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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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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此去一别,再无重逢之日;

又怕从此伴在身边的人全都是你。

丁亥年十月十八,叛将卢檀挥师破京,虏先君,杀前臣,改国号为洪朔,自立为帝。

洪朔元年除夕,奉卢檀令,司礼监于宫中设祭,筹锣备鼓,大兴傩仪。此番国傩排场甚大,是日,京城内置毯十里,自东安门始,直至大内之闱,所到之处,皆漆柱以红,悬铜铃于檐上,一番盛景,堪比祀天之礼。

傩戏隆盛至此,前朝之未有。天下皆知,卢檀如此,是为安国定民,以稳根基。

且说那日,申时一到,有萨满傩师百十人,扮十二兽,戴四目金面,鸣锣执杖,踉跄而舞。行至大内,众傩师分列,腾扬顿地,呐喊高呼,一时喧声如雷,鼓噪四起。

声浪中,领使手持火炬,行步上前,点燃丹陛下圆鼎。火油既接,焰焱迸腾,耀光如昼,领使跪身,禀卢檀道:“魑魅魍魉,烈火焚尽;天下社稷,必得太平。”

卢檀箕踞于龙椅上,以手支颐,见之来,似心有所感,正襟危坐道:“平身。朕命你摘下脸上金面。”

傩人起身,十指拢过耳后,金面落于手中。

卢檀望之,若有所思,半晌问道:“你先前是否侍于军中?”

“回陛下,非也,小人乃本地人士。”

“那么,先前可曾见过朕?”

“回陛下,小人无这般福气。”

卢檀闻言,颔首不语,一脸怅然。

话说一年之前,潼关外某军帐内,两将军围炉而坐。一人名曰李升,乃寨中十万叛军统领。另一人便是卢檀,彼时乃李升麾下部将。

火苗舞动,映入卢檀双目,卢檀便拾起火钳,翻弄炭块。

二人各自烤火,默不作声,白昼时景象跃然心上。

渡河前,卢檀亲自宰畜杀牲,以太牢祭天。众军列阵坛下,黑衣素铠,金鼓鸣,节钺擎。巳时一到,大军南渡渭河,于西南两面筑梯攻城。

此乃二人第三次攻打潼关。

卢檀思量,此时军中士气低落,且时节入寒,军恐有疫病,如若拖延,胜数必然不多。

是故卢檀跃马下船,率众将士冲锋,剑影如电,马汗挥雨。

然此次亦败。

将士战死数千,城下叠尸成山。信使传李升令,命退守营寨。卢檀恨而无计,只得鸣金收兵。

炉中炭火将灭。李升起身,谓卢檀道:“吾将寝,你早些回帐罢。”

卢檀点头,不发一言。

李升行数步,忽听令兵来报,云营寨外有一老人求见。

李升惊问:“是为何人?”

“不知。”

“此人意欲何为?”

令兵答:“老者自云,前来为将军指点迷津。”

李升愕然,添油回灯,命令兵请老者入帐。不时,一老者掀帘入帐,长髯及胸,礼于阶前。

李升坐于中央,问道:“先生何许人也?”

片晌,老者答道:“老朽何人,实不为重。”

李升笑道:“先生此来,有何赐教?”

老者答:“老朽知将军危困,特来献策。”

李升不悦,作狐疑貌。卢檀坐于阶上,开口道:“先生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老者娓娓道:“兵法战策,便不赘言。老朽只知,若二将军退兵,以黄河自守,可二分天下,百世与当朝分庭抗礼。”

卢檀问:“若强攻,何如?”

“如若强攻,胜算甚微。将军一旦败走渭水,必遭追兵所截,起兵大计,恐成泡影。”

卢檀皱眉不语,却听李升道:“先生一番谰言,实属可笑。今世人怎知百世衰兴?”

老者道:“贤士不自诩,真理不自证。老朽之言,将军信或不信,悉听尊便。”

李升还要问话,却见老人化作烟尘,四散不见。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遇为鬼为仙。

翌年正月十五,一锦衣之人迈入红月楼。鸨母见之,忙小步踏下梯台,吩咐龟公沏茶。

那人进了红月楼,独立于扶栏。其长靴已湿,肩后挂一绺红穗,似自灯会而来。鸨母上前,一扬团扇,笑道:“这位官人,今日为哪个来?”

那人嘴唇翕动,半晌不言。

鸨母又道:“官人莫要顾虑,红月楼里姑娘,全听官人吩咐。”

那人冷冷道:“我非来此吃花酒。”

“那官人是?”鸨母问。

“为寻一个友人。”

“哦?”

