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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们关起来,然后呢?》4 女性和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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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

我们陷入了一个不可逃脱的相互依靠的网络,捆在命运的衣襟中。

——马丁·路德·金

从牙买加回到美国,我马上联系从监狱返家的学生,去奥蒂斯维尔探望还在里面的人。这次有位同事洛兰·莫勒(Lorraine Moller)加入,她的专长是戏剧,也到美国各地监狱取材,多半与女囚合作。今天她是客座讲师,我们在警卫室等待时聊了一会儿,谈到近年来全球女性囚犯大幅增加。“你该去泰国看看他们的公主是怎么做的。”听了我的想法以后她这么回答。

洛兰口中的公主是帕差拉吉帝雅帕(Bajrakitiyabha)殿下,现年35岁[1],是现任泰皇蒲密蓬与皇后诗丽吉的孙女,曾经担任检察官,泰国的标志性人物,也是为监狱女性争取权利的先锋。她走上这条路的故事十分戏剧化。公主在康奈尔大学攻读法律的时候曾返回祖国参观曼谷一所监狱,途中竟然有个囚犯跪拜乞求道:请回来救救我们。

于是公主在看傻眼的众人面前应允囚犯。经过五年,公主拿了三个学位,回国推动康兰吉计划(Kamlangji Project),从泰语翻译过来是“崇高的意义与行动”,目的是为全国女子监狱建立“典范”。

公主殿下也曾经在约翰·杰伊学院研习了几个月刑法,洛兰就是那时候和她结识,一起去参观过纽约的女子监狱。

“我也想帮助她的子民。”洛兰说。

因此我们取得邀请,成为康兰吉计划团队的正式访客。事前无从得知行程细节,但推敲应当会以参访主要监狱机构并举办戏剧工作坊为主。透过这次机会可以好好了解泰国,乃至于全世界陷入的新三角习题:女性、毒品和监狱。

全球有超过62.5万名女性受到监禁,美国女囚人数从1977年来增加幅度为823%,但目前监狱里约8万名女性,有七成并非暴力犯罪。这现象存在于很多国家,女性的罪名以窃盗、诈欺、药物滥用之类为主,都是与贫穷有关的问题。而泰国25231位受刑女性中,大概21000人的罪名跟毒品相关,暴力犯行才550人左右;更甚者,其中竟有约18000人被判处20年以上刑期,还有41例死刑。数字太离谱可怕,也难怪公主无法忽视。

贫穷本身即牢笼

抵达曼谷隔天早上我在旅馆大厅候车,遇见很多穿着草鞋和袈裟的僧侣在此集会,我被一片橙色大海淹没。接我的人因为迟到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叫“帕提亚”,自我介绍以后温柔地与我握手,连声为塞车道歉,并带我走上贴有司法部标志的厢型车。车上有帕提亚的同事潘娜亚等着,阿潘与阿帕[2]这两位刚进入司法部不久的新成员将陪同我见识有名的“微笑国度”。

“素坤逸捷运站离这里有多远?”我还在体会这都市有多宽广。

“很近,”阿帕说,“大概一个多钟头。”

车子在苏阁索(Sukosol)饭店接了洛兰,她是由当地政府安排住宿,开门的女侍身材高挑、一身紫色袍子,她们总是像祈祷般双手合十并深深鞠躬,说起“萨瓦迪卡”(sawadeka,泰语的“你好”)就像唱歌一样悦耳。

今天我们的第一站是司法事务办公室,招牌上斗大字体写着欢迎约翰·杰伊学院代表团。这里是政府智库,每个细节都传达进步和效率。亮黄色椅子和鲜艳塑料花的搭配很有宜家风格,墙上挂着历任矫治部官员和公主的肖像,还有一些振奋人心的标语,像是“追求司法公正”之类。会议室的光线洁白明亮,整齐的午餐碟子上装了炸鸡、椰子布丁和酸辣虾汤,洛兰与我恶补了一堂泰国司法现况的课程。

目前泰国有114所监狱,分为收容刑期超过15年的中央监狱,以及收容药物相关罪犯的矫治机构,还有一处收容“惯犯”的流放所。囚犯像是犯错孩童一样分为六个等级:极佳、优良、良、普通、差、极差。然而,监狱人口也超收三倍之多,原因和美国一样,就是所谓对毒品宣战。2003年,泰国政府一夜之间改变对于甲基安非他命的政策态度,将其列为一级毒品,于是监狱人数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导致财政几乎崩溃。政府首先搜集可能的贩毒情报,再通过金钱诱因达到逮捕目的;逮捕成立时,网民可得到充公财物价值的15%作为奖励,主事官员们则能拿到40%。大规模扫荡行动导致数千人丧命,官方表示死因是帮派枪战,但是人权相关组织调查后发现是警方执法过当。

政府后来逐步削减监狱人数,针对表现良好的囚犯提供减刑、提前假释,并借由皇室婚礼、庆生等名义进行特赦。例如有一年泰皇生日就释放了37400人,就连死刑犯也能受惠皇室特赦,至于无期徒刑犯人在泰国则平均受刑10年以上。

信息滚滚而来,我努力跟上,尤其还要对抗政府官员呈现监狱现况时的报告风格:他们的口吻仿佛主题并非活生生的人。但对我而言,看着投影片展示最新的“人道拘禁设备”,我设法随便点头应付过去。皇室特赦和缩短刑期的关联做成一张张图表并列出算式,这部分更令我大惑不解,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找出罪名把人关起来以后,再费尽心思找借口把人放出来?当然,为了不在优雅的接待人员面前失礼,我并没有说出心声。后来一整天,外头下着倾盆大雨,隆重的欢迎仪式持续不断,我也一直鞠躬、收礼、反复念着“萨瓦迪卡”。

政府还雇用摄影师,每一回接待仪式都像记者会。洛兰行前特别读了泰国礼俗,不断提醒我:跷脚很不礼貌,不能让人看见脚底;收名片要用双手,认真读过才收好。回旅馆以后我累得半死,对于今天接收到的信息不知该作何感想,更好奇接下来行程是什么内容。

翌日我们前往曼谷中央女子矫治所,位于高度戒备的孔普雷(Klong Prem)监狱,里面住了22000名囚犯。矫治所是栋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带有浅黄色泽,像个大到不可思议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泰国国旗,挂了镶金框的超大型泰皇肖像。

