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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烂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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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亦

变成了被人抛弃的东西啊。

“看那远处山峰!”景名扬起胳臂道。

辚辚声里,我睁开蒙眬睡眼,循他手指向天际望去。遍野苍翠,一座孤峰立于群山之抱。

“看见了,怎么?”

“此乃烂柯山。”他说,“烂柯一事,可曾听说?”

我稍一迟疑道:“没,没有。”

“你竟没听过!”他面色怅然道,“在我们衢州,此事无人不晓。”

“既如此,何不现在讲给我听?”我靠近些,手指贴上他掌背,“我倒蛮有兴趣。”

他便转忧为喜,掌心反握住我五指,说道:“烂柯山与寻常山岭不同,其上有仙人。”

“当真?”我满腹疑惑道,“你曾见过?”

“倒没有,不过有古人见过。”景名说,“有一樵夫,名曰王质,一日出门打柴,误入烂柯山,见二小童于松下对弈,便丢下斧子观赏。一局棋后,小童笑问王质怎还不归去。王质方想起砍柴一事,回头去寻,竟发现斧上柯柄已腐烂。王质回村,方知世上已过百年。”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此等奇闻。”我笑道,“恐怕不是真事,后人编造而已。”

“怎不是?”他佯怒道,“好多书上亦记此事,何言不真?”

“那我问你,为何观棋之时候,樵夫无有变老,衣服无有腐坏,唯独斧子柄朽掉?按理说,不该一同变作尘埃?”

“这……”景名闻言犯难。

“你瞧,自相矛盾之事,明显是假。”

“也不尽然。”他思索片刻道,“或是因为观棋之前,王质把斧子丢于地上。神仙见到,便想既然是被弃之物,烂则烂矣,于是斧子转眼变成一截朽木。”

“厉害。”我假装称赞道,“为自圆其说,你竟煞费苦心,硬生生想出个道理。”

“现在你信否?”他紧追不舍道。

“相信,相信。夫君之话,怎会有假?”

马车转过丘陵,便见一缕炊烟。夕阳下一座村庄倚山静默,阡陌间跃动点点灯火。

“那便是了!”景名兴奋道,“千念万想,我今日总算回家。”

我心中却一沉。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我异样,关切道。

“我有些怕。”我说。

“怕什么,这里以后便是你家。”

“可是,万一我和家人相处不来?”

“莫要杞人忧天。”他爽朗笑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扛。”

“好。”我攥紧他手臂。

“与其徒然担心,不如小憩一会,为明日婚礼养精蓄锐。”

方一下车,便见门板上两个大红“囍”字。甬路之上,一条彩缎身后掠去。我仰头张望,几乎被迷乱双眼。内堂二老正肃然危坐,打量我们两人。

我跪下身去,向二老轻轻叩头。

好一会,不闻二老开口。景名急道:“娘,你准备的东西呢?”

婆婆缓缓下座,行到面前,将手中金钗插到我发髻上。

“起来吧,以后你就是陶家媳妇了。”

我道过谢,心中悄然系下一结。

那晚,我问景名,婆婆是否对我有怨厌。

“怎会?”他讶异道。

“不然她为何迟迟不把钗子交与我?”

“你想太多了。”景名摇头道,“不如早些休息,明日事情有的忙。”

我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方一闭眼,就被门外鞭炮声吵醒,起身便见二丫头笑脸推门而入。

梳洗打扮,上轿起担,颠簸一路抵达陶家。

大门前一个阴阳先生手捧斗斛,向外抛撒铜钱黄豆。几名小童手拿风车,于众人膝下嬉戏追逐。

法事毕,轿夫要登门入内,不想被陶家人拦住,向迎亲队伍讨要赏钱花红。

僵持间,一个女人声音道:“你们且收敛些,娘家人不在,哪里讨什么赏钱?”众人闻言垂下手掌,给轿子让路。

我坐在轿里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感觉,方才那话听得不舒服。

拜过天地高堂,终同景名一道进入新房。床压着稻谷,我躺在上面,心中回味今日幕幕情景。

“想什么呢?”景名凑过来道。

“只是出神罢了。”我勉强笑道,“我今日方知,当新娘不是件轻松事。”

“是啊,我也劳累一整天。”他打个哈欠道,“不过还好,这样的苦受一次就够了。”

