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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已换,宴席已散》亲爱的张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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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东

1

亲爱的张枣:

你离席的意味分明。当时却谁也不会那么想。菜已经上齐,一桌人围坐,餐馆橙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照着,也罩着,像是能隔开周边另桌的说笑哗然。此桌人也在说笑,津津有味地品尝,对厨师的手艺赞不绝口。红烧肉、响油鳝糊和小炒猪脚皮,这几样最合你胃口。这几样正是你从菜单里精选出来的。你近乎专注地抽牡丹烟,喝青岛啤酒,饕餮,但是被大咳打断。突然,你说:“不行了,扛不住了,太难受了,我先走了……”你从一桌人中间站起来,独自离开。走之前还把单给买了。

那天是2009年11月5日。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你。过了三天,你飞离上海,发给我一条短信:“狼狈回京,大咳不止,这回真惨。”我回复要你休整好了“卷土重来”。对上海,我知道你意犹未尽。

可是没有了你的消息。MSN上看不见你,你的手机也拨不通。或许回德国了?我还是疑惑不已。有时想起你来,就会拨你的电话,然而总是关机。直到12月25日,圣诞节上午10点多,当我从车站接一个朋友,穿行在人流中,习惯性地又去拨打,竟然听到了你手机铃响。很快,你的声音传来,前所未有的嘶哑,“我在德国。”——那么是那里的凌晨4点,此时手机反而开着?你嘶哑的声音马上就把令人震惊的坏消息也传了过来,“我是肺癌晚期……”你的语调,镇静极了。你猜到我定会语无伦次,不让我说话就赶紧讲了具体情况,有所安慰的是这么一句,“但也并不是毫无希望了……”我这头,方寸大乱,“一下子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怎么说才好……我先把电话挂了吧,枣。”

2010年元旦下午,我才又打电话给你。跟几天前比起来,你的声音更嘶哑、低沉、黯然,无力地说自己正在医院里化疗。我再次无言以对,挂机后发短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没有你的回复。我不敢再打电话给你——我不知道该跟你,一个垂危的诗人,一位或许离终点不远的密友说点儿什么……

一个月后,鼓起了勇气。电话那头的你像是重又回来了,“我正出家门,要去医院。”声音里有你一贯的滋润和甜适。对于病,你说:“医生也已斩钉截铁地表示了乐观。”一会儿你发来一条短信:“生机在上升,但这个月的治疗仍复杂。医生也开始乐观,但,随运而化吧。”这是你给我的最后一信,收到的时间是2010年2月4日17点41分。它让我乐观了一个多月。

除夕,你差不多就可以坐到朋友们相聚的餐桌边上了。你在电话里抱怨德国没有春节的气氛,又咯咯地笑,要求至少把一头好猪的大半个屁股给你留着。你说只剩下扩散到腰椎部分的癌细胞尚待被控制,前景很看好,甚至可以考虑三四月份回中国,接着聊,你说……

但是,张枣,很快就来了幻灭。就在我又想要打个电话给你的时候,噩耗说:“诗人张枣于中国时间3月8日凌晨4点29分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去世。”——难以相信!难以接受!——我拨打你的手机,铃声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遍又一遍,你故意不接。我又拨过去,你还是不接。又拨,你不接……

东东

10.3.15你的头七忌日,上海

2

枣:

我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你,带着点儿化,尽管对付儿化音,上海舌头并不太轻松。沉重的则是坐下来写信,写给你,现在。不指望你回信(而从前我对你的不指望,是因为猜到你多么会拖事儿),那么,写给你的信只不过是写给我自己?所以这沉重也仅属于我?——这沉重应该被写作沉痛。

透过书信,我想要的对你的纪念,却希图有另一番滋味。譬如,老是被鞠躬的味蕾延请到你舌尖的滋味。——我记得几年前某个春节,你从长沙到上海,告诉我说,你那次回长沙的真正目的,是要去找寻小时候吃过的、街角小店里的一种馄饨。可是有那么多人请你吃饭,朋友,亲戚,旧情人,胃的日程排得那么满,你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出点时间去那家小店。终于——忘不了你那个仿佛魔术得逞的表情——见缝插针,你在两个饭局间一个人溜到了那个街角。馄饨店还在,你要了两碗。一边吃着,你激动起来,“我一边就对自己讲——记住啊,记住啊,一定要记住这个滋味啊,一定要记住这个滋味!”