走在康兰吉团队最前方陪同我们的,是娜帕蓬博士(Dr. Napaporn),她态度诚恳、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而且是公主亲自招募的计划主持人。接触不久后我就明白殿下为何选择她。娜帕蓬博士对于有关泰国女性和监狱的一切了如指掌,为人积极又悲天悯人。对照昨天我见识到的政府冷漠真是一剂强心针,在博士这儿,所有数据重获生命。

在车上她简单介绍了公主在全球所做的努力,成果是2010年通过《联合国女性囚犯待遇和女性罪犯非拘禁措施规则》,通称为“曼谷规则”。重点之一,是主张女性作为一个群体,她们具有独特的需求和需要照顾的地方。以欧洲为例,关在监狱的女性有八成被诊断出精神疾病,每10人中有一人在遭到监禁之前尝试自杀,75%有滥用药物或酒精问题。美国监狱里的女性囚犯罹患精神疾病的比例同样高达73%,可见针对女性囚犯的照顾措施应扩及各国,比方针对精神问题、药物使用和性虐待经历都应当进行筛检,还有孕妇应当得到营养、哺乳方面的咨询建议,监狱管理人员必须具备更高的性别敏感度。曼谷规则呼吁分娩期间不应对女囚上铐(令人意外的是,美国居然只有七个州愿意响应此点),并且主张量刑时要进行具有性别意识的风险评估,项目包括女性的家暴经验、精神病史、药物滥用状况等等。

进入监狱以后,路旁有个像贫民窟一样的区域,娜帕蓬博士解释说那是矫治人员的住处。卡其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列队欢迎,带我们上楼到了颇为豪华的会议室,有红色鹅绒椅和黄布帘。她们送来芒果汁和香蕉松饼蛋糕,还说面包是由此处的囚犯制作。灯光黯淡,计算机开始播放画面,介绍这座监狱有大图书馆、餐饮职训、运动和美术课程等等,接下来甚至有缝纫、冥想、按摩、瑜伽、美容、烘焙等课程!

不是什么营销广告吧?我们来到度假村?气氛越来越诡异,接着我们穿过金属探测器,但后面还是跟着一堆摄影师。一名狱方人员行礼后开始报告,当天囚犯人数共计4500人,其中53人前往法庭。

又通过一扇金属闸门,终于到了真正的囚区,看起来整齐干净,还有一片碧绿草地和小佛寺,周围几栋楼房老旧了些,一群女人坐在长凳上。

她们穿着宽松上衣和长裙,已被判刑的囚犯穿的是浅蓝色和深蓝色,还在候审的穿的则是褐色。见到我们,女囚们纷纷合掌鞠躬,她们在这里等待会客,因药物而入狱的人每周一次,其余罪名者则每天都能有一次。不过会客时间仅15分钟,多半隔着玻璃讲话。近距离接触一年才一回,而且主要开放给亲子。以全球趋势来说,女性探视丈夫的频率较稳定,男性探望妻子则未必。

再跟着队伍穿过一道门,里面是个有空调的房间,忽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被塞到我怀里。纯白育婴室内有20多个小可爱,墙壁上公主照片裱在镀金相框中,角落玩具排列整齐,有三位母亲正在喂奶,空气里弥漫爽身粉与乳液的香味。裹着毯子的宝宝们躺在颜色鲜艳的枕头上,集中在房间中央的台子上,由几位赤脚的专业保姆看护着。我的心在此刻融化。

“从来没看过小孩子这么乖。”

“因为他们过得好!”娜帕蓬大声回答:“要是在外头,他们家里通常没什么钱。在这里,奶水尿布都免费。”

洛兰轻声哄着并接过我怀中的孩子,然后又有一个小约瑟夫被塞进我怀里。

“这孩子具有非洲血统,妈妈来自苏丹。”狱方人员告诉我。小约瑟夫咧嘴笑,还没有牙齿,口水滴在我衣领上。

“真希望我女儿赶快生一个!”洛兰边哄小孩边说。

娜帕蓬博士说狱内约有100位囚犯为人母,集中在同一间宿舍。“婴儿可以待到一岁,”她解释时小约瑟夫离开我怀抱,“但是3岁之前司法部会提供住处,每周都能和母亲见面。之后就要交给其他亲人,否则只好送往孤儿院。”博士特别提到,孩子1岁时的那次分别总是令人揪心。

监狱在全球各地造成的副作用就是家庭破碎,影响及于情感和经济两个层面。在美国,监狱中的女性有75%是母亲,270万儿童的父母遭到监禁。2014年针对这些孩童所做的研究发现,他们常有严重的健康或行为问题,双亲入狱对儿童的影响恐怕比父母离异或亡故还严重,且美国只有10个州容许女囚和新生儿相处2到3天。泰国康兰吉团队追踪后发现:监狱内43%的女性遭到逮捕之前,是家中经济支柱;该国女性劳动参与率本就属全球顶尖,部分原因在于当地佛教教义认为男性可以“出世”,但女性只能“入世”,她们无法成为僧侣,也就有赚钱养家的义务。

大雨滂沱,空气闷热。我拿到一把格纹雨伞,囚犯们则拿纸板或垃圾袋挡在头上快步跑进室内。走了一段路,我们进入图书馆,这是由公主在2006年协助成立的,里面空调舒适,气氛平凡得令人安心。不少女士们坐在桌前阅读杂志、窃窃私语又或者正在找书。洛兰问起矫治人员监狱内暴力问题是否严重,对方回答:“少之又少。当然不是没人闹事,主要是嫌地方太小、别人讲话吵闹之类的。女人嘛,怎么说呢?比男人敏感一些吧,有时候会大惊小怪,情绪很多。”

他们说这里是宿舍,但是实在太干净了:铺着油毡地板、洗脸台两旁挂着小熊维尼图样的毛巾;房间角落堆着蓝色床褥,面积与套房式公寓差不多,却得住进45名女性。墙壁上挂着平板电视,仅有两台电扇似乎很难对抗6月曼谷的酷暑。囚犯要在这里度过很多时间,6点钟起床沐浴用餐,8点开始是工作坊或图书馆时间,下午3点第二餐,4点30分回房要到隔天才能出来。

宿舍外面有一块软木板,上面记录了人数、罪名、刑期。我问起娜帕蓬博士名单上刑期最长的人,她瞥了一眼说25年又11个月,罪名则是持有“亚巴”(Yaba,泰语的“疯药”),实际上就是混入古柯碱的冰毒。这种东西在当地盛行,康兰吉研究显示,有九成女性是因为和亚巴相关的案件遭到起诉,里头35%的当事人持有不到14片。博士露出难过的神情解释:若持有15片,就可能判处无期徒刑或死刑。

