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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小毕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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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虽然是陈坤厚的电影,在您创作的生涯中,1983年的《小毕的故事》应该有非凡的意义,因为这是您第一次与著名作家朱天文合作。她也曾在《下海记》一文中,为初次跟您和陈坤厚见面作了回忆。您还记得当时刚开始合作的情况吗?

侯:那是我在《联合报》读到一个征文比赛开始的。那个征文叫作“爱的故事”,五千字左右的一小篇,我们读到朱天文写的,感觉不错,就联络她,跟她约在明星咖啡馆聊,想改编成电影,那时她已经跟朱天心、丁亚民合作写过电视连续剧《守着阳光守着你》。天文的小说我很早就看过,《女之甦》那篇登在报纸上还是收在副刊的集子上时就看过,她父亲的小说我也看过,在我拍电影之前就看得很多。

谈过之后她说可以,就找丁亚民他们两个一起来编,加进一些个人的经验,她写前半段,丁亚民写后半段。

时机很重要。认识她时,我从事电影差不多有十年了,1973年入行,做编剧、副导演,差不多到一个要改变、转化的阶段,恰好就认识她。

白:往后的二十余年里一直到现在,朱天文变成您创作上最重要的合作者之一。在合作上她能提供别人无法提供的什么东西?

侯:以前我都自己写嘛,写剧本……但你知道我脑子的结构,基本上是影像的,我想的都是影像。影像已经有了对不对,哇那味道是什么,调子是什么,我还要写,很累耶;但写出来大家才知道,才可以沟通啊。跟天文合作以后,很快,我讲给她听,她写很快啊,或者讨论,所以从此我书写的能力就开始减弱了(笑),但我不在意,因为我主要是影像。

因为她从事的是文学,文字的思维是更deep,比影像深,比影像能持续挖掘事物的背后。文字思维的负载度,也比影像大上不知多少倍,这是她对我的最大帮助,不一定是针对剧本的,反而是电影以外各方面的脑力激荡。

就电影本身而言,虽然剧本都是她写,基本上开头都要我开始,我一定要先想然后写。我写比较简单的分场然后跟她讨论,然后再写,再写,一直讨论,再整理,整理到最后交给她……因为我们同步嘛,所以她再帮我整个重新整理。我感觉从以前写到现在,文字这个东西,人家说是想好架构写出来,不是!都是你在写的过程中越深,越发现,把整个内在的东西都提出来。

我现在的习惯,写一个剧本要在咖啡厅待一两个月,前面一直看书,看看看,其实在想那个故事,或一边在看其他的小说,好像没有在想剧本,有一天,砰!开始了!好快,有时候好快。但是唐朝(《刺客聂隐娘》的历史背景)没办法,那太久远了,光看书就看不完。

所以跟她合作到后来,她常常会说觉得自己像个山谷回音——我发声,她回音。为什么?因为我们一直在讨论,我有一个对象可以讨论,有很多观点很接近又互相激发。她那时候其实很年轻,她是文学世家,所以她有时会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我要拍《风柜来的人》,跟她聊,我说以前写剧本很清楚,一边写一边怎么拍都完成了,但现在每天跟新导演们谈些有的没的,什么master shot啊,什么形式和内容啊,我就开始混淆了,不会拍了。结果她建议我去看《从文自传》,她只是一个直觉。我没看过这本,因为他们文学世家比较有这种台湾当时叫作禁书的30年代的书。我看了完全不一样了!马上找到一个视角来拍,所以这种合作关系就一直下来。

白:跟廖庆松老师一样,她后来也当监制……

侯:朱天文啊?

白:对啊!在《千禧曼波》里面不是当监制或制片吗?

侯:都是挂编剧,挂监制是因为她是电影公司,三三电影的董事,所以挂她。当时为了重组新的公司拍片,看找谁来当负责人,几个人算名字笔画,她的名字十四画说是最适合,就借她的名字来用。因为有时候我的名字挂太多,就挂她的,那都不作准的。我们都乱挂的,真的,我不骗你,我不在乎这个,我们都是乱挂的!

