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几乎没有睡觉。火车的颠簸使得才三岁两个月的儿子睡得很不踏实,稍不舒服他就把胳膊抡起来,翻几个来回。怕他摔下去,我躺在他的脚头,用两腿圈着他,却不时被睡梦中的他给推下去。我只好坐起来,打开床头小灯,看随身带的一本小书——《遥远的房屋》,这是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于1920年在人迹罕至的科德角海滩居住一年后写的一本散文集。作者和壮丽的大海、各种各样的海鸟,和科德海角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无所不在的海滩亲密相处,你可以感受到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丰富、细致和深深的爱意。
在这里,大自然和人类是合二为一的:“无论你本人对人类生存持何种态度,都要懂得唯有对大自然持亲近的态度才是立身之本。常常被比做舞台之壮观场景的人类生活不仅仅只是一种仪式。支撑人类生活的那些诸如尊严、美丽及诗意的古老价值观就是出自大自然的灵感。它们产生于自然世界的神秘与美丽。羞辱大地就是羞辱人类的精神。以崇敬的姿态将你的双手像举过火焰那样举过大地。对于所有热爱大自然的人,那些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大地都会付出她的力量,用她自身原始生活中的勃勃生机来支撑他们。抚摸大地,热爱大地,敬重大地,敬仰她的平原、山谷、丘陵和海洋。将你的心灵寄托于她那些宁静的港湾。因为生活的天赋取自大地,是属于全人类的。这些天赋是拂晓鸟儿的歌声,是从海滩上观望到的大海的黄昏,以及海上群星璀璨的夜空。”我被作者的抒情深深吸引。只有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时,生命的意义、人类生存的本质形象才显现出来,在那里,人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更是恒久的,因为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掀开窗帘,火车在朦胧的夜色中疾驶,大地、树木、庄稼一掠而过,掩映在树木中的房屋沉默着,隐约可听到夜晚的呼吸。我不禁对即将展开的故乡之旅充满了向往。我的村庄、我的亲人、我的小河,还有小河中那刻有我青春记号的大树……我想象它们也有如是壮丽的风景,能给人带来如此庄严的思考。
清晨,火车缓缓地驶向县城,看到县城里那座桥的时候,我知道,穰县就要到了,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我曾经在这座桥上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月亮。那个黄昏,天色只是将暗,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如宣纸,中间一抹轻淡的云,清雅圆润,恰如青春的哀愁,有着难以诉说的细致。那年我十三岁,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到火车,县城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轮月亮,有一种难以企及的美感。但是,天色将黑,当我走进县城,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寻找大姐的单位时,我开始惊慌、害怕,我不敢问路,那些悠闲的行人身上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使我不敢走上前去。在一座楼面前,我徘徊了好长时间,我想进去,我隐约感觉,那应该是姐姐单位附近,或者,那就是姐姐的单位,但是我不敢问。现在想来,那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县城而已,而它所展现给一个乡村孩子的形象却有着明确的阶层与距离。
穰县,曾经是“逐鹿中原”最重要的战场,历史上这里发生过许多残酷的战争,遭受过许多严重的自然灾害,穰县人一次又一次地几近灭绝。但由于地理、气候与交通上的优势,每当穰县人口几乎出现空白时,很快便有移民迅速补充过来。据史料记载,秦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81年),即迁“不规之徒”于穰。唐开元十年(公元722年),迁河曲六城“残胡”五万余口于许、汝、唐、穰等州。其中,规模最大、在民间流传最广的移民迁徙便是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迁山西、江西、福建等省人口至穰。穰县人皆说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洪洞县人,即起源于这次移民。
穰县经济以农业为主,盛产小麦、棉花、烟草、小辣椒、花生等,素有“粮仓”之称,是国家粮食、黄牛、外贸烟的生产基地,也是棉花、芝麻生产的重点县。这里几乎没有大型企业,没有工业支柱产业。经济不发达、民风保守、观念落后是官方对穰县的基本概括。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窗外,我的亲人们浩浩荡荡站了一大群,父亲、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妹妹一家,总共十几个人。车门打开,早已站在车门口的儿子却突然哭着不愿意下车,他指着地面说:“脏,太脏了。”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昨夜穰县下了一场雨,车站的地面有点湿,地上有泥水,被雨淋湿了的瓜果皮、纸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苍蝇在上面忙碌着。儿子显然有点被吓住了,他不知道,这是内地县城最普通、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外面的世界在不断“提速”,生活节奏、城市建设,包括火车的物理速度,但是,对于穰县来说,那些只是风景而已。县城火车站的落后与肮脏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个保守小城内在的顽固性格,它也是中国内陆县城的基本缩影。
中午,一家人到饭馆吃饭。当年的一家九口,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姊妹七个,如今已经衍生为二十几口的大家庭。一桌根本坐不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另一桌吵吵闹闹,大人们这一桌也是高声阔调,笑声不断。在外人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最起码,从物质上而言,这个家庭终于度过了漫长的贫困岁月,可以体面地到餐馆吃饭。面对这样热闹的情景,儿子显然有点害怕,他赖在我身上,不肯下来。在城市生活的孩子,几乎没有经历过这样热闹的大家庭场面。
晚上,所有家庭成员照例聚集在妹妹家。父亲、姐姐和姐夫们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斗地主”。这是七八年来他们最热衷的娱乐,也几乎是北方小城人们共同的娱乐活动。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村里的事情,姐姐们早年出嫁,后来又逐渐移居城里,老家对于她们而言也已经是“故乡”了。因此,说起村里的故事,大家都十分兴奋。
大家兴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终于可以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了。从二十岁出外求学到现在,每次回家我都只是短暂停留,这次,我终于可以长时间地和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一起重温过去的温馨,回忆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