我又看了看,发现这里的囚犯都是用姓名而非编号。

“怎么能用编号呢,要知道她们的名字和长相啊。”管理人员说:“女性比较敏感,所以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和脸。”

外头积水快要变成小湖。有人请我们换上雨鞋,穿过蒸腾的雾气后来到工坊。房间里罩着粉红色的蚊帐,远看好像一团棉花糖,制作者趴在裁缝机前面努力。有人拿了一件大花上衣给我们看,笑着鞠躬后又一溜烟跑回去继续做事。

我试着看出微笑底下有些什么,但很困难。尽管得知一些悲惨的数据,但目前我还无法从身而为人的角度来理解这些女囚。我没有与她们对话,眼神交流也几乎是零,她们太常低头鞠躬了。虽然洛兰与我明天有另一所监狱的行程并安排了访谈,但我怀疑自己是否像以前一样,能与当地人心灵交流。这是皇室安排的访问,加上高耸入云的文化屏障,我对囚犯的反应能有多大期待?缝纫机哒哒响,感觉就像普通工厂。我忽然意识到这情境其实一样悲哀:看看育婴中心,监狱竟比外面世界更好?或者从资本主义角度看是迎头赶上?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指向同一结论,也就是贫穷本身即牢笼,因此我在纽约的学生时常回家几个月以后就会感慨,说每天为生活操劳,感觉和在监狱的日子差别没有想象中大。

参访行程的结尾与开头同样奇妙,出现了食物与纪念品。监狱附设的餐厅就在铁网外,在当地颇负盛名,一方面因为囚犯受职训以后担任服务人员,另一方面餐点质量也不错。今天还遇上收视率很高的电视节目过来拍摄,他们在女厕前面访问狱方人员,或者在用餐区找上大口吃面的客人。桌上的餐垫、以手工棉布装着的菜单、筷子全是粉红色的,女侍们也穿着同颜色衣服,脸上是我一整天下来常看到的淡漠神情,为我们点菜以后送上青木瓜色拉及泰式炒面。

隔壁纪念品商店里面有囚犯制作的产品,兼营按摩。看着架上枕头、杯垫、皮包之类的产品,上面都绣着同样的图案:在游乐园里的小女孩。我正暗忖购买这些东西到底帮到的是监狱体系,还是有助改革方案,马上就看见展示的皇室成员照片了,泰皇的侄子卷起裤腿让监狱训练的按摩师做脚底按摩。

“我知道你会叫我放轻松别担心。但没办法,我就是紧张。”洛兰叹道。我们在饭店顶楼的餐厅用晚餐。一如其他亚洲大都会,天际线满满的后现代建筑群,仿佛曼谷位在云端。

下周洛兰和我要开戏剧工作坊,但是我们尚未找到适合的切入点。出发前几周她一直传电子邮件跟我讨论。这个练习怎么样?你要不要先读读这本书,说的是泰国文化下的性别角色。还有这本,主题是当地的色情业?我则要她静下心,计划过头通常会坏事。

“没事的。”我安抚道,又吞了一大口酒。

用餐完毕,我去考山路(Khao San Road)晃一晃,这边是到曼谷旅游的必去景点,很多卖小玩意儿和串烧的摊贩,酒吧音乐震天价响,里头坐满穿着鲍勃·马利T恤的德国人。有个招牌写着“出售笑气和托福成绩证明”,另一个是“供应烈酒,不检查证件”。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夜生活,背包客喜欢的氛围,而这个情境底下自然少不了另一个元素,那就是毒品。

此处的喧嚣和监狱紧密相连。20世纪90年代早期风行的冰毒与摇头丸在这里一样有市场,主要卖给寻欢取乐的外地旅客,有需求就有供给,而谁是供给的管道?多半就是今天在监狱里看见的那些女人。泰国也是邻国缅甸销售海洛因的中转站,是仅次于阿富汗的鸦片来源。有组织的犯罪集团和山区居民等边境上的少数民族群体是这种复杂交易的首要参与者。1979年通过《迷幻药法案》,将更多药物列为毒品并采取严刑峻法,无论口号或手段都响应着同时期美国对毒品宣战的政策;而且也如同美国,真正用意是提高政府声望,转移人民注意力以免施政不良遭到抨击。

我感到一阵睡眼惺忪,便召了嘟嘟车回饭店。

我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那周后来某天,我进入另一所泰国女子监狱,看见四个短发女性正在做“Hello Kitty”的书架。

娜帕蓬与她们轻声对话并介绍我们。囚犯恭敬合掌。小萍今年19岁,涂了粉红色唇膏,戴着粉红色布发夹,刑期18年,入狱是因为携带男友的毒品。原因为何?只因男友要求。博士向我解释:泰国文化下的性别尊卑明显,多数女性无法质疑男性的主导地位。她做过研究,统计结果是因药物问题入狱的女性之中,过半数有共同被告,而共同被告有44%是她们的丈夫或情人。

在一旁为粉色书架细心上胶的是文妮,她带着微笑说自己已经为人母,有三个小孩,却被判处无期徒刑。其实那时候她身上只有两颗“亚巴”(甲基安非他命药丸),但因为她要回去老挝探视家人,穿越国境时被捕,所以就变成无期徒刑。

我努力想要提问些什么,但是眼前沉静的绝望实在叫人痛心,加上女囚被压在礼仪和权力结构的蜘蛛底纹下,回答起来简单扼要、搔不着痒处。厨房里的烹饪团队是15个穿着制服的女囚,她们摆出美人鱼一样的姿态坐在地板上,堆起的农产品上压了几个银色大锅。墙壁上的菜单说明晚餐有鸡汤、小黄瓜炒腊肠、咖喱打抛猪,现场也有办家家酒似的样本给客人看。我们走进气味仿佛天堂的烘焙坊,立刻有许多人异口同声大叫“卡朋卡”(Kapoonka,泰语的“欢迎”或“谢谢”)!

