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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二十二章婚后生活:由平静到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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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里,曾章甫从广州回到康家山。

过完年,正月初六,母亲带曾章甫回娘家。

一路上,曾章甫和母亲轮换着骑马和坐轿。有个马夫牵着马当护卫。母亲的伴妈符嫂坐另一顶轿。

按湖南农村自古以来的风俗,三天回门,即新婚三天后新娘要带着新郎回娘家。娘家在回门那天邀请亲友邻里喝“回门酒”。但曾章甫在外地读书,时间紧,情况特殊,外婆家便没办回门酒。还有一个风俗叫“初一崽初二郎”,即大年初一儿子儿媳给父母拜年,初二便是女儿女婿回娘家给父母拜年。但正月初六是母亲的二伯钟立仁的六十寿诞,外婆便让母亲带曾章甫初六才回修山麻竹垸。

在麻竹垸住了一晚,外婆便打发母亲带着曾章甫到荷塘张目桥给舅外婆拜年。

这是曾章甫第一次到桃花江流域。他早就听说桃花江是美人窝。这次到修山和荷塘,感觉美人窝的美誉名不虚传。

曾章甫这次到丈母娘家带有一个“任务”:他的好朋友曾耀武艳羡他有美妻,请他这次去给他介绍个益阳美女当老婆。曾章甫央母亲当个媒人。母亲想了想,说:“我认得的女孩多已出嫁或已定娃娃亲,岳彬叔有个女儿叫刘凤梧,尚未婚约,年纪相当,正好合适。”

刘凤梧的父亲刘岳彬是我外婆的远房兄弟,外公去世后刘岳彬曾带着母亲的表兄刘卓钦和我爹爹去看望过我外婆。刘凤梧读书不多,十岁出头就在家里待着。

到舅外婆家后,曾章甫便急不可耐地叫母亲带他去岳彬叔家拜年,其实是为了看看刘凤梧的容颜。

曾章甫看到的刘凤梧矮矮胖胖,离开学堂多年,浑身上下难见一丝女学生气质。

“这不合适!跑来美人窝帮耀武挑对象,咱们得认真负责!你看这位凤梧妹妹胖得像棉桃!”从刘岳彬家出来,曾章甫不满地对母亲说。

母亲带着曾章甫来到我爹爹家。

我爹爹家是一个气派的地主大院。爹爹名义上过继在汉寿县三和乡,但其实不在三和乡生活。那天我爹爹去修山联校开会不在家。爹爹当时的妻子带着四个儿女。我爹爹家当家的是我的曾祖父刘述晶。刘述晶是位好郎中,四里八乡都传颂他的仁心仁术。刘述晶每逢伏天就召集近边村的郎中去益阳资江河边给纤夫施药治伤。

刘述晶的弟弟即我的曾叔祖父刘楷东是反清革命军,曾长期跟随黄兴在外地闹革命。刘楷东的儿子即我的堂叔爷爷叫刘龙舫,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大才子,毕业于西南联大,供职于南京国民政府的文化部门,带着太太在南京工作,解放后偕太太回到张目桥,穷困潦倒至死。刘龙舫的一生波澜起伏,可以单独成书,这里先不详叙。

刘述晶只生有一个儿子,即我的祖父刘肃庚。刘肃庚有四个崽女,即我爹爹刘孟良、叔叔刘超凡、大姑刘静琴、小姑刘惠珍。当时大姑刘静琴已嫁给母亲的同学钟作舟。

那天母亲带曾章甫到我爹爹家时,见到了尚未婚配的小姑刘惠珍。

小姑当时正在益阳读高中一年级,长得亭亭玉立,皮肤像棉花一样白,脸蛋像桃花一样红,浑身上下洋溢着聪明伶俐的女中学生的优雅气质。曾章甫一见到我的小姑,便替曾耀武感到满意。

他把母亲拉到一边,悄声说:“你这个惠珍表妹挺合适,你快替耀武牵这根线。”

母亲于是悄悄问小姑。小姑红着脸说:“我年纪还小,不愿这么早恋爱!”

