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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主题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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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领袖像。白胡子的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和花白胡子的哈梅内伊(Ali Khamenei)。看多了,我竟不记得德黑兰街头还有商业广告。繁华路口,有一幅描绘的是1979年伊斯兰革命场景,尺寸惊人,几乎把相邻的两栋楼都包了进来:惊涛骇浪的漫天怒潮之中,万众坚毅前行,将领袖像捧在胸口。文字说明:“众志成城,劈开大海!”听说有伊朗人从画中看到了自己,但革命那年他还没出生。想来画师真是费了功夫,拿活人相片比照画的。又或许说明,不管生于哪年,今天的伊朗人仍然活在1979年。

当时,伊朗巴列维国王的现代化改革已经推行了15年[1]。改革初衷,字面上看都是好的:穷人有地、国家富强、实行民主。但是王室腐败、监督不力、措施过激,良好意愿溃败,民怨沸腾。极具煽动力的布道者和国王最坚定的反对者霍梅尼,在那年2月以革命领袖身份回国,巴列维出逃,伊朗变幻了政教合一、伊斯兰共和国的旗帜。

今日德黑兰街头,1979年主题的延续是两伊战争。1980—1988年,伊朗和邻国伊拉克打了8年仗,手段惨烈无度,牺牲60余万人,最后以各自宣称胜利结束。近30年过去,首都仍随处可见死难者像——这里称他们为“烈士”,意思是“为真主赴死的人”——电线杆上,房子外墙上,涂料画的,马赛克拼的。画像多为成年男子,也有婴孩,眼睛像无底黑洞,逼视行人。

“两伊战争对伊朗,相当于中国的朝鲜战争。”一名常驻当地的中国记者分析说,都是新生政权第一次遭遇对外战争,必倾性命一搏。霍梅尼曾经流亡伊拉克宗教圣地纳吉夫。迫于伊朗国王压力,伊拉克总统萨达姆逐他出境。虽转投巴黎,如鱼得水,但革命成功后,霍梅尼没有忘记萨达姆落井下石,而萨达姆更惦记着在邻国政权更迭时乘虚而入。

德黑兰街头,那场战争的绘画生动细腻:伊朗士兵头盔上鲜血殷殷,缴获的伊拉克坦克排开如海滩上的死鱼。去年还有伊朗战士遗骸从边境运回来,提醒人们伊斯兰政权是血与肉铸成的,生死存亡的斗争并没有远去。

我打算在贯通德黑兰南北的ValiAsr大街上搭巴士,纵览全城。捎我去车站的侯赛因在一家外资机构工作,收入中高。我问他车票多少钱。“这可难倒我了,”侯赛因骄傲地说,“我到哪儿都开车坐车,真的不知道。”

ValiAsr大道笔直如书脊。车行其上,德黑兰就成了一本摊开的书。这条大街最早由巴列维的父亲、老国王礼萨提议兴建,设想它能成为中东的香榭丽舍,直追古罗马的凯旋大道。ValiAsr起初以王室姓氏命名为“巴列维大道”,1979年废除王室之后,改名“摩萨台”,纪念被美国中情局密谋推翻的前总理。但没过一年,“革命教父”霍梅尼抹去了所有国王时代的痕迹,改定现在的名字ValiAsr——第十二伊玛目的一种称呼。伊斯兰教什叶派相信,先知的第十二顺位继承人,暂时隐藏了起来,将在未来某个时刻重临人间。

本该是帝国耀武扬威的大道,却从未迎接过真正的凯旋,而是成了伊朗所有政治运动的中心:集会、游行、庆贺、葬礼,呐喊声、欢呼声、哀号声、枪声……都曾令这条大街沸腾。“革命”在波斯语中的原意为“倾覆、颠倒”。巴列维国王的现代化改革,称为“白色革命”,要把国家原有的生产关系翻个个儿。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又来了一场倒转。也有人说,伊朗的近代历史就是几十年必有一场大变。这种划分虽然算不上细腻可靠,却也可知“倒转”并不鲜见。

平日里,ValiAsr是条普通巴士路线,但也像闲置的舞台,随时等待革命队伍再次浩荡。它的名字又像在期待救世主降临,要挣脱革命的怪圈。

巴士车厢被一条细细的栏杆分成男女区。上来一男一女,手搭在分离栏杆上,含情脉脉聊了一路。车站上下,女士头巾色彩斑斓,流行额前多露一缕,染成金黄或棕红,撩拨风纪警察的底线。或是马尾扎到头顶,拿发卡垫高,头巾松松挂在马尾上,前边的头发空门大开。

初到德黑兰几天,一个风纪警察都没看见。可能因为斋月气氛缓和,也可能因为新任总统鲁哈尼比较开明。当地朋友提醒,这只是暂时怪象——譬如某地暖冬,并不代表那里从来不下雪。但至少可以看到,伊朗人对温暖信号的捕捉极其敏锐。

德黑兰虽不比开罗繁华丰饶,不比伊斯坦布尔开阔洋气,但千万人的都城,也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都市病症也很明显,拥堵、废气、噪声,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巴士窗外偶尔掠过公园绿地。巴哈广场(Baha Square)可能是个大站,很多人下车,很多人上车。横向街道的名字,往北多见人名:受迫害的教士、反国王的异见者。从这里往南,宗教色彩则越发浓重:“圣城耶路撒冷”、“大马士革”、“伊斯兰革命大街”(原名“国王大街”)……彩色头巾越来越少,直到我身边和站台上几乎全成了黑色。

巴列维国王的父亲礼萨废除了面纱。这位骑兵出身的将军不以伊斯兰教为生活准则,相信伊朗的出路在于全面西化。20世纪初,东方文明国度或主动或被动,认可现代化道路的面貌就是西方化。告别面纱,就是告别过去与落后。

20世纪70年代,在反对巴列维国王的抗议中,许多城市妇女主动包上头巾——不是因为赞同伊斯兰生活方式,而是表达对王权的不满和对宗教女性的同情。但是她们没有料到,推翻王权之后,戴不戴面纱不再是一个选项——底层宗教热情释放出来,铺天盖地呼应霍梅尼政教合一的设想。

突然,有人敲我的膝盖。对面一个陷在黑色里的伊朗大妈冲我比画:你的领口松了。我微笑感谢她的善意:风纪警察不在,群众高度自律。

一个多小时后,我在“伊斯兰共和国大街站”下了车。不知在哪里付车费,塞给司机,好像才几毛钱。由北到南的巴士线,也是德黑兰由富及贫的渐变线。城南伊斯兰共和国大街比起城北起始站,楼房更密集,商店橱窗更小,满是花里胡哨的廉价小商品,贴满打折的红字。黑袍妇女推着婴儿车进进出出。警车更多了。

墙上标语:“我们永远继续伊玛目霍梅尼领导的革命”、“独立、自由、伊斯兰共和国”、“真主保佑领袖永远健康”……领袖像、烈士像、标语口号,把视觉和心灵围在革命的主题公园里,留在对政权的持续记忆中。

可是,我没有看到2009年“绿色革命”的痕迹。那一年总统选举,决战在前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Mahmoud Ahmadinejad)和锐意改革的穆萨维(Mir-Hossein Mousavi Khameneh)之间展开。当局宣布,内贾德赢得超过60%选票,穆萨维得票只有他的一半多,但这个结果遭到广泛质疑,8个月里,400万人先后走上ValiAsr大街,高声质问:“我的选票呢?”他们与警方、革命卫队发生冲突,数十人死亡,约4000人被捕。那是1979年以来,伊朗伊斯兰政权遭遇的最严重挑战。