于是我们谈起了滋味,能够被记住的滋味。或许,在这个时代,惟有滋味的暗道,还能接通本民族曾经的固有感性——衣着、居所、交通、环境、语言文字和书写……这些方面都已剧变,只剩下了饮食的享乐:舌头对滋味的追求、舌头所追求的滋味,并没有多少改换。那么,就日常生活的层面而言,至少,不,仅仅,在吃东西的时候,我们才能分明尝到一些后来被定义为传统文化的原本滋味?枣,这冠冕的借口是为你找的,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痴迷(对,只有用痴迷这个词)从大餐到小吃直至零食的每一种美馔。

好几回,你岳母带着惊奇跟我说:“张枣这个人真是滑稽,嘎滑稽……馋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馋,这么喜欢吃东西的人……”我听了总是大笑。我也跟她一样惊奇,一样不知道在对吃的痴迷方面,竟还有出张枣之右者。你没到北京教书的时候,每次回来飞抵上海,从机场并不直奔你岳母家,而是让出租车停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南货店门前。你拖着箱子跨进店堂,真像是进了天堂,要不就是来到了乐园,欣喜地抚摸每一支火腿、每一块腊肉、每一捆香肠,这儿闻闻那边嗅嗅,打听每样东西的价格,但是忍住,并不买。直到飞回德国的前一天,你才扑向南货店大买一气。每次我帮你打行李的时候,都会很不耐烦已经装不下了,你却还要往那口大箱子里再多塞些鱼干、腊肉、糟鸭、熏肠、老干妈辣酱什么的。“回德国这可要吃上半年呢……”这时候你会看着我,几乎是深情地这么讲。弄得我毫无脾气,只好帮着你继续去硬塞。

打行李的趣事还有两件。有一次我到你岳母家送你,时间尚早,你说,再去菜场转一下吧。拖着行李在菜场里留连了很久,你买了把蒜苗,抓着它匆匆塞进大箱子,这才打车奔机场去。另有一次,我跟你住在北京一个朋友家里,临离开那天正打着行李,你突然把身上一件皮衣脱下来,一定要送给那个朋友。等那个朋友接过了皮衣,你一指阳台,商量着问:“我可不可以把你家的这只风鸡带走啊?”在那朋友家里住好几天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家阳台上挂着一只风鸡。我猜想你,枣,一进他家就开始注意那只风鸡了……

也许,在德国那么多年“根本就没什么可吃的”,令你回来报复性地饕餮。不过,看见你每次餐饮的投入和快活得像是要飞起来的表现,从你对吃的寻求和想象,我还是想为你找到些别的东西,譬如被品尝然后消化和排泄的乡愁,带在行李箱里的乡愁,那一定要记住的滋味里的乡愁、往昔、童年,等等。

唉,想起你吃东西的劲头,我的情绪好了很多。

东东

10.3.17上海

3

亲爱的东东,近好!

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去信,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吧?!我这个人真是讨厌,干什么都没有计划,受情绪的影响,动不动就灰心失望,能够活在人世当中本来就算大奇迹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唾弃我的这个性格呢。但我总是盼望你能够体谅我:体谅我太孤独,慢慢丧失了说话的愿望;而且想到海阔天空,我们相隔那么远,就觉得灰心,觉得写了信也不可能抵达。不过我内心却是常常想到你的,无聊的时候也常读读你想象力丰富的诗作。

有一个不是不重要的客观原因,就是我的确太忙了。你可以想象国外生活的紧张节奏吗?不但省略了我们十分颓废的午睡,吃饭也马马虎虎,睡眠也随随便便,生活就是一只表,昼夜不停地运转。对于我们支那人,尤其是我这种好逸恶劳的家伙,算是一场大惩罚。比较文学博士已开始做了,还得补修德国文学(修两年),计划是到明年底做完一切,然后就是张博士。听上去真叫人不寒而栗。我是一个会做学问的人,但是对学问彻头彻尾讨厌,因为我同时又是一个不耐烦的人,你看我的字就知道了。做学问应该在乱世,而我们正处于一个大好时代,对吗?记得我在国内做硕士的时候,一字不改地抄了某部书的一章交上去,打字的时候不耐烦,错了懒得改正,后来评委团就这一点说了大半天,却不知道通篇都是抄的,令我十分开心。不过在德国不能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个美丽的科学的国家,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做。做老实人做老实事真要命。我竟然开始脱头发了,前几天才发现,无意中一摸脑袋,哗啦啦掉下一大片。令我心惊肉跳!不过很科学地做研究到底很有意思的,你一步一步地追踪某一个东西,某一个已经有了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它,并且将其四平八稳地描述出来,下一个结论。这其实很有几分像写诗,写诗不是在发现一个已经存在了的东西吗?不同的是,写诗是回忆,而科学是想象。

