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南国异语 » 南国异语全文在线阅读

《南国异语》文仓

关灯直达底部

万千积怨。

一场游戏。

东京城里,有两处最为热闹。

其一乃宣德门外东角楼。此地商铺云集,奇货无数,麇集之人,非富即贵。

其二乃顺天门外金明池。金明池乃汴梁城外一处方湖,长约九里,三面长街环绕,酒家食铺,鳞次栉比。剩下一面,乃是万花之园琼林苑,虽为敕造,百姓亦可游赏。

每逢佳节,游人聚于湖西虹桥,赏湖光,览花舟,一番盛景,拙笔难书。

每年唯有三月二十,琼林苑闭门不开。这一日,皇帝御驾亲临,于金明池边宴赏新科进士。届时,琼林苑周遭设高彩、挂红灯,禁军御马而立,好不气派。

申时一至,京城华灯亮起,众进士轻衣白扇,于彩棚下鱼贯而入,爆竹齐鸣,锣鼓喧天,街坊内外震耳欲聋。

话说那日,新科进士谭绍赶到街口,已是申时将尽。

谭绍曾进京三次,皆铩羽而归,此次万幸,得三甲之末位。谭绍喜出望外,午时邀友人于酒楼痛饮,酩酊大醉,险些误了琼林盛宴。书童曳着书箱,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谭绍停步,递与书童几十钱,打发其去西街南口,买些炒栗子吃。书童摇头,想随谭绍共赴琼林之宴。

“皇帝宴赏进士,孺子凑什么热闹?”谭绍怒斥道。

书童只得作罢,不情不愿地走开。

谭绍展扇,快步朝琼林走去。

行有百十步,谭绍见苑门前人群聚拢,原来筵席未开,众进士纷纷等待在外。

众人三三两两,作揖、谈笑,也有人拿来空扇,请同侪题字。

喧嚷之中,有一轩昂之人茕茕孑立,似在品察众人言行。谭绍望他两眼,并未在意,迈入人群之中。

门前石狮旁,谭绍见十余人围成一圈,似在观赏什么趣物。谭绍上前,踮脚观看,见一人躬身而屈,一张宣纸铺在背上。另一人以指代笔,于宣纸上轻描细挑。

初谭见状,觉甚是好笑,定睛望了一阵,见纸上依稀有个美人形状。那人画毕,便拈起宣纸,四下展示。众人见过,皆称赞不迭。

此画拙劣不堪,又媚俗至极,谭绍不解为何招致这般喝彩,问过身旁一人,方知此乃朝中右丞之子,姓谢名玘,中今科榜眼。至于周围曲迎奉承者,也多为官宦子弟。

谈话间,谢玘款款而至,向谭绍略一拱手,问道:“公子觉得此画如何?”

谭绍匆忙还礼,道:“此画形神兼具,栩栩如生,然笔法通俗,与其当众示人,不若聊以自娱。”

谢玘闻言不悦,轻蔑道:“在下谢玘,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谭绍回:“在下姓谭名绍,亳州人士。”

谢玘环顾左右,笑道:“诸位可闻谭兄大名?还是我那日看榜不细,漏掉谭绍二字?”

众人一阵哄笑,谭绍羞愧难当。其虽中进士,却是金榜上最后一名,若反唇相抗,恐又招致一番奚落,只怪自己出口不吝,得罪官家公子。

这时,一人挤入人群,向二位稍一行礼,对谢玘道:“在下姓石,名仲。谭兄诗文在下读过,句珠字玉,文采斐然,不愧进士之名。谢兄贵为榜眼,恐是只顾找到自己名字,便不再后看,故才不知谭兄姓名。”

谢玘见有人来打圆场,轻哼一声,拂袖而去。四下围观之人也随之散去,石狮旁只剩谭石二人。谭绍记得榜中有石仲之名,赶忙道谢。

石仲笑道:“以强凌弱,以贵欺贫,向来为石某所不齿。况在下欣赏谭兄文章,若不拔刀相助,着实有愧。”

谭绍错愕道:“石兄与我初逢,从何处读到拙文?”

石仲笑而欲语,却听木闩响动,琼林苑大门徐徐而开。一人官样打扮,行至阶下,向众人道:“筵席将行,请众进士入园候礼。”

四散之人遽尔聚拢于阶前。有人问道:“圣上未至,我等怎能先行入园?”

那人道:“皇帝有疾,今日由下官招待诸位才子。”

话音刚落,人群骚动,谭绍听有人言道:“我们今日来,不就是为见龙颜一面?”

片刻后,众人还是迈开步子,沿石阶前去。谭绍与石仲列在最末,随一潮肩踵缓缓而行。

入园后,但见锦石铺路,蜿蜒向前。道路两旁,皆是古松怪柏,枝若盘虬。

众人行了数十步,忽觉花香馥郁,只见楼基之下,皆是南国贡花,茉莉含笑、山丹麝香,丛丛簇簇,盛若织锦。

官员引众人登堂入室,于一方长桌旁落座,桌上杯盘尽置,酒食丰醴。

见皇帝不在,众人便不拘束,纷纷动筷。

不久,桌上左右相敬,觥筹交错,庆贺彼此荣登三甲。席上忽有人高声道:“诸位,若在下没记错,今年新科进士,只有三十位罢?”