“我方才于灯会上,见一青衫素冠之人,像极了我旧时挚友。我见他走入此楼,故来问询。”

“官人说笑了。”鸨母掩起嘴道,“红月楼里,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官人怎知友人就在此地?况其即便在此,定正醉卧于花前月下,流连于灯影笙歌。官人若去打扰,怕也不方便。”

那人闻言,蹙眉叹息,转身欲出,却被鸨母扯住衣袖。

“官人莫走,何不且寻一夜快活。红月楼头牌小凤蝶、小桃仙,今日正得闲。”

那人振臂,厉声道:“不必劳烦!”

“官人若嫌弃,这还有新来雏儿,唤作云儿。官人若愿意,今夜可来招待。”

那人闻言停步,他转回身,心中似有所感。

一日,卢檀率五十余骑兵,护送粮车至军营。装车时,司仓前来禀报,说此次少了五百石粮草。

卢檀不耐烦,只催促早时动身。

司仓道:“营中少粮,士气必损。望将军明察。”

卢檀勃然怒道:“敌寨将破,要那多粮草作甚!”

出城,阴云自天边逼仄而来,左右之人一路各怀心事,默不作声。行约三十里,卢檀见一人一马现于天边,扬鞭奋蹄,直奔车队而来。众人警觉,纷纷拔剑,策马迎截。

离近后,卢檀见那人未着甲胄,便服系一袭大氅,随风而荡。两方同时驻马,不待卢檀问话,那人翻身下鞍,说道:“敌军前来劫粮,请将军速退于东府避敌。”

众人闻言,将信将疑。卢檀打量眼前这人,见他细眉白面,腰身削瘦,不像军旅之人,便问道:“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回将军,小人从敌阵而来。”

“如此说来,你是前来投奔?”

“诚然。小人姓钟名云,愿在将军麾下效力。”

“为何前来投奔?”

“潼关守将与小人有隙,处处刁难。小人素闻将军威名,心有向往,故弃城来降。”

“原来如此。”卢檀闻言冷笑,忽转向左右,喝道,“给我捆起来!”

众人将钟云五花大绑,缚于马背上。扰攘中,钟云喊道:“小人任将军处置,只望将军即刻退守,避过敌锋。”

参军交马附耳,问应对之策。卢檀沉思经久,下令道:“暂且退至东府,以俟不测;若至酉时,敌军不至,砍下此人之头。”

众人得令,指挥车队折道北上。行进中,卢檀转头向钟云道:“如若敌军不至,便叫你生不如死。”

钟云笑道:“小人在潼关时,便闻将军英武,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如殁于将军刀下,小人死得其所。”

半个时辰后,车队至东府,入城后升起吊桥,闭门拒敌。卢檀登至墙上,向东南远眺,见天际空清,草木皆静,便问身边道:“如今何时?”

旁人答:“申时三刻。”

卢檀抽剑出鞘,说道:“再等五刻,我要看看有无敌军。”

天色由昏转晦,城上一片猎猎之声。卢檀踱步,终不耐烦,命道:“把钟云押上来。”

两名军士将其推上女墙。卢檀见他,便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钟云仰视卢檀,目容滞涩,说道:“小人失信于将军,万死难辞其咎。”

卢檀拔出长剑,刃指钟云脖颈。

“如此雕虫小技,还想蒙混过关?不过,看你独入敌营,也算一条好汉,便给你一剑痛快。”

钟云苦笑道:“那多谢将军成全。”

卢檀挥剑而起,正要斩落于钟云颈上,忽听哨兵喊道:“将军快看!”

卢檀闻言一惊,转身眺望,见地平线处,似有烟尘滚滚。少顷听见马蹄奔腾之声,上千骑兵沿卢檀来时道路,向东府急行。

行至距城两三里处,军队放缓。卢檀见一军皆身着红铠,正是驻守潼关之敌兵。马队徘徊一阵,掉头向南而去。城上一干人等,皆目瞪口呆。

卢檀回过神,忙吩咐左右为钟云松绑,亲自将其搀起,口中不住道歉。

钟云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我独身前来,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于将军。若将军丝毫不疑,我倒反要见怪。”

卢檀羞愧,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生得细皮嫩肉,不像军中之人。”

“小人也不知为何。”钟云笑道,“从军至今,小人一直如此。”

夜半,红月楼上。

卢檀独饮于香阁内,心中不安,越是饮酒,便越是发觉自己一番举动全无道理。卢檀不禁发笑。难道自己还指望在这里见钟云?

红纱帐外似有脚步窸窣,卢檀起身,忽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军旅。恍然间,只听帐外佳人幽幽道:“奴家能进来吗?”