通信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打架,熟人之间当然就是面对面地扭打,从未谋过面的人呢,比如我和你,就好像是我们躲在台下,手中牵着两个木偶在打,当然打的玩架。我特别喜欢后者,因为当我们演完了戏,从后台站出来,可能说的就是另外一种话,另外一种玩法了。我特别想有机会跟你见见面,结束这种“玩笑”。去年回来我本是有打算去上海看你的,只是沿途发生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延了我,到后来一算时间不够了,加上天冷,只好逃回了德国。今年如我还会回来,回来一定去看你。即使这一次还不行,我们见面的日子总会有的,因为我打算回国,选择成都定居,不过可能是三五年后的事了,做完博士我想去英国或美国工作一段。我是倾向于回来的。不过我们真能见面吗?也许你和我并未存在呢?

国内文坛很乱,狼烟四起,我平心而论,是一个好的现象。我对其他人的态度似乎宽容多了。我以为我们的天敌是我们固有的文化,至于形形色色的反叛者,我都引为同道。他们将如何发展,如何确定自己,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要干的是我们自己的事,希望人家也别干扰。

邮来近作一批盼指正。给我及时回信吧。我一定感谢不尽,同时保证再也不拖延了,我发誓!

祝好!

你的枣

88.7.23Trier

4

张枣:

听说你的坏消息后,我打开一些纸板箱,找你当初给我的信,找到近二十封,不全。不过我估计比你留存我当初写给你的信,还是略多。我听你讲过,那时候你老是把我写给你的信贴到学校教室外面的走廊墙壁上,让那些正在学中文的德国学生看。你当不会把贴出去的那些信又揭下来收起吧。

我们的通信,就像你说的,带点儿空幻成分,通信时我跟你还不曾谋面。后来见面了,你我就再没有通过信。你首先寄信给我,第一封信我现在找不到了,那几乎就是写给一个陌生人的。而八十年代的方式恰是如此——因为诗和理想主义而互相找寻、彻夜长谈、剖腹倾心、结盟江湖……对此我一向并不响应,因为不适应,对那种夸张的激情和轰轰烈烈还颇为反感,常常就以消极冷处理。不过,当初,时间是在1986年的深秋或1987年的初春?一封来自德国的信却把我唤起。在我当时给你的回信里,并没有谈论过这种唤起,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关于那第一封来信,我仍能记起的是你语调里的甜蜜,还有一句邀情:“期望今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句话之后,一来一回我们通了十年的信,十年后,1996年见面,我们之间已毫无陌生感——用你的话说,还不认识就熟透了,一见面就赶紧接着谈……

看到你把通信比作两个人打架,我想到的是你所谓的对话关系,而这又牵扯着你的知音观念。这些你自己说了不少,别人也就你这些方面讲了很多。所以,它们已是你公开的写作秘密,也不妨说,它们正是你人生的目的。缘于此,亲爱的张枣,我才又坐下来,要以给你写信的方式再跟你打一架——这回,我的架势是扭打,你呢,又去躲起来操纵木偶?

你当年躲着不见面则出于很多无奈,很多艰辛,像你在来信里透露的那样。有一次你打电话给我,说到自己在那儿的窘困:“几乎就不能动,不能旅行,甚至不能出门,因为我现在每个月能用的钱,只相当于你们这里的人民币七十多块……”那时大概是1991年。

还好你有个几乎是信仰的诗歌信念,这也是我们对话的基础和前提。有人说你的幸运在于远在国外,避过了国内物欲冲击诗意理想和诗歌写作的时期,你的诗才,像是得到了神的保护。但在我看来,正相反,是诗歌把你从远在国外的孤寂难捱里拯救出来了。要是你不写诗,你在德国会怎么过下去呢?有好几次,半夜里我这儿突然就来了德国长途,你在那头的语气振奋,“我正在写一首新诗,很重要,现写了四句,你听听……”也许过了一刻钟,也许过了两个小时,电话铃会又一次响起,你的语调还一样振奋,“又‘科研’了几句,你听我念……”