白:《小毕的故事》是您当年的制片公司万年青摄制的,但本片也和中影合作,与中影合作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他们负责发行吗?

侯:基本上是资金对半,一人一半。发行我们认为中影有点老,虽然是小野他们,但是我们想交给民间发行。那个老板叫A哔斯,“惠比寿”的发音,那个脸笑眯眯的财神,日本七福神之一。A哔斯他们有一个公司,做了很多片子,像《上帝也疯狂》是他们发行的,第一集很便宜买的,赚很多。这个老板不看片的,完全是看什么人的组合,他就买了(笑)!

那个时候电影不景气,非常低,就是黑社会片最多的时候,很多片子差不多三天就要换。所以这部片没有什么档,过年档被占了,前面只有十一天的档,我们就上这个档啊,自己剪CF(预告片)在电视上打了。然后这个电视商讥笑《小毕的故事》,他看是“大毕的故事”,小毕的闽南话叫“肖哔”,哔就是裂开,他说这不会小小地裂开,这是大裂开——意思是会很惨——结果出乎意料大卖。我那时候剪CF在电视上打,很准。

而且我跟陈坤厚投资万年青,我把房子卖了,我那时候才分期付款买的,住差不多两年就卖,卖了九十万,搬到楼上租房子。我太太也傻傻的答应,要是赔的话就很惨(笑)。陈坤厚就是回台中他们家族标一个会,那会是“谷子会”,就是收割以后有钱谁最需要谁就标,他弄了一百五十万;我们两百四十万,中影就出相对的资金,总共四百八十万吧。后来片子大卖,还好分回来,我分了一百五十万等于说赚了六十万,才在天母买了房子,后来那地方整栋公寓要拆,盖成现在的新光三越,我又卖了搬到现在的住家。反正自己拿钱拍片就从那里开始。

白:《小毕的故事》的另一个演员是钮承泽——日后的“豆导”,跟您第一次合作。后来《风柜来的人》、《千禧曼波》断断续续都用过他。透过您的电影,可以看到他的成长过程。您跟钮承泽合作是什么样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什么样的变化?

侯:钮承泽最早是拍王童导演的《假如我是真的》。他父亲是戏剧界的,有关系,他那时候正好念表演学校,叫作华冈艺校,初中开始的学校。

庹宗华拍《云深不知处》的时候是童星,那时候我当副导就认识。《风柜来的人》还有一个张世[1],也是他学弟。另一个胖高的是我朋友的侄子,一心想弄电影,我说好啊来——常常很多片都会有这种人,要当电影明星,来了,拍一次就不会再来了,就毁了(笑)。

他们都是华冈艺校同学,比较要好;因为背景在澎湖,会要求讲闽南话的,他们是外省人不会说,那时候也无所谓,反正是配音,所以里面有很多我的声音(笑),我一下装钮承泽声音,一下装张世声音。

白:您前面讲过,经常用一个演员,一段时间便不再用,但是后来《千禧曼波》还有。

侯:《小毕的故事》那时候他已经出名啦,完了以后,《风柜来的人》更是成熟了。拍他们那几个,《小毕》去念军校的和《风柜》去跑船的那个是庹宗华。还有那个被捅肚子的叫魏伯勤,跟钮承泽两个后来合伙做录音,开一家配音的公司叫“艺言堂”。《风柜来的人》拍完以后,因为题材的关系,大都讲台语,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他们,他们各自一直往演员上走;后来钮承泽也是导演,庹宗华、张世到大陆发展,就再没有合作。

《千禧曼波》找钮承泽来演一下下,他变得会很紧张了,因为很早认识他时,我跟他都还糊里糊涂的,现在变成他有自觉要演了。有时候想想蛮残忍的,他们都是才子,我用完以后,感觉下一部片子不适合就不用了,好像把他压榨了!

