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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八章小繁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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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的日子慢慢慢慢地缓过来了。

这与曾章甫被关押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是曾章甫的被关被打换来了曾家渐缓的机会,虽然曾家生活渐缓是曲折的,中间还要经历许多的波折、许多的打击。

曾章甫换来了两件好事:一是他成了货郎,二是母亲学会了织布。

事情是这样的:这次与曾章甫同期被关押的年轻人中,有一个是曾章甫的堂叔,名叫曾乘之。曾乘之是曾宪鼎同父异母的弟弟。曾宪鼎的父亲有三个老婆,曾宪鼎系大老婆所生,曾乘之系二老婆所生。关押期间虽说不许人探视,但毕竟就在一个大屋内,乡政府、曾家及好几家贫雇农家就在隔壁。曾章甫家近期的种种变故,不一会儿就能传入监牢里。年轻人的心都是善良的,也都是相通的。大家都安慰曾章甫,连审讯者后来也觉得于心不忍。

曾乘之在监牢里跟曾章甫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别悲观,我们都应该乐观一些!你家尽快想办法弄一台织布机,我叫我媳妇儿教你媳妇儿织布。”

曾乘之的话让曾章甫心头一热。虽然,还不知道如何能弄到一台织布机,但总算看到了希望。曾章甫相信,只要有了织布机,他聪明过人的媳妇儿一定能学会,一定会织出好布,一定能养家糊口!

曾章甫和曾乘之被释放一年半后,曾乘之的媳妇儿,即曾章甫的堂婶娘找上门来,兑现曾乘之的承诺。但当时曾乘之已经不在人世,堂婶娘也已嫁作他人之妇。

在监牢里,曾乘之跟曾章甫一样,交代了种种所谓的罪行,也同期被放了出来。但曾乘之却未能像他说的一样乐观和坚强。刚放出来,他就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曾章甫他们被释放后,只有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他们被限制在村里,既不许离开康家山村的地界——特殊情况经提前报批可以远行到太子庙,也不许在外过夜。

曾章甫被释放出来后,母亲陪他去请代郎中开药。服了几服中药后,曾章甫就开始挑着两只篾箩筐,当起了走村串道的货郎。

曾章甫的主要货物是针线。他身体还很虚,挑不动重物。针线很轻,他挑着走路方便。康家山乃至太子庙的人都知道曾章甫的家庭变故,也知道他在关押期间被打得最狠。大家都很同情他。

根据家庭分工,母亲在家照顾曾浩之、带孩子、做饭、洗衣,也到稻田和棉田里打药、除草,到土里种菜、收菜。还有时间就帮曾宅里的其他人家做些事。

康家山以及太子庙的人是那么的善良!

曾章甫每天上午出去,天黑才回来。他每天回来,都有收获:或者是米,或者是菜。

曾章甫的针和线每天都会卖出去一些。换回来的东西虽轻,却能支撑一个家。米不多,但掺进红薯里就是每天的好饭。菜则五花八门,有青菜,也有些干菜,比如盐菜子、南瓜皮、芋窝梗、辣椒、萝卜。村里人买针线不是给钱,钱在当时没有什么用。他们都是给这些吃的东西,这些都是救命的东西。

有了土地的庄稼人,圆了数千年土地梦的庄稼人,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抛洒着汗水,收获着粮菜和棉花。他们善良,他们朴实,他们有情有义,他们乐于助人。他们通过“买卖”,把同情的目光连同果腹的食物施舍给了曾章甫。

在饿殍遍地的当时,如果不是曾章甫的两个篾筐,不是他每天卖针线,曾家仅剩的几口人可能都做了饿死鬼。

好机会还在后头。这年下半年,母亲除了帮人家洗衣带孩子,还多了一门体体面面的“生财之道”。

那年下半年,汉寿县掀起了“乡学乡办、村学村办”的教育热潮,县里、乡里安排人员,村村户户动员入学,特别是贫下中农的孩子要上学。康家山办起了“康家山小学”。

母亲打心里赞同办学。她从内心深处认为,政府分田分地给贫苦农民,做得对。土地不能让地主们全占去了。虽然曾家遭了大苦大难,但把田土分给农民,是正确的。但光种田种地不读书不行,不读书那就是文盲、睁眼瞎,不读书就断不了穷根。她原来很担心农协不重视教育,看来是她多虑了。

