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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浏阳兄弟》被《金瓶梅》或其他什么突然改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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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是存在于我记忆里的那座城,在城市建设与城乡改造中,它已经换了模样。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夏天会粘鞋子的柏油马路,国营小吃店,卖糖水、酸枣、甜酒、辣萝卜的小贩,如今,都只存在于回忆里。

记忆的吉光片羽,伴随着一个孩子的成长。

多年以后,一些平凡的人与事,在岁月的酝酿中,在对过往的怀念中,不断地清晰,回归原来的模样。

《金瓶梅》与郎中

1985年,母亲牵着我往北走,一大拨人却往南去,那天是县里的公判大会,要在河边上处决犯人。很多好事的,抢先去占个好位子。

母亲一手撑伞,一手牵着我,急急地走着,空气里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喇叭里响起:“犯罪分子张勇武盗窃银行……情节极其严重……”再往前走,冰厂对面的大操坪忽然涌出大量人流,一台大卡车杂在人流中缓缓开出,车上穿白制服的警察,配着枪,站得笔挺,正中有一个青年男人,剃着光秃秃的青皮,五花大绑,脖子上围着白毛巾,被警察架着,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这个人已经被抓半年了,他的事情早已在浏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夜里打洞偷了银行,偷出二十多万的巨款。

拥挤的人流一下把我们推到了路边。母亲紧紧拉着我,站在路旁的屋檐下,收了伞,等人群过去。

这是母亲第一次带我去挑疳积时的景象,因为有这一出插曲,所以印象很深。我们找的是国营中药店的余医生,他在城里是个名医,只是碍于身份——赤脚郎中出身,进不了医院坐诊。母亲说我的麻疹也是他治好的,“高烧不退呢,请他开了一副药,吃了就发出来了,一身的红点子,烧也退了。”母亲说,“就是药引苦了我了,要生在水里的柳树根,那可是冬天啦,我踩在冰得刺骨头的河水里一根根摸出来。”

国营中药店对面就是照相馆,斜对面是冰厂,药店旁边就是大操坪,里边有个大礼堂。多年以前,公审大会都在那开。

余医生五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国营药店的白制服,说话尖声尖气,做事慢条斯理。药柜的转角有一张桌子,上边放两个铁饭盒,放着压舌板和棉签,一个玻璃瓶,盛着酒精,一个细铁盒,放着各种各样的针,还有一个小臂枕,用来号脉,那就是他的工作台。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拿本书在桌后看,多是古书,竖排的繁体字。

余医生一定要等到病人交了款,拿了号,递到他跟前,才肯离了书本,拿眼瞧人。

他对我们稍好一些,也就是偶尔见我们进来,点个头,笑一笑的交情,还要等母亲交了钱,拿了号到他跟前,他才肯收了书本,低着头,目光从眼镜上方瞥向母亲,问:“看什么?”他的声音就像细木锯子割木头,一抽抽地,好像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呛到,我就在桌子后面仰望他,等着他咳嗽,一直没有等到。

母亲说明来意,他才低头看我,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一面示意我坐到椅子上,一面从细铁盒子里拿出一根三棱针,用棉签蘸着酒精仔细地消毒,嘴里低声说着:“坐好了,不痛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总是一凛。

可老实说,确实不痛,反正跟惹恼了母亲被她狠掐皮肉没得比。余医生手法很快,一手抓着我的手指,一手拈着三棱针,不易察觉地轻轻一点,然后抓着我手指的手稍稍用力一合,指节尖挤出一滴青黄的液体,挑疳积就结束了。我照例轻轻哼两声,表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痛苦,作为回家路上要挟母亲的资本。

最初,挑疳积就像一场游戏,我假装痛苦,从母亲那里骗来一点安慰,几片蘸了辣粉的浸萝卜或者冰厂的一碗牛奶。

可没想到偷蒙拐骗的日子总有尽时。上高小时,药店换了医生,一个年轻人,姓谭,母亲再带我去挑疳积,我就抵死不从了,新来的谭医生下手没个轻重,轻了,挑破点油皮,重了,扎出血来,那种痛,钻心。

我后来知道,余医生是被开除的,有一天,他坐诊中途上厕所,新来的售货员跑到他桌前来看新奇,翻了他的书。余医生的书多且杂,那天,刚好带的是清朝绘本的《金瓶梅》,那些春宫图让小姑娘面红耳赤,身心受到了巨大的屈辱,当场就叫了起来,直闹得警察都来了,后来是单位的领导息事,只把他给开除了。