一般而言,你对自己的才能、聪明劲儿、说话的甜蜜程度有相当的自信,表现得最自信的,当然是你的诗歌。尽管“我们要干的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我知道,对此你也总是有一层担忧,其表现形式,则稍稍有点儿自恋。1990年的时候,你在一张明信片上写:“我今年的写作数量锐减,不知何故,莫不是江郎才尽了吧?”差不多二十年后,在上海莫干山路的一间画廊外面,你蹲进暮色,讲起自己近来写不出什么诗来,“我一向很胆小,写东西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不过,然后,你说了一句对自己写作成果的评价:“就我写诗的这个向度而言,我可以说,五十年内没有人能赶上来超过我……”这句话,谁会不同意?我想你其实期待着不同意。

东东

10.3.18上海

5

东东近好:

谢谢你的及时来信和诗作。这两首我相当喜欢,认真看了多遍。我认定你正在进步,一些陌生的东西,尖锐的东西,蛇的和鹰的东西在进入它们。作品一下子显得十分集中和丰富。显得很真。我衷心地祝贺你。有机会不妨多寄来些近作。我的时间稍多一点就想跟你最具体地讨论一番。

但你还不够,我们都不够。

你逐渐认识了我的一些朋友是件很令人鼓舞的事。他们都是精英。尤其是来自四川——那个中国最神秘的省份。一般说来四川诗人应该多走走江南,而江南诗人也得找机会入川。中国古代的文人都这样做了。比如陆游就说过: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本质上说的就是诗人不入川还难做诗人。跟四川诗人交游并入川看看对你都是相当重要的。

“第三代人”这个名称如大家都不赞同,我当然不能勉强。不过我认为你们的考虑不一定成熟。诗人的社会生存实则是一种策略。不知你跟柏桦认真谈过没有。可惜我没时间去信,请向他转达我的考虑,并问候他祝福他。我是十分思念他的。我在海外是极端不幸福的。试想想孤悬在这儿有哪点好?!不过这是神的意旨,我很清楚。这个牢我暂时还得坐下去。但过三五年一定回来。我想去成都开辟“红色根据地”,建立我们的“巴黎公社”。不知你会不会来。我认定本世纪末中国的诗人艺术家应重点聚在一个城市。大家不妨从现在起就积极筹备。

“诗论”我没有交。我在准备一个大论文曰:“论正午的抒情诗和统领者”。我需要时间。我不能说一些还不成熟的意见。请一定转告出版社我的处境。我还有一个请求:非经我许可的我的私人言论书信不能引作我的诗论。因此此书出版时我缺诗论。不一定要统一。我的诗已经说了很多。我希望能被你和出版方面理解。唯一可能救急的办法是:四年前(我在川时)我曾给柏桦一封英文信谈我的“早晨的风暴”等。但柏桦辗转流徙,此信可能不存。你若有耐心不妨问一声。此信也只能请柏桦转译中文。之后我和柏桦曾谈过这封信的意义。他可能还记得。

我目下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蝴蝶的传说》,说的是一个中国诗人在欧洲。有自传的成分。我最近才发现我身上非凡的小说天才。可惜时间不多,我得牺牲其他的许多,白天抽一个小时写。我迷上了这部小说,计一年内完成。

谢谢你代劳一切。你现在几乎是我国内唯一通讯的朋友。我太没时间了。代向大伙问候。请原谅我。神给了我其他任务,我必须完成。

最后,大家能否推荐陆、黄、钟鸣入集?为什么就十人,如果不止十人的话,这又不是“选美”。一个选集要诚实,去伪存真。我们应该奋力推荐,必要时大家可以一致抵制。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的权益斗争,不能让他们错过这个机会,我请求!!!请转达我的意见给出版者和在集的朋友。切切!

祝好!