白:《小毕的故事》还有一个资深老演员崔福生,我查了一下,你们合作的电影很多,包括《双龙谷》、《近水楼台》、《早安台北》、《天凉好个秋》、《就是溜溜的她》、《在那河畔青草青》、《尼罗河女儿》。您跟他合作的片子,比其他演员还要多。

侯:前面那些当然不是我导演,《小毕的故事》、《就是溜溜的她》我感觉他的样子很过瘾,主要是他没什么神情也表情不多。对我来讲,很怕表情太多、戏太出来的,我喜欢这种,所以跟他合作好几部。跟他同代的曹健,我们就合作比较少。

有时候就是一种直觉,回到本色。他很像外省老兵,三十岁就演爸爸,演他儿子的二十几岁,跟他差不到五岁,他就是老相。

白:他甚至还演过《养鸭人家》。拍摄《小毕的故事》,您除了制作方面,其他方面都有参加吧?

侯:我是现场副导,陈坤厚摄影,对演员什么他会丢给我,他负责拍摄,我有时候回去要改剧本。

白:当时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有好几部电影,讲述像小毕这样的再婚家庭,像《老莫的第二个春天》、《八番坑口的新娘》等等,大部分都是描绘外省男人娶年轻的本省太太。

侯:我没有注意,可能是《小毕的故事》引起的,但也不一定。《小毕的故事》是比较早,都是80年代当际,可能是卖座所引起的。《老莫的第二个春天》也卖座啊,李祐宁(导演)的,这种故事台湾一堆,其实很动人。

白:我在想为什么之前没有很多这种片子,也许是因为外省人和本省人婚姻生下的孩子,到了80年代才开始长大,才反思这种现象。

侯:我感觉这种(孩子)反而都很优秀。外省人娶了本地人,生下的小孩两种语言都会,经历过两种不同的生活背景,眼光跟别人不一样,其实天文家也是啊。

白:1985年您跟杨德昌合作《青梅竹马》,这次天文和杨德昌一起编剧的过程,有什么不一样?

侯:讨论以后,就杨德昌(负责)了,他会写成剧本。像我都是会尽量提供想法,然后天文写成小说,最后交给杨德昌。基本上合作方式是这种,就是导演主导;况且这个故事最初的idea是杨德昌的,连题目最初叫《带我去吧,月光》都是,根据这个,天文去写了小说——虽然发展成另一个故事了。他那时候把我当成角色在想,又刚认识蔡琴,她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才有这个idea。

白:对这个片子您好像参与很多,除了演员、编剧、制片……

侯:我是跟我丈母娘借三百万,这笔钱本来想在天母买房子。《小毕的故事》我赚钱了,那时候房子很便宜,就在天母买。我丈母娘是从山西逃难到这边,他们对房子、土地这种东西很有感觉,意思是说一定要有一个房子,所以看天母刚兴起来,就说你们可以买一个店面。有时候聊起来我那个丈母娘,只要听她的话,可能就一堆房子(笑)。结果那个钱我就先周转,拿来投资《青梅竹马》,跟发行《小毕的故事》那家片商合资,老板刘胜忠和合伙人就是我刚讲的A哔斯,没想到这片子赔得蛮惨的。

台湾电影以前好像有类似的一些情况,结果都很赔惨,所以导演不能当演员。

白:但是我听说您差一点就拿到金马影帝,我看您演这部电影的range非常大,从打斗的场面到跟蔡琴的一些非常温暖的戏。您能不能谈谈当演员的经验。

侯:会去演戏,是杨德昌找,我好像有点盛情难却,那时候也真年轻。其实谈不上演,只不过我的某些样子或气质,正好符合杨德昌这片子的角色设定。

我感觉必须专注当演员,不能又当导演又当演员,除非你是个明星。反而明星你就可以一边当导演,因为明星是运用自己本身的一种特质在展现,他不须演戏,他只要展现。明星一站出来,观众就接受他的特质和架势。他当导演的话,多半因为找到一个能展现他那种性格的题材来发挥,他只要顺他的性格特质去表现,基本上是不需着意演什么的。