“这么热的天气,做糕点不会很辛苦吗?”洛兰问一名囚犯,她特地蹲下去直视对方的眼睛。

“有一点,但是我喜欢在这里做事,感觉跟在家里一样。”她拿出戚风布朗尼蛋糕。

58岁的格雷丝在这里待了11年,再过2个月就能出狱。她打算到泰北开烘焙坊,这里的训练对她很有帮助。还有另一个人说自己刑期1年,罪名是持有卡痛树叶,一种类似大麻的天然麻醉剂,其实在泰国农村地带都有种植这种树供医疗使用。

我想起20世纪90年代美国也有八成左右药物相关求刑的起因是大麻。到了2013年,美国有3278人(其中65%为黑人)因为非暴力犯罪被求处无期徒刑,其中一人的罪名是中介买卖价值10美元的大麻,还有一人为了两岁大儿子的骨髓移植手术铤而走险在卡车里藏冰毒,结果至今已在牢里蹲了20年。美国、泰国,还有其他许多国家皆然,量刑时将药物本身看得比被告更重要,真正的毒枭携带15公斤海洛因闯关和收下100美元协助运毒的卡车司机,很可能刑期相同。从司法公正的角度来看,至少也该考虑行动获利的程度——贩毒组织的头目,刑责理当比跑腿的人来得重。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些女性根本不该坐牢,泰国女囚有79%是警方钓鱼行动中顺便逮到的。

“坐牢之前我就在饭馆当服务员,”格雷丝说:“对出狱后的生活没有太多担忧。”她送上自己做的水果蛋糕。

我们到了另一栋楼,囚犯在课堂上为彼此脚底按摩练习手法,还有十几人在玻璃隔间里学习计算机技术。娜帕蓬博士说阳台那里正在实施“艺术治疗”,五个囚犯正在画画,作品是有漫画风格的日记本、公主与泰皇的肖像,以及巨幅的象神(印度教神话相信象神能带来成就)。之后看到十几位女性在练习插花,有人送上白玫瑰做成的精致花艺品给洛兰。矫治人员指着康乃馨花海中的一个囚犯。

“她们每天睡觉前都要化妆,”矫治官笑着说,“觉得这样子做梦的时候也能美美的。”

洛兰问起狱方对于行为有问题的人如何处理。

“去跑操场,”矫治官回答,“或者去蹲在旁边,和别人分开,可能持续一星期。再不然就去打扫吧。”

我心想还真是对付顽劣儿童的做法。目前参观的两座女子监狱,由于康兰吉计划而成为风格独特的小世界,仿佛一切从母性诞生,介于军营和女性度假村之间,囚犯时时刻刻得参与某个活动。美国也有过类似时期,就是所谓的“进步时代”(Progressive Era)改革运动,当时诉求社会改变对被告的观念,不再将他们视为堕落者,而是误入歧途者,还可以导回正途,只是要用科学方法,比方说缓刑、假释,还有精确的程度分级、送入对应机构。美国许多女子监狱起初以教化院的形式成立,例如纽约1907年设置的贝德福山丘(Bedford Hills)监狱,以及1887年即有的女子庇护所。相较于男性监狱,这类机构的规定较为宽松,以院长为首的管理团队也全是女性,囚犯多半能通过假释回到外界从事帮佣之类的工作,里面提供体育、阅读、写作、医疗保健、健走、唱诗班等课程。印第安纳州的教化院让女囚穿上格子花纹衣服,在铺上桌巾与鲜花陪衬的餐桌用餐。到了20世纪30年代这样的风潮式微,原因之一是经济萧条,财源无法负荷。

“我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外交部来的一位官员在出去的路上告诉我:“对我而言很难受,还好我不是每天都得进来。我看得出来,虽然里面有很多活动,也有人照顾她们,但囚犯不快乐,她们想要回去陪孩子,陪母亲。”

泰国人的观念里有一个词汇是“bunkhun”,可以大略翻译为“责任”,意思是女性必须照顾自己的孩子与母亲,这是世代相传的恩惠和义务。换作男性,报答养育之恩最崇高的方式是出家,不能出家的女性就只能从衣食住行这些实际面着手。

后来那天下午我们去参观了华丽梦幻的黎明寺(郑王庙),在市区中宛若仙境一样高高耸立。看着精美的佛陀塑像,同时得闪避游客的相机,我脑袋思索着关于“bunkhun”的意义,很快思绪飘到与旅馆一位经理的对话。她叫做“阿月”。

“我属虎,”一天晚上我们聊了起来,“你呢?”

我回答自己属龙,处女座。接着阿月说她和母亲、侄女一起住,以前曾经和男人订婚,没想到对方其实是同性恋,最后还做了变性手术。她还当婚纱店的模特儿,却已经不想结婚。

“有佛陀和妈妈就好。男人会伤害你,妈妈可不会。”

我自己没有小孩,几个月才探望母亲一次。洛兰提过她将学校提供的研究休假用在照顾生病的母亲,而我却将时间拿来四处旅游;甚至我心里记挂的、急着联络的、出国之前会通知的,全都是纽约那边刚出狱的学生。

阿潘来接我回饭店,问我晚上要做什么。

“我要回家陪陪父母家人,”她抢在我回答之前就继续说,“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没有讲话。事实上我感受到的是嫉妒。原生家庭已经在我生命中缺席了几十年,目前我心中对“家”的概念是通过朋友、学生,以及内在自我拼凑而成,可惜这不代表对于传统的天伦之乐停止向往。这次旅行带我看见许多破碎的家庭,也逼我面对成长过程的缺憾。

“我妈年纪很大才生下我,”阿潘继续说,“看我出来的时候很健康,她好开心。我跟她一直很亲。”

你很幸运,我这么想着,视线飘到车窗外。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可以发光

本周的活动有个大方向,标题是“找到回家的路”。用过饭店的早餐,我读起《曼谷邮报》上的建议专栏。

“亲爱的安妮”,我读给洛兰听,因为她又开始慌张不安了。今天和康兰吉团队开会以后,我们要南下叻丕府(Ratchaburi)的监狱展开戏剧工作坊,但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课程表。上周末我们两个人分头行动,洛兰留在曼谷,我去清迈一趟,回来以后入住同一家饭店。

“我哥哥刚订婚,”我继续念下去,“可是我发现他未婚妻和以前男友时时发信息联络。我该说吗,还是就装聋作哑下去呢?”