可是,我什么痕迹都没看到。35年前的革命栩栩如生,5年前的,却不见了。

我在伊朗的时候,赶上巴西世界杯半决赛。伊朗人酷爱足球,但是政府有令,不得聚众围观。2009年事件以来,“人多”是个敏感词,足球也变得政治起来。2010年南非世界杯,伊朗国家队球员手腕上缠着绿丝带上场,表达对穆萨维的支持。但既然政府有令,大部分伊朗人就在家关起门看电视。基于伊朗人对“暖冬”的灵敏,我相信必有人“聚众围观”图个热闹。果然,朋友介绍的当地青年晚上来电:“找到了。”

米夏在咖啡馆门前等我。瘦长脸,圆眼镜,一抹忧郁,符合关于文艺青年的普世想象。他正在学习电影导演。

米夏转了好几个地方,才确认这家小电影院兼咖啡厅“有戏”。我们在临街小桌前坐下,先点些吃食。咖啡厅菜谱推介意大利菜,米夏曾经在意大利留学,念着菜谱提醒我别期望过高。没关系,我的心思在看人。环顾四周,景象与街头的庄重肃穆迥然不同:四五张长桌,几个散放的小圆桌,火车车厢式座位上,男男女女紧挨着坐,少数勾肩搭背,情侣互喂意粉。女孩们的头巾,显然比街上又退后几厘米。

窗外就是ValiAsr。我来的路上看到不远处摩托车骑警密集,但置身这间咖啡馆,仿佛外面的世界有个后门,精灵们都躲进来了。

投影屏幕光影离合,借来打量咖啡馆里的人。斜对面桌一个女孩,黑头巾歪到一边,露出发髻上的一朵白花。德黑兰女性爱用绚烂的颜色井喷式表达,黑白配却是少见的优雅。她背对屏幕,跟3个男生坐在一起,笑声响亮,手里一支细细的烟。“我朋友圈里也有这样男孩气的女孩,久了忘记性别,不过,漂亮女孩总是知道自己漂亮。”米夏也在打量那个女孩。

这一场四分之一决赛由荷兰对阵哥斯达黎加。伊朗世界杯转播尽显本地特色。中途插入巴西风景,很可能是切换了袒胸露背的外国女球迷。中场休息不播广告,阿訇[2]诵经接管屏幕。头上戴花的女孩招呼我和米夏坐过去。她叫达拉,24岁,从美国回来休暑假。咖啡馆是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光头开的。“她从前讲英国腔调的英语,现在改了美国口音。”光头说起达拉一脸仰慕。“是波特兰口音。”达拉吐了个烟圈。

她从小跟父亲讲英文,正是这个习惯招惹了麻烦。“绿色革命”期间,她几次跟着朋友上街。最后一次是参加一个学生的葬礼。“在我前面,就这么远。”达拉比画说大概有50米,一个男人“嘭”地脑袋开花,“like pink mist”(像是团粉红色的雾)。她和朋友躲进路边餐厅,父亲刚好打来电话,达拉惊魂未定,颤抖着答了一句“I am fine,I will be home in no time”(我没事,马上回家),结果被旁边便衣听见,怀疑她是外国间谍,抓进监狱关了7天,直到他们发现她“谁也不是”。出狱后,达拉跟一个在美国的伊朗人结了婚,不久便定居到了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一座200万人口的城市。

光头向我介绍,咖啡馆里都是熟客。身后那桌,一个男生顶着非洲“爆炸头”,茂盛得旁若无人。另一个留长发扎小辫,过时艺术家范儿。第三桌都是德黑兰大学学生,学艺术、哲学、社会学、工商管理的……女生面对面坐在中间,男生围拢在两旁。咖啡馆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参加了2009年抗议。

绿色革命展区在这里,活的,我心想。艾哈迈迪·内贾德担任总统的8年,于眼前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是漫长的灾难。经历了前总统哈塔米时代的开放,社会气氛突然收紧,更严厉的国际制裁损害了日常购买力,更多年轻人找不到工作。

其实,内贾德并非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最初中意的对象,但他与革命卫队[3]、巴斯基(伊朗民兵、便衣组织)[4]关系密切。内贾德在担任地方官员和德黑兰市长期间,曾把大批建设工程项目承包给革命卫队,当哈梅内伊内定的候选人图谱发生变化时,一束光照亮了艾哈迈迪·内贾德。

从1979年到2005年,伊朗总统全是披着黑袍的教士。内贾德却爱穿廉价夹克衫,经常跑到首都以外的偏远贫苦地区,用大老粗的语言宣讲。执政头几年,幸运地赶上油价上涨,“国家的石油收入应该放到穷人的餐桌上”,而这些“穷人”就包括革命卫队和巴斯基家庭。他以分发现金的方式改善了部分贫困人口的生活,但整体经济欠缺章法,通胀、失业困扰着更多人。

艾哈迈迪·内贾德借助打击社会自由风气,扩大了革命卫队和巴斯基的权力,着装要求更严,言论受到空前压制。爱国主义也被用来挑衅反对者。他积极寻回两伊战争遗骸,特别安置在青年男女偷偷约会的公园和大学校园,多次引发抗议。德黑兰人说,别人“种树”,内贾德“种烈士”。

2009年选举来临,气氛明显有利于改革派代表穆萨维。但是计票过程出现了各种怪象:空白选票、突然禁止逐省统计、一场大面积停电。当街头骚动起来后,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表态支持内贾德。

达拉被便衣当作“外国间谍”抓进去后,单独羁押。囚室很窄,四周都是高墙,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铁窗透进来一点空气。室内总是亮着灯,令她难以入睡。走廊里通宵传来凄厉的哭号,伴随鞭子抽打的声音。“那很可能是放录音,来制造恐怖气氛……我宁可相信是那样的。”

走出囚室,她的眼睛必须被蒙上,双手也要绑在身后。狱卒们咆哮、辱骂着,还有人狠狠踢她的腿肚子,因为达拉穿了一双美国军靴。“那阵子伊朗黑市时兴美军军靴,从伊拉克和阿富汗阵亡的美军身上扒下来的,伊拉克的比较多。”她招惹革命卫队的另外一大嫌疑是,包里有很多香烟,不像好姑娘。其实,那时候达拉还不会抽烟,她和另一个同去抗议的女孩,听说“抽烟可以中和催泪弹烟雾”。

几天后,审讯者改变策略,以“可疑的亲切”姿态盘问:“我们知道你不是伊斯兰革命的敌人,究竟谁派你来的?”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审讯者给她点上一支轻万宝路——那是一个星期以来最好的待遇,后来竟戒不掉了。

达拉说起这些事,近乎平静。有时她瞪大眼睛,表现出“怎么可以这样”的愤怒,但大部分时候,更像是讲述一件时隔久远、细节在记忆中固定下来的事情。达拉记忆中绿色革命的终结,是人们“用光了力气”。第二年2月,一场密集警力保护之下,盛大的35周年国庆,荡平了抗议的余勇。