我非常盼你给我写信。

你的张枣

89.3

6

张枣,亲爱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在给我的信里抄录过那首放翁的绝句。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谈剑门,其中还提到你,说是“有一天,天将擦黑,弄堂里响彻孩子们的喧闹和大人招呼那些意犹未尽于游戏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唤,邮递员送来了晚报和一封寄自德国的信。来信者张枣,才从成都去德国的诗人。那时候,我已读过他几首敏感混合着曼妙的短诗,却还并没有跟他见过面。就在他给我的这第一封信里,一个象征性的魔法入口被专门提及了——他描述一番四川的风物,宣扬过‘蜀雄李杜拔’之后,引了放翁的剑门诗……”这回找出你的信来重读,才知我一向的记忆有误,羼进了想象。不过当时读到你来信的那个氛围,我讲述得并不错。

现在又是天将擦黑的时候,上海的喧响比当初更甚。我想起我们坐进一辆出租车,朝上海喧响的纵深驶去。每当这种时候,你就兴致勃勃,会有些好玩的提议。不知为什么,你突然谈起了巴金,转过头来问我:“巴老家在哪儿?要不我们去拜访他吧?”我说似乎我们正经过他家。你咯咯地笑起来,说:“那巴老会不会给我们题词咧?——对,他会写:‘诗歌也要讲真话’……”说完你笑得更厉害了。

你的念头转了又转,这会从你略显调皮的眼神传达出来。你咯咯地笑,而这已经是另一个场景,要么我们已经坐在了另一辆出租车上,你念徐志摩的诗,一字一顿,“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然后也是一阵大笑。

另有一次,我注意到你憋着一个暴笑很久很久了,不免好奇起来。结果,你说:“令人气闷的朦胧……”这下,我的确被逗得笑弯了腰。

你是湖南人,但大家都把你当成四川诗人,你自己或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你的诗歌写作和早年经历,跟四川都颇有渊源。所以,在你跟我说“一般说来四川诗人应该多走走江南”之后许多年,我还真带着你在江南转了好多地方。我觉得,第一次,你那种诗意的敏感就真正进入了江南。

在一篇类诗话的随笔里,我这样讲述:“……张枣曾跟我从上海到杭州一游。这个二十出头就去了德国,三十大几才得以回来探看,对所谓江南虽有个概念,但还没什么体会的诗人,在白堤上走了一程,过断桥,过锦带桥,站到平湖秋月三面临水的茶室石台前,置身于波澜初收,千顷一碧,而又旁构轩檐,装饰着曲栏画梁和樱花烟柳的境地,不免叫道:‘啊呀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后来我们又上了游船,渡向湖滨,其间时而谈景论诗。上岸那会儿张枣问我:‘你觉得现代诗最难的会是什么?’我一时不知如何设想,也不打算把玩乐途中的话题拽离眼前形胜,就随口答曰:‘最难的大概是用现代诗去写这一泓西湖。’略想了一下,我记得张枣浑身一凛……”

我知道你时时萦想着一些诗之事,也不断试着去做那件对现代诗来说难弄的事,那个梦想——还是在车上,在一辆驶进了幽静深夜的出租车里,你谈论怎么从洋气里写出古意,那也不妨是从古意里写出洋气。——西湖之于现代诗是一个说法,一个比方,一个侧面;就像有一回,在谈到用现代诗重新发明汉语的时候,我们说,要写出一种让那些汉学家束手无策没办法翻译的汉语——那也是一个说法,一个比方,另一个侧面。后来你写了《到江南去》,写了《大地之歌》,写了我跟你在一个古镇请发廊小姐及她们的老板吃饭的情境诗。我注意到你开始谈论诗法的“因地制宜”。你对我说,江南带来了新的诗意和诗艺的触动。

东东

10.3.19上海

7

东东近好:

……

北岛来我这住了一段时间。我认真全面地谈了你和上海的陆忆敏、王寅。王寅的信我一直未回,因他忘标他的地址(除了汉语拼音)。上海我不熟,不知地名如何。你们上海师大的一个女孩在这儿,我老喜欢她的。我现在可以讲一些上海话了,至少大都听得懂。今后我见到你时,很想用上海话交谈。你的国语讲得如何?很奇怪,我的各门外语讲得呱呱叫,就是国语讲不好。我想是从前受了一次刺激。六年前那次我当翻译,要求用国语,我无准备,结果“丢人现眼”。此后国语就讲不好了。当然也不是很糟。比一般上海人要好一点。

我心里很难受,感到真正失去了家。老喝酒,直到现在仍无好转。现在放暑假(7—10月),我想去本地找一个工作干活,分散一下注意力。中国苦,这儿更苦,你们不要认为我去天堂。谣传我离婚是假的,但我跟我太太分居了。我有成群的女友,最美的是那个巴登巴登市长的女儿。我写了一些中文诗给她。你的作品一定又有进步吧,寄来看看。你从不谈你的私事,我也想听听。我寄给钟鸣一批近作。如感兴趣可去索取,我打了一声招呼。

另,“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那首第一句的“求”,改成“求求”。如“十人诗选”能印,请去吩咐一句。谢谢。

盼信!