“说什么呢?还不补上些吉利话。”

“瞧我这张嘴。”他笑道,“咱们以后日子,定能过得红红火火。”

陶家共有兄弟四人,景名排第三,两个哥哥一是驿站驿丞,一是贩木商人,皆少在家住,时常见面只有大嫂二嫂两人。

那日后,大嫂便不下厨,把淘米生炊之事交与我。

偶尔二嫂过来择菜叶,顺便问我些娘家事情。方一开口,便知婚礼上那句话出自她口。

景名有个弟弟,名叫阿顺,八九岁大。烧饭时,我偶会见他拿一支竹笛,爬到院中银杏树上费力地吹,可那支笛子从未响过。

景名做些小本买卖,不必四处奔波。初到陶家的那段时日,这是我心底唯一寄托。

每晚我或委屈,或抱怨,把当日见闻讲给景名听。某一次,他默默听完我的话,问道:“依你看,大嫂是怎样人?”

“太冷漠了。”我抱怨道,“每次打招呼,她从不理会。”

“那二嫂呢?”

“二嫂倒蛮热情,可不知为何,我总和她亲近不来。”

“这便是你不对。”他说道,“你初来这里,难免会不习惯。可不管怎样,都该与家人搞好关系。”

我犹豫许久,终还是没把那事告与他。

“那好。”我说道,“让我先试试再说。”

二嫂有只画眉,黄身绿腹,平日拴在屋前树枝上。有次我路过,见她给槽中添食,开口问她为何养鸟。

二嫂回头道:“你二哥常不在家,我闲来无事,就养这东西解闷。”

“它会唱歌吗?”我问。

“会呀,唱得还不赖呢!可惜这是只公鸟,不见雌鸟就提不起兴致,不然肯定整天蹦跳唱个不停。”

我记下了此事,特意跑去镇上买下一只雌画眉。

“这鸟少有,只一两银子不卖!”议价时,鸟贩子坚决说道。

我斟酌片刻,掏出荷包把碎银递与他。

“这真是你送给我的?”二嫂惊喜道,“个头小些,毛色也暗一些,但不管怎说,都是只雌画眉不是?”

我面上笑着,心中隐约不是滋味。

“让我放在手里瞧瞧。”二嫂说着,便要打开笼子上竹门。

我当下一惊,脱口道:“你且小心,鸟可没拴!”

“放心吧,它在我这跑不了。”二嫂掀开笼门,正欲伸手,却看画眉一跃而出,登时飞到树梢上头。

我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鸟忽又展翅,向内院方向飞去。我顾不得其他,撒开两腿紧跟在它后面。

于一只破屋檐上,画眉落脚,梳理翅上羽毛。二嫂也跑来,扬头指着头顶道:“它在那呢!快去捉呀,再不捉可就飞走了!”

“鸟是你放走的。”我心中不快道,“要捉的话,也该是你去!”

“我不是富态嘛。”她赔笑道,“你生得瘦,身子比我灵巧。”

侧墙之下有一口合盖水缸。“那里装的什么?”我问二嫂。

“一缸水而已。”她催促道,“你小心点,不会有事。”

我小心翼翼踩上缸沿,伸出胳膊左右摸索。

“再伸出去一点,就快抓到了。”二嫂在下面吆喝道,“停,停,就在那里!”

我屏住气息,奋力一抓,身子却猛然失衡,随脚下水缸一同滚落在地。

“那可是上好的药酒!”婆婆咆哮道,“你知不知道,泡上这么一缸,花了多少年工夫?现在倒好,被你这么一摔,全没了!”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一旁景名瞧我可怜,便劝慰道:“娘,灵绣刚过门,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这一次吧。”

“饶了她,那药酒谁来赔?”婆婆气得直颤,“第一眼起,我就知她不是省油的灯。”

景名千求万谢,终把我带出门。一路上,他默不吭声,脸色铁青。

我捏紧衣袖,好一会才开口道:“其实景名,这事怪不得我……”

“那怪谁?”

“都是二嫂的主意,她让我站到缸上捉鸟。”

“她让你捉,你就捉?”景名怒道,“你也老大不小,做事怎还像稚童似的?”

“不是你说的,要我和家里人处好关系?”