有人应道:“不假,状元至榜末,不多不少,整三十人。”

那人又道:“可如今在座的,为何却是三十一个?”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停杯投箸,数起人头。左数又数,确是三十一名,一时满座皆惊。

有人道:“拿来榜单抄本,将上榜者一一念出即可。”

另一人却道:“我等只顾自己名字,不曾费心抄下榜单。若欲对照,只得去贡院外寻那原榜。”

席上顿时叹声四起,有人猜测,定是有落榜之人混入其中,想过一把琼林之瘾。也有人道,保不齐是那过路盗贼,扮一身书生行头,混进观楼,偷些宝器。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玄。忽然,谭绍见先前那孑立不言之人收扇起身,向众人道:“诸位,在下有一道听途说之言。各位愿听,我便讲来,以供评观。”

众人好奇,叫说来听听,那人便娓娓道:“在下早年听闻,殿试之后,试卷皆收至一处,供后人查阅。此地位于大内东北隅,名曰文仓,贮文之仓也。凡试科举者,落榜多、中榜少,未及第之卷日积月累,仓又昏暗,日转星移,怨气凝结,便生文仓之鬼。”

“文仓鬼?”谭绍听得入神,不禁脱口而出。

“文仓鬼因积怨而生,亦欲金榜题名,列宴琼林。在下思量,今日这多出一人,恐是那文仓之鬼。”

述者言毕,四座鸦雀无声,忽听长桌一端传来笑声。

那发笑者不是别人,正是谢玘,其手端酒盏,举杯问道:“敢问兄台姓名?”

述者答:“在下姓黄,单名一个苾字。”

谢玘道:“黄兄所言,听似荒诞,却也不无道理。依黄兄看来,那文仓鬼真存于此,又该如何辨识?”

黄苾答道:“文仓鬼衣着样貌,皆与常人无异;若以目辨识,恐是推舟于陆,枉费工夫。”

谢玘笑道:“黄兄有所不知,今日我于琼林苑外候宴,同等圣上召见。谁知申时将尽,天色冥冥之际,在下却发现,众人中多出一副面孔,实属诡异。以此视之,此人是否便是文仓之鬼?”

谭绍听闻,心中不悦,知谢玘这番话正是冲自己而来。不待黄苾回答,谭绍从席间站起,怒道:“谢兄何必含沙射影?我今日迟来,皆因晌午喝醉酒,误了时辰。谢兄借不经之说,公报私怨,怕不是君子之行!”

谢玘笑道:“在下与谭兄素不相识,今日初逢,谈何有怨?只是试问在座各位,谁曾听闻谭兄的大名?若想自证清白,也该拿出证据。”

谭绍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正踌躇间,座中一人道:“谭兄之名,在下的确见过。再者,就算谭兄是文仓之鬼,诸位何不与之饮酒赋诗,酣然同乐呢?与鬼共饮,世间少有,试问又有几人能?”

此人便是石仲。众人听罢,皆称有理,一时争相向谭绍敬酒。谢玘满脸不悦,自斟自饮。

谭绍尴尬应对,忽听礼官宣告宴毕,请众人携酒,往池边梅亭中流觞曲水。趁离席喧嚷之时,谭绍寻到石仲,谢道:“方才若非石兄,小弟真不知如何脱围。谭绍在此多谢。”

石仲笑道:“谭兄客气。那谢玘欺人太甚,又无甚才学。你且看着,一会在下定叫他当场出丑。”

众人到了梅亭,各自就座。礼官与众侍者踞于上游,将一只只酒盅斟满,便放入槽中,使之顺水缓缓而下。

亭中槽道千曲百折,弯如羊肠,酒杯行至,近旁之人取杯饮之,既而作诗一首,谓之“流觞曲水”。

谭绍行得慢,坐在亭台边缘,不多时,见酒盅漂下,迤然而至。

众进士乘兴而吟,其间不乏美词佳句。

酒到黄苾,其张口念道:“琼林苑间花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亭中众人闻之,喝彩不止。

谭绍眼看酒杯盏盏而过,十余轮后,一只瓷杯漂到身前。

谭绍端起酒杯,念道:“广陌万人生春色,曲江千树发红梅。青云已是酬恩处,莫惜芳时醉酒杯。”

言罢,座中有人称好,也有人调侃文仓之鬼一事。

谭绍只是赔笑,不去辩驳。众人继续行酒,眼看下一只杯兜兜转转,漂到谢玘身前。谢玘取盏,正欲开口,不想却被石仲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见石仲摇扇笑道:“谢兄大名,如雷贯耳,我石某人向来仰慕。今到谢兄作诗,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谢玘一怔,不料半路会有石仲杀出。“石兄有何高见?”谢玘不悦道。

“依我说,不如诸位拟一物象,谢兄依此为题作诗,何如?”