卢檀一时语塞,半响才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一只酥手挽起帘幕,撞珠声中,绛色裙裾如云般漫过长毯。“奴家给官人请安。”

她屈膝拢手,敛衽而礼。

卢檀望她,凝眉蹙目,问道:“姑娘名叫云儿?”

“是。”

“自何处来?”

“自云归处。”

卢檀闻言错愕,笑道:“好一个云儿,好一个云归处。云儿姑娘,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奴家不知。”

“我今日来,亦求名为云儿之人。与姑娘不同,那人乃策马扬刀的武夫。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寻他,怎奈天不遂愿,为之奈何!”

卢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落时,脸上已涕泗横流。云儿见状,忙夺下酒杯道:“官人,你醉了。”

“没有,把酒盅还我。”卢檀手臂胡乱摸索。

云儿搀其离座,半卧在闺床上,说道:“奴家不知官人所言谓谁,其中情切,令闻者动容。官人不妨歇息片刻,奴家为官人弹一曲。”

卢檀昏昏然伏于床榻上,惝恍中,几声拨弦传来,带他回到铁马冰河之中。

“将军为何不悦?”

粮队回寨十日后,钟云拜过李升,领下书印,正式成为卢檀部下。那几日,营中鼓声渐少,晨起日落,再不见众军士操练身影。

卢檀抱臂立于帐中,望木栏上一口长弓,久久不语。

钟云问:“将军愁苦分明写在脸上,为何不愿说?”

卢檀回头,面色如铁,眼中却似有泪。

钟云道:“将军如信任我,小人赴汤蹈火,愿为您分忧。”

卢檀苦笑,道:“你不明白。”

帐外似有喧嚷,几名兵士拉绳索、喊号子,不时便听高大旗柱轰然倒地。

“你也去收拾吧。”卢檀道,“几日之后,我们便要撤军。”

钟云似惊,问道:“撤去何处?”

“灵州或西平。总而言之,不再向南进攻。”

钟云皱眉道:“原来将军愁的是这个。将军自肃州发兵,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为何在此止步?”

卢檀干笑道:“只因有人目短志浅,急着去做皇帝梦。他却不知,随他揭竿之人,几个愿偏安一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不想一老者之言,竟让我梦碎于此!”

钟云闻言,屈膝而跪,抱拳道:“小人不才,愿意以一己之力,为将军排忧解难。”

“好,好。”卢檀只是答应,并未在意。

三日后,卢檀熄灯,方要入睡,却听见帐外一阵扰攘。须臾,钟云匆忙而入,进言道:“李升已死,众将士在外等待将军。”

卢檀大惊,耸然道:“怎会如此?”

钟云道:“小人以大局为重,为将军割下了李升头颅。”

帐外,万余支火把长明,卢檀持剑登高,俯望全军。但见围篱之中,众将士列阵,呐喊呼鸣。

卢檀拔剑,振臂高呼:“大计将成,可愿后撤?”

众军齐应:“不愿!不愿!”

“吾等所向,是为何处?”

“先下潼关,再破京城。”

呼声如潮,磅然推向南方,却无人注意到,高台下一件银铠,悄然隐没于夜色中。

筝乐如泣,卢檀竟听得痴了。

卢檀似能在曲中闻到自己的郁结,自破潼关时起,其便在心中扎根。不觉间,卢檀好似溯游而上,历数幕幕旧事。

云儿收指,抚尽余音,起身敛容道:“官人觉得如何?”

“甚好。只恨我胸无点墨,无法称赞姑娘妙手仙音。”

“官人言重了。”云儿浅笑道,“云儿倒觉得,官人不像寻常之人。”

卢檀惊愕,反问道:“依姑娘看,我该是何般人物?”

“云儿虽小,也阅人无数。”云儿道,“世上还无人像官人这般,一脸难言之苦。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居高处,与归者愈少。以此观之,官人恐在万人之上。”

卢檀瞠目结舌,又听云儿继续道:“官人似桀骜之人,却也让人生怜,功名富贵于官人而言,全不如一知己珍重。”

卢檀苦笑,思量道,自己戎马一生,历尽沉浮,到头竟被一个女子同情。若叫人知道,这皇帝,恐做不成。

“龙袍虽好,终究带不去奈何桥上。”恍惚间,两片薄唇贴近,道,“陛下何不醉于当下,莫管明日愁长苦多。”