余医生赋闲回家,靠在百货公司上班的老婆养活,过了很久的清闲日子。

十几年后,他重新出山,在城里自己开了医馆,专治各种疑难杂症,风头一时无两。听说有被他治好的花炮老板,几个人凑钱给他修了一座家庙,正殿供着观音,侧殿供着药王。

后来,我也曾见过他一回。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很久了,不记得一个什么样的宴席,一桌子人,他居中坐着,穿着夏布黑衫,气质已然不同,可还喜欢低着头,从眼镜上方瞥人。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那时候,照相馆早没有了,照相馆对面的中药店,也没有了。

不邋遢的“黄邋遢”

每次放学,经过新华书店,都能看见黄邋遢,他坐在书店外的台阶上,拿着一本书,认真地在看。

黄邋遢其实并不邋遢,在城里,他算是会打扮的,他爱穿中山装,一套黑的、一套黄的,总是熨得笔挺,左胸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头发梳得整齐,还抹了发蜡。

黄邋遢是书店的干部,五十多岁,1980年前后突然发的病,城里人都知道。有一天,他回到家,喝了一杯茶,忽然问他太太:“今天家里怎么这么多人?”黄夫人吓得不轻,家里就他们俩啊。他又问:“他们是来抓我吗?”他忽然发了狂,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撕扯,“交代了多少次了,还是不放过我啊!”

黄邋遢当天就进了精神病院,医院里来了辆小车,把他押着去的。

后来,人们才知道,黄邋遢是有海外关系的,他有一个嫡亲的叔父,三几年就去了美国。为此,黄邋遢没少受挂碍,交代材料都写了一箩筐,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什么的,为一个不曾谋面的亲戚向工作组赌咒发誓,前途也受到了限制。这几年,政策放宽了,海外的联系也渐渐恢复,他的叔父写信回来了,黄邋遢反而疑神疑鬼,终于把自己整疯了。

几个月后,黄邋遢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见人就笑嘻嘻的,很和气。唯独不能跟他理论,谁跟他争辩事情,他就吐人口水。

邋遢的名号,大约是这样来的吧。

黄邋遢出院后,每天坚持准点上班。办公室的工作不能做了,让他去前台帮着收银。收银的头头嫌他碍事,发配他去分类,这个活儿也不麻烦,做完了,他就拣本书来看,也没有人管他。

不过孩子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每每看到我们,他总招呼我们过去,他会讲整套的《说岳全传》《聊斋》《三国演义》,黄邋遢讲故事很夸张,手舞足蹈,孩子们听得却开心。

新华书店在商业大厦的对门,中间横着北正路。有一年,入秋的时节,书店的旁边新开了一爿店,专卖打折书,黄邋遢又被发配到那边。这一次,分类也不用做了,做个苦力,每天搬书上架。

他不以为忤,还兼了荐书的角色,当我们口袋里有了三五毛,准备去买一两本时,他就做我们的向导。

“那边有几本童话,一个瑞典人写的,封面烂了,还不错,价钱也不错。”

“高尔基的《母亲》,有卖了,就剩几本,都是缺尾页的,要不要?还能再减点儿价钱。”

他总是碎碎念着,假如我们听从他的推荐,下次见了面,他就上来问:“我说的没错吧,好看吧。”

直到有一天,我和同学走上北正街,往新华书店走,远远看着书店门口围着许多人。我们挤进去,看到他,他那天穿得很正式,黄色的中山装,发蜡打得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个饼干桶,正在分发饼干。

我下意识地问他:“你要走吗?”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腾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退休了,回家了。”

“不再来了吗?”

“不来了。”他的表情很笃定。

“神仙”不是正道

我们家乡,凡是有点儿名气的,算卦、化水行医的,都叫神仙。看风水的,都叫瞎子,不管他有没有瞎。

刘神仙家在禧和岭下,离外婆家不远。

外婆家的老屋在一个小坡上,依山而建,门前有个小坪,原是土坪,后来铺上了青砖。四周种着各种果树。屋侧是自家菜地,满满地被外婆种上了应季时蔬。

外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在厨房就在菜地。有一次,小舅吃鱼卡了喉咙,喝醋、吞米饭都不管用,咳得干呕,外婆起身去找刘神仙,我跟着去了。