过年后,即将进入高中阶段最后一个学期的曾章甫却没能再返回广州。

曾章甫原本准备只是回来过寒假,寒假后返广州继续读书。曾浩之却突然叫他不要再去广州了,理由是时局越来越不好,家境渐呈窘态,家里无力供他在广州上学,加上广州局势不安宁,让他独自一人在外,越来越不安全,还让奶奶和父母牵肠挂肚。曾浩之说,他已托人联系了常德的学校,说如果曾章甫要继续读书就去常德读。

曾浩之帮曾章甫联系的学校叫常德县简易师范学校,是曾浩之的朋友参与投资建造的一所师范学校。原来曾章甫就读的常德县立中学难以转入,但也不是绝对不能转入。曾浩之图个简单省事,便叫朋友给曾章甫在这师范学校国文科二年级也就是毕业班上留了一个插班名额。

父命难违,曾章甫只得跟母亲和曾耀武商量。

曾耀武当然求之不得。县立中学与简易师范相隔不算远,走路不到半个小时,人力车跑起来,一刻钟左右就到。两个好同学又可常见面了。

就这样,曾章甫在广州的求学之路就此终结。

让母亲后来追悔莫及的是,她没搞明白曾章甫当时在广州哪个学校读书。母亲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到遥远的广州,所以她没有细问过曾章甫,曾章甫也没有认真告诉过母亲。

关于曾章甫在广州就读的学校的情况,只能从他和母亲的短短几句对话里,寻找蛛丝马迹。

曾章甫曾对母亲说:“我学校里有很漂亮很漂亮的鲜红的棉花。你相信吗?”

“不可能吧!棉花都是白色的呀。”母亲不相信地看着他。

“真的是鲜红鲜红的!”曾章甫得意地说,“你猜红棉花树有多高?”

“它再高,人伸手总摘得到吧?”母亲问。

“嘿嘿!十个人叠起来也够不着!”

“那怎么摘?”

“广州人根本不摘!”

“那不摘多浪费呀!就让它烂在田里呀?”

“不是田里,就在我们学校操场上!”

“操场上种棉花?你们那是农业学校吗?”

“才不是呢!我们那里是堂堂正正的高级中学!”

“高级中学就可以不收棉花,让它烂掉啊?”

“我们食堂拿它煲汤喝!”

“你骗我!棉花哪能煲汤喝呀?”

“哈哈哈……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广州,让你亲眼看到红棉花!”

凭这段对话的内容,母亲不可能找到曾章甫的学校。

这成为母亲一生的遗憾。

在曾章甫打定主意转入常德简易师范后,母亲求学的欲望突地迸发出来。得到曾章甫的支持后,母亲请示公公,希望去常德陪读。

曾浩之虽然有些愕然,但想到儿媳陪着儿子读书,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于是和一家人商量。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允许母亲同往常德读书,但提出了附加条件——曾家折腾出一个庞大的求学团——曾章甫和母亲负责带八个孩子去常德读小学。

曾浩之随后跟他那朋友联系母亲陪读的事。

曾浩之的朋友回话说:“你儿子插班读二年级没问题,但你儿媳妇没读过高中,插班读二年级国文科、数学科、英语科、政史科都不合适,可以考虑先入二年级艺体科试试看,如果跟不上就降到一年级去,也可以考虑插入国文科一年级。”

曾浩之把那人的意见转达给母亲,母亲虽然心里不服气,觉得起码国文科就不会跟不上班,但母亲也喜欢艺体,于是答应读艺体科二年级。

曾章甫和母亲同时带去常德读小学的八个孩子是:曾庆云的两女一子即碧玉、淑玉和继求;曾章甫姑妈的两个儿子王孟顺、王孟昌;曾章甫大姐曾莲英的一对儿女王运春、王运雄;还有一个男孩,是曾莲英的丈夫王乃愚那边的亲戚。

曾浩之已提前把这八个孩子需要插读的学校、年级、班级都联系妥当了。

母亲和曾章甫的常德求学之路就这么开始了。

他们住在曾浩之的朋友帮助租下的一套位于简易师范和小学之间的民居里。

母亲和曾章甫住一间房,曾浩之派来陪读的两个女佣李姐、胡姐各带着四个孩子分两间房住。母亲和曾章甫平时中午一般在学样饭堂吃。李姐、胡姐负责买菜做饭、洗碗、洗衣、晒被、接送孩子。

曾章甫的初中就是在常德城里读的,简易师范有他原来的同学。县立中学那边也有他的好朋友。因此,他一到常德,便常有同学来聚,他也常跑去其他学校与老同学聚。

母亲读艺体科一点儿也不吃力。虽然她从没学过素描基础,也没学过美声发音,但她很快就赶上去了。母亲很会扬长避短:美术课,她的花鸟画水平较高,且能把画刺绣出来成为精美的绣画。书法课,母亲的楷书是从四岁开始打下的基本功。音乐课,她的湘剧和花鼓戏声情并茂如行云流水。体育课更不在话下,长跑是她的强项,单杠、双杠都不差。虽然没学过铅球、标枪,但一开始测试就能达标。