“我让你融洽关系,没让你触怒老太太!”景名怒不可遏,“今日要不是我去求,天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房。”

那之后,景名整顿车马,独自去台州购货。我留在陶家闭门不出,一连几天在室内以泪洗面。

某一日,天色放晴,我推开房门,去园子里赏花。银杏树上,我又看到阿顺吹笛。

他见到我来,眨眨眼,似在同我打招呼。我倚在树旁,听他忽长忽短气息,心中蓦地一动,开口道:“你那样吹不响的。”

他放下笛子,茫然看我。

“吹笛要用巧劲,不是蛮力。把笛子给我,我给你做个样范。”

他犹豫了片刻,飞身下树,一跃来到我身前。我接过竹笛,衔在唇边,润丽乐音迭迭而起。

笛声悠扬,回荡在院落墙围间,一曲过后,我放下竹笛,对他笑笑。

阿顺瞪大眼睛,拍手道:“绣姐姐,你吹得真好!”

“过去在家时,曾经摆弄过这东西。”我说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慢慢教你。”

“当然想!”他面露喜色道,“可绣姐姐的家不是在这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那日之后,我每日都去那棵银杏下,亲手教阿顺吹竹笛。

在我指引下,不出几日,阿顺就能吹得小段小段琶音。

一次,我随口问这支笛子从何而来,他得意道:“是我亲手做的!”

“这么厉害?”我惊叹道,“那竹子又是哪来的?”

“我去烂柯山里砍的。你不知,为这根竹子,我整整花费一天时间!”

烂柯山?我想起景名讲的故事,便问阿顺:“我听人说,烂柯山里住不老不死之仙,人若进去,怕只待一会,再出来已是百年之后。”

“绣姐姐,这你也信!”阿顺笑道,“我在山中待一整天,没见过什么仙人。”

半月后景名回来,我听闻消息,亲自跑去迎接。

日上三竿,才听见一串铃声由远及近,不时间,景名现身巷头,面带笑意,牵骡马款款而来。

“怎样,有没有想我?”他松开缰绳,搂住我腰身,似乎忘记先前的不快。

马儿驻在墙垣边,悠闲咀嚼嚼袋中草料。

“来去顺利吗?”我问道,“你这次似乎没装回太多东西。”

几辆马车空荡荡。

“货品大多涨价,没购太多。”他说道,“你且回房,我要安顿一个朋友。”

我才留意,车队末尾,一个瘦削男子正呼呼大睡,头上盖一顶破烂草帽。

“他是谁?”我问道。

“一个入伙的。”他眼神飘去远处屋檐,说道,“我把他送至客栈,去去就回。”

自始至终,那男人不曾露出容貌。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男人竟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自捉鸟一事后,我再未同二嫂说过话,如若撞见,只抛去冰冷眼神。

如此倒也相安无事,还免去不少烦恼。

一日,我对镜梳妆,胃中忽感一阵恶逆,跑去屋后呕吐,原来自己早有身孕。

我把此事告诉景名。“是真的?”他先一愣,随即把手覆上我腰间,说道,“从今往后,你可要多注意身体。”

“就没有别的话要说?”我问。

“好好休养,早生贵子。”他随口道,“我嘴上笨拙,说不出漂亮话。”

我不吭声。

“对了,娘子,你可否匀我些钱花花?”他问道。

“为何找我要钱?”我反问道,“店里进账,不都在你手上?”

“我刚购进一批货。”他讪笑道,“钱都花在那上面了。”

“那你用钱作甚?”

“看守店铺,难免需要银两——这几日,我可能得晚归。”

我没说什么,打开妆奁,掏出张银票递与他。景名见钱眉开眼笑,在我额上亲了一口。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怀孕后,我丢掉一些活计,空闲时去树下教阿顺吹笛。

那时,他已能断续吹出一支曲。我带笑听着,乐音一落,拍起手掌叫好。

“都是绣姐姐教得好。”他垂下竹笛,羞赧道,“要不是你,我现在连笛子都吹不响。”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都是你苦练的结果。”

“绣姐姐谦虚了。”他吐吐舌头道,“对了,为何这几天,你一直陪我到这么晚?”