“死亡、监禁、抓捕、殴打,所有这些耗尽了我们的能量。”达拉说。即便是2011年阿拉伯抗议风潮骤起,伊朗也没有重演绿色革命。桌上其他人纷纷点头。人心疲累,现在学生们在一起不大谈论政治。瘦黑寡言的萨满是德黑兰大学的学生,他明天要在这个小电影院,为他的观念摄影展揭幕。宣传单上印着几幅照片:防毒面具、断裂的身体、沼泽中的手臂,逼人的隔离与困惑。我问这些照片的含义,他反问:“有没有注意到街上女孩子戴头巾的方式?”伊朗官方发布的标准方式是盖住头发、脖子和胸部,但姑娘们的日常抗争,就在两三厘米的头发上。警察不管,就往后退,管了就往前拉。“还有,她们会把上衣弄得特别紧。”这下我想起来,曾经在城北商店试一件当地女式衬衣,深蓝色,长袖、及膝,样子很保守,穿上身照镜子却差点笑出声:细细的腰带高高系在胸下。

“In Iran,we don’t say it,but show it.”(“在伊朗,我们不说,只秀出来。”)萨满得意地笑了。

政治抗争平息,他们只为生活中的一点点自由辩护。“爆炸头”不止一次被警察拦下,以致发明了标准回答。警察问:“干什么的?”答:“话剧演员。”“演什么?”“一棵树。”有次一个年轻警察跟他聊天,说不喜欢这份工作,月收入不到100美元,还觉得爆炸头蛮好看。

扎小辫的舞台剧导演,为这过时的艺术家发型蹲过几天监狱。最近他排了一出剧,按达拉的说法,“分明是舞蹈”,但不能叫“舞蹈”,因为伊斯兰政府严禁跳舞。“小辫”改了名字叫“韵律活动”,希望掩人耳目通过审查。当他们议论政府管制的愚蠢时,脸上会露出兴奋之色,你可以感受到他们的苦闷和无奈,但也夹杂一丝游戏的快乐。

我问光头为什么敢聚众看球,他指指角落里一个背对大伙、逆着光吃比萨饼的老头:“他负责跟警察搞关系。”咖啡馆惹过很多次麻烦,关门,抓人,久了却打通了警民关系,缴点保护费,互守默契。光头说,今年世界杯期间,新任总统允许公共场所经营时间从午夜零点延长到凌晨4点。“4点,球赛刚好结束。”他迅速领会政策。

看球,本来也不是目的。咖啡厅里的人玩手机,玩填字游戏,聊天取乐,为的是享受凌晨不回家的自由。当比赛越来越精彩,他们才放下手机,停了游戏,“哎呀——”“哦——”,惊叹声像只气球,在人们头顶掂来掂去,此起彼伏。

最后,荷兰点球淘汰哥斯达黎加。米夏和“爆炸头”高举双臂唱起歌来,光头提醒他们小声点。本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拥抱道别。到门口,女孩们各自整理头巾。街上的车,比我来的时候更多了。

达拉和米夏是德黑兰艺术学院的校友,但不同级。达拉念的是“大型纪念碑”专业,如果不出国,可能要为伊斯兰政权设计“丰碑”。到了美国以后,她被波特兰的西北太平洋艺术学校录取,研读艺术批评与研究,还兼职为初到美国的伊朗难民做翻译。

美国人介绍达拉时爱说:“这个姑娘为了信仰勇敢斗争,终于抵达美利坚。”可是达拉并不认同自己是什么“英雄”,只是“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被便衣听到电话)。以美国公民身份出入德黑兰并非难事,她说,好多伊朗毛拉(泛指“宗教学者”)、政客、富商的孩子都持有美国护照,国籍不会成为不能入境的理由,只要你“不惹事”。

自2011年离开后,她曾两次回国,这里有她爱的父母、弟弟和朋友们。这次她回来住两个月,我们见了好几次面。其中一次,应我的要求,去Golestan商场转转。那里离达拉父母家很近,有她少年时的回忆,也是伊朗经济发展地标。商场的波斯文名字,中文译作“玫瑰园”,一度是德黑兰乃至伊朗全国最出名的消费场所。

玫瑰园正式竣工还是在两伊战争之后,但“商场”概念的引入者,却是末代国王巴列维。他希望借此打击巴扎商人与伊斯兰教士的势力。“巴扎”指的是中世纪以来中亚、北非的集市,不仅仅是贸易场所,更是当地商人、手工制造者和银行(或借贷者)的一张关系网。在伊朗,巴扎控制着国内三分之二的批发销售,也把持着本地毯子和坚果的出口。巴扎商人自然不喜欢外国商品进来竞争。国际封锁伤害了伊朗产品外销,但实际效果又保护了巴扎商人在国内的垄断。

几个世纪以来,巴扎商人捐钱给教士,教士们负责将伊斯兰教义解释得有利于他们的生意和生活模式。很多清真寺就建在巴扎里面。“金钱与教义”结盟,在1891年发起“烟草抗议”,抵制吸食英国商人专营的水烟,在1905年参与立宪革命,削弱国王特权。而在1979年反对国王的革命中,这种联盟的效果更是决定性的。

生活在瑞典的伊朗学者沙赫拉姆·霍斯拉维,大约10年前曾考察过玫瑰园商场,他指出这个商场与巴扎在任何层面上都是对立的:商场里卖的是外国时尚,没有礼拜场所,有的是西式咖啡馆、翻版洋快餐厅和网吧,消费者也是“西化的中产家庭”。玫瑰园经营者倾向于伊斯兰政府中的改革派,2001年改革派总统哈塔米连任时,整个商场还打折庆贺。总之,商场卖的是跟传统割裂的生活方式,赚的是不经巴扎商人之手的钱。

我和米夏到得比达拉早,便四下转了转。商场是一个4层的土黄色建筑,内里装饰、墙砖还有几分巴扎的影子。中庭有一个小喷泉,水柱指向霍梅尼与哈梅内伊的标准挂像。米夏一进门就撞见熟人,那个女孩的彩色头巾下是齐耳短发,还大胆染成了白色。中庭也有不少黑纱遮盖全身的女性和她们的丈夫,在围观索尼手机和电视机的演示。看起来,这里与霍斯拉维10年前所见,发生了一点变化:伊朗整体经济在发展,所谓“西化”和“传统”生活方式不再是井水不犯河水,在这家商场里,变成了统一在伊斯兰领袖监管之下的“莫非王土”。

连排的名表店门口,商业世界更加和谐:乔治·克鲁尼为欧米茄做的广告海报,尺寸跟领袖像差不多。美国影星和伊朗神学领袖,在消费主义屋檐下奇妙共处。

2012年,新一轮制裁出台,欧洲和美国企业全面停止了与伊朗的生意,玫瑰园里看到的任何西方舶来品都来路可疑。名表店门面很小,我撇下米夏自己走了进去。一名蒙黑纱的妇女面前摊开一排金表,左挑右选。店主热情招呼。我问:“这些表是从瑞士来的吗?”“当然。”他手指关节轻叩玻璃,指点着琳琅满目的货品。

我的好奇战胜了理智:“不是有制裁吗?手表怎么来的呢?”老板笑意冻结,直视着我。我知道该走了。

推门出来,达拉正站在喷泉前等我们。她穿着湖蓝色的长袍,配同色耳环。听说了表店经历,她瞪大眼睛:“你去问店主?他当然不会告诉你都是走私来的。”

