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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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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倒念念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

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

一字褒疑华袞赐,千秋业付后人猜。

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

蒲松龄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这并非杞人忧天,老妻过世后,蒲松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数月前,鸡鸭鱼肉尚能入肚,如今竟连一口米饭也咽不下。

食欲日衰,腿脚也跟着颤巍。从卧房到书斋,十几步竟要走走歇歇,耗上半炷香工夫。蒲松龄不由感叹,韶华易逝,如今真已是风烛残年。

新春甫过,外头还有噼噼啪啪爆竹声。蒲松龄倚于床边,望裱纸上窗花,回忆起几天前,自己与儿子争论的情景。

“爹,您搬去书斋做什么?”蒲笏茫然不解道。

“我让你搬,你就搬,哪来这多为什么呢!”

“那里阴冷得很,您若睡在里头,不冻出一身寒疾?”

“不碍的。”蒲松龄道,“多准备两个火炉送到书房,凑合凑合挺得过。”

“可这又是何必!”蒲笏恳求道,“寒衾冷床,哪有屋里热炕舒服?”

“我难道不知哪里舒服?搬去那里,是为晚上多读读书。”

蒲笏没拗过父亲,只得把木床抬到书斋。蒲松龄立在门口,如监工一般拄着拐杖,目送件件寝具搬进门内。

“爹,还有什么吩咐?”蒲笏搬完家什,如是问道。

“没了。”蒲松龄摇头道,“外边天冷,你且回房吧。”

蒲笏行个礼,独自出了院子。蒲松龄回身仰头,见乌黑底木上“聊斋”两个烫金字赫然醒目。

又一个夜晚,蒲松龄被噩梦惊醒。

窗外一片无月之夜。蒲松龄喘着粗气,抹去额上细密汗珠,回想起方才骇人一幕。

梦境中,自己正坐在格子间里,心无旁骛答写考卷。几道题目早已烂熟于心,他思如泉涌,手中毛笔疾走不停。待到翻页时,那笔杆如生脚一般,向红线之下猛然蹿去。

蒲松龄吓得魄散,当即攥住手中毛笔,慌乱中,幅格外还是染上几道墨迹。眨眼间,一监官自远处来,将他试卷一把扯起。

“越幅了!越幅了!”他高声道,“我要把你卷子贴到墙上,以儆众人。”

听到这话,蒲松龄当即吓白了脸。他想跪下身说些软话,可无论舌头还是膝盖,僵硬得如同铁石一般。心中正急迫时,却看监官身形渐渐淡去,转瞬晕成一团糨糊。

蒲松龄方才知道,一切只是场梦。

寒夜中,萧瑟风声了然于耳。蒲松龄披起一件棉衣,去桌旁点燃案角一盏油灯。

火光一亮,他从梦境回到现世,恍然间,数十年的挫败化作一潮黑云,汹汹奔压而来。

他尚记得,四十七岁那年,自己因试卷越幅,被监官从考场逐出。这大半生里,他虽然日夜苦读,科试不倦,却仍是个穷酸秀才,未取得半点功名。

失意潦倒至此,眼下大限将近,如何死而瞑目?蒲松龄不禁落下泪来。

书橱一角,摆放自己所著文集。有几本多年未翻,已落一层厚厚灰尘。蒲松龄撑起拐杖,蹒跚移去木柜边,弓腰从中抽出一本薄册。

封上写“聊斋志异·一卷”。

蒲松龄想到,自己苦读之余,还曾撰写这一套书籍,共一十六卷,逾十万字,其中尽是鬼狐之事,光怪陆离。自己此一生的心血,除科举外,便在这页页字句间。

倘此书可以流传,自己便可含笑九泉。

蒲松龄又想到,成书之后,曾有人贬责《聊斋》不值一哂。事到如今,未尝广闻于天下,仅在亲朋好友间来回传阅。以此观之,流传万世云云,怕只是自己痴心妄想。房中空气又冷一分。蒲松龄放下书本,重回书案旁。