但演员就不是,他得挑战各种角色,全部投入于表演,自我挖掘,并且在表演上得到最大满足了,没什么欲望去当导演。当导演跟当演员,都要全力以赴,两个很难兼。我不会想当演员,我还是想去动脑子。明星自己导自己演,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加上他的班底很强,拍的片子出乎你意料之多,而且还拍得很棒。

白:所以您这个角色“死了”以后,您整个演艺就停了,就没有再复活了吧?

侯:还有。这个片子完了以后,舒琪找我去演一个香港片,叫《老娘够骚》,片子里我要吹萨克斯风,演叶德娴的男朋友,她叫我玻玻,boy boy的意思,我叫她戈戈,girl girl喽。柯一正也有演。拍一拍有记者报道我没有工作证,我是以旅游的签证进香港的,到期后不发签证给我,我还没拍完,就飞马来西亚再过境香港,利用过境的三天拍完。

有一天拍外景在一个房子里,进念剧团的荣念曾带阿城来探班,我从房里出来,就是那时候认识阿城。舒琪跟阿城、田壮壮都是最早认识的。

白:就是80年代中旬。

侯:《青梅竹马》之后。

白:香港的合作跟您在台湾不一样吗?

侯:我当演员就好,根本不用管。

白:那个时候香港拍片一般特别快,几天就可以拍完。

侯:舒琪也算是快啊,虽然他拍的不多,但是很快。他们镜头就是切割,一个一个很清楚,跟我的拍法不一样啊,我也没特别留意。那时候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因为我拍片的风格是一点一点越来越强烈,拍到后来才有自觉的。

白:《青梅竹马》跟蔡琴演对手戏,她本来是歌手而不是职业演员,所以她也很容易进入这个角色吗?

侯:那是杨德昌的责任啊,他对她很有感觉,这个很重要,演员就会有一种信心。

白:重新看了一遍,发现这个演员的阵容除了你们俩,还有吴念真、柯一正等人,好像整个新电影的大家族都有参与,真的可以感觉到当时的合作精神。

侯:而且那些小孩是我邻居的小孩,还有吴念真的小孩。

白:台北市,您自己拍过几次吧,像《尼罗河女儿》、《千禧曼波》,但它跟杨德昌的台北有个完全不一样的呈现。杨德昌的那种冷漠与孤独,和镜头反射的玻璃、空空荡荡的大现代屋子,等等。您怎么看杨德昌电影描绘台北?

侯:看杨德昌的片子就知道他在台北成长。他在美国十几年,要拍电影,在LA学不到东西就回来,直接拍电影。

他带回来的眼光,完全看到另一个角度,是我这个老土没有的。所以《青梅竹马》那个青年骑摩托车直冲“总统府”,那时候“总统府”还是禁区,那个蛮有意思的。我们原先想,冲“总统府”警察会拦,不能骑摩托车,而且都宪兵、警察看守的,很刺激。

因为杨德昌在美国十年,这个差别太大了,他一眼就看见台湾的社会结构、权力结构、政府集权的这种。我们冲一次,没有警察拦我们,再拍、再冲一次,照样没人理;结果,看报纸才知道那天捉“江南案”(涉案帮派分子),那天晚上开始,全省的流氓都捉,叫“一清专案”。怪不得没警察,因为全去抓人了,没人理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杨德昌对台湾的角度。