十一

先朝末年,雨水。

天下皆知,肃州节度使李升已死,副将卢檀代之。

那段时日,营中众军厉兵秣马,一扫往日颓靡之气,军旗重飘于渭南半空。

对卢檀而言,此时尤为艰难。自李升死后,军中上下同心。只是眼下潼关城,犹如巨兽般挡在前路。

某夜,卢檀将钟云唤入帐内,知其曾为潼关戍将,便问那城池有何破绽。

钟云思索片刻,只道:“潼关城墙,三年小缮,五年大修,无易攻之处。其下之水深如幽壑,其中设蒺藜、木钉,无法强渡,可谓固若金汤。”

卢檀闻言,喟然长叹道:“若想拿下潼关,必经历无数血战。”

“将军莫急。”钟云道,“潼关城池虽固,可其中粮草,取自东面阳平。若能以巧克阳平,塞其路,断其粮,围而不攻,三月之内,潼关可破。”

“若能克之,实为良策。”卢檀道,“可阳平西南为华山,险峰环抱,猿猱难攀。不克潼关,如何拿下阳平?”

“华山之中,有一条小径可通阳平。”钟云道,“只是这路陡峭艰险,行道者十中有九不得生还。不知将军是否信得过我?”

“愿闻其详。”卢檀道。

“部下愿领一支队伍,取道华山,奇袭阳平。”钟云毅然道,“届时请将军移寨潼关下,大事若成,我便放鸽回营,以告军中。”

卢檀闻之,肃然而起道:“你若愿如此,我即刻便调兵来,拨给你两千人马。只是,你明知有险,为何愿意请命而往?难道不怕殁于深山巨谷中?”

谁知钟云眉眼一提,反而笑道:“我知将军愿挥师破京,夺取天下。可将军可否愿听在下之愿?”

“但讲无妨。”

“我之所求,乃求将军之所求。将军欲得潼关,我愿为将军暗度华山。将军欲得天下,我便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这又是为何?”

“其中缘由,一言难尽。”钟云莞尔道,“我只觉将军太过孤独,我不想路上只有将军一人。”

十二

夜,东宫。

卢檀褪下龙服,着庶人装,悄然出行。未到影壁时,却碰落一只瓷瓶。

卢檀回身,见靳皇后手提宫灯,默然立于画柱旁。

“陛下是要去哪里?”

“睡不下,去外面逛逛。”卢檀道。

“哦?陛下说的外面,又是哪里呢?是花园、后山,还是皇城之外烟花柳巷呢?”

“要不得你管。”卢檀冷言。

靳皇后不语,少顷,呜咽道:“陛下要去哪里,妾身自然管不得。可这大凉基业未稳,家国之内,狼心之人各怀鬼胎,边疆之外前朝遗患虎视眈眈。陛下却只顾自己的风流快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卢檀心烦意乱,拂袖而去。

穿宫门,过水桥,卢檀来到皇城前棋盘街,左经右转,行过道道街坊,见到红月楼招牌。

民巷之中,几盏红灯笼有如天宫星辰,尤其夺人眼目。

红月楼前,卢檀提起脚迈入,转过金屏,见阁中一片莺歌燕舞,台上台下,春意盎然。鸨母见卢檀到来,忙撇下手中活计,凑到身前耳语道:“官人来找云儿罢?云儿正在楼阁上等官人呢!”

十三

今日氛围与以往不同。长梯之上,卢檀觉周身泛暖,脚下蓬松,似踩团团棉絮。

绕过回廊,行过灯影烛花,到云儿房前,卢檀抬手,不知为何,踟蹰起来。

“官人何不进门?”见门中云儿道。

卢檀心感窘迫,推门而入。红帐朦胧,只见其中人影绰约,妆台瓷瓶内,一只孔雀翎微微摇动。

“官人又来看云儿了。”

卢檀不语,悄声步入闺阁,掀开帘幕,见云儿正对一只铜镜,手持胭脂,向唇上涂一抹丹红。

“官人稍候,待我抹完唇红。”

卢檀立在台边,看万缕青丝如瀑。恍惚间,卢檀坐到床边,怀中摸出一奁彩盒。

“官人这是要……”云儿见状问道。

“你莫动。”

彩盒中,卢檀取出一只玉簪,折起手腕,插入一川云鬓。卢檀又捻起一双耳珰,兢兢然为云儿戴上。云儿对铜镜,卢檀将件件首饰为其扮上,神似含羞。

“官人觉得,我配这些好看吗?”

卢檀拾起最后的璎珞,缓缓地将铜环交系于云儿颈后。

“它们配你,倒才算得上好看。”卢檀道。

云儿一笑,千娇百媚自镜中生。卢檀望她,脑中涌起万千之景。

卢檀觉得往事如梦,缥缈虚幻。而起兵反叛,浴血而战,为的不是万里江山,却是眼前佳人悦容。

惘然间,他听云儿道:“官人这份礼价若连城,云儿怎好收之入囊?”