“莫再念了。”他长叹一口气自语道,“一切皆是宿命,我蒲松龄注定碌碌一生。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世无德,不曾修下一星半点福分。”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想吹熄油灯回床去睡。就在此时,屋前竟响起一阵敲门声。

“你是哪位?”蒲松龄瞪大眼,疑惑道。

书斋前,一个身着素衫、头戴方巾的书生肃然伫立,看打扮不似今世之人。

“公子是否走错宅院?”蒲松龄问道,“我不认识你这年岁之人。”

“聊斋先生,您好好想想。”那书生并不客气,“您要不认识我,那这世上就无人与我相熟了。”

“可我还是想不起来。”蒲松龄搔头道,“你勿卖关子,直接报出姓名。”

书生一撇嘴道:“我姓叶,尚无名——这下您该猜到了吧?”

“道姓不说名,哪有这样介绍自己的!”

“这不都是拜您所赐!”书生颇有些恼怒,“我曾与您一样,是个久试不中的秀才;后遇县令丁乘鹤,被其赏识,约好三年后一同进京。怎奈出发当天,我竟害一场大病,呜呼哀哉病死。倒是魂魄随了他去,教他儿子读书,后来考上举人。”

“难道你是叶生?”蒲松龄怎也料不到,眼前书生竟是自己书中人物,“怪哉,我是不是梦犹未醒,仍还勾留在幻境中?”

“您在说什么?”书生怫然道,“我不正活生生站在这儿吗!”

蒲松龄捏下胳膊,疼得一颤,痛感流向心窝。

“那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由慨叹道,“我写了一辈子妖鬼,今日总算见到活的。”

“什么活的,我现在可是魂魄!”

“好吧。”蒲松龄抬手,示意他压低嗓门,“那你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聊斋老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叶生火冒三丈道,“我且问你,中得举人后,你为何非让我回到乡里,见到自己棺材,化得连影都没有?我苦读十余载,刚刚尝些甜头,就被你一竿打翻,跌入虚空。此等大恨,我叶某就是化成灰也忘不了!”

听过这话,蒲松龄目瞪口呆道:“那依你看,要怎样弥补才好?”

末了,叶生翕动嘴唇开口道:“你替我改掉结局,换成另一个:比如终老于职任之上,或者借尸还魂之类。总而言之,我要多过几年举人瘾!”

“可这书已经定稿。”蒲松龄一抹汗水道,“抄本已流传在外,想改也改不得。”

“我不管。你今日若是不改,我叶某就留在门前不走!”

“这……”蒲松龄皱起眉头,愁苦万分。

正无措时,忽见半空之上,一口皮袋如苍鹰扑兔,向门前疾速飞来。叶生望见,吓得大叫一声,消遁得无影无踪。

那皮袋落到脚下,起了褶皱空瘪下去,不时一阵脚步声自院外响起。

蒲松龄这才知道,斋中又有新访客。

“走呀,快走!”

人还未至,便闻一个女子声音。片刻后,甬路上现出二人影,一高一矮,向房前款款行来。

蒲松龄望了许久,瞧见高的是个男子,书生打扮。矮的是那发声的女子,明眸皓齿,甚是可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先生行礼!”

书生听见催促,敛起神色,勉为其难作了个揖。女子收好皮袋,也屈下双膝,向蒲松龄略施一礼道:“先生,您可一定要为小女做主呀!”

蒲松龄定睛望着两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宁采臣,而你是聂小倩,对不对?”

“先生慧眼睿目。”小倩笑道,“方一露面,就被您瞧出来。”

“多亏那只皮袋。”蒲松龄得意道,“要是没它,我可要把你错认成江城。”

“江城是谁?”小倩眨眼道。

“没什么,没什么。”蒲松龄自知失口,赶忙搪塞道,“你们夫妻两个,为何会来找我?”

“您让他自己讲。”小倩闪身,将宁采臣推到前面。

“你和先生讲讲,如今到底为何而来?”