你的张枣

89.8.25

东东如见:

来稿收悉,谢谢。因你早期作品我们译了四首,现主要是译你的近作。这些诗都不错,加上你前次给我的那些,我再好好选一下;中文的佳作往往译完不一定好,况且这些主要是针对西方口味,因而怎么选好,得好好地与Larson教授商量。

托人带来我的一些近作(还有一些这次实在没时间抄了),给你编书用。你最好复印一份,将手稿再寄给钟鸣,因他也在编书。钟鸣写有我的一篇专论,不知你读否,意见如何,盼告!还有《卡夫卡致菲丽丝》一诗不知你看了否?我最近的风格在变,忽儿觉得好,忽儿拿不准。海外有不少同行,可基本上找不到知音。

11月底左右我的一位女友将返沪省亲。我想你带她去逛逛书店,买一些翻译小说,理论,中国古典文化好的读本,总之社科方面,也是你们近来爱读的。这些我至少是可以好好补习一些中文阅读。一有佳作就邮我,盼复!

祝安!

张枣

92.10.22

东东:

这回是真要见面了,我很是激动。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是一种乌托邦似的交流。很多问题好好谈谈。兄亦可安排见一些值得见的人物。总之会愉快的。我2月12号抵沪,来了马上就会与你联系。李凡的电话你知道的。

祝好!

张枣

96.1.21

8

枣:

侬老喜欢的女孩,那个叫李凡的女友,后来成了你的第二任妻子。1992年冬天,她带着你送给我的一盒巧克力跟我见面,我称之为跟你见面的前奏。这个前奏之后的间隔有点长,三年多。

1996年快要过春节的时候,一个下午,我站在南京路和平饭店门口等着跟通了十年书信的张枣初识。约定的时间到了你却还没有出现。突然,从马路对面一辆缓缓驰来的20路电车里探出一个人来,一边挥手一边喊叫我的名字。我知道那定是你,不免惊奇——之前你只见过我的照片,却能在南京路的人流熙攘里认出我来,而且,这么旁若无人,在冬天里大呼……20路电车拐向外滩,没过多久,你出现在面前:微胖,却透着英气,板材镜架框起的眼神灵活,说话含笑,略显激动。你的话题也正是激动——漫步在南京路上,你说你激动于又见到了少女,而“在德国,街上哪里会有少女啊……”,你念着少女,左顾右盼着经过我们身边的少女,激动里甚至有一丝颤悠。我心想,此人可真够八十年代的……

两三天后你去长沙老家过年,然后你去四川,去北京,会见新朋旧友,到过各种场所,东吃西吃了一堆好吃的。一个多月后你再到上海,我跟你再到南京路上闲逛。有一阵子,你又激动起来,带着一种惜伤,“……东东我跟你说,我痛失中国啊,真是痛失……你知道吧,现在我看出去,满眼,全是鸡,只是价格问题……”

不过时而你转为振奋,对眼前的上海啧啧赞叹:“真像,做得真像,简直一模一样……”接着说,“在别的地方你会觉得那些东西做得很歪,我回长沙,每天要经过的一个高架路的拐弯,竟然是锐角度的,司机每次开过都要骂娘,把我给笑死了……可是上海真的做得好,很现代……开始的时候会觉得中国的现代化很难成功,现在让人相信它不可逆转,肯定要成功了……”

没过多久,你就声称自己已经从一个上海的女婿成长为一个“上海主义”者。遇到关于上海和上海人这种早已了无新意的是非争论,你会从一个貌似客观的角度,发表一些颇具新意的上海辩护词。赠给我的《大地之歌》里你写道:“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这是一个大难题:首先,我们得仰仗一个幻觉……”因为,“没有幻觉的对位法我们就不能把握它”。你告诉我,在德国,有一次,你把你跟北京一个诗人的朗诵会,最后变成了一场“上海好还是北京好”的大讨论。每当说起这事你就咯咯地笑,那种开心程度,不亚于当年评委团纠缠你的打字错误,却不知道你的整篇论文都是抄来的吧……

