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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梦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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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儿?

——倒影里面。

一面墙壁,上漆彩画。

初看时,图案尚不真切,顾祯移过蜡烛,贴近画面,方知彩壁上为何物:

但见,一株劲松盘虬,傲然立于草上。一只白狐倚在树旁,双眼睥睨,占了半面墙壁。

顾祯见状,心中不禁一惊。

白狐双眼凌烁,冷峭似冰,血口微张,利齿参差,寒光凛凛。

顾祯见状,打个寒颤,忙合起帘幕,心里思量道:“不过一幅壁画,有何好怕!”

心有余悸间,顾祯未及温书,和衣躺下。

山风呼啸,扯动窗纸,顾祯夜不能寐,辗转想起早先事情。

一日,顾祯向京城进发,方至沧州,见日落西山,便想寻个地方落脚。

峰回路转,山麓中恰有一佛寺,顾祯心喜,加紧脚步,向寺庙径直而去。

顾祯走进,见匾额上有“湖钟寺”三字。寺中唯有一老僧独守院落,盘膝趺坐,敲打木鱼。

顾祯走进,谓老僧道:“晚辈顾祯,乃进京赶考秀才。今天色将晚,可否容晚辈在寺中歇息一夜?”

老僧闻言抬眼,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找来被衾灯烛,引顾祯入室。

屋中,有尊等身佛像,旁挂着一面漆黑幕布。临走时,僧人说道:“瓜果贡品,施主皆可取用,唯独那道帘幕,施主万不可打开。”

语毕,老僧手秉油灯离开。

老僧去后,顾祯于屋中踱步。帘幕一角被风吹动,时起时落,惹得顾祯心中好奇难抑。

顾祯心想,老僧虽有言在先,但佛寺之中,也不会有甚邪秽之物,便壮起胆子,将幕布缓缓拉开。

墙壁上是一只邪狞白狐。

顾祯翻覆许久,终有了一丝睡意。

夜风微冷,远方磬声传来。蒙眬中,顾祯推开房门,向寺外去。

顾祯不知为何夜出,更不知行往何处,不觉间向北行进,脚似生风般飞快。

一会工夫,顾祯见一座城郭现于平野,灯火通明,锣鼓喧嚣。顾祯观其样貌,疑为京城,问城下卫兵,果真如此。

顾祯不解,问守卫道:“夜已至深,为何城中还有这般喧嚷?”

守卫答:“今日中元庆典,街上有花车、杂戏,你不妨去看上一看。”