“你若与我回宫,还有数不尽的珠玉金银。”

“这么说,陛下是要纳我为妃。”云儿浅笑道,“陛下尚不知云儿是何人,就敢带我回宫吗?”

“你是何人,于我不重要。”卢檀答道。

云儿闻言笑道:“若云儿并非今世之人呢?”

十四

卢檀立于城上,钟云一行归来。

阳光斜照,不多时,便见天际处烟尘涌动,一面旌旗于路末升起,上写墨色“钟”字。

卢檀见状,吩咐左右鸣乐。一时间潼关内外,皆号角之声。

城墙下,卢檀又见到钟云。枣马鞍上,一副银铠依旧,可人却不似从前那副表情。

卢檀觉察到异样,待钟云下马,忙上前问道:“云弟身体可好?若有不适,我便取消今日之宴,改时再办。”

钟云却答:“末将只是稍有劳顿,正想借一场酒会舒缓身心。”

筵席上,两地将士喜于潼关之胜,谈笑畅饮,乐难自胜。唯有钟云默然自饮,卢檀见之,关切道:“云弟取道华山,可曾遇到险情?”

“遇过。”钟云答,“翻越山口时,兵士们以绳缚身,前后串联,不想几人同时滑下深谷,还好有惊无险,又被拉回栈道。”

卢檀闻言,感慨不已,又问道:“在阳平三月余,又曾遇到过什么难事?”

钟云闻之,勉强笑道:“倒并无大事,我每日除巡视外,无所事事,不知该求时日过得快些,还是慢些。”

卢檀不解,问道:“三月一过,潼关不攻自破,我等挥师东进,直奔京城而去。云弟为何想要日子过得慢些?”

钟云酒醉,微笑不语。

那夜筵席一直持续至二更,众人皆醉。卢檀搀扶起钟云,踉跄向寝房中去。行到榻前,卢檀让其躺平,方要离去,却听见身后一声“将军”。

卢檀以为钟云唤他,回首却见其胸膛起伏,已是酣睡之貌。正疑惑时,卢檀又听见身后呓语。

十五

卢檀觉得,庙堂就似一只巨兽,殿门敞开,便是张血盆大口。古往今来,多少血肉,被这只大口囫囵吞入,再不得出。如今的自己,也如临渊一般,坐在其咽喉上头。

殿内群臣伏身而跪,列队整齐,似一条长蛇骨头。雕梁之下,众人如石像般,鸦雀无声。

殿外白日高升,日光射入殿前,无有丝毫暖意。

寒气凛凛中,卢檀不能忍受沉默,迈下龙椅,怫然于丹陛踱步。

“朕想做便做,不管什么繁习旧制!”卢檀扬手,斥责丹陛下一众乌纱。

“这天下归朕,不归你们这些该死的老骨头。”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脊背缓缓竖起,洪言声声,回荡于殿上。

“后,天下之母仪也。自古以来,为后者须有行有德,方可固江山,稳社稷,以传百代之兴。是故陛下之议,臣等万死不就!”

“万死不就!”群臣和道。

卢檀气得跺脚,怒道:“你们怎就知道,靳皇后有行有德,可固万世之江山?你们难道能看见人心里头?”

却听那大臣又道:“靳皇后之德,老臣虽不曾察,但市井娼妇,断不可为一国之后。”

卢檀闻之,大怒道:“来人,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廷杖!”

大臣被殿卫拖走,口中仍叫嚷着陛下三思。这声音渐远,卢檀重坐上龙椅,厉声道:“还有哪个要试?”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十六

四月初,草长莺飞。

军中各部整装待发,准备东进。临行前某日,卢檀召钟云入帐,递与他半只虎符,说道:“你带队先走,于陕州城外扎营。我与众将后行一步,届时在城外等你接应。”

钟云愕然道:“将军先前怎未和我说?”

“决事匆忙,还望云弟勿怪。”卢檀答道。

“即便我安下营寨,亦不能节省时间。况一旦情势有变,我再派人回告,恐将失良机。将军为何要如此决定?”

“你在我身边谋事已久,亦可临机应变。”卢檀道,“莫要说了,你我自今日始,便各自分开行军。”

钟云又惑又惊,许久之后,应诺道:“部下这就率兵前行,为将军打下头阵。”

钟云抱剑长躬,转身离了主帐。钟云走后,左右问卢檀道:“将军给钟云多少兵马?”

卢檀闭目叹道:“三万。”

“如此之多,将军就不担心?”