“这档子事,咱回去再说不成?”宁采臣嗫嚅道,“家中能解决的,何必非要麻烦先生?”

“家中能解决,你倒解决个给我看?”小倩揪起他耳朵道,“只说不做,哪像个大丈夫样子!”

宁采臣疼得直咧嘴。

蒲松龄见状忙劝道:“有话好说。你把事情讲出来,我给你们评理。”

“那好。”小倩一瞪宁采臣道,“这杀千刀的,婚前一直甜言蜜语,说什么‘生平无二色,终老无二心’。婚后没过两年,他就娶了一房小妾,整天卿卿我我,油锅里鸭子般腻乎。先生你说,这种负心汉,我该如何惩罚?”

“这……”蒲松龄闻言蹙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记得,自己这么写,本想给宁采臣多添几个儿孙。谁料这无关笔墨,竟砸翻好大一坛醋。

“冷落正室,确是宁采臣不对。”良久之后,蒲松龄道,“此事我站在你这边。”

“看到没有?”小倩向宁采臣一扬眉道,“回去后,你就给我休掉那狐狸精。”

“且慢。”蒲松龄止住她道,“虽说如此,但有些道理,我不得不讲。成婚前你曾说,若能嫁与宁采臣,便是做婢做媵也愿意。后来宁母看你可怜,才将你留下,让儿子以正室之名娶你。照理讲,你能做上正妻,已是意料之外,如今为何要独占一夫,与一小妾争风吃醋?”

“这……”小倩眼神躲躲闪闪。

“采臣的确食了言,但你又何尝守住承诺,甘心只做个婢女丫鬟?”

小倩再不出声。

“依我看不如这样。”蒲松龄继续道,“回去后,采臣不可偏袒小妾,让小倩独守空房。小倩也不可步步相逼,迫使采臣休掉侧室。这番裁断,你们二人可有异议?”

“没有。”宁采臣抬眼,小声道,“我今后回去,定不偏不倚,不惹小倩生气。”

小倩捏拳,好一会才松开道:“既然先生这么说,我自然会依言行事。只是不知道这杀千刀的,会不会依言行事。”

“这倒好办。”蒲松龄笑道,“若采臣不守约定,你再把他拖来便是。”

二人走后,蒲松龄重回案前,回味方才的一幕幕。那盏油灯已变昏淡,他拾起桌上铜针,重将灯芯挑起了些。

叶生、小倩,竟与想象之中相去甚远。品到这里,蒲松龄不禁哑然失笑。叶生怎就成了进士迷,而小倩又怎变成了醋坛子?难道他们各自生命,可以滋长蔓延至故事之外?蒲松龄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惝恍好一会儿,方要瞌睡,忽听书斋外一阵喧嚷。大半夜的,为何会有人鸣锣击鼓?蒲松龄暗自思忖,推门朝院中一望,下巴险些掉到地上。只见墙围之中,一支红衣队伍正闲庭信步,向斋门浩浩荡荡开来。打头几个似是仆从,挥舞木槌,手中击打各式乐器。随后众人,男的俊俏,女的妩媚,追逐嬉戏,口耳间洋溢宴宴笑言。

仆从行到门前,自动列成两队,让身后众人通过。最前头是一个眉清目秀小生。他趋至蒲松龄身前,长鞠一躬笑道:“聊斋先生近来可好?在下皇甫氏,替诸家人向您问安。”

“皇甫氏?”蒲松龄琢磨半晌道,“莫非你是娇娜的兄长,阿松的表弟?”

“正是。”小生颔首道,“聊斋先生尚未忘怀,在下荣幸之至。”

“怎会忘呢!”蒲松龄笑道,“娇娜、阿松她们,也都随你来了吗?”

“来了,来了。她们就在那边瞧着呢!”