玫瑰园商场里,乔治·克鲁尼的广告海报,尺寸跟领袖像差不多。美国影星和伊朗神学领袖,在消费主义屋檐下奇妙共处。

走私在今天伊朗经济的比重难以计算。后来我渐渐发现,iPhone手机在德黑兰很普遍,街上还有苹果专卖店,仿佛整个从美国加州钻地道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店员穿的也是蓝色T恤,胸前悬挂白色卡片。但谁都知道,苹果和伊朗尚未“建交”。倒卖外国产品的走私生意,经手者很可能是掌握特权的革命卫队,也可能跟巴扎商人有关。钱,令政治界限模糊,利益图谱变得复杂。

走私生意满足了封锁之下的伊朗人对外来物质的极度渴望。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些人制造了封闭,再从封闭中牟利。他们要证明自己比国际制裁更聪明。玫瑰园满眼熟悉的国际品牌,从日常用品到奢侈品。一家皮具店橱窗,醒目摆着路易威登最新款大红色皮包。我鼓动达拉问价,小贩眼露金光:“两百美元,最好付美金。”显然这个价格不可能是真货。

在这里,原装品牌、仿冒货混杂呈现。事实上,在德黑兰,钱几乎能够买到一切,禁止的不禁止的,合法的违法的。来伊朗前,我问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当地朋友,是否需要从香港买婴儿用品。谁知她家对面就有两家欧洲名牌婴儿用品店。那位酷爱中国的朋友,只请我捎了瓶酱油。

两伊战事消停后,伊朗经济开始复苏并不断增长。在内贾德执政期间,经济增速有所放缓,也是到了2012年西方猛下制裁后,才第一次出现负增长。过去20年,领袖画像没变,伊朗人的物质生活与时俱进。

米夏记得,真正把伊朗人和世界拉近的是卫星电视。几乎每个家庭都花不多的钱(100美元左右),“违法”装了卫星电视。法不责众,当局似乎放弃了追查。有一次,社区警察不知怎么知道了米夏的父亲会酿私酒,暗示要来尝尝。父亲心领神会,把他领到家中。“警察直奔酒坛去了,旁边就是卫星天线,他视而不见。”伊朗人对外部世界的信息并不陌生,但这更激起了他们真实地去触摸世界的欲望。

“你想不到他们会托我从美国带什么。”达拉每次回国,朋友们点名要的是“真的星巴克纸杯、原装可口可乐”。玫瑰园商场有店铺卖仿制的星巴克马克杯,被当作高档工艺品摆在黑丝绒软垫上展出。而伊朗的可口可乐,来自1979年美国人落跑时留下的配方和工厂。“见过世面”的米夏讲了一个更好笑的故事:他在意大利的时候,接待过父亲的同事和他的儿子。这对伊朗父子每天都点名要吃麦当劳。“我劝他们意大利菜好吃,但他们只想吃麦当劳。”一次去乡村,没有麦当劳,不得不吃了一回当地餐。伊朗父子承认非常美味,可是第二天回到城里,他们又要求吃麦当劳。米夏很生气,当真实世界摊开在眼前,伊朗老乡竟执着寻找臆想中的那一个。他们对那个世界的想象相当狭隘,缩小到美国,缩小到美国流行文化,缩小到芝士汉堡。

我们跟着达拉转到玫瑰园二楼,身后传来一阵上海话。我喜出望外,上去用乡音跟3个中国人搭讪,他们竟有些警惕,点头哈哈,边说话边后退。后来听说,这一区附近有一些中国国有企业。欧美公司撤出伊朗后,市场自有人填补空白。目前伊朗石油出口的主要买家是:中国、印度、土耳其、韩国和日本。

国企的中国人喜欢在伊朗买手表,水货价格有时比欧洲原产地还便宜。美国制裁伊朗银行对外交易,地下钱庄应运而生。伊朗巴扎还撞上了中国小商品冲击:市场里花花绿绿的紧身裤袜,林林总总的小家电,摊主会用中文告诉你:“义乌。”制裁下的伊朗人,还在臆想美国,而一回头,中国已近在咫尺。

达拉父母住在商场附近一个富裕社区,名字叫“小西方”,是巴列维国王时代建的,有意仿造了美式住宅风格。1979年,伊斯兰政府将其改名为“小圣地耶路撒冷”,但民间叫法怎么也拗不过来,还是“小西方”。达拉的父亲是材料工程师,早先为一家英国公司工作,发明过一项专利技术。1979年革命后,伊斯兰政权要求他提供这项技术,他起先拒绝了,还因此坐了几年牢。达拉的母亲生于优渥家庭,从小跟着外婆去柏林度周末。改朝换代之际,旧时代精英很快在政治上被边缘化,能保全生活已是幸运。

少年时,玫瑰园是达拉的乐园,“因为容易逃跑”。风纪警察追过来的时候,钻进某个店铺衣架背后,或者飞跑上四通八达的楼梯。当时,社会上所有地方都成功实现了男女隔离,唯独在西式商场里,很难控制异性接触。达拉还记得这一区少男少女开着家里的汽车出来,摇下车窗相互扔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或是去商场网吧,说好时间一起上聊天室。

现在,商场二楼正对霍梅尼和哈梅内伊画像的地方,贴着“免费无线上网”。几乎所有人都能娴熟地使用捷克产的翻墙软件,越过政府在互联网上设置的障碍,连最高领袖本人都在“被屏蔽”的海外社交媒体上开了账号。技术的发展似乎站在了反抗者这一边,但当局并不打算放弃。如果没有特殊软件,直接在伊朗互联网上搜索西方歌曲、电影或敏感政治,都会被立即链接到“伊斯兰政府网站”的主页。有时你觉得伊朗人与外面的世界就隔了一层纸,但那层纸是铁打的。

达拉认出一个穿制服的保安,指着他对我说:“这是个好人!”“哈,我认得你。”保安穆罕默德说起话来左摇右晃。他常替孩子们望风,见到风纪警察进来,就提醒他们“小心”。现在,警察仍然搞突击检查,或敦促保安“自查”。

我们离开玫瑰园的时候,迎面来了一群样貌惹眼的孩子。十四五岁,女生头巾的颜色用刺目的荧光橙,男生头发上似乎打翻了整瓶发胶。擦身而过时,达拉有些嫌恶地说,一看就是来自“小西方”高速公路另一头的一个新社区,大半是革命卫队的新富家庭。内贾德当政后给予革命卫队很多好处,客观上制造了新的富人和中产阶层。

但这些“革命的下一代”,面貌也变了。

走出玫瑰园,天色渐暗。商场外的气氛变得更加认不出来。侧门空地停着一辆崭新的玛莎拉蒂。两人乐队在拐角演奏西方歌曲——平克·弗洛伊德的《愿你在此》(Wish you were here)。这首歌的年纪比伊斯兰革命还大4岁。几米开外,两个女孩的笑声一浪一浪传来。她们化着浓妆,倚在电线杆上,手伸到长袍底下,脱去平底鞋,换上尖细的高跟,不知要去哪里。她们飘过时,空气中留下了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道。

仅仅从德黑兰街头宣传画看,这个国家自1979年以来只有两个领导人:霍梅尼和哈梅内伊。事实上,他们的头衔是最高领袖,集宗教与政治权威于一身,而负责国家日常运作的,是选举产生并获得领袖认可的总统。哈梅内伊自己曾经在1980—1989年间担任总统。霍梅尼去世后,他接任了“最高领袖”。