“可真是两难啊。”洛兰心不在焉地回答。

“对啊,”我说,“对家人忠诚,还是依照刻板的性别规范呢?这里的女人觉得自己只要微笑不语就好了。”

洛兰放下咖啡,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就是这个!以这个主题写剧本吧。”她叫道:“角色定位。我们就用这个当作练习题材,她们一定会有共鸣。”

于是我们很快拟妥计划,之后前往一间办公室,再度受人接待,听演讲,拍照,然后才前往监狱。这趟参访在康兰吉计划内部逐渐演变成小型研讨会,许多国家都有代表出席,大家一起讨论监狱里面可以使用的矫治疗法。澳大利亚西部来的布莱恩已经67岁,专长在于原住民研究,针对囚犯提出了“叙事疗法”(narrative therapy);来自印度的桑亚莎穿着橘色袍子,戴着白色头巾和许多串珠,身为瑜伽治疗师的她木讷寡言,脸上的笑容如同瑜伽一样神秘;还有一位戏剧治疗领域的大师,当地尊称他是昌师傅,他父亲是首位泰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毕业生,也是第一位泰籍哈姆雷特演员——昌师傅完全是大家想象中年高德劭的智者样貌,穿着宽松的民俗风长裤与凉鞋,留着灰色长发和浓密大胡。

“以前我可是泰国的约翰尼·德普。”几天之前我们去昌师傅那儿拜访时,听到他这样打趣说。离开市区之后,外面是运河与田园,钻进灌木林间的一片小空地,就看到莫拉多迈(Moradokmai)学院。这是类似公社的小组织,有40个佛教徒学生就读,大半来自穷困乡村,在这里所有的课程都透过戏剧呈现。我了解以后不禁提出心里的疑问:佛教和戏剧之间有关联吗?

“没有所谓的关联,原本就是一体的。”昌师傅的答案太深奥,我只能继续搔头苦思。

今明两天洛兰将在监狱进行戏剧治疗课程,我则担任助手,顺便推广狱友高等教育、受刑人直升项目。娜帕蓬博士带我们上车,十足VIP地位。南下车程中,博士依旧精神奕奕,后来我们得知公主曾直接前往大学校园面试及招募教授以推动康兰吉计划,而娜帕蓬以前就关怀其他弱势族群,包括少数民族和身心障碍者等等,不过踏进监狱看见女囚的境况以后,她更觉得这不仅是工作,而是使命。我说自己也能理解那种冲击。

“不知道可以持续多久,”她说,“每天我都担心这件事。康兰吉计划没办法永无止境,经费有用完的一天,而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对更多人伸出援手。你们说是不是?”博士介绍了今天要去的监狱,位于泰缅交界,团队触手才刚伸进去。

“里面很黑,很挤。我能怎么办呢?该从哪里下手?先训练管理人员?还是开个瑜伽课程?瑜伽可以减轻焦虑,增进睡眠质量。在牢房里想睡得好不容易。整个计划理想高远,面对巨大的问题却只能起一丁点的作用。”

我回应时说了马丁的故事。他是我的学生,出狱回家没多久差一点又回牢里。马丁在酒馆和人打架,到我办公室的时候还有一边眼睛瘀青,原本打算不念书了直接工作赚钱,经过我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拖着他去注册以后,总算逼他入学。现在马丁在哲学系是个明星学生,同时进了法学院预科,也在顶尖的事务所里实习。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可以发光。”这是我对她那声叹息的回应。

厢型车继续南下,我和隔壁布莱恩聊了起来。“你怎么会投入监狱工作?”

“因为我进过监狱。”他说。

布莱恩入狱过,不过他坚持自己无罪。出来以后他将生命奉献给伤害自己的体制。由于具备社会学与犯罪学背景,布莱恩成了日益增多的所谓犯过罪的刑事专家中的一员。他们的研究受对刑事司法体制的个人经验启发。我和他聊了在狱中的多年经验以后,轻声问:“那你太太有什么想法呢?”

“我们离婚了。”布莱恩回答:“我也体会到家庭关系的脆弱与相对性。”

我用力点头:“其实朋友就是自己选择的家人。”我说出自己的人生观。

“没错。”他附和。

车窗外的画面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翠绿山麓上一层层梯田仿佛张开胸怀迎接永恒。为什么世上通往地狱的路径周围都是美妙风景?烘托之下,水泥建筑和刺网更显得怵目惊心,绝美与绝丑相附相依。

叻丕府中央监狱收容了900名女囚。进入热闹广场,旁边有个推车载着小音响播放音乐,两名穿着白色围裙的囚犯站在摊子后面供应咖啡点心。角落十几位女性埋首手工艺,用纸编出篮子、小动物,还做出一幅典狱长全副武装的大肖像。娜帕蓬博士取了一个纸篮子塞给我。“最新流行!”一名狱警笑着叫道,她的两个同事拿了纸雕的小狗和老鼠放进去。

“快,快,她们正好要开始上瑜伽。”博士催促洛兰和我,众人走进馆内,白色地板十分光亮,数百位女士静静坐着等候。有人送来开水和木薯糕,手巾带着淡雅香气。25个女囚鱼贯而出,一身黑衣黑裤,不少人特别绑起头发,擦上鲜艳的粉红色唇彩。

开始唱歌,旋律像是带着忧愁的摇篮曲,囚犯们嗓音都很高。在我隔壁的昌师傅为我翻译:“生命起起落落,时时保持梦想。生命高高低低,希望永存不灭。信。望。爱。”余韵缭绕,黑衣女子们摆出瑜伽姿势,身子化为圆圈或金字塔,或下犬式优雅地伸展,动作令我啧啧称奇。结尾高潮处,她们排出莲花阵型,而且维持了两分钟之久,我们忍不住大声叫好,然而这么美丽的画面放在铁丝网里头也令我难过得想哭。可惜连落泪的时间也没有,娜帕蓬博士带着昌师傅、洛兰、布莱恩、桑亚莎和我动身,每个小组要去监狱不同地方预备。

我和洛兰有25个学生。她们排成半圆形,模样局促不安。

“这里是戏剧的空间,也就是说,在这里大家是自由的!”洛兰变得活泼,一到教学场合她就能展现自信。“有谁喜欢表演?”