母亲听到村村办学校的事,由衷的高兴。

办学就要招教师。那时候哪有那么多知识分子!教师必须从贫下中农里挑选。贫下中农里,完小毕业生很少很少,那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大部分教师只有初小文化程度。但是,没办法,先把学龄儿童组织起来上课再说。再说,教师们可以边教边钻研嘛。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教学相长。

母亲和曾章甫不仅读过完小,还读过初中和师范,算是当地的顶级知识分子了。和曾章甫一起被关押的年轻人,基本上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地主子弟,成分不好,不能当教师。但毕竟,村里已开始重视教育、尊重知识了。

那年下半年,住在曾宅里的孩子们都入学了。母亲除了帮各家洗衣、带孩子,还会给孩子们辅导功课,教他们做题。那些家庭更加感谢和敬重母亲,他们经常会拿一支莲藕、几根萝卜塞给母亲。

曾章甫能生财,母亲也能生财,曾家的日子不会再揭不开锅了。

这一年康家山的油茶籽长得不错。由于曾章甫身体未能完全康复,行动尤其爬树还不太方便,母亲不让曾章甫摘油茶籽。母亲一个人把几百斤油茶籽摘下来。

摘油茶籽那两天,曾章甫在山上陪着母亲,跟母亲说话,也讲些听来的笑话。

那一年冬天,茶油炒饭,吃得特别香!

但繁纯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母亲的心头之痛越来越重。

繁纯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格外有神,长长的睫毛,五官端正,像曾章甫。人很瘦,但是长长的小腿骨架,一看就知道长大会是个高挑个儿。但她越来越虚弱,肚子开始水肿,后来脸也浮肿起来。

“翁娘,我肚肚疼!”繁纯经常跟母亲说。

母亲带她到代郎中那里挑手指尖,除此之外再也无能为力。繁纯痛苦的话和痛苦的表情,像刀一样剜割着母亲的心,就像女儿从船上跌落河水中,母亲伸长手去救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情的河水一点点吞噬女儿。

1952年春天,汉寿县新一轮的运动又席卷而来。

这一轮运动来之前,母亲又有了身孕。

外面的宣传标语告诉康家山人,这场运动叫“复查”。复查什么呢?复查田地,即对去年没收后分配下去的田地进行复查。

母亲和曾章甫不知道,这场复查运动其实就是土改运动的构成部分,它属于土改运动。但根据母亲的亲身感受,土改已于1951年下半年完成了。她以为,复查是新的一波运动。

有了丰富政治斗争经验的太子庙和康家山农协,将复查运动从一开始就推到了高潮。红旗、口号和标语排山倒海而来。先前被批斗过的地主再次被揪到台上,去年的几个漏网之鱼这次终于没能逃过人民正义的宣判,吃了“花生米”。民兵们摩拳擦掌,磨刀霍霍。曾浩之躲在屋里,吓得不敢到地坪上晒太阳。

曾浩之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天下午,太子庙乡复查斗争大会召开前两三个小时,康家山村农协来了几个挂枪的人,他们用一根结实的粗麻绳把曾浩之绑走了。农协的人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曾浩之,带着惶恐不安的母亲和曾章甫,一起到了太子庙的会场。

被绑着的地主随即就要押上台。曾浩之垂着头,准备跟着他前面的地主往台上挪。这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叫农协的人给曾浩之松绑。

“曾浩之没犯过具体的罪!他老婆都只娶了一个!”那个干部说。

曾浩之就这样不必上台接受批斗。他和曾章甫、母亲一样坐在台下的地上,忐忑地听报告,跟着别人响亮地喊口号。

一场批斗,飘来了“复查”的一丝寒风,也带来了人性的一星温暖。

直至复查运动结束,曾浩之、曾章甫和母亲,都再也没有遇到麻烦。这让母亲更加坚定地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为人仁义善良,最终还是不吃亏的。