蒲松龄循指望去,见队伍末尾,两女子半掩着面,向自己这边眨眼。

“孔雪笠呢?他也到了吗?”他回过头问那小生道。

“这场盛宴,怎能少了我?”未待皇甫公子回答,便听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聊斋先生,我孔雪笠给您作揖了。”

蒲松龄望着眼前男子,只见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比身旁皇甫公子粗犷不少。

“这个孔生,真有文武双全之貌。”蒲松龄赞叹道,“教书授业之智,剑劈厉鬼之勇,非眼前之人不能兼得也!”

“祖宗在上,谁叫我是孔家后人?”

于是三人一同笑出声来。

“诸位今日造访寒舍,是何缘由?”笑声落地,蒲松龄问道,“难不成是为躲避什么灾厄?”

“非也。”皇甫公子笑答,“我等本赶路回乡,怎料途中犯了酒瘾,恰巧路过这里,便想借用贵宝地办场筵席,痛快畅饮一番。”

“可我这里并无酒食。”蒲松龄愕然道。

“先生不必担忧,东西我们都带来了。”

皇甫公子侧身打个响指,便看众下人端着餐食酒坛,自夜色中鱼贯而入。书房中,众人架起长桌,铺好方毡,随即燃起灯烛,杯樽碟盘放置整齐。其间美食珍馐香飘四野,琼浆玉液剔透流光。

蒲松龄见状,赶忙道:“这么大的排场,若惊动左邻右舍,该如何是好?”

皇甫公子笑道:“先生还不知道?早在到来前,我已施好障耳之术。”

既入座,众人起身举盅,一齐喝光开席酒。笑语中,胳臂织成罗网,筷子连成罛罭,长桌之上觥筹交错,喧哗扰攘久久不息。

其间,皇甫公子召集家人,同向聊斋先生敬酒。

“诸位。”他高声道,“自团圆以来,我等还未问候先生。今日借此开宴之机,请诸位端酒向先生致以谢忱。”

蒲松龄觉得,自己几十年未曾喝过这般畅快的酒,先前糟胃口已不知所踪,越是吞饮,腹中越是舒适惬意。如此来回数巡,席间嚣闹渐渐落下。

蒲松龄眯起眼,微醺地扫视座中众人:只见皇甫公子醉卧于身下蒲团上,孔雪笠与阿松你侬我侬,彼此给对方互喂水果。书斋角落中,有一女子茕茕独立,满面愁容。蒲松龄起身提起酒壶,颤悠悠行到近前。

“娇娜啊,”他扶桌沿缓缓坐下道,“你既闲着,陪老朽喝两杯如何?”

娇娜似没料到蒲松龄会来,先是一怔,转瞬弯起一双眼目。

“先生海量。”她笑道,“您既说了,小女岂有不陪之理?”

蒲松龄倾下酒壶,斟满二人身前瓷杯。

“今天这酒,喝得可好?”蒲松龄举起酒盅,向娇娜杯上碰了一碰。

“先生设的席,小女哪敢挑剔?”

“可我觉得,自进门起,你就悒悒不乐。”蒲松龄呷口酒道,“若没猜错,你心里还念着孔生吧?”

“先生何出此言?”娇娜闻言一惊,“雪笠是我姐夫,我怎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可他毕竟曾为你而死。”蒲松龄道,“你若不在乎他,又怎会舍得那宝贝红丸,拼尽全力将他救活?”

“这……”娇娜眼神闪烁不已。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意他,但碍于情面,无从表露。不过对人生爱,从来不是罪责。于我面前,你不必遮遮掩掩、诚惶诚恐,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娇娜闻言,独自沉吟半晌,才抬起眉目,问蒲松龄道:“那依先生说,我以后该如何面对姐夫?”