学生迟疑地举手浅笑,让人摸不清是不是真心。幸好经过镜像练习的暖身活动,气氛终于热络起来。学生两两一组,一个人出题,另一个人要模仿,重点是不可以笑场。

洛兰和我陪着一起做,她身子晃来晃去又拼命做鬼脸,我差点失笑。学生们跳来跳去,扭来扭去,不断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稍远处两名狱警也跟着玩,朝囚犯这里扮疯扮傻,其中一人的那张大圆脸好可爱,我也分了心。

暖身活动结束,开始进入课程前导。洛兰要她们排成半圆形,有些人搂着隔邻的腰,有人肩膀靠在一块儿。接下来,每个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但要加上一个词形容自己。

“可爱的洛兰。”她先开始。

“忙碌的贝兹。”

“快乐的普萝伊。”

“开心的普蕾姆。”

“爱闹的乔伊。”

“阿南妈妈。”

“女儿小萍。”

“逗趣的旺迪。”

她们越来越自在,也越来越多笑声。

我拿出剪报读给大家听,翻译很厉害,完全跟得上。我告诉学生们,首先有安妮,然后是哥哥约翰、他的未婚妻莉莎,还有莉莎以前的交往对象罗伯特,以及老板汤姆。

有个学生举手。

“这个罗伯特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

“他工作很好,是个有钱人。”

站在角落观察的娜帕蓬博士忽然招手要我过去。她悄悄说:“不如设定罗伯特是个毒贩,用金钱和奢侈品想要引诱莉莎抛弃脚踏实地的未婚夫。”

“这样一来,”她解释,“对学生也具有启发性,让她们知道遇上不好的男人要果断。很多人已经亲身走了一遭。”

“罗伯特呢,”我回到课堂上说:“是个贩毒的,所以钱多得花不完。”

囚犯们眼睛张大。珊亚莎的进阶瑜伽课程在我们后面的馆里进行,冥想时念诵的梵音成了背景配乐。

“约翰每天工作很久,”我继续。

“他在哪里上班?”

“卖车子的吧!”另一个学生叫道。

“很好,”我说,“他很努力,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所以莉莎觉得孤单寂寞,心情一直不好。”

全班一起想象接下来可能的情节。

“我们需要演员,”洛兰指示道:“谁要演莉莎?”

一个苗条的年轻女生举手,她留着长马尾,绑了红丝带。约翰呢?大家指着一个短发、块头和脸都较大的同学。她红着脸赤脚上前。

“还需要一个舞台。”

学生们跑来跑去挪开椅子,动作十分利落。于是我们有了办公室和自行想象的计算机,约翰就在这里上班。摆着郁金香的另一端则是莉莎和罗伯特见面的地点。

第一幕:大家即兴演出。

约翰在办公室里敲键盘。老板进来了,丢了更多工作给他,所以又要加班。他不停打字,手指在空气中跳动,神情非常专注。这时候,莉莎转着自己的马尾,望着想象的手机屏幕,拿起想象的镜子开始擦唇膏。约翰还在忙。

“Cut。”洛兰表示时间到了,明天继续。

“噢!”学生们同声埋怨,但只能与我们挥手道别。

“状况还不错吧?”洛兰问。博士帮我提了纸篮子过来。

“很厉害呢。”翻译开口说。她现在是观护人,以前也做过教师。“以前我上课时大家都不吭声,不肯表达意见。泰国女人觉得那样才有气质。今天倒是不一样。”

我想起上周参观昌师傅那所学校时的见闻。大家坐在露天剧场,盘里有荔枝和山竹。“戏剧比现实还真,”外号叫冠军的学生说,“可以帮我们说出不敢说的话。”他隔壁的女孩接口道:“在舞台上我才能告诉大家那些没有人知道的故事。”

洛兰也提过所谓的“角色剥夺”(role deprivation)。一般而言,人类习惯同时扮演多重身份,是母亲,也是女儿,是工作者,也是妻子,还可以一边当学生。然而,在监狱这个环境里,每个人都被化约成唯一的角色,那就是囚犯。而囚犯从事戏剧活动,就得到角色复苏的机会,能够扮演不同身份的人,感受更多层次的自我,即便只是几小时的时间。

我今天确实看见表演时她们眼中的光彩,从暖身活动开始女囚们就慢慢甩开了“服从的囚犯”这个桎梏。

代表团从监狱各处出来,集合在华美的小佛寺前面,一起穿过安保闸门。厢型车行驶在月光下,我问起布莱恩叙事疗法课程进行得如何,就我了解内容应该是分享人生故事,从中找到正向转化的契机。他说有一个女囚哭个不停,因为她整整七年没见到亲生骨肉。

“那你怎么处理?”

“我说了自己的故事。”布莱恩一派沉稳:“孩子们排斥我,我很痛苦,好多个晚上我一个人喝闷酒,喝太多造成胃食道逆流,后来演变成胃癌。”

我瞠目结舌。

“我第二任妻子也是晚期,已经好几年了。现实残酷,我们都是受害者,不过我们可以选择走出来,换个角度思考,不要再将自己看成受害者。只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赢了。”

车子停在饭店前面,康兰吉团队迎接大家。房间普通,但是供应的泰国料理相当丰盛。戏剧大师昌师傅换上牛仔裤和一件“艾比路”T恤[3],为我端了一盘酸辣鱼。

“不知道你们在美国怎么称呼这个?这里叫白鱼,没有骨头,也不会繁殖后代。”

“听上去好伤感。”洛兰举起汤匙。

晚上团队安排了外出行程,最后我们进入一间带有美国中西部风情的酒馆,甚至还有人拿着吉他自弹自唱《你的爱多深》(How Deep Is Your Love)。在大家的鼓噪下,我喝了香槟杯里冒泡的粉红色液体。“教授,别醉倒!”大家笑闹着。我没有倒,但与布莱恩一样沉醉在酒精里,将白天看到的悲惨锁在心底。大家享用当地酿造的朗姆酒,聊着监狱和家庭,有时候话题转向家庭如何变成另一种监狱。就在这些心灵层次的链接、愉快温暖的谈笑中,我仿佛品尝到了家的滋味。

需要治疗的究竟是这些女子,还是陷人入罪的法律?

“她们私底下有练习哦。”杰迪说。隔天早上我和洛兰进监狱教室就看见学生们忙着布置舞台、熟悉角色。

约翰依旧在办公室里辛勤工作,气焰嚣张的老板将权威发挥得淋漓尽致,莉莎在餐厅痴痴等待未婚夫时揪着马尾前后甩动。罗伯特就在隔壁桌,终于对落单的美女采取行动,过没两下就拿出纸篮子名牌包和黄色假花当礼物。约翰望向折起来的拖鞋,不,是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不对劲的讯息。身为观众的我们都屏息以待。

“求婚该怎么呈现?”我们打断问:“地点选在哪里?”