顾祯似懂非懂,飘然走入城门。

进城后,人声鼎沸,商贩无数。顾祯转过几条巷子,忽闻一阵器乐之声。只见牌楼之下,一条金色翔龙自人群而出,长不见尾,翻滚舞动,如在云际。街上百姓见之,皆拍掌喝彩。

顾祯看了会舞龙,自觉无趣,离开人群,沿长街信步观光。

道路两旁,歌楼、酒家、茶肆、妓馆,数不胜数,门户尽开,男喧女嚣,聒噪不堪。

顾祯倒也不觉烦扰,向内城一步步行去。

街尾处,顾祯见一家店面,黑帘遮门,喧嚣吵嚷,甚于先前。顾祯抬头一望,见招牌上书“六面坊”三字,思来想去,顾祯不知名字是何用意,便掀开帘子,抬脚踏入。

顾祯进门,见眼前是一方宽敞厅堂,地铺织毯,四面雕梁,屋内设矮桌若干,上摆骰子、竹筒。周围各色人等,摇手呐喊,神色谵狂。

顾祯方知,自己进了一间赌馆。既来之则安之,顾祯迈步,沿路走马观花。

堂末有一面屏风,似遮还休,掩着半张赌桌。顾祯觉此桌光景与别处不同,各赌徒皆闭口噤声,屏息凝神,紧盯彼此手中竹筒。

顾祯发觉,屏风深处,有一貌美女子。不多时,众人揭筒开牌,轮到女子时,只听众人一片惊呼,啧啧称奇。

女子挑眉一笑,一脸得意之色。

顾祯不懂牌局规矩,只知她摇出一手好牌,众人羡煞不已。

各骰筒渐次打开,未见到更大格数。眼见一局告终,顾祯忽瞥见,一人袖口滑出一颗骰子,神不知鬼不觉将其弹入竹筒。

顾祯惊诧,高呼有人使诈。霎时,满座皆惊。那人被左右掀开竹筒,当场拆穿诡计,在一片骂声中狼狈逃出赌馆。

女子赢得赌局,于怨声中拢起桌上筹码,装入囊中。

顾祯见一局终了,正欲离去,却见女子起身敛容,移步顾祯面前,似要借一步说话。

顾祯见美人上前,心中喜悦。两人来到屋后花园,于纸灯下,女子抽出发髻中金簪,递与顾祯道:“方才若无公子相助,定要输光钱财。今我把这金钗送你,聊表谢意,公子不要推却。”

顾祯端详手中簪子,见其纹路精美,上饰翠玉,必定价值不菲。

“如此贵重之礼,小生怎敢接受?”顾祯道。

女子妩媚笑道:“若公子想再见面,就携上它,独自一人前往花井,我便现身与公子相会。”

顾祯尚要发问,忽觉脑中一闪,一团光亮晕开。顾祯睁开眼,方知是黄粱一梦。

可顾祯手一摸索,发现那金簪就在怀中。

顾祯回忆梦中内容,只觉一片混乱。梦中所闻“花井”二字,未必不是“花京”“画径”。

顾祯理好行装,来到正堂,向老僧告辞。

临行时,老僧问道:“施主可曾揭了帘幕?”

顾祯闻言一愣,连道:“不曾,不曾。”

不出两日,顾祯行至京城,凭梦中记忆搜寻,果在街角发现一家赌馆。

一至旅舍,顾祯便询问掌柜,中元节前后,城中可有庆典。

掌柜答道:“不假,中元之庆,三载一回,今年正巧是。”

顾祯又问:“敢问店家,城中是否有地名曰‘花井’?”

掌柜皱眉道:“不曾听说。”

“可有‘法景’‘华镜’之类?”顾祯又问。

“亦不曾闻。”

顾祯无奈,转身回房,打开行囊,金簪裹在绢中,光洁如新。

顾祯将其取出,仔细端详。自离开佛寺,顾祯一心只想与女子相逢。可女子只留下模糊二字,无从寻找,惹得顾祯好生烦躁。

顾祯想到,既然那“六面坊”就在城里,不妨中元节亲去一探究竟,便可真相大白。

十日之后,是入监殿试之日。答卷时,顾祯思绪起伏,似在幻境一般。发榜时,果见自己名落孙山。

顾祯也不沮丧,换间廉价客房住。两月之间,顾祯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终在花光盘缠前,盼来七月中元节。

当日,城中张灯结彩,烛火长明。夜幕方落,锣鼓器乐四起,烟火呼啸而上,五光十色。

顾祯对镜整装,拾弄一番后,动身下楼,奔“六面坊”而去。

馆中光景,与梦中别无二致,织毯之上皆是方桌,呼喊叫骂不绝于耳。

顾祯侧身子,心中忐忑,于众人身后小心经过。

厅堂深处,果有一面金线屏风,其后众人亦屏息凝神,各自握紧手中竹筒。顾祯探头而望,隐约见一女子坐于当中,钗头云鬓,一番轮廓神似梦中之女。

顾祯心中暗喜,不觉加快步子,向桌旁汲汲而去。

这时,忽听门前骚动骤起,顾祯回头,见一队兵士破门而入,将坊中众人围住,喊道:“我等奉命搜捕朝廷钦犯,违者杀!”