“不担心。我怕他路遇埋伏,危机之时手里无兵。”

行军时,卢檀似在梦中,参军数次请示起炊时辰,卢檀只是随口应和,搞得参军不知所以,只得自行安排。

入夜,全军就地扎营,和衣而卧。唯有卢檀一人踏上风岭,对圆月黯然沉吟。

他不知百里之外,钟云是怎样的感受。卢檀想起帐中钟云那错愕伤怀之情,心中便觉不是滋味。

可此情此境,他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抹消那挥之不去的厌腻。

钟云啊钟云,你为何非要如此?卢檀慨叹。难道你一切所作所为,真的只为我一人?

十七

翌日,天降大雨,众军跋涉泥沼中。卢檀心中估计,如此一来,到达陕州恐又要推迟三日。

不知再见面时,钟云会怎般看他?

卢檀觉得心烦,一扬鞭策马,来到队伍前头。

十余日间,卢檀心中忐忑。至行陕州城外,心中反而释然。

如今大计未成,急缺人手,能得如此一员部将,算得上是一桩幸事。想到这里,卢檀心情舒畅,只求快些抵达营内,填饱肚子睡个畅快。

越河出山,看见城楼影子。这时哨兵策马回报,说城外不见有人扎营。

卢檀一楞,又问哨兵道:“那你可知钟将军踪迹?”

谁料哨兵答:“小人未敢靠近,但陕州城上,似挂钟字大旗。”

卢檀又喜又惊,催促众兵士加快脚步。果不其然,陕州城下,城门洞开,女墙之上,面面钟字旗迎风飞舞。

卢檀令队伍驻扎城外,自己带一队轻骑,先行进入城,见一队人马分列两旁,领队行礼道:“恭候卢将军多时了。”

卢檀牵住辔头,环视左右,问道:“钟将军人呢?”

领队答:“钟将军率队伍东进洛阳,此时恐已到了。”

十八

正月过后,红月楼失去往日热闹,卢檀几次去,发觉来人渐少。

此于卢檀不啻为一件乐事,每夜,卢檀轻车熟路摸上楼阁,红帐里总有一个人等他。

香闺之中,皆是宫中物什。钗头、华胜、挑心、臂钏,皆散于奁外,堆满妆台。

帐中之人面对铜镜,手中玉梳轮轮而下,于红纱上投下一帘倩影。

在帐幔里,卢檀忽觉心识模糊,头脑混沌,分不清现实虚幻。冥冥中,卢檀觉得,自己钟爱云儿,并非出于美貌,只因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令自己迷醉。

云儿梳罢,长发绾成团髻,望向卢檀,似要言语,却又踌躇。

卢檀眼神中满是关切,忙问道:“云儿可否有话要说?”

“云儿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日之后,你便随我进宫。”卢檀笑道,“还有什么说不得?”

“云儿在意的,便是入宫一事。”她叹气道,“不知陛下可否记得,初见面时,云儿那一番话语。”

“初见面时?记不得了。”

“当初云儿曾言,官人虽桀骜,却也惹人生怜。云儿这些时日陪您左右,心中所愿的,只是官人不必形单影只,与我共解忧愁。”

“不假。与你相伴时,我已不知愁为何物。”

“云儿忽觉此事不妥。这般如胶似漆,只会麻痹人心,长此以往,终将会葬送陛下基业。”

卢檀蹙眉,直视云儿双目,笑道:“我一路杀到京城,夺取天下,无人龃龉。如今,我想要一女子进宫,及笄为后,反倒惹下无数口舌。他们说不可做,我便偏要做。我倒要让他们看看,天下到底是谁的。”

恣笑声中,云儿不语,一双黑色眸子黯淡下去。

十九

于陕州休息一夜,卢檀整兵备马,开赴洛阳。

城中粮草充足,众人筹备半日,一切就绪,只待卢檀一声令下。

此时卢檀心似火燎,检阅完毕,便率大军,浩浩荡荡开城。卢檀清楚,洛阳之势不比陕州,城墙坚固,兵精粮足,若钟云擅自攻城,恐会有闪失。

卢檀命令士兵快马加鞭,令钟云原地待命,一面加速行军。三日后,至洛河畔,前方探子回报,言钟云正扎寨于洛阳城外,未曾进攻。

卢檀闻言,心中石头落地。渡河后,卢檀即刻便来到营外,见钟云正领一队兵马,迎接于辕门之下。

“你也不曾回报,怎雷厉之间,就拿下陕州城?”卢檀笑问道。

“末将见陕州城内空虚,心中急于立功,擅自下令攻下此城。”