“普吉岛!”她们一起大叫。

两个学生自己跳出来扮演阳光下随风舞动的棕榈树,另外两人帮忙配上背景海浪声。约翰面朝莉莎单膝跪地,但女主角明显内心挣扎。到底应该选择老实勤劳但经济拮据的男人,还是能带来丰硕物质享受的毒贩?我们请学生分成四组,每一组演出属于自己的结局。

第一组:莉莎选择约翰,奔向他的怀抱,后来两人生了小孩,过得幸福美满。罗伯特遭到逮捕,被上了空气手铐嚎啕大哭,黯然退场。

第二组:莉莎拒绝约翰,同时也要罗伯特别再联络。“我有自己就够了。”女主角大声宣布,高举双手得意下台。

第三组:莉莎和罗伯特远走高飞,披上想象的皮草,迷失在花花世界里,后来染上毒瘾,独自瑟缩在角落。女主角的模样很难说是好下场。

最后的第四组:莉莎选择了毒贩罗伯特,两个人一起落网入狱。莉莎的马尾垂得很低,泪眼汪汪地望向监狱窗外,低声呼唤着约翰。

下台一鞠躬,大家掌声不断。

当天最后的活动:赠与。所有人手牵手围成一圈,自行判断隔壁的人需要什么,然后馈赠给她。洛兰带头,她的礼物是“希望”。

“我送给你,可以赶快回家。”一个囚犯说。

“我送给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家人。”

“忘记这些痛苦。”

“能和孩子团圆。”

“回去照顾妈妈。”

圆脸的狱警也加入,与旁边囚犯紧紧握着手。她给的礼物是“爱”。

轮到我身旁的囚犯。“我给你的礼物是,事业成功。”她堆满笑脸。不过我抓着她的手暗忖,有点讽刺呀,怎么别人不是爱就是家庭,我却是工作呢。“还有,很快就能回来看我们。”她又说道。也许,她懂我的心。

接下来的经验我也是第一次。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家人一样牢牢地拥抱。以前也有好几次我想要拥抱奥蒂斯维尔监狱的学生,比方说罗恩的假释案第五次被驳回,朱利奥提起12年前自己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就杀了人,于是啜泣起来,还有马克看到成绩是A时说起曾以为自己一无是处,直到那一刻。不过女教授在男子监狱里当然没办法随便和囚犯拥抱,得等到他们出狱后才不奇怪。

女囚们一个接着一个紧紧抱住我,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落泪了,无论我、洛兰,还是在场的其他人。其实我并不确定大家为什么哭泣,才经过两天,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记熟。感觉起来,与其说是离别的悲伤,更接近于情绪的宣泄。又或者,经过工作坊的各种活动,彼此之间的情感连结在这一刻通过生理反应表现出来。戏剧表演是团队活动,能够建立起非常浓烈的归属感;而当着众人面前演出、接受同侪和外人欣赏,受囚者无形中做出了这样的呐喊:看看我!我仍旧存在!

于是上星期昌师傅充满玄机的那句话,戏剧与佛教本为一体,剎时给了我当头棒喝。演戏是一种反应的过程,诠释人物就是展现自己对其他角色的想法,而佛教教义中也提到众生皆有佛性,人我并无二致。这种思想甚至渗透了泰国人彼此问候的方式:他们不是挥挥手说句“嗨”,因为那只是展示自我;他们的合掌动作象征你我属于整体,他者就是“我们自身的延伸,是真如投射出的不同面貌”,这是佛教学者的说法。

与此相反的场景就像易卜生(Henrik Ibsen)笔下的精神病院:“每个人被困在名为自我的皮囊里,上了名为‘自我’的盖子,沉入名为‘自我’的水井。”

囚犯仍属于人类网络,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不善待囚犯,就是不善待自己。佛陀说过:“一切皆惧死、莫不畏杖痛,恕己可为譬。”[4]

离开时洛兰叹了气。

“我可以住下来。”当然,洛兰自己也明白这句话很荒唐,但我懂她的心情。监狱的本质依然恐怖骇人,在这里的女性,无论母亲或者女儿,都被迫骨肉分离。但在这片人伦废墟上,康兰吉计划勉强拼凑出类似公社、社群的姐妹情谊,虽然只是碎片黏贴,裂痕清晰可见,但至少是个家。流行文化为吸引眼球而将监狱囚犯塑造成无人性的暴力禽兽。真相是相反的,即便多数人仍以为他们活该。

“瑜伽治疗还顺利吗?”上车的时候娜帕蓬博士问了桑亚莎,她露出灿烂笑容。

但是我吓了一跳。“治疗”。

这星期我们每个人进监狱的名义都是“治疗”,而监狱也早已声称自己的工作是“矫治”,然而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班上学生的罪名,也不知道多少人染上毒瘾、携带过丈夫的药物,但从娜帕蓬博士那里听到的数据不会假。没有意外的话,学生里面恐怕有1/4自己就是受害者,因为女性受虐的比例在曼谷是23%,在泰国乡村则是34%,而且其中有39%明确指出是性虐待;她们应该大半来自经济、教育或社会弱势情境,即使犯了法也不清楚,即使明白犯罪和刑罚也依旧感受到法律压迫,因为请不起律师——事实上连美国也一样,有八成遭起诉者根本没钱找人辩护。一项研究发现,泰国女性囚犯有74%在警方讯问时没有律师协助,40%表示受到警方恫吓,12%遭到殴打。

需要治疗的究竟是这些女子,还是支配她们的法律?全球各地皆对毒品采取严刑峻法,结果导致监狱人满为患。美国的联邦监狱和墨西哥的监狱系统里面,过半数是吸毒或贩毒者,西班牙的比例为1/4,日本是1/5;马来西亚的囚犯中有900人遭判死刑,其中超过一半是毒品犯。这些囚犯未必有多大药瘾,全世界因毒品而入狱的人里有83%的罪名只是持有违禁药物。

多少的瑜伽或戏剧都无法治好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想起从南非到美国,监狱墙壁上时常都贴着海报,内容是一些所谓的激励过程(empowerment),有12个步骤的标语要囚犯改变自己的生活、培养正向思考、宽广的未来等着你掌握——让自己的心灵远离监狱!可是这样的标语暗示了责任不在于不公平的社会结构与制度,全是个人要负责,即便事实是他们必须要有超人的意志力才能克服种种强加的难关。

车子回到曼谷,晚上在酒吧有两个女侍送酒来给我和布莱恩,看起来与才刚道别的女囚像是双胞胎。或许是饭店制服的缘故,那袭紫衣与囚服很神似,不过质料是昂贵的丝绸。我的心思一直没离开坐在“饭店”里、玩着头发的“莉莎”,还有面对着空气打字的“约翰”。我只是通过表演认识了那些女囚,但戏剧演出可以比自我更加真实,特别是自我已经被困在牢笼、埋在监狱里的时候。

几周以后,我回到纽约,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邀请函,问我愿不愿意8月时再回泰国一趟,与公主殿下会晤?离开之前娜帕蓬博士就已经提过,希望到了夏天可以将这个“找到回家的路”的团队重新集合起来,因为那时候公主会到叻丕府视察。我虽然同意,心中却有种愧疚感,暗忖为什么她不联络泰国本土学者?