白:片子从头到尾没有离开台北,但是美国的影子非常重,从美国的棒球赛到各种例子,都可以看出美国文化的影响。

侯:就是你不能只有美国,你应该要有自己的角度,意思是这样。

白:同一年,您还参与《最想念的季节》编剧工作。其实很有趣,这也是台北的故事,但处理的方式跟《青梅竹马》完全不同,这个反差太大了。

侯:这个我写了开头几场的剧本,其实很早。很早这个剧本的idea,是来自一间公寓的录音间,叫三芳录音间,在那边像现在大楼,楼下有一个可能是外省兵退伍下来的,他的名字很好笑叫“毕宝亮”(“哔啵亮”谐音),就很亮,就从这名字开始。然后就想陈友啊,香港的陈友来演小气鬼毕宝亮,都市喜剧,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很早的故事。

后来陈坤厚要拍这个,就把idea说给天文听,由她按小说的形式先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讨论整理完我就没参加了,就交给他们去执行。因为陈坤厚拍,加上《风柜来的人》赔钱以后有些债务,我们(就先)帮中影拍了《小爸爸的天空》还债。《小爸爸的天空》那时候我还有在现场,《最想念的季节》就没了。其实我已经慢慢走到另一个方向了,这种分野,就会造成最后的状态,因为观念不一样了。

白:像《最想念的季节》,这片子在台北还到处都可以买到,但是《青梅竹马》那么经典的一部片子都找不到了——等于没有人发行——很多观众看不到。不只是这一部,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很多老经典都没有了。

侯:杨德昌跟中影谈那时候,中影还没有卖给郭台强,就是要拿自己的一些片子回来,到大陆发行,但是来不及,他就去世了。后来他的太太彭铠立也要做,但没有签约也没有谈成,就没有了。我还帮她去谈了一次。

至于《青梅竹马》主要是我本身,很怪,我拍完就不理,丢在那边。我公司的人也是懒骨头,其实很多底片都留的话,像王家卫那样,很多没剪到电影里的底片,是可以整理出来发行的;但我一堆底片,好像剪完就算了。《青梅竹马》当时没有卖录影带的版权,所以市面上买不到,底片目前在现代冲印厂,保存得不错,明年会印拷贝,在“光点”重新放映。

白:差不多同一段时间,您还参与《油麻菜籽》的电影编剧,这是台湾新电影的经典之作,也是万仁拍得最好的一部片子。这是根据廖辉英的小说改编的,您跟廖辉英合作的经验是怎样?

侯:主要就是约讨论啊,因为她小说本身很完整,跟她讨论完以后,就编一下,那时候动作很快,一下就弄完;万仁就自己去拍,因为跟他的背景很接近。本来找的不是苏明明,是当时刚出来的一个歌星,很单纯、古典,但是唱片公司不放,所以我建议万仁找苏明明,而她也棒,很适合。

白:他们俩的range非常大,而且角色随着电影的发展,整个位置都有所改变,整个性格被扭曲的感觉,表现得相当不错的。

侯:然后蔡琴唱主题曲。那个片子也卖钱,是张华坤跟刘胜忠的公司合作,属于张华坤的片子。当时来不及了,要上广告了,才剪了第一本,第一本剪完六百多英尺,片商刘胜忠来看,他说不错,我说这个就当广告了,他说:“什么?!”(笑)在戏院放广告,是九十英尺一分钟,六百多英尺五六分钟,很好没什么问题,大家看了很迷,那片子票房很不错。

白:有时时间跨度那么大,角色不太像,但苏明明跟柯一正都演得相当出色。演阿惠的儿童演员李淑桢也非常好。

侯:她也演过《冬冬的假期》,后来台大毕业,现在也在这行业。她很直接啊。她爸爸对她很好,很聪明,很会演。你看像《冬冬的假期》要她演很强硬的那种很像,但是再大一些,可能就不行了;不过还好,再大一些时,她就念书去了。

白:那这部片子除了编剧,您整个制作过程都参与吗?