八个孩子在离简易师范不远的同一所小学读书。他们年龄大小不一,入读的年纪也高低不一。

母亲很快发现,曾章甫喜欢成天跟朋友混在一起,读书不上心,不努力,学习基本功也不太好。初中阶段的国文题目居然也常不懂做,需要母亲帮他做题。相比而言,母亲的成绩则优秀很多。艺体专业课不差,语数英等文化课成绩在班上也后来居上,特别是她的古文和写作令任课老师刮目相看。曾章甫心服口服地叫母亲为女秀才。

曾耀武常来谈论时局大事。他所读的县立中学有爱国传统,抗战时游行反对日本侵略,不少还在读初中的男生毅然参军抗日。曾耀武介绍说,他们学校制止了国民党师长汪援华火烧东门外街巷的行径,帮助争取了新中日报社、光明电厂及吉春堂、同济堂、聂振茂三大药店不迁出常德。

曾耀武激动地说:“共产党在解放区搞土地改革,使老百姓有了自己的地。分了地,就有了温饱,得了民心。老百姓没文化,他们懒得去理会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有什么区别,他们只看谁能真正给他们活口、给他们尊严。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已不是学习,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要以实际的行动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我们要积极投身到这伟大的时代洪流之中去!”

曾章甫和母亲为曾耀武的激情而振奋,也替他担心,因为他的言论比简易师范被抓走的老师、同学更激进。

那个时期,母亲和曾章甫都亲眼见过警察疯狂抓人。

有一天下午,母亲的班级正在上课,三四个警察踏进门,把坐在讲台下第一排的一个男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个腰板挺得很直的年轻警察走出教室门时,转过头来向老师和同学们解释:“这家伙是个‘共匪’!”

又过了约一个星期,全校正在做大课间操,那位被绑走的男生领着五六个警察回了学校。他在人群里指点着,顷刻之间就有三个师生被绑住,塞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谷雨前后,曾耀武参军入伍去了。

他在常德加入了中共地下党。

入伍后,曾耀武从长沙给曾章甫来过一封信,信上说他新兵训练很辛苦,但他对前途充满信心,他希望曾章甫也能投笔从戎,驰骋沙场报效国家。曾章甫立即给他回了信,还随信寄去两张钞票。但音讯杳无。

曾章甫从1948年春曾耀武参军入伍,直至去世,都没再见过曾耀武。在后来的减租退押、土地改革、反右派、人民公社期间,都一直没有曾耀武的消息。曾耀武的父母死后,叔伯兄弟对他也知之不详,只听说没枪毙,在南方活着。至于具体在哪里,还是不是当着兵,有没有受到关押和批斗,是否结了婚、生了儿、升了官,则一概无从知晓了。

曾章甫一直很想念他的这位好同学好兄弟。母亲知道,曾章甫1951年提出想参军去抗美援朝,一定是受了曾耀武思想的影响。

曾耀武入伍后,曾章甫学习安稳了很多。他较少跑出去与同学聚来聚去了。

用曾章甫自己的话来说,他想用优秀的表现和优秀的成绩完成他在常德简易师范的求学生涯,不至于以后让自己的媳妇儿嘲笑。

认真读书真是一件体力活。母亲、曾章甫及八个孩子与两个女佣共12人在常德几个月吃了七十多担米和两担糯米粑粑。

吃饭的米是从家里担来的。曾家的伙夫耀老倌和牛婆婆负责担米来常德。

糯米粑粑是汉寿的特产,无论地主还是贫民,过年前都要煮一些糯米,煮熟成糯米饭后放到大砧板上用木棒棒打,直到把糯米饭打成黏性极强的糊糊,再用手揉搓成粑粑,晾干晒干,能像腊味一样数个月不坏。汉寿人每餐都切几只,放汤水里煮,既可当菜又可当主食。汉寿人都喜欢吃。

耀老倌和牛婆婆挑去的最后一担米,母亲他们没有吃完,便在结房租时将剩余的六七十斤米送给了房东。因为母亲他们提前离校了。

那年夏天,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长跑不能跑了,铅球不能推了,单杠不能翻了,唱歌也别想唱了。母亲怀孕的前期,身体反应很大,常常干呕,吃不下东西。虽然如此,母亲仍坚持每天上学。

送米来的牛婆婆和耀老倌回到康家山就向曾浩之夫妇报喜,祝贺他们曾家又要添丁。同时,他们还说,幺儿媳妇怀孕反应大,吃不下东西,瘦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曾浩之立即叫曾庆云派车从常德接人。接人的车进入常德县城时,正遇上水灾前期,部分地方已经溃垸。

母亲和曾章甫非常恼火,眼看就要毕业了,考完毕业考试就可拿毕业证书了,怎能说不读就不读呢?

