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庄村路口的那一排房子里,有一座房子的院子特别大,没有院墙,直接用水泥铺地,连接着公路的路面,显得特别开阔,也很气派,这是梁光河家。他们的房子是2007年盖的,村里人在背后议论,说这房子是他们用儿女的命换来的。
光河和他老婆都是老实人,他的理想就是盖栋排场的房子。积攒了二十几年,也没有把盖房的钱攒下,他们又不愿意借钱,就下狠劲儿干活,光河和老婆、儿子出去打工,几年也不回家一趟。可是,到出事之前,房子还遥遥无期。这房子,是在光河儿女死后得到赔偿的第二年盖起来的。自那以后,光河再也没有出门打工,也很少出家门,在村里很少见到他的影子。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黄昏的乡村有一种异样的静谧,不是崭新的、时尚的、新鲜的,而是朴素的、破败的、安详的静谧,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地老天荒之感。我和父亲一起散步,来到光河家门口。门开着,里面很暗,父亲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在我们要走的时候,光河出来了。他的脸从昏暗处突然浮现出来,苍白得吓人,几乎能看到脸里的青筋,脸非常瘦削,鼻子也尖得不正常,皮肤松弛,活像一个没有血色的、恐怖的鬼魂的头颅。他慢慢移动出身体,佝偻着,像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我吓了一跳,在我印象中,光河是一个颇为英俊的青年,是那种少有的深轮廓的人,如今,这深轮廓却使他显得更加病态。他和我们打招呼,搬出几个凳子,让我们在门口坐下,又喊来了他的父亲——梁庄以前的老支书梁兴隆。做这一切时,光河都是在极缓慢的状态下进行的,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身体就像是一张薄纸片,好像一阵风过来,他就要被吹倒似的。
一会儿,他的父亲来了,他的老婆,我们叫花婶的,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花婶,浓眉大眼,身体结实,说话高腔阔调,从她身上,看不出这家曾经发生过悲惨的事件。乡村妇女的生命韧性总是比男人强。
我很想谈谈他儿女的事情,却根本无法张嘴。父亲似乎也没有办法提起,几次想提起,但又都停下了。光河一直低眉耷眼,无精打采的样子,倒是老支书依然精神矍铄。
从光河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走在乡村公路上,倾听着庄稼的呼吸声,我感觉仿佛整个大地都有着动感的韵律,充溢起一种宽广而又丰盈的生命之感。夜很黑,给人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夜空越显得幽静,高高低低的庄稼仿佛在与我们一块儿行走。一束净白的灯光一闪一闪,逐渐走近,走到最近处,灯光停下,照在我们的脸上,就听见声音说:“二爷,这么晚干啥?”父亲答道:“闲转,你在干啥?”“逮知了。”说者把手里的一个瓶子拿起来,里面是混浊的水,大概半瓶的样子,把水倒出来,知了还在里面爬。我问:“逮这东西干啥?”说者回答说,镇上食堂收,一个一块钱,最少也六角钱。走过后,父亲对我说:“这是胜文,周家的大儿子,当年他出门打工,他父亲老周替他照看孩子,没看好,在井里淹死了。胜文回来把老周两口撵得满村跑,要杀死他,把老周两口子吓得出去躲了半个月。”
回到家里,父亲给我详细讲了光河的遭遇:
事情发生在2005年10月18日,六点左右,天擦黑,学生刚放学。
光河的一儿一女,弟弟梁亮和姐姐梁英准备回梁庄村,梁亮骑摩托带着梁英,梁英已经怀孕了,有四五个月吧。梁英是个好女子,顾娘家,也顾婆家。梁英和她丈夫在镇上开了一个家具店,生意不错。她的婆家姐是个瞎眼,她经常照顾,关系不错。这天是梁亮刚从广州打工回来,到镇上接姐回娘家吃饭。就在高中拐弯路口被一辆小轿车撞了。撞车的人姓庞,是粮管所的一个主任。庞的亲哥是公安上的人,刑侦副队长之类的官。庞是醉酒驾驶,车开得很快,一辆农用车和他的车同向而行,庞超车的时候,撞了梁亮的摩托。梁英被撞飞到农用车上,一直被拉到了另一个县,大致有七八十里。人们卸车的时候才发现有具尸体在车上,当时已经夜里十点左右,车主吓得要死,不知道咋回事,赶紧报警。在这边,事故现场,车主庞一看人死了,赶紧打电话,很快,来辆车过来把他拉走了。旁观的人报警,梁亮被拉到医院,很快就死了。村里人和梁英婆家人一直在找梁英,明明是和梁亮一块儿走的,咋会没见了?到第二天早晨,公安局查到这边派出所,才知道梁英被撞到车上,拉到另一个县里了。