但答应了就要去,而且我确实很想见见公主本人。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身处前往叻丕府的路上。到了监狱,一片橘海,旗帜、缎带、桌巾、帐篷都配合公主驾到而随处可见。数百名记者和西装笔挺看似官员的大人物们走来走去,而囚犯们则被边缘化了:她们只能耐着性子坐在场地旁的长凳上。我扫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认识的学生,可惜那些笑脸尽管端庄却都很陌生。圆脸的狱警倒是在场,她和我们都在皇室客人的帐篷里,这儿设了铺有软垫的座位和一个小讲台。

天气炎热潮湿,身子一下子就黏答答,汗珠沿着手臂滑落。我的衣服从浅蓝变成深蓝——皇室礼宾团队特别在邮件中提醒,觐见公主时衣物颜色不可以过深。

我们等着公主殿下,等了好一阵子。

这时一切突然变得精彩了起来,我仿佛要演出一场没有排练过的戏码。舞台指导说的话还听不大明白。“面朝这儿!”“向那边鞠躬!”“沿着走道,右脚先!”“匍匐回座!”没错,公主入座以后,大家上前必须匍匐前进,在泰国,谁也没资格居于比皇室成员更高的位置。然后又有人要我和洛兰练习屈膝礼,站起来一次,公主赠送纪念品时答礼一次。第一次不可以视线接触,但是第二次一定要视线接触。囚犯拿着扫帚清扫地毯,司法部长和一群摄影记者来来去去。

好不容易殿下终于来了。她态度谦恭,笑容羞涩,身上的粉蓝色套装、名牌高跟鞋,以及香奈儿包包衬托出气质。接受她的礼物时,我的屈膝礼不可思议地居然没歪掉,总算安全回到座位。

洛兰和我后来也有机会抓着金色麦克风致辞,她说起戏剧活动对监狱的重要性,我则倡议要提供教育管道给囚犯。娜帕蓬博士也上台,她呼吁社会尊重人性尊严、当局应当改革司法和刑罚体制。后来桑亚莎的瑜伽学生演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一样列队接受公主褒扬,也一样轮流屈膝致意。最后,公主殿下离开镀金宝座,走到麦克风前面。

“监狱不应该是人世间的黑暗角落。”她语气沉稳,不过剩下的致词内容我听翻译还是听不大懂,只有直接对着囚犯说的那一句话传进我心里。“希望你们都能幸福快乐。”致词完毕,公主又离去了。

女囚犯们好像凭空出现似的,唱起缭绕我心头的那首摇篮曲,不过这回昌师傅翻译出的歌词内容却不一样了。“行善,会有好报,”他对我耳语道:“散播希望,要行善,要行善。”

活动结束。

出去的时候娜帕蓬博士看来乐坏了,她说与会的大学教授对于“监狱直升班”项目很有兴趣,公主也相当支持。回国之前,有另一次机会在莲花中餐厅遇见她。“你应该明白,其实这一切都是表演给你们看的?”娜帕蓬博士拿饼皮卷起北京烤鸭时这么说。

“之前三趟监狱行程吗?想象得到。”我也老实回答。

博士解释:康兰吉计划确实改善了监狱环境,成果本身不假。问题是得到计划辅导的监狱成为例外,泰国绝大多数女囚的处境与我们所见的相差太多。接着她又嘴角上扬。

“你有没有看新闻?媒体都在报道哦。”博士拿出手机,屏幕上有我们的画面,底下配了泰语字幕。看起来各大电视台和报纸头版都是这个活动,原来今天算是庆功宴,这周媒体头条是“公主进监狱”。

我顿悟了。戏剧展现不在于工作坊,而在于两次泰国之旅本身。经过康兰吉计划改造的监狱无法代表全部现实,却足以代表现实转变的可能性。它不是现在,但可以是未来,而计划意义不因此减损,反而更显出戏剧力量有多大。假的笑容有一天能发自内心,模范监狱有一天会是所有监狱的常态。

昨天叻丕府监狱的活动也是一场大戏,目的是在可能性和现实之间架起桥梁。泰国上下忽然开始关注囚犯的生活,那原本不是一个遭到遗忘的黑暗角落吗?起因就是国人敬爱的公主拿着香奈儿包包直接走进去给大家看。我们的功能也一样,就当地人的角度而言,我们是值得尊敬的外国学者。于是皇室派了人、西方世界派了人,两股力量交织是为了成就一个美好的理念;我在卢旺达表明身份以后,忽然就替桑托斯取得活动许可,其实背后也是同样道理。直至此时,我才清楚理解自己和洛兰来到泰国的真正使命,学术专长是次要,反而外国人身份和白皮肤更有意义,因为这两个公关元素使泰国监狱的改革运动更加引人注目。

所谓公关不就是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对于监狱和囚犯,最重要的不也就是公关?将妇女逼进监狱的是法条,而法条之所以存在是奠基于民意,若能改变舆论对犯罪和司法的认知,对囚犯和罪犯的想象——让社会大众看见她们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而是缉毒恶法下的不幸受害者,她们专心练习瑜伽,同样崇敬公主殿下——如此一来,政治人物也得改变立场。美国有过前例:1988年那场总统大选,乔治·布什与对手迈克尔·杜卡基斯原本僵持不下,但一条带有控诉意味的电视广告指称杜卡基斯“纵放罪犯”,背景是他曾经支持囚犯周末休假的计划,但该计划实行后囚犯威利·霍顿(Willie Horton)因此逃狱并再度犯下强奸和抢劫案。有人认为这条广告是布什胜选关键,营造后来“纵放罪犯”等同政治死亡的氛围。

反之,假如民众诉求狱政改革,那么政治力量就会转向。既然严刑峻法可以通过营销手段获得支持,反滥刑的理念应该也做得到。换言之,表演不只是表演,更绝不肤浅。只有打动人心的演出,才能发挥扭转体制的力量。

[1]原文出版时间计算。公主出生于1978年12月7日。——译者注 [2]泰国人有以单音节作为外号彼此称呼的习俗。——译者注 [3]印有披头士专辑《艾比路》(Abbey Road)封面图像的T恤。——译者注 [4]出自《法句经》。但本句经文的英译版本和中译版本略有差距,英译版直译为“在他人身上看见自己,那么你还能伤害谁,还能造成什么痛苦?”——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