“你景名哥哥说,最近生意忙,须多花些时间在店里。”我揪着草秆,“他不回来,我就只能到这里找你玩。”

“可是,”阿顺迟疑道,“我那天出门,见店门是关的。听旁人说,他像是去客栈找什么人。”

我心中猛地一惊。

“怎么会?”我颤抖道,“那客栈在哪?快带我去探个究竟。”

出了家门,向西走两刻钟工夫,看到一片稀落灯火。丁字口处,一间两层木屋昂然而立,招幡上写四个字:衢通客栈。

阿顺指那里道:“绣姐姐,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推开门,便听一片人声鼎沸。楼梯下几个男子围桌而坐,注视面前骰筒。我凑到近旁,打量各人面孔,忽快步上前,扯起一人衣衫道:“陶景名!你不是生意忙不开吗!”

众人见了,无不侧目而视。他没料到我会出现,身体一僵,当即滚落下木凳。

“好啊,你也学会撒谎了!”我嘶喊道,慢慢变成了哭腔,“不仅撒谎,还拿我给你的钱去赌,照这样下去,家底要被你败光了!”

他面上露出惊恐神情,支吾道:“有、有什么事,咱们回去说。这里不是交谈的地方。”

“你还知道回去!”我落下泪来,“我没到的时候,你怎不知道回去!”

那一夜我坐在床边,一宿不曾宽衣。

景名来求我道:“今日之事,你万不可对其他人说。尤其是我娘,她若知道,怕要气出病来。”

“那你当初为何要去赌?”

“我一时受了蛊惑。”他声泪俱下道,“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

十一

“绣姐姐,你怎么了?”阿顺睁大眼睛,疑惑地问。

听到这话,我才意识到,唇边竹笛已静默许久。

“姐姐心情不大好。”我放下笛子,“今天不能教你曲子了。”

阿顺听了,也垂下头,去拾地上黄叶。忽然,他一扫面上阴霾,跳起脚向我说道:“绣姐姐,你在这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我吃了一惊。

“烂柯山。我去砍一棵竹子,给绣姐姐做支长笛。”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我不明就里。

“绣姐姐不开心。若你也有支笛子,就会忘记这些烦心事。”

阿顺说罢,便头也不回跑去门外。我愣在原地,独自回味许久,心中稍稍释然,露出抹欣慰的笑。

十二

“你可知阿顺去哪了?”婆婆问我道。

“他,好像去了烂柯山。”

“他去那里作甚!”婆婆皱眉道,“这么晚了,怎还不见他回来?”

“可能是他贪玩。”我想起伐竹一事,又吞下去,安慰婆婆道,“再等半个时辰,他或许就能从山里回来。”

半个时辰后,阿顺没有出现。婆婆按捺不住,唤来众儿女,叫他们提灯去烂柯山寻人。我夹在队伍中,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半个时辰,方进入隘口,行到巍峨群山中。

“阿顺!阿顺!”众人扯起嗓子,不停呼喊,一整夜下来,无人应答。

回家后,我伏在床边大哭一场。景名见我如此,便来抚慰道:“你莫要太伤心,说不定阿顺平安无事,并未遭遇不测。”

“那你说,他现在为何不回?”我哭道。

“或许他遇见仙人,百年之后,还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十三

银杏树下,我出神仰望天际。

笛子倚在膝边,像一段枯木,好久未曾发出过声响。

那天之后,众人又进山搜寻几回,每次都无功而返。最终,就连婆婆也不得不承认,阿顺多半是被猛兽衔走。

“绣姐姐,你怎么了?”

恍惚中,他仍眷眷然立在眼前,眼睛一眨一眨。我不敢去看,埋下头,情不自禁地啜泣。

“灵绣!灵绣!”

正垂泪时,却听有人叫我名字。不多时二嫂自园外跑来,见我便大声叫道:“啊呀,你怎还有心待在这?景名铺子出了事,快过去瞧瞧吧!”

“出了什么事?”我垂泪问道。

“几个泼皮围在门前,正把店里东西向外搬!”

十四

赶到店铺时,他们已装好车,正要扬鞭向远处去。

“你们干什么?”我奔去队伍前,拦住道路道,“光天化日之下入室偷盗,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为首的一个斜乜着眼,问:“姑娘是哪位?”