侯:我当监制很奇怪,我都不去现场,只有支援需要我会去帮忙——所谓支援,除了钱之外,譬如选择演员之类的,这个我会帮。

白:但差不多十年之后《少年吔,安啦!》好像参与得特别多。

侯:整个就是我在现场。主要是徐小明拍了五六天,这部片子的制片人是张华坤,他看了毛片觉得拍不到,想放弃算了。但这是他成立城市电影公司的第一部片子,我就想说好啦帮他,其实前面演员的调整都是我弄的。

白:我看很多都是《悲情城市》的班底来的。

侯:我把颜正国找回来演,颜正国已经是个小流氓,脱离电影圈了。场景重新弄,徐小明等于是帮着我一起。那时候能量很足,很快,拍刺青、流氓这些,片子很卖座啊。

白:听您这样讲,可以说是您合导的——是不是能这样说呢?

侯:但是我通常都不会这样讲。反正很多时候我在旁边帮忙,调度场面之类,连那个摄影——因为摄影张惠恭保守,拍很暗的酒吧,光圈按照测量的光度放,我说暗部太暗会看不见,他说光圈已经最开了,我叫他光圈尽量放大让它over没关系,印片的时候再回压,就正好,而且暗部的细节层次都看得见。这些我都清楚,所以很快。

白:《少年吔,安啦!》与您自己片子的一个不同,在于怎么处理那些暴力的场景。您自己电影都有一种距离,但《少年吔,安啦!》很近,整个感觉有一种冲击性。能谈谈这种不同的处方式?

侯:因为不是我的片子,虽然剧本我参加,但我还是尊重导演。他们需要这种冲突的时候,直接也是可以拍,对我来讲不难。我自己比较喜欢隐藏一点,但他们要直接。

那时候申请从香港的枪械公司租空包弹,爆破是从菲律宾来的。菲律宾来的这一群,是科波拉在菲律宾拍《现代启示录》训练出来的,当地(配合的业者)跟着都会了,有时候技术的转移也是很好玩。真的枪械、有声音,那力量才会出来,以前没有啊,是枪管放火药,枪后面接电线从袖子啦裤管啦或哪里穿出来,连到一个电瓶,一通电引爆火药就像开枪,还冒烟咧,很假。我们申请枪械进来,每天拍完要交给当地警察局,核对公文,用了多少火药,多少空包弹——就是没有弹头,用蜡封的子弹——都要清清楚楚,第二天再填好公文,然后领出来用。

白:除了这些镜头以外,整个电影也表现许多黑社会和吸毒的场面,很大胆。而且更大胆的是政治的一些显露,像那个议员啊——黑帮老大超哥,就是议员——还有警察的无能,这都表现一种非常黑暗的社会现象。您那时候有充分的自由,拍这样的社会题材?

侯:已经解严啦,连《悲情城市》都拍,还管什么。这种片子没拍到这些东西,就没什么能量,像一个吸安非他命的镜头要拿掉,我说留下;后来张华坤他们很后悔没有拿掉,变成限制级,不然辅导级的话,他们认为会卖得更好。

白:这部片子是林强、伍佰做台语摇滚,在当时这也应该算一种创新?

侯:音乐都是一些新的。这部片子的音乐是倪重华[2]和他的“真言社”制作,林强之后(加入)的;有现在很红的伍佰,还叫吴俊霖的时候;还有叫“Baboo”的四人乐团。那是那群年轻人最有爆发力的时候,林强开创的台语摇滚《向前走》大卖之后嘛。《点烟》、《少年吔,安啦!》、《电火柱仔》这些歌真的劲爆,倪重华还说:“这次我们走得最远,远离所有流行歌曲的套式。”

白:电影的原声带也有您自己唱的歌!

侯:对,那时候爆发力很足,很强,刚好是解严后的能量。

[1] 张世(1966—— ),台湾演员,曾以《香蕉天堂》获1989年金马奖最佳男配角。其他电影作品包括《风柜来的人》《国中女生》《五魁》《红柿子》《风月》等。

[2] 倪重华,台湾资深音乐人,一手创立唱片公司“真言社”,带起台式摇滚嘻哈流行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