“此事,我恐怕无法替你决断。”蒲松龄道,“但平心而言,我羡慕孔生有你这般红颜知己。”

娇娜怔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夜,蒲松龄未曾闲暇。待皇甫家走后,又有数批人来到书斋,怀揣各样事情:

两个阿绣一同出现在房里,考验蒲松龄是否能辨出孰真孰假;婴宁与王子服前来拜访,求治好他们儿子的笑病;黄英家种的“醉陶”开了,特地来送上几朵;莱阳生伏在地上苦求,询问公孙九娘坟墓在何处……

如是应付了几个时辰,灯中麻油已经见底。送走胭脂鄂秋隼夫妇后,蒲松龄瘫坐在木椅上,一连喘了许久粗气。

五更鼓声鸣过多时,新一轮日头就要出来。昏暗中,蒲松龄不知会不会再有人来造访。正思量着,忽听门外一阵窸窣响动。蒲松龄以为是过院老鼠,未曾在意,直到房门被轻轻叩响,他才意识到果真来了新客人。

书斋前,一个娇弱女子垂眉而立,似正忖度什么心事。

蒲松龄见她穿得单薄,不及问名字,只招呼道:“快进来,这里比外头暖和!”

谁知却听那女子说:“就不叨扰先生了。我不便多留,说完话就即刻告辞。”

蒲松龄愕然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我姓范,排行十一,别人叫我范十一娘。”那女子道,“不知先生,可记得小女之事?”

“怎会不记得?”蒲松龄道,“孟安仁呢?他怎不与你一同过来?”

“实不相瞒,小女故意没有叫上他。”她说道,“当下一番话,只能对先生一个人讲。”

蒲松龄抚须颔首道:“我能明白。敢问范姑娘有何事要对老朽说?”

“我今日来,是向先生道谢。”

“道谢?”蒲松龄惊异道,“可你与封三娘之结局,并不像别人一样圆满,实为整本《聊斋》中最令人扼腕的。你不央求我改掉书中结局,反以德报怨,特赶过来道谢。其中含意,恕老朽实在不能领会。”

“我与三娘结局,诚如您所说那样。”范十一娘道,“可毕竟,我们曾邂逅相知、朝夕相守,曾为对方牵肠挂肚。如若没遇见她,我可能永远不知爱深几许,思是何味,永不知什么叫贪恋若狂。这一切,都拜先生妙笔所赐。能拥有这样一段情缘,小女三生有幸。”

说罢,她跪下身去,向蒲松龄长长稽首。

蒲松龄立在门前,久久说不出话来,竟掩住双目,流下泪来。

“先生何故如此?”范十一娘见状惊讶道,“莫非小女说错话,惹您心中不快?”

“没有,你说的每个字都贵过千金。”蒲松龄啜泣道,“该道谢的,反该是我自己。”

雄鸡叫了。

蒲松龄坐在方椅上,凝望面前书卷,不发一语。

案角油灯熄灭,散出一缕馨香青烟。窗棂外,墨似浓夜消散,一抹亮色徐徐自天边升起。

这个夜晚,怕是就快要过去了,蒲松龄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

看天色恐已是卯时之末;待日头出来,《聊斋》中人物,恐就不会再来造访。此一夜中,自己虽未曾合眼,但说起来,还真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他回忆一张张面孔:小倩、婴宁、娇娜、黄英、阿绣、连琐、胭脂、阿英……如此一人又一人,回味良久,直到最后那范十一娘。

屋梁之上,似仍话音萦绕,或笑或怒,绵绵不绝。

想到这里,蒲松龄不禁怅然。今夜以后,这些人还会复来?若是不来,又要去何处寻找?何况自己眼下时日无多,如此看来,先前分袂,就是一场场生离死别。

他心头一阵痛楚。

生离死别。他们为何非等到此时,才一一来见自己?先前那些闲裕时光,怎就无人前来探视?蒲松龄连连顿足,怪阎王爷,为何不再施舍几年寿命,让自己把所有人一一见过。

忽然,蒲松龄恍然大悟,或许将要死去的,只有自己一人。

原来生离死别,不过是一番自作多情。书中人物,仍会旷久长存,孳息于自己描绘的大千世界。无论是否广传,无论遭至何般苛责,《聊斋》仍为他们的承载。

能创作这样一部书,自己此生就没有白费。

熹微晨光中,蒲松龄笑了,缓缓闭上双眼,垂下手臂,安然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