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左右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唱着戏文,“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叫一声,田公子,你细听俺言——”间或伴随着“咔咔”的吐痰声。清晨亮嗓,这是父亲几十年来的老习惯。这是一段悲哀的戏词,曲调比较慢,如泣如诉,婉转悠扬,被父亲反复吟唱了几十年,我们姊妹几个也烂熟于心,“俺家住在河岸边,母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俺一女名叫凤菊,早不幸,老母亲把命丧,撇下了俺父女,以打鱼度过荒年。清晨起,老父亲到大街把鱼来卖,碰到卢公子买鱼不给俺钱,我的父一听心中不愿,卢公子赛虎拳,将我父两腿打断,然后间又重打四十皮鞭,我的父一股气儿未上来命丧黄泉……”
父亲一生热爱唱戏,他曾得意地说,在他的少年时代,因为嗓子好,扮相好,他差点被一个戏班子带走,还是因为爷爷坚决反对,才没有走成。在我年少的时候,寒冷的夜晚,吃过晚饭,一家人早早地躺下,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父亲躺在母亲的脚头,抱着母亲冰凉的脚,给她焐暖。我们姊妹躺在另外一张大床上,盖着破烂单薄的被子,相互挤在一起取暖。这时候,父亲开始悠悠唱起:“胡凤莲,站舟船——”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悲哀与温暖也一同流到心里。这一场景成为我心灵永远的底色:凄凉、悲伤,但又有难以言传的温暖。
我的父亲,一个浪漫的农民,一生多情,母亲瘫痪八年,父亲始终不离不弃,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常年背着母亲到处看病。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从小没有挨过打,更重要的是,无论家境如何艰难,父亲都坚持让我们上学。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里,父亲有着良好的口碑。
吃过早饭,在父亲一连声的催促中,我们又开始了谈话。一个月下来,他对我的访谈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不断指点我该去和谁谈话,和谁聊天,并追问我最终的思考方向。我让他谈谈他的政治斗争史,那也是一部村庄的政治斗争史。
你说政治是啥。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政治”却处处找到我。
1966年腊月,农村开始“文化大革命”,老老少少都是红卫兵,打走资派。生产队里的干部、大队部里的人都是走资派。干部吃喝风,也想起来把他们收拾收拾。官谁不想当一下,是不是?村里都说我行,就选我当“红卫兵组长”,后来是大队“文革委员”。村里有事,我也去斗人,斗保管梁光明,但我斗的都是实事,梁光明恁坏,早该斗斗他,打人,还贪污粮食。那时候,会计梁兴建急得给我磕头。为啥事?写小红旗写反了,“毛主席”三个字写成倒的了,实际他是无意,人们说他是反对毛泽东。我还在床上睡着,他到家就给我下跪,说是让我饶了他。1967年7月,“文革委员”被“新文革”推翻了,村里又成立了一个新组织,说我是保皇派,保那些干部,开始批斗我。全都是胡整。
我这才到县城建筑公司找你舅,让他帮我找个事儿干干。建筑公司几个年轻人成立了一个“七一兵团”,整老工人。老工人发现我坚持正义,就与我商量,成立了“八一兵团”,隶属于“摧资总部”。我是“八一兵团”一号,主要领导大家干革命。还有一个叫“八一八兵团”的,和我们对立。双方都打瞎枪,没有死过人。后来“八一八兵团”胜利,我又算站错队了,被打倒,又被“七一兵团”斗。我就跑了。后来那些人把我的材料送到乡政府,要给我判刑。所以我后来才反复逃跑。
1968年“二月黑风”后,与你五舅一块儿到湖北打棉花被套。6月份回来,又到建筑公司跟别人到另外一个地方盖仓库,算是潜逃在外。在这期间,无意间碰到一个村里人,我好吃好喝招待他一顿,让他回家别说碰见我,结果他回去就给“革命委员会”说了。当时,梁兴隆是兵营营长,马上派人来抓我。我都来不及跑,被捆住往回押。你外婆家是回梁庄的必经要道,当时刚好是7月,走到场里,人们看见我,对押我的人说,来喝个茶。趁这期间,他们赶紧把我藏到你外婆家里,他们找不着,给你外婆村的大队支书说,这里逃跑个反革命分子,大队支书也不管。你外婆村里人说,别再找了,再找就打死你们这些鳖娃儿。