霍梅尼的学生和长期追随者拉夫桑贾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成了哈梅内伊的第一任总统,被称为“伊朗邓小平”。在许多发展中国家,“邓小平”是“市场经济启动者”的代名词。两伊战后百废待兴,拉夫桑贾尼推出两个“五年计划”,对超过1000家国营企业实行私有化。伊朗出现了股票市场、自由贸易区,农业国家开始向工业化转变。

但是,经济转型也出现了许多问题,企业私有化只进行了一年,就因丑闻频发而暂停,政府介入后,以“革命贡献”分配股权,结果引起一阵混乱。热钱涌入房地产后,德黑兰房价飞涨。拉夫桑贾尼执政后期,又遭到美国克林顿政府经济制裁,改革成果有限。

拉夫桑贾尼奉行的是市场经济,但政治上不做任何开放的打算。1981年,伊朗法律规定可以组建政党,但是在拉夫桑贾尼与哈梅内伊这对组合执政时期,没有一个政党注册获得批准。相反,言论大胆的报纸被纷纷关停。1993年油价急跌,石油工人暴动,拉夫桑贾尼毫不犹豫地以武力镇压。哈梅内伊还支持保守派人士掌握情报、文化、宗教、官方媒体等重要政府位置。

拉夫桑贾尼以革命元老的威信和个人的实干主义风格推行经济改革,难免会遇到意识形态的瓶颈,当私有化触动保守派人士利益时,他们就拿伊斯兰教义来批评改革,但改革也鼓舞了另一部分人。中产阶层正是在那个时候装上了卫星电视,社会风气也逐渐开放。记者顶着言论禁忌,提出“政治改革”,要求减少保守派对社会的干预。他们本来会成为拉夫桑贾尼对抗保守派的帮手。

1997年,拉夫桑贾尼任期结束时,伊朗似乎走到十字路口:继续经济开放,同时松开意识形态管制,还是要回收随经济改善而渐渐流失的政治权威?

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从没说过改革的步子是不是太急,但当1997年总统选举决战在两个候选人中展开时,他公开支持保守派纳泰格·努里(Ali Akbar Nategh-Nouri),努里倾向回归巴扎商人与宗教的结盟。在哈梅内伊的支持下,努里获得了最多的电视宣传时间,一早便开始以获胜者的姿态演说。

另一名冲入决赛的候选人哈塔米,曾经是霍梅尼“钦点”的清真寺伊玛目,同时也是西方哲学学者,担任过记者、报纸编辑,撰文批评伊朗处于10世纪以来的保守,赞扬西方的进步。哈塔米在竞选中,大胆释放政治改革梦想,经常提到“公民社会”和“自由”。他走遍全国与民众见面,青年和妇女都成为哈塔米最忠实的支持者。投票结果是,哈塔米意外大胜,比努里得票多出近5倍。最高领袖接受了选举结果。这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伊朗将要进入政治经济齐头改革的时代。

米夏最后一次见到哈塔米,是在德黑兰艺术学院讲演时。台下学生嘘声四起,温文尔雅的总统面色难堪。米夏记得他说:“你们不要这样对待我,在我卸任之后,下一个总统只会更糟。”

哈塔米1997年上任之初,气象一新。他缓和报禁,热烈讨论妇女权益、法治与宽容。哈塔米时代,街上的头巾有了颜色,款式越戴越松。电影人重新开始活跃。米夏记得当时有部电影,男主人公扇了女主人公一个耳光,电影院里有人轻声喊起来:“啊,他们碰到了!”那很可能是伊朗电影史上第一次出现两性接触。

哈塔米还积极改善对外关系。他是1979年革命以后第一个收到欧洲各国邀请的伊朗领导人。他接受美国媒体访问时,呼吁“文明对话”,两国随后还互相派遣摔跤队进行交流。美国结束了对伊朗经济的制裁,除了关乎巴扎利益的毯子和坚果,伊朗产品也可以出口到西方。

然而,巴扎商人不愿放弃经济特权,保守教士仍然把持高位。哈塔米欢迎外资,但外国公司到伊朗投资困难重重,因为最高法院不肯放松对宪法的解释。与此同时,哈塔米的支持者受到更猛烈的攻击。报纸被关,记者入狱,异见作家被杀。在相关案件审理中,哈塔米向保守势力低头。一家改革派报纸被封,触发学生抗议。警察杀死一名学生,打伤无数。哈塔米起初还谴责警察暴行,但当示威扩大,要求“媒体自由和实行民主”时,哈塔米又改口宣布游行非法了。

哈塔米鼓励人民追求自由,但支持他的人却认为遭到了他的背叛。哈塔米开启了政治改革,但最后却在过于强大的保守势力面前败下阵来。等到2005年他任期结束的时候,改革派支持者早已心灰意冷,纷纷拒绝投票。投票率的低迷,加上选举委员会的刻意筛选,混合着保守和民粹主张的艾哈迈迪·内贾德登上了政治舞台。

如果说那家看世界杯的咖啡馆是“后门”,达拉带我去的公园简直就是个“黑洞”——不仅因为天光已暗,而是公园一角,达拉的朋友们面貌奇异。头发染成绿的、红的、紫的,佩耳钉鼻环,还有张开嘴露出的舌钉,胳膊上刺青连片。这个角落,是少年时他们被警察追出商场逃逸的目的地,现在也是他们碰头的老地方。离开这里,他们会披好头巾,穿上外套,尽量扮回“正经”样子。

达拉也发现朋友们的扮相越来越夸张。“可能是社会气氛越来越偏激。”她说最近两次回国,感觉人与人之间越来越不友善,“经济变差,你必须踩着其他人,才能给自己找条路”。

两个玩滑板的男生迎向达拉左拥右抱,他们是10多年的朋友了。其中一个叫范尔西的男生告诉我,德黑兰第一个玩滑板的人是自己用木头锯出了一块板,但“现在有了好几家进口滑板店”。没什么好奇怪的,想想那家苹果商店。滑板有了,范尔西他们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训练。“德黑兰不是没有滑板设施,但都叫革命卫队的人占了,他们自己玩,不给我们这样的人用。”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联络方式,还工整地附上他理解的滑板运动精神:“爱与和平,尊重全世界。”

这些年轻人都来自中上收入阶层,甚至是保守派家庭。比达拉小几岁的霍尔芭,父亲是牙医兼宗教学者,兄弟姐妹都是“正经人”。但她的黑袍更像是一件女巫的斗篷,头发全部染成绿色,大半露在外面,嘴角一颗小圆钉。几年前,她想在德黑兰组建一支女子朋克乐队,但是凑不齐人。后来她打算去德国学动漫,学了德语,拿下签证,什么都办妥了,但最后父亲却切断了她的经费。在伊朗,得不到父亲或者兄长的批准,女性不得单独出国。飞出去的梦想被一刀剪断,霍尔芭跌落到水泥地上,变成了一棵浑身带刺的仙人掌。为这身打扮,她无数次被风纪警察拦下。在妈妈劝说下,她曾试着穿戴得规矩些,结果浑身不舒服,“那就不是我了”。霍尔芭和男友站在一起让我拍照。男友手臂上爬满刺青,黑T恤衫上印着白色骷髅。他们望向镜头,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确定感。伊斯兰革命发生时,这些人的父母还是中学生,而等到他们降生后,睁开眼睛打量周围时,革命与战争都已结束,自己在主题公园与外面的世界之间。