坊中霎时鸦雀无声,良久,角落中几人跃身而起,奔向厅侧几扇偏窗。

兵士见状,即刻大喝一声,拔剑追赶。一时间,坊中惊叫四起,桌椅倾覆,牌筹四散,男男女女皆夺路而逃。

顾祯紧盯屏风后面,见近旁之人皆作鸟兽散,片刻间了无人踪。

“姑娘!姑娘!”顾祯向人群叫喊,却无人应答。

兵士破窗而去,踪影全无。赌馆上下,唯剩满地骰子木屑,众赌徒皆不知所踪。

顾祯望着满地狼藉,欲哭无泪,缓缓瘫在地上。

顾祯不知,为何先前一切皆与梦境相同,可却忽杀出一队兵士来。

如此一来,最后一丝线索也彻底无迹可寻。失魂落魄间,顾祯回到旅舍,发现手中盘缠只剩不到百钱,雇一辆马车也不够。

几日里,顾祯终日于街头游弋,渴便喝口冷水,饿便啃口干馍,至夜则以天为衾,席地而眠。

顾祯鞋破衣黑,一副模样,与乞丐无异。

望天无言时,顾祯思量道,或许一切都是业报,之所以沦落至此,皆因几月之前,在寺中偷看画壁。

一日,顾祯午睡时,忽被一块石子砸醒。原来是几个顽童恶作剧,见顾祯醒来,亦不退却,一个个做起鬼脸。

顾祯无奈,只得提起布袋动身。

于一片红墙外,顾祯打开行囊,将布料铺在地上,忽听墙里有一女子叫道:“墙外可有人否?”

顾祯犹豫片刻,答:“不假。”

“你在这做何?”

顾祯苦笑道:“我是过路乞丐,求在贵府外寻个休憩处。”

“你说话文绉绉,不像个行乞之人。”里头说道,“你若想歇脚,不如到墙内,我自有饭食招待你。”

顾祯闻言惊愕,不知世上竟有如此好事。

“请问主人,该如何进去?”顾祯问道。

墙中人答道:“你且稍等片刻,我找副梯子与你。”

顾祯等候许久,见一副竹梯于墙头显露,贴墙滑落下来。顾祯挑起背囊,借梯翻墙。

既落地,顾祯回望,但见一女子,她身披绸缎,发结长笄,是富家小姐扮相。然而额下两条眉毛,粗黑惹眼,一双嘴唇当中,生个不大不小瘤子。

顾祯眼见,心中厌恶,但仍恭恭敬敬作揖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瑶玉,是这户人家小姐。你不必多礼,叫我玉儿便好。”

顾祯又一躬身,说道:“敢问玉儿小姐,为何不叫我从门入?”

玉儿叹一口,说道:“爹爹把我锁在院子中,终日不得出门。别说你这般狼狈,就连我自己,尚无法接近大门。”

顾祯不知大户人家有这般规矩,正诧异间,见玉儿转身离去,一会儿端碟烧鸡回来,对顾祯道:“吃吧。你这副样子,好久没开过荤吧?”

十一

烧鸡香味四溢,顾祯垂涎三尺。顿时甩开袖子,吃起肉来。

玉儿见顾祯吃相,笑道:“莫急莫急,别卡到嗓子。”

盘中片刻只剩一副骨架。顾祯抹净嘴角,向玉儿不住道谢。

“莫多说了,快去厢房洗个澡罢。”玉儿道,“你身上这股味道,真叫人忍受不得。”

顾祯照她指示,乖乖进厢房烧火。一番清洗,顾祯换上新衣,重见玉儿,竟听见她惊叹:“咦,你倒也生得不丑。”

顾祯苦笑,心中虽厌恶,仍和颜悦色道:“敢问小姐,我该于何处栖身?”