我这算藏了起来,白天不敢回家,钻到烟地里,有时候坐在离村庄很远的树荫下,有时候跑到亲戚家。正是夏天,那热得是没处钻,特别是烟地,七八月间烟长得正旺,都是半人高,把地盖得严严的,不透一丝风。早晨还凉快点儿,一到下午两三点,那真叫热呀。我晚上偷偷回去。春生看见了,报告到大队部。梁兴隆马上组织人去抓我,把王家路口、去菜园的路都堵住,这都是逃跑的必经之路。我从韩家到北岗的那条路跑了。我才跑到公路上,就看见七八个红卫兵,他们在那里候着我呢。这下跑不掉了。
1968年的七月初三又被逮回家,那年闰七月。这我记得可清,一辈子都忘不了。梁兴隆们说,明天下午到晚上在学校操场上开批斗会,向主席汇报,说清问题。怕我跑,周围都布置有人,看着我。为啥下午开会,实际上是想等到黑,好打你。这你大姐都记得清清楚楚。把我绑到会场上,各个生产队的积极分子、骨干分子都坐得满满的。“二球”[1]们坐在前头,梁兴隆坐在外边指挥,你原叔[2]后来跟我说,梁兴隆跟他们说打死你也不要紧。几项罪名:一是抢军火库;二是骂毛主席;三是支持刘少奇,都是叫人死的罪名。叫我跪,我坚决不跪。看形势不对,我就说,我实属人间败类,请上级处理。实际错误我一点都不承认。李学平跟咱们还是亲戚,拿着语录本打我,把我头打流血了,浑身乌青。打的人都是积极分子,后来乱了,都打,也看不见是谁。我身上的小布衫撕得一条条,被血染红了。回去的路上,远远有人跟着,走到岔口那儿,看见你妈在那儿等我,看我浑身是血,哭起来了。你妈说轧了面条,让我自己做做吃,她就出去了。你妈去找着兴隆的妈说:“五妈,你看在一个梁家,也没出五服的面上,你回来给我七哥说一下,别打得太狠了。”刚好兴隆回来,五老婆儿就给兴隆说:“当年咱们家不行,回来以后没吃没喝,光正家卖馍开油坊,也帮过咱们,光正这个事儿,你们看是啥就是啥,别打得太狠了。”兴隆说:“就是要打死他,好扬扬威。你别给我提原先的事儿,那跟我无关。”兴隆没有看见你妈坐在那儿,你妈气得浑身发抖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又斗,这次是要定性。走到学校围墙那儿,一大群学生娃儿,砖头瓦片往我身上扔。一到会场上,有人就喊:“打倒梁光正!”还是叫我承认。叫找证明人,编排很多事,说我在哪儿哪儿骂毛主席,编成个框儿。我骂毛主席,学生娃儿们都听见了。后来,会场把灯吹灭了,砖头瓦片都打在我身上、胸脯上、脸上,疼了好几个月。这时,立娃儿他妈说:“兴隆,你们说得不对,娃们放学天还没黑,咋能听见光正骂毛主席?这不对啊。”兴隆一听,不知道说啥好了,就说,待后处理。那夜算结束了。
后来为啥叫你们每年春节都去看立娃儿妈,就是这个事。大前年,立娃儿妈死,你姐还专门回去送了两百块钱,请了一盘响[3]。
这是1968年7月的事。打这以后,停了一段时候,很多人找我了解情况。1968年年底,又要清理阶级队伍,大队部说,你可把你的东西弄清。1969年2月,我又是对象。从2月一直整到麦黄梢儿,把我关在镇上高中,粮食自己拿,集中去许家吃饭。清理几个月,啥也没弄清,又弄个待后处理。回去还不断找。打过的就两次,批斗大大小小几十次。挂个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暴乱分子”。后来说是又要运动,安排重活干。1969年10月,我带着你大姐跑到新疆找你大伯,腊月间回来。头天从新疆回来,第二天就被送到“治刁”水库干活,到那儿还被批斗。挖刁河水库说是疏通河道,挖沟改道,也没成功,到现在地也毁了,还没平。万幸的是,因为一直没承认错误,1970年稍微松了点。
1974年春上,因为反对光杰、光勇、光明在村里横行霸道,3月间他们在咱们房后打我,打得浑身是血。1975年烧窑。1977年咱们家盖房子,你妹出生了。1978年才被平反,这一年又出大事。1978年11月15日,梁兴隆把咱家门前的路挡住。左边你二婶已经把路封住,因为咱们从来都是往右边走。他现在把右边路封住,连出路都没有了,不是让人没活路吗?我拿着榔头把墙给砸了。然后,就是打架。那一场架,你大姐、你哥都记得清。我拿着菜刀,你哥拿着那个铁球,你大姐拿着铁锨。咱们家的铁球就是从那时开始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告到公社,公社书记肯定向着大队书记,说我是严重的反党分子,非给他斗争到底。我听说了,公社书记到哪儿开会我跟到哪儿,让他解决这事儿。最后他烦了,说解决解决,今儿就解决,就派副书记来解决。梁兴隆说,那叫光正来我这儿坐坐,我就把墙扒了。我说那不行,他来我这儿坐坐才对,他把我路封住,不让人活,咋变成我向他道歉?后来又说只让过人,不让过车,我说不行。1979年清明这件事基本告一段落。