你一次次来上海,渐渐就有所融入,甚至也袭得了一些上海“地段主义”的意识形态。但你还是讲一口你的湖南普通话,说不来几句上海话。终于,你发明了一种逗乐的人造革上海话,那种软和耐磨的语感质地全是假想出来的,好笑,但跟你声调的甜蜜相配,还真是亲切。用这种人造革上海话,有时用带着点儿沉吟的湖南普通话,你说上海这座大都市里一定会有一个真正的去处,一个真正接纳诗人的去处,然而这么个去处在哪里呢?就这样想着,讲着,面对着夜上海,你继续在热闹的街头漫步。接近零点,要回岳母家的时候,你就会去一家便利小店,买四罐啤酒。没这四罐啤酒,你说,你过不了夜。这是从你信里所述“心里很难受,感到真正失去了家”的时候开始的吧?你要的总是青岛啤酒。你会说:“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啤酒。”

东东

10.3.20上海

9

张枣:

1990年以后你做起了《今天》的诗歌编辑,而我呢,1989年初曾参与上海文艺出版社一本“十人诗选”的编选……于是在书信里,跟你多了一层“工作往来”。那个“十人诗选”拖了很多年,后来我不再参与。以全非于初衷的面目出版的时候,我发现,它最终竟没有选入你的诗。

你做海外《今天》诗歌编辑期间选用的那些诗,在我看来,代表你一种诗歌眼光和对当代汉语诗歌的看法,这种眼光和看法,你很想以一部汉语现代诗精选集来强调和总结。我跟你第一次见面,你即提到了这个计划,你的一些研究和在课堂上讲授诗歌的工作,也都会指向这个计划。但是你拖着,直到去年11月5号我跟你的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是一样提及,要编一部从胡适以来的汉语现代诗精选集。那天下午在上海巨鹿路的文学会馆,当你一阵咳嗽后又说起这部在空中飘浮了至少十五年且仍然在飘浮的书,我不禁闪回了一下你那些曾经想做而没有完成的事情:那部名为《蝴蝶的传说》的小说,诗论,几种译作……我甚至还想起了你那个后来并非只被当成一个玩笑去回忆的计划——诗人公社。

那个“诗人公社”的念头,我认为,一直没有完全被你忘记,它会以一些别的方式冒出来,连你自己也没怎么察觉。譬如你一再跟我讲起北京黄珂家那接纳天下所有朋友的黄门宴流水席,并热情地投身其中,还专门编了一本叫《黄珂》的书;譬如你曾动念头想跟几个朋友一起在乡下买个农舍;譬如你不止一次开玩笑说,以后我们就自己做一些结婚证发一下,不要再去民政局登记了;譬如你突然提议,我们比赛吧,看谁更能熬夜,看谁能永远不眠;譬如1996年你回来后跟我说:我要去弄清楚为什么八十年代的许多诗人到九十年代竟然就不写诗了,我要去鼓动他们重新写……甚至,最近这几年你故意躲着不去参与许多诗人圈子里的活动,故意边缘化自己,认为诗人的胜利在于成为一个“传说”,不也是出自“诗人公社”那个念头的侧面或反面?

总的来说,你写得不多,近三十年里自己只存下不到八十首诗,简直可说是寡作。而且你翻译也很少,你讲过为何译得那么少的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这有点浪费你谙熟多种语言的才分了。还好由我的策动,两年前你又翻译了一些史蒂文斯,但那个翻译里尔克晚期诗作的计划,来不及了……

我想起那时候,你拿着一叠自己诗作的打印稿给我看,然后站在一边说:“我是个大诗人,我跟你说,我绝对是个大诗人……”窗外,远处,有隐约的火车鸣笛和汽车急刹车的声音。1999年,那叠打印稿成了《春秋来信》,你在国内出版的唯一一本诗集,薄薄的,只有六十三首诗外加一辑“译诗选萃”。你说你舍弃了许多自认为不够格的诗稿,此诗集或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名之。不过,说到旅居英国的诗人胡冬看了《春秋来信》后认为足够完满,你该“保持晚节”,不要再写的时候,你却表现得极不甘心。你说你一定要去写另一种好诗——不同的,但却同样好的诗……于是,在后来的十年间,我读到了《到江南去》、《大地之歌》、《醉时歌》以及《父亲》。跟你先前的诗不同,并且写得好,因而尤其觉得少,写得太少了。你把很多时间和功夫花在了你称之为“琐碎”的事情上。对这类“琐碎”,你有时候的确过意不去,就跑来我这儿自嘲:“大师是琐碎的。”