“好。”卢檀称赞道,“云弟有勇有谋,将军队托付于你,果真不负期望。”

钟云闻言,默然不语。

“如若无事,暂且回营休息,待天黑时,再与你饮酒畅谈。”卢檀道。

“将军暂且留步。”钟云道,“进攻洛阳一事,我有几事禀报将军。”

卢檀随钟云入帐,既落座,看他拾起案上一折信纸,将至自己手上。

“将军请看,三日前,军士缴获一封送往洛阳书信。”

卢檀疑惑,展开手中书信,信上写,两天之后,援军将至。

“将军觉得,此信可否有造假之嫌?”钟云问道。

卢檀沉思片刻,问道:“这封信于何处截到?”

“洛阳城东三十里。”

“三十里。”卢檀自言自语道,“不会有假。”

“那依将军看,我等该作何应对?”钟云凝目而视。

“信中说,前来增援者有十万之众。若遭前后夹击,必凶多吉少。如此一来,或在援军到达前拿下洛阳,或全军即刻后撤退守陕州。可陕州城小,恐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一来,只能退守潼关。”

“不假。”卢檀言道,心中思量,若匆忙进攻,恐会白白损兵折将。若退守潼关,则月余来行军皆成泡影。一时间卢檀举棋不定。

正当卢檀无措时,却听钟云笃定道:“将军,末将有一计。”

“云弟快讲。”

“末将先时曾到过洛阳,知晓城外地形。城中火器,皆存于城南仓库,毗邻城门。若是能点燃火药,城南不攻自破。届时将军引兵候于城外,见火光起,便可突破入城。”

“你是说……”卢檀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不错,末将愿率十几军士,趁夜攀上城墙,引燃仓库,眼下之忧,自可解除。”

“此事如此危险,怎能让你亲自去?”

“城中仓库位置,唯有我一人清楚。若末将不去,则无人胜任。况且末将知道,对将军而言,此是我唯一能做之事。”

二十

卢檀迎娶红尘女子一事情传遍京城。起初,人皆以之为笑谈,不以为意。

某日,红月楼前来一批差役,封锁街巷,楼里楼外装点一新。接轿那日,城中各坊鞭炮齐鸣,一支仪仗早早便候在红月楼外,只等卢檀马队自宫中来。

前一夜,卢檀卧在龙床上,辗转反侧。卢檀满脑全是云儿倩影,忽却渐渐模糊,最后深陷于一片虚妄中。

卢檀想起洛阳城外那夜,寒风凛凛,众人偃旗息鼓,伏于影中,阒静唯有绳索铁环撞击之声。

不多时,一支队伍身着黑衣,由林边小径向墙下去,卢檀面色凝重,极力远望,目送钟云没入了夜色。

圆月自云中出,照上城墙,影影绰绰,似藤蔓自下攀起。卢檀心中捏一把汗,只盼无有意外发生。

众人攀了半程,眼看距顶端不足丈余,卢檀叫左右检查装备,伺机行动。一时间,林间脚步纷乱,窸窣四起。

卢檀注视钟云一行动向,见他攀在最上,还差一步便可翻过外墙。

就在千钧一发之间,城上角楼中亮起火光。

卢檀忽睁开睡眼,惺忪只记得做了冗长一梦。天色已然泛起灰白,卢檀来不及多想,披上外褂,唤来礼官问道:“朕应该何时动身?”

礼官答:“陛下不必心急,再睡一个时辰也赶得上。”

卢檀心中暗恼,于龙床前踱步。

“朕睡不下。”卢檀怫然道,“不如提前一个时辰,早去早归。白白等下去,只是徒增烦躁。”

“如此也好。”礼官道,“请陛下先用早膳,钟鼓司役即刻便到。”

二十一

城上火把亮起,喧嚷一片。卢檀见有钩爪被守军掀落,有绳索被人点燃。

混乱之中,卢檀找不到钟云方位,只见城墙上己方兵士纷纷坠下,无一善终。正焦急时,左右问道:“将军请下令,我等是否前去增援?”

卢檀拔出长剑,呼道:“众人随我,前去接回城下弟兄。”

二十二

一顿早饭甚无滋味,卢檀抹嘴,迫不及待换上新衣,让左右侍从打点装容。

马队已等在殿前,卢檀对镜子检视容貌,问道:“我等可否即刻启程?”