光河两口子还在新疆打工,几天之后才回来。光河的弟弟光天在家打理。梁英放在火葬场,梁亮放在医院太平间。当时,庞托村里治安主任去说,认为这个事赔偿七八万就可以了,光天认为七八万不行,两个大人,带梁英肚子里的那孩子,是三条命呀。后来,庞又托镇上几个有头脸的人去说合,九万五千元就到头了,再多就不管了。过了三天,梁光河两口子回来了,那伤心劲儿就不用说了,在儿子那里哭哭,又跑到闺女那里哭哭,嗓子都失声了。村里人就劝,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赶紧想想赔偿的事吧。刚开始,光河说,不要钱,只要命,判他刑,让他坐牢。人们劝他,人已经没了,钱再没了,真正是人财两空。再说,你这闺女儿子在地下有灵,也不会愿意的。光河也就不这样说了。那一阵子,一堆人围在光河家里出主意,一是同情,还有一个,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呢,想着万一要得多了,说不定还能借来一点。
最后找到一个地区公安局的关系,送礼说情,说最低赔偿二十万,姓庞的没答应。但是,地区公安局的人认为,不用管它,拖一阵儿,只要不签和解协议,他就属于重大交通事故,赔钱之外,还要判刑。后来,庞又找很多人给梁光河说合,双方僵到那儿了。最后,庞使出杀手锏,放出话来,再不答应,就不给钱了,判刑就判刑。这给梁光河造成巨大压力,怕人家有势力,即使人家坐牢,也会很快出来,钱也可能拖着不给,最后造成人财两空。为这,梁光河也四处找人讨主意,也没有更多办法。
姓庞的也打听过了,知道梁家这一家族虽然外面有人,但多与梁光河家,尤其是与他父亲梁兴隆有历史矛盾,肯定不会多管此事。因此,也就不管梁光河如何活动,以静制动。
此事被晾了有一段时间。梁亮和梁英一直没有下葬,尸体放在火葬场的冰柜里,每天也得花不少钱。光河两口子天天哭,到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闺女儿子下不了葬,人家又不管,打官司吧,又没人。一个月工夫,光河就瘦变形了。最后,光河撑不住了,又找人说合,把赔偿的钱说到十五万七千元。算是和解了。梁英的婆家也得了一部分钱。
后来,一个与梁兴隆有仇气的梁家人,与乡人说,这都是梁兴隆的报应,你是不知道,梁兴隆那鳖娃儿干支书的时候,那是屙血背良心,坏透气了!老天爷没报应到他身上,报应到他孙娃儿孙女身上。
梁庄的人大都同情这俩娃儿,但是,另一方面,又认为这是梁兴隆当支书时做了坏事的报应。
农村人的想法很现实,人死了,剩下最重要的就是钱的问题。在为钱而争执的过程中,疼痛、伤心、亲情都变为可以讨价还价的东西,一切似乎都很冰冷、无情、残酷。这也是一般人在理解乡村类似事件时常有的谴责与鄙视,似乎他们把钱看得比人重。但是,谁又能看到他们心里面的深流呢?
我就要离开家乡的时候,光河到县城看病,他的舌头突然间不能动了,吃什么都吐,无法下咽,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进食了。我不知道最终的检查结果,姐姐说可能是神经官能上的病,哪一根神经失控了。但我有一种疑惑,这会不会是抑郁症引起的?想起光河从房屋暗处走出来的时刻,那厌倦的、松弛的、刀条一般的脸,我觉得死亡似乎就跟随在他左右。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是痛苦的,更何况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无儿无女的他,生活的希望、目标又在哪里呢?而他的新房,又给他多大的压力,或者,一种说不清的负罪感?“拿儿女的命换来的”,这句话会在他的心里产生怎样的反应呢?在乡村,突然得到这么大一笔钱,觊觎的人且不说,它会使那些嫉妒的人说出不符合自己日常性情的话。我相信,有不少人向光河借过钱,毕竟,他有这么多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而当所有的钱都转化为这一座房子时,也等于全村人的某一笔财富失去了。这是一种不顾人情的做法,会招致村里人的不满。它也会加深光河的负罪感。
[1] 不太美气:不舒服。
[2] 说人:相亲。
[3] 对两句:双方对话几个回合,暗含着较量或考查之意。
[4] 黑里盔:脸非常黑。
[5] 清是:真的,特别
[6] 婆子妈:婆婆。
[7] 月把天:一个月左右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