霍尔芭和男友站在一起让我拍照。男友手臂上爬满刺青,黑T恤衫上印着白色骷髅。他们望向镜头,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确定感。

跟达拉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尽量忍住不要问“下面做什么”、“确切几点钟见”。他们时间概念很淡,不做计划,有时站着闲聊一两个小时,等我问了,他们如梦方醒:“啊,我们还在等人。”德黑兰没有都市生活的紧张感。

这天最后一个到的,是达拉在玫瑰园扔纸条结识的朋友“外星人”。他本来的名字是什叶派救世主“马赫迪”,但他更乐意自称异类。“外星人”的主要时间都用到了滑旱冰上。跟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他钻进汽车换衣服。我以为要换成轻便运动装,没想到他走出来的时候,仿佛是赶去参加婚礼的新郎——白衬衫、小硬领、黑色领结、西裤笔挺。

蹬上旱冰鞋,耳机里播放着《婚礼进行曲》——没别的,他说仅仅是好玩。他喜欢飞快从女孩们身边掠过,引起阵阵惊呼和欢笑。他随时拐进窄巷子,警察也追不上。“外星人”打算出国,可又不清楚出去干什么,英语也不过关,所以只得暂时靠父母度日。他带我们到一条小街,见证他如何在车流中快速穿行。出发前,趁着夜色,他对附近一个监控摄像头伸出中指。

天完全黑了,街道成了真正的乐园。“外星人”踩着旱冰鞋御风而行,汽车头灯在他身后打出金色的轮廓。这一代人早就学会了在革命主题公园里,玩自己的游戏。

站在朋友们中间,达拉的外表是最正常的。没有染发,没有文身,在德黑兰穿着规矩的长袍。可能因为她身在美国,不需要过分表现自己。我问她,留在伊朗会怎样?她笑了:“如果我是个同性恋,就来伊朗住。因为这是最大的禁忌,也就会有最大的快感!”

“嘿,听着,我们要搞派对!”达拉转头对大伙儿喊。她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参加了一场(关起门来搞的)比基尼派对。德黑兰没有海滩,但派对着装之火辣,她在美国从未见过。德黑兰的派对比波特兰酷多了。

米夏临时充当我的翻译。当达拉和她的朋友们用英语跟我交谈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并不介入。米夏衣着简单干净,仔细看,才发现每天都在用心搭配。在意大利的时候,他住在时尚之都米兰。米夏坦诚相告,回伊朗来,是因为他在国外过得并不好。从德黑兰到米兰,他换过3个专业:采矿工程、工业设计、传媒设计,每个都没能念完。在石油公司做工程师的父亲,威胁要切断经济来源,所以他必须返回伊朗。姐姐原先做一份翻译工作,因为照顾孩子,介绍米夏顶替。虽然未必是兴趣所在,27岁的他总算有了稳定收入。电影是他新的尝试,也是最后的坚持。他迄今为止唯一的作品,是在一个免费视频网站上,发表了一段7分28秒的旅行短片,题目是“Fly there,stay”(《飞去那里,住下来》)。他的老师这样评价:“里面缺少hero(主角)。”

我以为米夏跟达拉都在国外生活过,是相似的人。但是米夏纠正我:达拉离开了伊朗,是个“局外人”,而他接受了必须在这里住下来的现实。

达拉斗争经验不足,米夏更像是在抗议洗礼中长大。在德黑兰艺术大学念书时,他崇拜一个高大壮实的学长——差不多有两米高。米夏说起来的时候,还要向上仰望。学长是政治活跃分子。一天午餐,学长突然来到食堂,说不要吃今天的肉,那是国王时代就存在冰箱里的。肉怎么可能保存30年?学长拿出从食堂偷来的一条牛后腿,一看印章,真是巴列维时代的。不管怎么说,大家发现那天午餐的味道确实古怪。学长号召绝食,敲盘子绕着校园游行。坚持三天,校方道歉承诺改善伙食。那一次,米夏看到了反抗的力量。

后来,米夏领导过一次抗议——一场无预谋的即兴反应。他和一个女生坐在校园里聊天,风纪女警冲过来,气势汹汹地责问女生的头巾为什么用花色。女生悻悻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灰的——通常都会准备一条黑色或灰色的头巾,以备这样的时刻。米夏抢过灰头巾,包在自己头上。周围路过的男生哈哈大笑,纷纷向女生们讨了备用头巾戴上。面对几十个戴头巾的男人,中年女警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收拾——她从未遇到这样的状况,更没有权力指挥男性,只得掉头离开。

2009年选举结果一出,米夏站到ValiAsr大街上,以静默抗议。“喊口号不是我的风格。”他说。学校附近人潮汹涌,却不见大个子学长,“至少,我不记得见过他,但那时,我也不需要再跟着谁出来”。

在我们的相处中,米夏对现实的不满显而易见。有一天见面时,他刚刚从上司办公室出来,满脸羞怒。上司好意提醒,在同事面前说话要小心,担心会有人向情报部门打小报告。办公楼走廊灯管散发绿光,米夏指着灯管对我生气:“为什么连灯光都是伊斯兰的?”(伊斯兰教推崇绿色。)

我问他2009年的抗议会不会再来一次。他说“不知道”,至少新任总统鲁哈尼带来了善意和希望。不过,米夏没有忘记在哈塔米时代,人们的希望是怎样落空的。他最怕反抗与镇压的轮回,希望与失望的重复。

收到费耶兹回复,约我在霍马酒店(Homa Hotel)吃早午餐,颇感意外:斋月里,一个来自保守派家庭的女孩公然邀我破戒。见了面后,费耶兹澄清:“我的亲戚是巴扎商人,不等于我是保守派!”她的父亲是影视制作人,母亲家庭与巴扎相关。

霍马是德黑兰最有名的酒店,眼下却因为生意不景气,一片颓唐和沉闷。偌大一个餐厅里,自助餐餐桌在中间缩成一圈,仿若孤岛。大概只有四五个客人。侍者的制服夸张得像典礼上的军装,他们举手投足保持着高傲,讲起话来拿腔拿调。肉尚能吃,虾似乎登陆很久了,我尝了一口,悄悄将它埋在餐巾里。

我想了解巴扎商人的想法,朋友推荐了费耶兹。我问有没有可能见见她的商人舅舅们,费耶兹果断拒绝:“他们不会跟你说话的,你是外国人,外国女人。”有一种观点认为,2009年绿色革命失败,是因为没能获得巴扎商人的支持,他们与掌权教士的联盟牢不可破。费耶兹同意这个看法,但是在艾哈迈迪·内贾德连任总统之后,情况起了一些变化。

伊朗政府在核问题上表态强硬,2012年国际制裁陡然严厉。伊朗货币突然贬值70%,没有什么生意能够幸免。巴扎商人罢市,抗议内贾德政策失调。怨气甚至指向了允许内贾德连任的最高领袖。但也有流言说,是最高领袖默许他们迁怒总统。

2013年总统选举,巴扎商人有没有转变态度?“我认识好多巴扎商人投票给鲁哈尼,也有不少投给其他候选人的,也有人根本没去投票。”费耶兹说,“过去‘巴扎商人’也许有一个整体意见,现在不见得有了,至少最近这次选举我看不出有什么统一的意向。”

“那你亲戚投了哪个?”