玉儿思索片刻,道:“庭院之中,除我一间主房,再无容人之处。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主房歇脚。”

顾祯闻言,连连摆手道:“万万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男人,怎能到小姐房里去?若被人察觉,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玉儿闻言笑道:“谁让你进我房里?那主房中有两室,一间我住,一间闲着。你住到那间空房去。”

顾祯忙向玉儿道谢。两人一前一后,沿竹径行到主房前,玉儿开门,引顾祯入室,掸去石台上灰尘,说道:“这间卧室,数年不曾住人,须散掉房中的陈年秽气。公子入睡时,莫要关窗。”

言毕,玉儿便带笑离去。

顾祯无事可做,两眼对着窗外发呆。正出神时,却见那金簪从行囊中露出一角。

十二

是夜,顾祯方一睡下,却又不知何故起身。恍惚中,顾祯穿过房门、庭院,于府邸中悄然而出,大道两侧,仍是熟悉景象。顾祯兜兜转转,经过数间店面,行到一座小桥。

四下无声,唯有墨色河水潺潺。桥头栏杆处,有一女子撑伞而立。

顾祯心中喜悦,快步行去,稍一打量,便知是那寤寐所思之人。

只见女子转过伞柄,向顾祯柔媚一笑,道:“你这人怎这晚才来?我已等你好久。”

“我不知去何处寻。”顾祯慌忙解释道,“心中只记‘花井’,四处打听,却没人知道在何处。”

“此处便是花井。”女子莞尔道,“你莫要言语,随我来便是。”

女子说罢收伞,转身下桥。顾祯见状,亦步亦趋,随她转入小巷。二人来到一画楼下,顾祯抬头,见窗棂若明若暗,似燃着两三根蜡炬。

十三

画楼内,是一间两丈见方小室,中有茶炊、酒盏。房间一隅,有张绣床。

女子坐到榻前,解开腰带,眼神迷离似醉。顾祯胸中欲火难忍,扑上身去,与其畅然交合一番。

云雨过后,女子依偎于顾祯身侧,手指在他胸前游移。

半晌,顾祯忽开口道:“你我二人,此刻怕是处于梦中罢?”

女子转头看他,浅笑不语。

“怕便是了。”顾祯一声长叹,“经月以来,我朝思暮想,家都忘了回。可两次相见,却在梦里。事到如今,连你姓甚名谁都尚不知。上天为何厚此薄彼,独不见我一片痴心呢!”

女子闻言,稍稍垂眉,对顾祯道:“公子不必沮丧。你我今虽梦中相见,数日之后,我便获得形体,与公子相会于现世。”

顾祯不解道:“美人所言‘形体’,是指何物?”

女子魅惑一笑道:“公子愿听?”

“愿听,愿听。”

女子淡然道:“我本是城外山中白狐,修道多年,渐获一副人形。只因功力尚浅,只可托夜入梦。数日之后,业数将满,我便可以人之样貌存世。”

顾祯听罢,也不诧异。狐仙鬼怪之事,古来常有,其中不乏佳话。况眼前女子,生得沉鱼落雁,即便是狐,亦有何妨?想到此,顾祯揽起美人,口中宠溺道:“如此小事,何须堪言?不必说数日,哪怕数十日、数百日,我顾祯也等得起。”顾祯又道:“然这几日之间,你我还可如今天一般,相会于梦中?”

“只要时辰方好,我自会潜入梦中,与公子相会。”女子答道。

十四

顾祯大喜,未来得及答话,却见眼前佳人,随几声鸡鸣消散。

顾祯睁眼,见天已大亮,原先身上一床薄被,不知何时落到地上。

整装毕,屋外敲门,顾祯应声,见玉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碗粥食。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玉儿堆笑道,“这是我方从厨中拿来的,公子快趁热吃了吧。”

顾祯本还徜徉于一席美梦中,见到玉儿,心中不禁厌恶。

“多谢小姐。”顾祯冷冷道。

玉儿将瓷碗置于桌上,一番扭捏,没有离去之意。

“公子今日可有空闲?”玉儿羞涩道,“宅中西南,有座庭园景色方好。待朝食毕,公子不如随我共同游赏。”