“我是陶景名之妻。”

“原来是老板娘。”他咧嘴一笑道,“我等可不是江洋大盗。事情来龙去脉,你问自家丈夫去。”

我一怔,见景名拖着步子,垂头丧气地行来身旁。

“让他们走吧。”他说,“店里东西,是我让他们搬去的。”

不待我回话,那为首的嬉笑道:“这些还不够!下个月再来时,你可要给我凑足数目,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他们驱使车马,大摇大摆离去。景名僵在原地,一言不发,阒寂得如同一尊石像。

“你又去赌了?”我身体开始颤抖,怒道,“你和我说实话!”

“是……没错。”

“你和我发过的誓呢?”我扯起嗓子大叫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与你这个赌鬼!”

十五

随后几天,陶家上下乱作一团。婆婆听说景名事情,急火攻心,当即生一场大病。一时,病榻旁灯火长明,众人轮流端水喂药,终日难有几回休整。

那段日子,我一直未和景名说话,若是累了,便跑去银杏树下发呆。时已深秋,落叶满地,偶尔西风掠过,把片片黄叶卷到天边,仿佛离群之雁。瞧着瞧着,天色渐黑,薄暮中,我似听见阿顺说:“若你也有一支笛子,就会忘记那烦心事。”

我不由苦笑。

阿顺啊阿顺,我知你心疼我。可要忘记苦恼,一支笛子真的足够?

十六

“你究竟还欠多少账?”我问景名。

他没料到我会开口,沉吟良久,缓缓道:“大约三百两银子。”

“只有这些?”

“什么叫只有这些?”他窘迫道,“你觉得三百两是个小数目?”

“我没觉这是小数目。”我说道,“我只是确认,你没对我隐瞒实情。”

“没有。”他摇头道,“这个数目,已经够我受的。”

“那好,从今开始,我去接些刺绣活计,若顺利每天可得几百钱。你去外面打些短工,再卖掉一些家什,拼凑下来,也能渡过眼下难关。”

“你为何突然决定帮我?”他惊异道。

“不然怎样?我是你妻子,终究要同甘共苦。”

十七

景名出门了,我一个人在房中刺绣。

这份活计并不轻松,从早至晚,我坐在一方矮凳上,对着素色底子穿针引线。几日下来,腰身脊背酸疼难忍。黄昏时,我把刺好的绸料交给丝店,领回几百个铜钱。

晚饭后,景名便从外面回来。

“今天攒多少钱?”我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不到一两。”他如此回答,离开屋子,到水缸近旁擦身。

沥沥流水声自窗外传来,不久便看他赤着臂膀,悄无声息地进房。

“它也长得不小了。”我说。

“什么?”他怔住,“你说什么不小?”

“肚里的孩子。”我轻抚腰腹,说道,“等这一段过去,咱们好好抚养孩子长大。”

“好。”他不经意地撇过目光,“等这段过去,咱们一起抚养。”

我笑了,多日积攒下的疲惫烟消云散。他若愿回头,便善莫大焉。

人非圣贤,为何不能再原谅他一回?

十八

直到那个夜晚。

我绣好一面牡丹,在屋中等景名回来。

照理说,他本该于两刻钟前归家。不知为何,那日直到初更,也不见景名现身。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我想,既如此,我就再绣一面好了。

拿出底料,穿好针线,正准备开工时,却听门外一阵骚动。不时景名推门而入,急切说道:“灵绣,我眼下要去山中一趟。”

“为何?”我大吃一惊,“这么晚,你去山里做什么?”

“我那朋友犯事情,正被几个衙吏追捕。”他说道,“事情紧急,我带他去烂柯山躲躲。”

“可……”我愣在原地,尚未领会他口中话语,便看景名转身出门,消融于一片夜色中。

片刻后,一声清脆鞭响传来,似有两匹快马,向村外飞奔疾驰。

半晌我恍然惊醒,责备起景名来。若叫官府发觉,岂不要落个包庇之罪?我倚在枕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不久倦意上来,迷糊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把木凳搬去门口,一边刺绣,一边等景名回来。

直到红日西沉,晚霞飞起,他也没在巷中出现。

十九

“景名哪里去了?”婆婆嘶吼着,随即爆出一阵响咳。

“他带朋友避避风头,似乎往烂柯山去了。”

“那他为何还不回来?”婆婆不依不饶道,“避个风头,要花费这多天吗?”