“最保守的那个——”费耶兹似乎替他们不好意思,低头说得很轻,还扑哧笑了。“最保守那个”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长贾利利。他曾经是革命卫队成员,负责跟西方的核武谈判。他还有一些教学经验,授课名称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交政策”。2013年投票结果,贾利利在3名主要候选人中得票最低,予人温和开明印象的鲁哈尼当选。

说起来自巴扎商人家庭的表姐表妹,费耶兹摇头:“她们想法跟我不太一样。”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但是,我最近参加表妹的婚礼,没想到听到了禁歌!”那是伊朗“孩子”乐队的《苏珊·卡农》,把一个女孩子从头发歌颂到脚趾。官方禁止传播这首歌,但是卫星电视、网络上都能找到。“居然她们也爱听。”她又扑哧笑了。

德黑兰当代艺术馆正举办一场罕见的展览:国王时代西方艺术收藏。

末代王后法拉赫豪掷石油收入,购买了大批西方美术珍品。伊斯兰革命后,“西方艺术”被关进地库闲置,几十年来只展出过一两次。艺术馆入口摆上一张木桌售票,对面摆了张一模一样的木桌,背后坐着一名戴头巾的妇女,头上挂着牌子“革命委员会”。

展品包罗万象:梵高、毕加索、莫奈、米罗……这样的展出,有人解读是伊朗向西方示好,或者缓和国内社会气氛。在一幅达利的画作面前,米夏认为允许夸张的生殖器描绘挂在墙上,仅仅是因为“革命委员会”没看明白。在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劳申贝格高度抽象的作品前,一个年轻人指指点点,自信地向朋友们解释。他在大学念天文专业一年级,对作品中密若星空的线条很感兴趣。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年轻人说新任教育部长很开明,这让他感到乐观。他笑起来露出满嘴牙套。

一条小走廊上,挂满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披黑头巾的女子站在梦露前,一名男子正用手机给她拍照。

“你喜欢她?”我问。

女子说:“不是我要拍,是我老公叫我站过来的。”

“你知道这是谁吗?”

丈夫答:“玛丽莲·梦露。”

“你看过她的电影?”

“当然,她的形象很性感。”

“为什么叫你妻子跟她合影呢?”

“我觉得金发很美。”

意识到这是测试伊朗人世界知识的好机会后,我指着走廊另一侧安迪·沃霍尔的作品问:“那你知道这是谁吗?”

“一个独裁者。”

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独裁者吗?”

玛丽莲·梦露与戴头巾的伊朗女观众。

他眼神淡定,毫无异样地又报出两个外国人名。

“你们经常来美术馆吗?”或许转换话题比较安全。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喜欢文化。只是这样的展览不多。”黑纱女子拽拽老公的胳膊,两人耳语着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米夏鄙夷地说:“知识分子?谁还会自称‘知识分子’?”由于言论受制,“知识分子”在伊朗早就沦为了贬义词,有时还会用来专指官方喉舌。“还有,看他穿的蝙蝠侠T恤,哪个知识分子穿蝙蝠侠?”

我不在意知识分子穿不穿蝙蝠侠,但关键在于,这位“蝙蝠侠”并不认为本国政治体制归于“独裁”类。其实不少西方学者也认同这一点。伊朗民众广泛参与选举,一定程度上疏导了社会情绪。更妙的是,最高领袖在不同候选人中左右逢源,两只手主导政策松紧:在拉夫桑贾尼和哈塔米的改革接力之后,由艾哈迈迪·内贾德改道而行,社会转回保守。

但是,这种“顶层设计”在2009年遭到了抵制。所谓的“左右逢源”,在那时更像是“逆潮流而动”。伊朗政府虽然足够强硬,扑灭了抗议,但到了2013年选举时,还是稍稍做了让步,允许中间派掌权。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12年10月做过统计,比较拉夫桑贾尼、哈塔米、艾哈迈迪·内贾德执政头7年(3人都连任两届总统)的国民生产总值、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增长速度,两个指数的最高位,都出现在政治较开明的哈塔米时代。艾哈迈迪·内贾德时代经济增长最慢。

然而,最高领袖很清楚,若任由经济与政治同时开放,统治者的权威终将失效。实际上,伊朗的“顶层”并不是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一个人说了算——霍梅尼式的绝对权威早已不在,代表各种利益的教士、商人、军人、专业人士都左右着最高领袖的判断。有时,他们并不固定在一个阵营,立场、主张、利益都在变。

快离开美术馆时,我发现地下一层有日本艺术家原口典之1977年的作品:钢材打造的水池里,灌满石油。当我探头张望,不由浑身一震:艺术馆大厅中央,高悬的霍梅尼和哈梅内伊画像,倒映在平滑如镜的石油上。

这是一个巧合。作品在伊斯兰革命前就完成了。但这投影,无意间赋予作品新的象征:石油成就了伊斯兰政权。就算国内政策不符合客观规律,只要能把天赐的能源卖出去,伊朗政权就能两手不空:把现金分发到贫困选民手中,买回军队和核实验室的装备,或是支持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武装组织。石油,能为这个政权换来时间和空间。

石油是最强大的武器,却也是最脆弱的缺点。它可以满足伊朗的地区雄心,但禁运、价格波动、新能源的出现,也会令它陷入被动与孤立。面对外部世界,伊朗高度依赖,却又深深疑惧。

赛义德·雷拉兹在2009年抗议中被捕,判刑9年。他是名经济学家,常给国际媒体写文章、接受采访。伊朗政治光谱的划分,自1979年以来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比如带头冲击美国大使馆劫持人质的学生,10多年后疾呼民主、人权、改善对外关系。而霍梅尼的孙子公开反对伊斯兰共和国,还跑去美国跟巴列维王室的后裔会面。48岁的雷拉兹则一直待在“改革派核心圈子”里。他在不同的改革派媒体当过记者、总编,做过前总统哈塔米的顾问,2009年时,还是穆萨维的竞选幕僚。美国《时代周刊》形容他“总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绿色革命期间,他遭逮捕的罪名除了“非法集会”,还有“窝藏机密信息”、“里通外国”。

我到他位于城北的公寓见面。半年前他出狱了——2010年德黑兰上诉法庭准他减刑至3年。雷拉兹个子不高,神采奕奕,唇上一抹短髭像毛笔字里浓重的“一”。一见面,他就透露了最新消息:新任总统鲁哈尼邀请他去吃开斋饭。

“这是要跟改革派和解吗?你会跟他谈什么呢?”我问。绿色革命领导者穆萨维还在软禁之中。

雷拉兹决定摆摆架子:“我还没答应去呢。”然后又笑笑,“再说,去了也肯定是很多人一起。”他对鲁哈尼上任以来的经济表现感到满意:前10个月,通货膨胀下降了三分之二。

雷拉兹从未停止过对艾哈迈迪·内贾德的批评:“石油收入拿去喂人民,这种一味讨好贫穷人口的民粹主义手段,破坏了投资和生产。”他认为伊朗“最多只有两三年时间”与西方周旋了,因为“必须要有正常的外资进来,不能再等了”。

雷拉兹的妻子在客厅里准备了酸奶、葡萄干待客。我们说话的时候,戴蓝色头巾的她,待在开放式厨房里忙活,也不过来说话。雷拉兹被带走的那天早上,便衣闯进家里,妻子还平静地给他们上了茶。