复查运动开始不久,母亲倒遇到一件好事:村里要调母亲去画政治宣传画,说在村里画得好还会推荐到乡里去画。村里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叫母亲去画的。他们经过观察和调查,认为曾章甫的媳妇儿钟祝华虽然是地主子弟,但表现不错,勤劳质朴,做人踏实可靠,孝敬长辈,团结乡亲,可以改造。

村干部满以为母亲会欣然应承。

母亲猜测当时如果答应去画政治宣传画,只要表现得好,政治生活上的保险系数可能会大大提高,她甚至有可能进入乡政府的宣传队或到学校当教师。

但母亲没有同意。她当时拒绝村上的理由是:家里四个人,公公年老体衰,曾章甫自释放出来后就不能干重活,女儿还小且患了疳积,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离不开人。再说,她怀上了孩子,干不了画画的活儿。

但还有一个关键的理由,母亲没有对村干部说:曾章甫不让她到村上去。曾章甫说:“嫂子们都改嫁了,村上那些光棍或死了媳妇儿的男人眼馋你,打你的主意,你千万不能去!”

那年谷雨前后,有孕在身的母亲在棉田里撒棉花籽。舅舅从修山来,带来了外婆的死讯。外婆是在半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里偷偷投池塘而死的。

淹死外婆的那口池塘就在外婆家的地坪一侧,面积小得不够一头水牛在里面打滚。池塘虽小却也恶毒,它把艰辛守寡20年的外婆吞噬了。

母亲痛哭了一场。她没能赶回娘家送别外婆,也没能跟舅舅回去跪拜外婆已经安睡了半个多月的新坟。

舅舅急着回家插秧和播棉花籽,他第二天就回修山了。

舅舅回修山去的那天夜里,三岁的小繁纯死在了母亲的怀抱里。

小繁纯那阵子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母亲喂她稀饭、喂她鸡蛋汤花,她都不愿意张开墨黑的嘴唇。她的十个指头尖两天前在代郎中那里挑破了,却不能再愈合。她在母亲的怀抱里像病猫崽一样低声地呜呜,声若游丝,渐渐就停止了。

母亲没料到繁纯是在那天离开人世,她以为女儿会像往常一样哄哄就会入睡。

但母亲很快感觉出异样。

她摸摸繁纯的额头,额头还暖和着,她就有些放心了。

繁纯像是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看不出难受来。

母亲准备帮她擦脚擦脸送她上床睡觉。

谁知没一会儿,母亲发现繁纯的小手凉了,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繁纯的手臂凉了的时候,两条腿也凉了,全身都凉了,只有胸窝窝里还有些暖气。

母亲脑袋一炸,慌了手脚。她哀叫一声“章甫!”曾章甫闻声跑了过来。

母亲把双手捂在繁纯小小的胸口。胸口微微的暖气从母亲的指缝里一点点地漏出来。

胸口的暖气漏尽的时候,繁纯的小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她浑身冰凉,慢慢地就变硬了。

小繁纯在人世间度过了三年。她还没来得及感受生活更丰富的酸甜苦辣,没来得及学习更多的唐诗和儿歌,也没来得及等到弟弟从母亲腹中出生,就匆匆告别了人世。

那天夜里,乌云压得很低很低。

小繁纯死后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刚给小繁纯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小繁纯就被她的爹爹曾章甫抱到了奶奶金姑娘的身边,抱到瞎子老奶奶的身边,抱到了大伯父曾庆云、二伯父曾庆德的身边。

要埋女儿了,曾章甫舍不得。他把繁纯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繁纯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的。曾章甫抱着繁纯呆呆地坐着,一遍遍地想着她会笑的模样,想着她初长牙齿的模样,想着她每次咯咯笑着跑过来要爹爹抱的模样。