从外婆家出来,往南走,经过桑园,又一个池塘,爬上小坡,一株大槐树后边,就是刘神仙家。

那也是一座土砖屋,高梁大瓦。刘神仙一家正在吃饭,外婆说明来意,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菜碗,碗里盛着四五个鲜鸡蛋。

“小事情,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刘神仙摆摆手。他黑黑瘦瘦,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总爱穿土黄色军装,袖子捋起了,戴着顶黄布军帽,耳边夹着一支烟。

他一面说,一面从外婆手里接过碗,踅去厢房,他的一条腿是瘸的。

厢房里只一个神龛,供桌上放着一只大水壶,桌正中摆着一只碗,插着香。刘神仙将鸡蛋依次摆上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外婆牵着我的手,在他后面跟着作揖。刘神仙从供桌上取下水壶,倒了些水放进已腾空的碗里,比了个剑指,在碗上画了画,递给了外婆。

“去吧,给他喝。”他说。

外婆连声道谢,郑重地接过。

“外婆,他们家供的是什么神仙?”回来的路上,我问道。

“地藏王菩萨,”外婆小心翼翼地端着水,轻声地嘱咐,“帮我看着点路。”

回到家,小舅已经好了。外婆还是坚持要他把那碗水喝下,并且把小舅的痊愈视作刘神仙的功劳,“还是刘神仙厉害啊,水都没喝就好了。”

认识刘神仙之后,我在外婆家又有了一个新去处。刘神仙不赶人,婶婶(他老婆)会端出零食来给我吃,米糕、玉兰片、山楂条之类,都是自家做的。

他家很热闹,经常有人上门,四乡的都有,还有外地口音的,有的人来问医,有的人来问运程,刘神仙挑客,有的给看,有的不给看。不看的,他把话说得很诚恳:“您老福运大,我根子浅,看不明白。”

多数人,他就在神龛前化点水给他们。偶尔也把把脉,开个方子。有一次,他对一个病人说:“你这是急性肝炎,要去大医院治,不要耽误了。”

治好了病的,回头来谢他。他会说:“这是你自己的福运,命里有点劫数,不过是一尺水,稍稍用力就跨过去了。”他们的答谢,少了不嫌,多了不拒。

他在忙的时候,我会很自觉地在一旁给他打打杂,递递笔,倒倒水之类的。闲的时候,他会跟我聊聊天,他坐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抱着他的水烟,咕嘟嘟地吸,大声地问我一些问题,譬如读书了没有,家里几口人之类的。

“我小时候也读过书,那年月真好。”他叹道,“后来困难了,要填饱肚子。”

“没有饭吃吗?”我问。

“哪里有饭,红薯叶子都没有了。”他往上一指,“我们家就靠着这棵树,槐花好吃,叶子苦、涩,不过蛮饱肚子。”

“要好好学习,你赶上了好时候。”刘神仙看着我,“以后是栋梁材。”

去得多了,他跟我越发没有架子。有一次,他在屋后竹山里捉到一条蛇,让他儿子来喊我去吃。

婶婶怕蛇,由他整饬,他将蛇剥了皮,砍成块,过一遍油,再和着姜放在汤锅里煮,不一会儿,空气中传出一股香味。

“我发过愿,不吃四只脚的,蛇我可以吃。”他笑嘻嘻的。

“发愿?”我很疑惑。

“跟师父学习,要守一些戒条的。”他看着汤锅里水沸了,盖上盖子,“师父说我先天差,发愿要发大些。”

那天中午就在他家吃饭,蛇汤很鲜,刘神仙喝了酒,话就多起来。

“人要守两样,一是走正道,二是要有一门手艺。”他说。

“像你这样吗?”我问。

“不是,”他吃惊地看着我,瞪着眼,使劲儿地摇头,“这不是正道,你不要学,我的儿子也不学,我不教的。”他吐了口酒气,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这些东西,我要带进土里去。”

第二年暑假,再去外婆家玩时,刘神仙已经搬走了,说是得罪了县里的某个大人物,举家迁走了。我赶去他家时,门敞着,家什早已经搬空了,仿佛很久没住人了一样,冷火炊烟。只有门前的大槐树依然葳蕤挺立着,沉默地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尾声

这些故事里,大多数地方都没有了。

国营中药店早就拆了,大操坪变成了财神广场,新华书店成了老百姓大药房,连禧和岭都因为修路的缘故,被从中劈成两半。

写这些故事,承载它们的地标已经消失了,故事中的人,也不再有瓜葛。浏阳我经常回去,一回一变,越来越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