东东

10.3.21上海

10

亲爱的张枣:

你在我的记忆里呈现,现在也更多是那些“琐碎”——我把它们写给你,是想塑造出一个名叫张枣的诗人形象吗?然而你实在过于多面,像你在《醉时歌》里所云,至少有那么“七八个你”,而且时常“近得这么远”。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是继续呈现记忆中的你,“近得这么远”的片断,“七八个你”的侧影。这反而是最为真实的纪念,你说咧?

“你说咧”是你跟我说话的一句口头禅。提出你的诗歌观点后你要如此问一下;想去吃个肉包子你也要如此问一下。如此问得最多的时候你或许在一家小餐馆里点菜,或许在街角某个光线黯淡的外贸物资内销门市部里东挑西捡。有时候你站在书报亭前,就这么问了一声,因为你在找最近的一期军事杂志。

你始终是个军事迷,讲起各种歼击机、核潜艇、航母和导弹的型号、性能、杀伤力、各大国拥有和配置这些武器装备的详情(你的用词),简直头头是道,仿佛了如指掌。你也总是热衷于去影碟摊上淘那些表现“我军”的军事盗版片,从《万水千山》到《辽沈战役》 ,再到《淮海战役》和《开国大典》。阅兵式你当然更不会放过,去年10月4号到7号我在北京,住在你那儿,我们还专门去街上找三四天前那场阅兵式的碟片。

十年前,有一天,你跟你夫人李凡走进南京路上的一家大商场。很快,你被玩具柜台里一具做得极为精细的模型驱逐舰深深地吸引,蹲在它面前看了好大一会儿。你很想要这具模型,可是得有个说法,于是,你试着找借口:“我们给张彩(你的小儿子)买这个驱逐舰吧……”李凡一下就猜透了你,“给他买个塑料哨子就可以啦……”

两个儿子的到来带给你做父亲的体验,你老是想要把这种体验传达给我,可是对此,我像是绝缘的,对你讲述的那些感觉毫无感觉。不过我感觉到你的另一方面,一种属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的怅惘。有时候正喝着茶,你默然,要么就半开玩笑地说:“东东你多好啊,无牵无挂的,玩了一辈子……哪像我啊,活得多累啊……”

你另一个常挂在嘴边的说法是“生活没意思”。要么能写诗,要么有爱情,否则,生活就没意思,你的想法大概如此。你还说“健康”是一个伪概念——“健康有什么意思呢?人为健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你从来不去做体检,是要以这种拒绝驳斥“健康的人生观”吧?极端的,有一回,你一脸严正地说:“我告诉你,这个人间的本质,只有两个字:残酷!”说完此句的那个坚定的眼神,我记忆尤深。不过,你一直乐于找寻一种有意思的生活方式。那种有意思的生活方式,你还没有找到。我们谁都还没有找到。

几年前,你作为“黄河学者”被引进河南大学,打电话让我一定到开封玩几天。我到的那天开封大雨,满城积水,泥泞不堪。好不容易到了你的房间,你马上说:“不要看外面,不要朝窗外看,就这么呆着……”可是我忍不住透过后窗朝外面看,雨中如鬼片外景的那种环境……室内,窗下,写字桌上,摊放着几种诗学专著。深夜临睡前,你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坐到后窗那边,沉浸在一片蛙声里面。喝着啤酒,你喃喃道:“就是这片蛙声……还好有这片蛙声……靠着这片蛙声,我们就可以过下去了……”

2007年后,你到中央民大教书,在北京买了房子。你把一本毛泽东的书法集子拆开,找出喜爱的几幅,装进镜框,在你的房子里挂起。你说,有好多个夜晚,你就喝着啤酒,坐在那几个镜框前面凝视。去年10月那几天,有时候我就也坐在那几个镜框前面看。我喜欢毛泽东录两句李白诗的那幅:“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而你更喜欢他那幅录两句贾岛诗的书法:“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又喝一口啤酒,你说:“看到这幅字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我可以写出一首诗,有这样的滋味。”

东东

10.3.22你的二七忌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