曾庆云派来的人说:“浩老爷叫我告诉你们,人比学习重要。曾家把添丁看得比添财还重要。我们来常德发现一路洪水,棉花、稻谷都浸在水里,眼看就要淹城了,赶紧逃命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曾浩之的决定是完全正确和及时的,曾庆云派去的人坚决执行命令的态度也是完全正确的。母亲他们撤回康家山是逃过了一劫。常德简易师范有几名师生在那次洪灾中丧生,没有丧生的师生也被洪水围困在城里,有不少因饥饿和中暑发了晕。据史料记载,1948年夏那场洪灾中,仅常德一县,淹稻田、棉田共计39万多亩,灾民超过30万人。

母亲的求学生涯自此彻底画上了句号。2002年母亲到我广州的家定居之前,我帮母亲在广州市文化系统老年大学报了两个专业:中医专业和广场舞专业,并且提前帮母亲交了学费。母亲在电话那头愉快地答应来广州后入读老年大学。但来到广州后,母亲怕自己走丢,也嫌路途太远,放弃了入学。这成为我尽孝不成的一件小小的憾事。

后来母亲和曾章甫议论:是小繁纯在肚子中提醒并救了他们12人。如果繁纯不制造妊娠反应,他们或许在常德简易师范和小学及租房里淹死了呢。

然而,小繁纯虽然聪明漂亮,终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名匆匆过客。

她的弟弟小饱饱更没来得及品味童年,甚至没能多尝几口香甜的母乳就谢世长眠了。

与曾家遭遇的一样,1951年、1952年那两年,母亲的娘家即我外婆家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1951年,毕业于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的钟发湘被麻竹垸农协枪毙了。母亲的大伯二伯被关押拷打。钟家的房子、田地和钱物被没收后分配给贫下中农家庭,外婆带着舅舅住到原来贫雇农的一间房子里。外婆家的每一个人,包括外婆都被吊起来打,逼迫他们把藏匿起来的金玉财宝交出来。全交完了也不行,还得遭打,还要挖财宝,实在没得挖,还得遭打。

母亲的二伯钟立仁、大伯钟梅仁在那两年内相继郁郁而终。

当贫下中农在阳光下雄壮地歌唱的时候,很多被打、被批斗的地主分子躲在黑暗的墙角里心惊胆战、哭天无路。

1952年春的一天,肚里正怀着毛坨的母亲在康家山的棉田里撒棉花籽,抬头时突然看到我的舅舅在小路那边走过来。

母亲欣喜地问:“伯涛,你怎么突然来了啊!”

舅舅答道:“过来看看你们。”

母亲问:“妈妈好不哦?”

舅舅凄然回答:“姐姐啊,妈妈再也不要你牵挂了……”

母亲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只觉得两条插在泥水里的腿支撑不稳。她绝望地叫:“妈妈啊——”

舅舅把外婆去世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那天夜里,麻竹垸突然有人喊:“地主跑掉了!快抓地主啊!”

人们打着火把,在关押地主的监牢外的棉田排水沟里找到了已经溺水身亡的母亲的堂伯钟卫湘。钟卫湘是钟厚载的侄子,即母亲的伯爷爷钟春载的儿子。钟卫湘是受不了民兵的拷打才逃出来自尽的,棉田排水沟里浅浅的水刚能淹没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尸体像一条探在水沟里喝水的死狗。

尸体被民兵们拖回来丢在监牢外的墙角。

深夜,舅舅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外婆不在她的床上,到隔壁喊大嫂子即钟发湘的大老婆周凝华,发现周凝华也不在。舅舅心里发慌。他点着一个草把[1],在家旁边的小水塘里找到了外婆的尸体。

沉在塘底的周凝华的尸体随后也被捞了出来。

舅舅抱着母亲哭:“姐姐啊,一个晚上我们家三个亲人死了……后来才晓得复查快结束了,妈妈他们是活活吓死的呀……你怀肚后,妈妈到处买鸡蛋准备给你坐月子时吃,刚集到十几颗。但妈妈死之前几天却连续煎蛋给我吃,说等你姐姐生孩子鸡蛋早坏了。妈妈煎蛋给我吃,其实她是在准备着死呀……”

后来母亲听说,钟卫湘是听到民协说第二天还要继续拷打才跑出来自尽的。外婆和周凝华是听到抓地主的叫喊声及听到钟卫湘的死讯后恐惧而死的。

到底是周凝华邀外婆投池,还是外婆邀周凝华自尽,世人永远无法知晓。


[1] 草把是用干稻草搓成的,用篾紧捆住,点燃可当火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