我这个人就是好抱打不平,看不惯的事儿,就好管,人家叫我“事烦儿”。“吐故纳新”[4]的时候,重新选村干部,梁家几门之间斗得厉害。梁光望是咱一个门上的人,为保护他,我早上跑晚上跑,找乡里工作组,想着是家族的事,是一种义气。没有人感谢我,你妈说:“人家老欺负咱,快整死你了,你还跟人家一势,有没有脸?”你妈那次真生气。回你外婆家,我去叫了几次才回来。
1980年9月16日,你妈生病。因为浇地,兴中把咱们的地浇坏了,你妈和他们吵架,兴中把你妈推倒在地,手也弄伤了。你妈连气带摔,中风了。那年你妈虚岁四十岁。然后就是开始背着你妈到处治病。
父亲提到的很多名词,像“统购统销”、“二月黑风”等,我都不甚清楚,但是,父亲却很自然地提起,可见当时的政治对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巨大渗透,只不过,他是以一个“破坏者”和“批斗对象”参与当时的政治。想象着父亲为了躲避被抓捕,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烟地里,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四周一片寂静,炎热的太阳直照着他。那是怎样的心情?他如何度过那漫长而又饥饿干渴的酷暑?从整个村庄来看,六七十年代的政治生活席卷了整个乡村,但是,其内在的逻辑、心态及操作方式,却与标准的政治有着根本性的不一样,村庄内部的家庭恩怨、权力斗争、人情近疏都参与其中,它决定着批斗者的心态及被批斗者的命运。最终,对父亲的批判定性被一个老太太经验性的一句话给否定了,也恰恰显示了这场斗争内在逻辑的荒诞性。
作为一个“不安分”的乡村老人,父亲经历了、也参与了中国的当代政治历史。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政治却切切实实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和家庭。他好斗和“爱管闲事”的性情使得母亲和我们整个一家人受到了伤害,父亲的批斗史也是我们一家的受难史。母亲的生病与早逝除了自身身体的原因,跟长年的担惊受怕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如果我们指责父亲伤害了母亲,他会非常愤怒地骂我们,认为我们太自私。近几年虽然有点“晚节不保”(父亲终于获得了村庄权力层的认同,颇有点得意地出入于新旧支书家里,享受着大家对他的礼遇),然而,一遇到什么不平事,如村里的财务问题,哪一家被欺负,不管是不是村里的、认识不认识的,他的“活力”马上回来,像年轻时代一样,替人家到处奔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在为别人打官司,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总是一堆人在商量事儿。我上初二时,为帮一家人打官司,那家姐弟在我家住了几乎两个月。那时候,家里基本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还瘫痪在床,父亲生意也不做了,和他们一起去跑,找法官,托人情,和村里几个要好的人在一块儿商量。最终,官司也没赢。提起这件事,父亲又骂起来,这不管能行?这些人都坏到底了,没人治他们会行?这是几十年来我们经常听到的话。父亲始终不承认,也不认为他的这些行为有什么不对。
如果撇开他是我“父亲”的身份来看父亲,我清楚地看到,正是父亲这样对“政治”充满热情的人,那些乡村的“刺头”、“事烦儿”、“管闲事”的人,维护着乡村的道德与正义。他们扮演的通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见识,对权力、对欺上压下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自觉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