侍从答:“只要陛下开口。”

皇城中下人候在宫门左右,仪仗、侍卫、轿队、马队依次穿过,锣鼓声声,震耳喧天。

出皇宫,到京城前街,围观百姓甚众,兵士拦在两旁,队伍方得以通行。

卢檀坐在马上,恍惚间,似听见一声“将军”,可再回顾时,不见身后有何人影子。

二十三

卢檀一声令下,众人策马扬鞭,随他奔赴城下。

奔行间,墙上兵士几近覆没,少数几人攀上城墙,也被守军团团围住,毙于城上。

卢檀心中急切,想知钟云身在何处,奔至城下百步外,一箭倏地穿过耳旁。

“将军,”身后有人喊道,“城上有弓箭手!”

卢檀勒马,还未定神,便看城上火箭如雨般倾泻。

“将军,快。”卢檀听人说道,“先撤一步,自保要紧。”

“可钟云还在楼上!”卢檀大呼。

“钟将军已是凶多吉少,将军前去,救不下一人。”

卢檀切齿,心中犹豫不定,忽听见城中一声巨响,卢檀望见高墙之后,猛然跃起一道火光。

二十四

轿队一至,红月楼下声乐齐鸣。

卢檀行到了红月楼前,左右弓身曲背,咸来接驾。卢檀踩肩背,款款下马。

既站定,礼官至前,说道:“请圣上奠雁。”

谁知卢檀却道:“免了。”

礼官愕然,思索了片刻,又道:“请圣上撒谷驱煞。”

“免了。免了。”卢檀不耐烦道,“我去楼上接云儿,尔等众人,在此候着便好。”

二十五

冲天火光喷涌,墙上守军纷纷丢下兵器,提水桶奔下了城墙。

不时,天际由黑转红,城上墨云被熊熊烈火照亮。众人惊愕,皆不知所以,唯独卢檀甩起马鞭,号令道:“敌军仓库已破,尔等随我夺下城门,一鼓作气,杀进内城!”

喊杀声四起,一辆冲车行于前方,未受抵抗,即刻便到了城门前方。冲撞不久,一道裂纹便现于城门之上。

卢檀听见,城中呼声四起,椽梁立柱自高处落下,传来声声巨响。

城门片刻大开,马队扬蹄奋起,冲入门中一片火场。

卢檀行在最后,左右簇拥。入城,卢檀未随军深入,直奔库房。敌军焦尸遍地,卢檀命手下高呼钟云之名,不得放过一张面庞。

二十六

卢檀丢下礼官,独自踏入红月楼。依照旨意,厅堂之中已空无人迹,卢檀唯见一个大大囍字。

梯上之路不知走过多少回,卢檀沿长廊笃笃前行,不多时,便到那扇熟悉阁前。

二十七

“钟云!”卢檀声音嘶哑,引马四顾,不见活人身影。

高墙之下,火光明若白昼,吞没一道道飞檐斗拱。

“将军,莫要前去。”他听见有人道,“即便钟将军在那,亦不能生还。”

卢檀不听,越过拦路木板,独自向仓库驰骋而去。沿路一片火海,甚是骇人。

“钟云!”卢檀喊道,“众军已至,我命你速速现身!”

黑烟滚滚,呛得卢檀难以睁眼。旗杆下,似有一道银光。

“钟云!”卢檀快马加鞭奔去,一道大梁落下,倒在卢檀来时路上。

卢檀见一副银色铠甲倒伏于地,于火中不动不响。卢檀心中焦急,以为钟云昏厥不醒,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卢檀奔向旗杆,那确是钟云铠甲,只是银鳞之中,已不见钟云身躯。

卢檀捧起银铠,似能察觉到钟云体温,却再不见旧友面庞。

二十八

卢檀推开门板,暖阁之中,仍是旧时景致。

只是今日灯影微暗,照不进红帐之中。

“云儿。”卢檀轻声道,“我来接你回宫。”

纱帐之中无人应答。卢檀走近,掀起帘幕一角,不经意间,扯下一串珠玉。颗颗珠子落地,激起声声钝响。

闺床之上,被褥整齐,大红床单一角,平铺一件绣金衣裳。

卢檀大惊,把幔帐尽数扯下,闺阁之中,再无遮眼之物。

卢檀举目四顾,不见一人。

卢檀跳起,打开每只柜门,掀开每只木箱,只发现自己带来的首饰,皆安静平躺在彩盒之中,光洁如新,似从未有人动过。

卢檀骇然,缓缓后退,行到凉台之上。楼阁下方,众百姓正翘首以望。

卢檀双臂僵直,呆立于台上。忽然,巷末似有一点银光。

那银光闪耀一瞬,沿街缓缓移至城门方向。卢檀觉那点光亮好似熟悉,可再去想,又不知为何物。

沉吟间,一团云朵自天边来,遮蔽了天际炫目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