顾祯心中一沉,忙摆手拒绝道:“小姐一片好意,顾某已然领会,怎奈现有件要事,须离开几个时辰,这番游览,小生怕不能同行。”

玉儿闻言,面露疑惑。顾祯囫囵吞下饭食,拿起方帽匆匆离开。

至庭院,顾祯如法炮制,借竹梯翻到墙外,向街头闹市去了。

十五

顾祯心中,这番外出别无他意,只为躲避玉儿。

一想玉儿那张面庞,顾祯周身畏缩,胃口皆倒,散步也没了情致。

于城中逡巡大半日,见红霞飞遍,落日西斜,顾祯拖着步子,原路返回,借些砖头翻墙入府。

入房后,顾祯正欲回卧,却见玉儿房间门户大开。顾祯好奇,朝内探望,不料撞见玉儿在换衣衫,躯体大半袒露。

顾祯面红耳赤,旋踵回身,惶惶然逃回房中。既入室,顾祯插上门闩,一头卧在床上假寐。

俄而,顾祯果听见玉儿隔壁问道:

“公子何时回来?为何锁上房门?”

顾祯蒙住头,含糊答道:“我今日疲乏至极,要睡了。”

玉儿轻叹一声道:“公子好生休息,小女不再打扰。”

十六

顾祯不知玉儿这番,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若无心也罢,只当撞个晦气。若是有意为之,莫非是勾引自己?

顾祯不禁打个寒战。眼下若不是无处可依,谁愿整日对这丑八怪?气恼间,顾祯又想起梦中狐女——不知这一夜,狐女是否还会潜入梦中,于那桥上相会?

而那副人形,又要何日才能相见?思索许久,顾祯倦意渐浓,沉沉坠入梦境。

顾祯方一睡下,意识飘过庭院街坊,来到先前那小桥。顾祯抬眼,狐女果在桥上,眉目含情,巧笑倩倩。

二人又相与步入画楼,如胶似漆,缠绵了一番。

“这几月来,我心中时时挂念美人,一有空闲,便拿出那金簪玩赏,以寄相思。”顾祯道,“不知美人心中,对我顾祯又是怎样情感?”

狐女闻言,神似羞赧。

“我本山间白狐,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公子不嫌我邪异,愿与我同修夫妻之好,待我修得人形,必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如此甚好!”顾祯喜形于色道,“敢问美人,这份业数何日可修满?”

狐女笑而不言。

十七

顾祯忽觉耳旁异样,一阵响动窸窣撕裂这春宵美梦。顾祯睁眼,见自己卧在榻上,玉儿正缩于门边,蹑手蹑脚,似欲躲藏。

“你为何进来?”顾祯大惊,高声喝道,“你不安心睡觉,来这里作甚?”

玉儿吓了一跳,哭道:“只看天气转冷,怕公子着凉,才特意来为公子添上一床被子。”

顾祯一时语塞,只好道:“多谢小姐好意。我睡眠不深,梦中易惊,还烦以后不要如此。”

玉儿颔首,退出卧房。

顾祯梦醒,又受了一番惊吓,正兀自恼火,突然想到,自己为躲避玉儿,已先锁好房门,她又是如何进来的?想着想着,一颗冷汗不由渗出。

几日中,顾祯假称有恙,一直躲在房中不出。玉儿几次探望,都被拒绝。

每至深夜,顾祯仍飘去桥下,与狐女梦中幽会。三番五次,当问起何时修身完成时,狐女总闪烁其词,不给半个确切字眼。

顾祯又急又躁,却也毫无办法。

十八

一次相见时,狐女向顾祯道,自己当于明日拥有人之形体。

顾祯闻言,喜出望外,向狐女道:“美人得道后,与我结为夫妻,可否?”