“这我哪会知道?”我再难自抑,流下泪来,“我也怕他出事,希望他早些回来。”

婆婆饮尽杯中水,怫然道:“你这小贼妇,害死阿顺不说,又把景名克走。自从你进了这门,我们陶家就没安宁过!”

二十

景名终究没回来。

我不知那烂柯山有何等魔力,竟像巨兽一样,将亲近之人接连吞没。白昼时,我依旧守在门前,望眼欲穿地眺望巷口。

每一次,希望都随斜阳缓缓落下,沉入天涯,无息无声。

不觉间,交债日子迫在眉睫。我数数做绣工赚来的钱,三十七两六钱,不足债务八分之一。

正这时,我忽想起,景名没告诉我,他把工钱放在哪里。

不得已,我拉下脸面到大嫂二嫂那里借钱。二人都没从怀里掏出一个子。

二嫂还讥讽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找我们借钱?景名不在,谁还会把你当亲戚!”

二十一

“怎么只有这一点?”为首的泼皮不悦道。

“景名失踪,再没回来过。这些银子,都是我一人苦苦攒下的。”

“就算人没了,债也免不了。”他嚼根草秆道,“哥几个,到里面看看,有值钱的直接搬来。”

我欲阻拦,却被泼皮推到一边。不久,他们从屋里返回,手中或提或举,将物什搬到车上。

为首的端详了一番,问道:“还有别的东西么?”

“没了,就这么多。”众人答。

“这些东西不值三百两银子一半。”他摇头道,“若只有这些,咱们不就亏了!”

“那大哥你说,该怎么办好?”

“怎么办?”那人摸摸下巴,忽把眼神转向我。

其余几个见状,也扭过头来,脸上轻浮一笑。

我感到不寒而栗。

二十二

我一路狂奔,顾不得路人诧异。

我不见那几个泼皮,只听见他们吆喊,忽近忽远,好似声声催人早死的鬼嚎。

转过巷子,过一洼污黑水塘,片刻工夫便到村口石碑前。

我稍一喘息,便向远处山林跑去,散了头发,湿了襦裙,绣鞋也染得一片污黑。

我依旧不敢止步。

身后声音渐渐消散,两旁景色由无垠水田,变作起伏丘陵。几棵参天巨木映入眼中,我方明白,这里正是入山的隘口。

我怎会跑到这里?我问自己。

头顶枝条愈发繁密,崎路一柱险峰赫然耸立,那就是烂柯山。

几月前,景名为我指过那里,说这座山上居着不老不死的仙人。人若见了,便被禁锢于时间中,直到桑田沧海。

我怎会跑来这里?一定是因为阿顺,因为景名。

他们此时,或许正在看仙人下棋,这局棋一定难舍难分,他们看得痴了,忘记时间,想着一局过后再动身回去。

可这一局棋,却要花上人间千百年,你们为何如此贪玩?

我跑到烂柯山脚,沿羊肠小径向上爬,手足并用,好几次险些坠下山崖。袖口被扯开,肘踝划出血痕,我不停步,继续向峰顶攀援。

阿顺、景名一定在那里。

不知多久,我攀到一面平台。两截山体与此切断,似有巨斧挥下,砍出一缝缺口。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处奔走,终在石顶尽头寻到一方低矮木桌。

“阿顺、景名,你们在哪里?”我呼喊着,声音回荡于空山幽谷。

“我是灵绣,要带你们回去。”

喊声摇漾须臾,我侧耳屏息,听了许久,终在微风中寻到一丝窸窣。

“阿顺、景名,是你们吗?”

“他们不在这里。”一个声音如是道。

我蓦地一怔,霎时转惊为喜,开口喊道:“你是这山中神仙吗?”

“我是。”

“我来找弟弟和丈夫,想带他们回去。”

“可我说了,他们不在这里。”那声音叹口气。

“怎么可能?”我心中一紧,问道,“他们亲口说过。”

“回去吧,凡人。”那声音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此言一出,再无人应。我于心不甘,正要继续追问,眼神一瞟,忽惊怖得难以开口。

只见我手背上,不断生出褐色斑点,原先白皙臂膊渐渐塌陷,萎缩得如同一截枯枝。

我骇破了胆,挣扎着要从噩梦中醒来,还未叫出声,便被额前白发蒙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