谢玘闻言,惊惶之色一闪而现,忙道:“这样怎好?曲水之宴,自有规矩。若在下出尽风头,岂不坏了众人雅兴?”

石仲笑道:“非也,流觞之乐,有些新意最好。况谢兄才名遐迩,又是今科榜眼,如此小戏,有何顾虑?”

此言既出,座中便有人附和,谢玘面如死灰勉强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出题。”

有人先道“池”,谢玘沉思半晌,推脱字眼偏僻。又有人道“灯”,谢玘搓手顿脚,不能发一语。

石仲见状道:“两道题目,是有些为难谢兄。不如就以天上之‘月’为题,吟诗两句,我等皆洗耳恭听。”

谢玘支支吾吾,低声道:“月、月、月上柳梢头,天凉好个秋。”

众闻之,大笑不止。谢玘狼狈不堪,恼羞成怒,指石仲道:“诗会本就无题,如此勉强在下,便是不公。况在下专攻文赋,吟诗作词者,雕虫之技耳!”

说罢,谢玘清嗓,昂首诵起一篇骈赋。

众人初听,只觉辞藻华美,文章练达,再闻,发觉其正应今科之题。

谢玘诵毕,得意道:“此文正是在下考场之作,还请诸位指教。”

众人听罢,赞叹不已。石仲笑容不改,走去亭中,环视左右道:“谢兄文章,行云流水,字字珠玑。诸位既已听得好文,不妨看石某演些雕虫小技。”

有人问:“石兄有何好戏示人?”

石仲答:“在下出身贫贱,会些街头巷尾扶乩占卜之戏。想必在座同侪,多是一试再试,方才及第。在下不才,却能算出诸位参加过几次科举。”

一时间席中啧啧,众人交头接耳,却无人愿试。这时谭绍道:“那就烦劳石兄算算,时至今日,在下赴京考过几次?”

石仲闻言合眼,摇头晃脑道:“算上这次,谭兄共赴考四回。”

谭绍惊呼道:“不错,石兄真乃神人。”

此言一出,众人好奇难耐,接二连三相问,石仲从容作答,无一差错。正当众人惊呼时,黄苾忽而开口,问道:“敢问石兄,可否算算在下试过几次?”

石仲闻言,如法炮制,脑袋一拗,继续卖弄把戏。

半响过去,石仲久久不言,有人不耐烦,问道:“石兄,这次为何算不出来?”

石仲闭眼,悠然答道:“不是算不出,是在下不敢说。”

“为何不敢?”众人问道。

石仲睁眼,环顾四周,叹一口气道:“依我算得,黄兄从未参加过科举。”

不等众人反应,角落里迸出一阵大笑,谢玘起身,走到众人间,张开双臂道:“在座各位,皆是进士,如何未参加科举?”

石仲面容忧愁,嗟叹道:“谢兄所言甚对,我石某人此时也须退下台,不应丢人现眼。可是如今众人,只有谢兄未算,不知谢兄可否赏光,让在下最后过把瘾头?”

谢玘笑道:“你且算吧,看能算出个子丑寅卯。”

石仲闭眼,刹那间睁开,对众人道:“怪事,经我一算,谢兄与黄兄一样,亦未参加科举。”

“荒唐。”谢玘大笑,转而走到黄苾身边言道,“黄兄,你我二人,如今背上莫须有之名,为之奈何?”

谁知黄苾笑道:“石兄所言不假,在下是未入过考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谢玘慌道:“黄兄莫开玩笑,若未入过考场,怎能至此?”

黄苾莞尔道:“我昨日闲来无事,突发异想,心念今年不如省去高车御马,微服而来,定会妙趣横生。如今视之,果真好戏连连。”

众人闻言醒悟,跪地长叩,高呼万岁。

皇帝笑道:“我来时思量,定会有明眼者留意人数,将把戏看穿,不料反倒成了今日点睛之笔。”

谢玘长跪不起,皇帝走至其身边,俯下身道:“敢问谢兄,那人说你未参加科举,你自己说说,此事是有是无?”

谢玘叩头如捣蒜,不敢发一言。

皇帝转身问石仲道:“敢问石兄,方才你说谢玘未入过考场,如今他为何跪在这里?”

石仲答:“回皇上,在下方才寻遍仓库,不见一字是谢玘所写,如此观之,其必是托人代作,妄居榜眼。”

皇帝笑道:“甚好。我今日为诗兴而来,不想有意外之获。石兄如今亦可现出原相,让众人见识下庐山真面目。”

石仲答:“遵旨。”

言毕,一股大风自园中起,一时间杯盏尽碎,肴核狼藉。

许久,怪风缓缓休止,众人再看,这梅亭之中,早已不见石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