狐女含笑点头。

顾祯再难自持,一笑笑出梦境。他从榻上起身,望向窗外,见此时已过晌午。

想到今日之后,自己便可离开此处,顾祯当即打点行囊。哪知此时,房前响起敲门声。

玉儿推门而入,见顾祯正立于桌旁,略施一礼问道:“公子这几日住在我家,一切可都好?”

“当然,当然。”顾祯应道,“小生这几日,多亏姑娘不吝相助。”

“如此便好。”玉儿又道,“小女这几日来,可有言行冒犯公子?”

“哪里的话!”顾祯忙否认道,“一张床榻,小生尚求之不得,无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如此便好。”玉儿道,“玉儿恐自己招待不周,惹公子烦扰。今一切既好,玉儿有一不情之请。”

“哦?”顾祯顿时警觉,“小姐要小生做何事?”

“公子若无处可去,何不在这里住下?”玉儿脸色通红道,“玉儿终年被锁在院里,不得出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公子在这,于我便是莫大的慰藉。”

顾祯忙道:“我本是借宿,怎有不走之理?”

“公子讨厌玉儿吗?”

顾祯显得急迫,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打算收拾行李,与小姐告辞。”

“哦?公子为何要走?”

顾祯不耐烦道:“就在明日,我心上人便要来了!我将要和她结成伴侣,远走高飞。”

玉儿闻言,目瞪口呆,许久冷笑道:“公子去见心上人,我本应成人之美。不过事情未必遂愿,公子与她见面后,怕还是要回到这里。”

十九

顾祯只顾收拾行囊,头也不回离开卧房。

一路之上皆畅通无阻,见车马行人林林总总,顾祯喜悦,精神抖擞。

顾祯念今夜无处落脚,典当随身玉佩,换几百钱,于旅舍过夜。

次日申时,夜色一落,顾祯沐浴整装,向花井欣然而往。

顾祯行至小桥上,左右环顾,却不见有半个人影。顾祯便倚杆观望。潺潺流水自眼下过,随夜色变黑变凉。

一轮圆月破云,自斗牛间升起。银辉之下,万家灯火辉煌。顾祯等待许久,不见狐女现身,心中烦躁,踱起步子,于小桥上徘徊不止。

这时,忽见巷子里有人身着红衣,手撑纸伞,彳亍而来。

顾祯大喜,撒开脚步,赶去桥头迎接。

既相见,女子收起纸伞,见她头上蒙一方盖巾,褂衣绣鞋,皆是嫁娶装扮。

顾祯笑道:“美人这身打扮,是要与我当下拜堂成亲吗?”

那人两手交与身前,也不言语。

顾祯又笑道:“你我相识已久,何故到了此时,却害羞起来?”

说罢,顾祯捻起巾角,一把揭开红帕。盖头扬至半空,随微风飘转至地。

然而顾祯脸色却如雕刻般凝固。顾祯扬起手臂,指那人鼻子颤抖道:“怎么是你!”

二十

盖头下不是别人,正是玉儿。玉儿满脸诡笑,望着顾祯。

顾祯不由退后,惊道:“这怎么可能?我与美人分明约好,为何来的是你?”

“公子早已有约?”玉儿阴阳怪气道,“不知你们是相约在现世,还是相约于梦中?若是梦中,又是谁之梦呢?”

顾祯一惊,思绪浪潮般涌出,终于明白,自己与狐女一番邂逅,不过镜花水月罢了。

不仅如此,“顾祯”这个名字,恐也是玉儿凭空造出的幻想。

其从玉儿梦中生,亦永受其摆布牵绊。

“……难道我?”顾祯怛然失色,口中连半句话也说不出。

玉儿迫近,面上笑容毛骨悚然。顾祯后退,背及栏杆,再无退路。

一念间,顾祯忽觉自己似虫豸般渺小无力,心中只剩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