锁在大门口的婴儿车前。她看着墙上的填字游戏。有人用铅笔填完了。每个词里都有一个字母,轮流和另外四个更长的词混在一起。在那四个词语里,各有一个字母填在方格里,它们比其他字母要粗。
E.L.S.A.
爱莎检查了一下锁在楼梯栏杆婴儿车上的挂锁。它是把号码锁,但四条转轮上不是数字,是字母。她拼出自己的名字,打开了锁,推开婴儿车,在那里找到了外婆给布里特-玛丽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