曾章甫的心里一阵阵酸痛,痛得想哭也哭不出来。

他强撑着挖了一个坑。然后,他摸索着把坑里扎手的小石子都拣出来,他怕小石子硌得女儿疼。

繁纯入土的时候,乌鸦呱呱叫着从村庄上空掠过,滂沱的大雨在如吼的春雷中泼下。

一阵阵雷砸下。一道道电闪下。它们惊不醒繁纯。

繁纯陪伴着两个伯伯,陪伴着瞎子老奶奶,陪伴着奶奶,陪伴着仙逝的亲人,永远地睡在那里。

在阴间,瞎子老奶奶和奶奶一定会给小繁纯换上干燥的衣裳,一定会让她享受温暖和宁静。

不再有小繁纯天真的嬉闹声,不再有她告诉翁娘她肚肚疼的哀叫声,虽然天气开始炎热,但曾家显得更加冷清更加凄凉了。

好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生命。

曾浩之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章甫在,祝华在,我曾家的根就不会断!”

1952年农历九月初,母亲挺着大肚子在棉田里摘了两茬棉花后,再次临产了。

这一次,没有金姑娘请来的那个呱啦呱啦讲个不停的喜婆,母亲也再不会有连坐四天木椅借土生子的痛苦。

这次给母亲接生的是代四翁妈。代四翁妈是村长的翁娘。村长姓代,住在曾宅。代四翁妈并不姓代。她的丈夫即村长的爹爹姓代,在家排行老四。农村妇女的称谓往往跟夫家,所以康家山的人一般叫她代四翁妈。

代村长一屋人都是善良人,代四翁妈是个很善良的女人。母亲发作时,叫曾章甫快去请人。结果,曾章甫出人意料地把代四翁妈请来了。代四翁妈是来帮忙的,本应得到曾章甫和母亲的感谢,但她却是带着贵重的礼物来的——她送给母亲两颗鸡蛋。

说代四翁妈来给母亲接生出人意料,理由有二:一是代四翁妈信佛,平时在家烧香求神拜佛,极讲究干净卫生。她从不进喜房。她几个儿媳妇给她生孙子,她都不踏入喜房一步,直到产妇坐完月子,代四翁妈才肯进喜房;二是因为她是村长的翁娘,村长虽然善良,但他讲政治,他叫他翁娘注意莫要跟地主家庭扯到一块儿。但是,母亲临产,代四翁妈心里同情,她毅然进入喜房,执拗地要帮助曾家,帮助曾章甫,帮助曾章甫媳妇儿!

那天已过了霜降,很冷很冷了。代四翁妈一进喜房,便帮母亲烧茶籽渣饼。不一会儿工夫,一个健康的男婴就顺利降生了。男婴出生时,茶籽渣饼烧得正旺。

烧茶籽渣饼熏房间,能把蚊蝇熏死,把房间熏得透香;它能取暖,经久耐烧,比木炭还暖。在喜房里烧茶籽渣饼,是一举多得的明智之举。

这男婴就是我的小哥。

这男婴的出生,让曾浩之的精神为之一振!

“爹!请给孩子取个名吧。”母亲和曾章甫对曾浩之说。

曾浩之想了想,说:“今年的棉花刚摘下,孩子就叫曾新棉吧。这名字叫着温暖,希望他长大后给我们带来温暖。”

这名字好是好,但一直没叫响。康家山没几个人知道曾新棉的大名,只叫他毛坨。

毛坨是母亲给他取的乳名。这名字被邻里邻舍及后来毛坨的小伙伴们广泛使用。

母亲生毛坨时,我的外婆已经自杀身亡,曾家也已没有可以打点月子的女人了。母亲这个月子,是自己打点自己。除了打点月子中的自己,还要带儿子,并打点公公和曾章甫。

那年的油茶籽才晒好,还没有榨出油来。家里坐月子要急用的物件,曾章甫不能光靠那点针线钱去换购。曾章甫挑了几十斤黑油油的油茶籽粒和洁白的新棉花,到太子庙刚成立不久的农村合作供销社换回了几尺青布、十几颗鸡蛋。

喜得儿子的曾章甫,又像平时一样,挑着两只篾箩筐,去卖针线,每天换回一点儿米、一些青菜和干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