抓走头两个月,家人完全不知道雷拉兹的下落。当时,他18岁的儿子对媒体说,觉得父亲“不值”,生活应该比政治更美好,他打算出国。我来的时候,雷拉兹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家。

监狱经历令他疲累,但并没有打击他的乐观和坚定。雷拉兹说,他经常跟狱卒聊天,鼓励他们不要恐惧权威。有些狱卒爱听他讲话,待他不错。

在他记忆中,绿色革命的结束,不仅仅因为政府的铁腕镇压,还因为“抗议者和政府都惧怕国家动荡,上下一起停了”。

也许我流露出了些许惊讶,他接着说:“伊朗人和中国人一样害怕国家动荡。”雷拉兹曾经是一家国有企业厂长,很早就到广州考察过,对中国这些年的情况很熟悉。他仰慕中国经济成就,10年前就预言中国应该在国际关系中领头。

雷拉兹不满前任总统,同时,又是伊朗利益坚定的捍卫者。他写文章批评国际制裁伤害了伊朗中产和低收入者,而不是少数权贵。在英国《卫报》的专栏文章中,他呼吁“20国集团”(G20)邀请伊朗参加,扩容为G21。“20国集团”指在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俱乐部。可见,在伊朗,无论哪一派政治家,都把伊朗的国际地位看得很高。

“是这样。”他直言,“说到底,安全比自由更重要。看看我们的邻居,我们不想伊朗变成叙利亚、伊拉克或者阿富汗。2009年,改革派只是反对艾哈迈迪·内贾德,从没说过要推翻政权。”

他承认现在的管治手段很有问题,“什么都管,权威就越来越弱”。谈话间,我不时拉高滑下来的头巾,雷拉兹终于忍不住了,伸出胳膊阻止我:“拜托,别管它了!”

我问他出狱后有没有见过哈梅内伊,提前获释恐怕得有最高指示吧。“我可没说想见他,”雷拉兹眼镜背后闪过调皮的表情,“他也未必想见我。”

最后一次见到米夏,是在玫瑰园小广场。我们坐在那里等待开斋,讨论去吃商场里的意大利餐馆,还是隔壁蒙古排档。广场石头台阶上,错落着坐满了人。挨着广场是一家叫“Boof”的本地快餐连锁店,漆成麦当劳一样的红色,卖的也是汉堡包、薯条和可乐。

我向米夏说起我的困惑。上一次斗争的疲惫、对稳定的共识、物质生活的改善,还有新任总统吹拂的希望,糅合一处,像一大团松脂包裹了“绿色革命”这只寻觅方向的甲虫。它渐渐停止了挣扎,变成一块琥珀,装饰了人们的记忆。与此同时,你又看到社会不可阻挡地发生着变化,技术、观念、人心、权力关系,什么都在变。这个国家将近一半的人口在25岁以下,主题公园里的游戏会一直玩下去吗?挣扎在自由民主的社会与繁荣稳定的国家之间,究竟怎样是最好的平衡?

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现了。他们占据广场一角,喝水、抽烟,大声说笑,男女手牵手。

正说着,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现了。他们占据广场一角,喝水、抽烟,大声说笑,男女手牵手。米夏竟不反感那些孩子,反而羡慕他们,异性间从小便没有隔膜。“我这么大的时候,社会上男女完全隔离,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女孩打交道。可你看他们,谁也不怕……”

突然,一个手持对讲机的保安出现,大声呵斥,挥舞拳头,赶鸭子一样轰他们走开。那群孩子竟瞬间没了声音,不作反抗,三三两两悻悻离去。米夏怒了:“他们犯了什么错?我真想去揍那个保安!”他没有。他只是冲着我喊。

孩子们离开后,我才发现,他们刚才坐的地方,头顶正对着一盏硕大的监控探头。

我曾电邮米夏,告诉他我在写他的故事,希望核实几个细节。过了好几个月,才收到回复。原来,他辞去了翻译工作,专心学习电影,很长时间没上网。“我是一个不断放弃的人,不过我挺开心的……关于绿色革命,哦,也许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当最高领袖在电视上呼吁停止游行,我就再没有上过街。不是我听他的话,当时我是个桀骜的小孩,而是,在这里长大,你就明白,他们真的有能力叫你停……”

他接着写道:“幸好游行没有变成真正的‘革命’,如果我们推翻了政权,相信余生将不得安宁。还记得那个麦当劳的故事吗,我其实跟那对父子一样狭隘。人们看到我不停换事情做,其实正因为我害怕新鲜事物。不知道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那一大团松脂里,也许还有一种成分:与生俱来的恐惧。在主题公园里长大,他们自然看懂了底线在哪里,看懂了顺从的必要。

离开伊朗前,我参加了一次派对——不在“海滩”,而在臭水沟边。没有谁组织,达拉的朋友都知道我们在Blenz咖啡馆门口见,但是这些人到齐大概用了3个小时,只好取消晚餐,但也没有人不高兴。两个“海归”女孩,从瑞典回德黑兰休假。穿梭两个世界之间,她们体验其中的乐趣。

“明天去德黑兰北部山上露营吧,那里没有警察。”

“可是会有狼或者熊。”她们笑作一团。

我在德黑兰没喝到过这么像样的拿铁。可是达拉说,这家咖啡店“所有一切都是非法的”。Blenz是加拿大一个连锁品牌,有点像星巴克,但是在海外没有分店。一个在加拿大的伊朗人,拿到当地分店特许经营权,偷偷搬了一套到德黑兰。所以,这里从店内装饰到纸杯,全是走私的。而伊朗人从来没有“coffee to go”的概念,那是给忙碌都市人设计的。Blenz的咖啡要拿到店外面喝,反而成了时髦,卖得比普通咖啡更贵。Blenz还推销另一种时髦饮品:中国产“人参蜂王浆”,英文介绍写的是“皇家人参”(Royal Ginseng)。我上一次看到这种红纸包装、插吸管喝的小瓶子,大概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咖啡店门口有条水渠,窄窄流过,尽头是个垃圾桶,臭气徐来。没有人在意,两边坐了30多个人,好几个派对在这里举行。一个保安负责张望。

达拉指给我看,街对面比玫瑰园高出许多的一座新建商场。Tandis(意思是“美丽的雕塑”)全身玻璃幕墙,霓虹灯招牌,在夜空里凄迷闪耀。“玫瑰园过时了,Tandis的东西更贵,去的人更时尚。”

想到很快要回美国,她竟有些伤感。“你知道吗,在美国的时候,有时我会想戴头巾,毕竟我是这样长大的。”美国人很友好,但这个伊朗女孩敏感察觉,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包藏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美国人听说你是中东来的,以为你还骑着骆驼,他们会问‘那里有干净的水吗?’……”我问她,伊朗会不会有一天改变,变得她愿意回来生活?她坚定摇摇头:“这个政权的本质是自私的、教条的,这不会改变。”

道别时,大家拥抱。达拉转身离开,我忽然想起来:“嘿!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们对核问题的看法!”臭水沟派对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我们很少谈,就像我们从来不会讨论要去清真寺一样。”瑞典回来的女孩说。达拉想了想说:“我只能祷告他们别造核武器。谁说有了核武就安全了?2003年美国打伊拉克的时候,伊朗三面都是美军,我们也没觉得危险,现在,以色列成天嚷嚷着要炸我们……”

“伊朗还是不应该有核武器?”

“谁都不该有,美国和伊朗,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