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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乌克兰东部:记忆、标签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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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首都基辅,向东飞行1小时10分钟,便来到了乌克兰第四大城市顿涅茨克。翻译莉莉娅说,她在基辅生活了20年,只出差来过一次顿涅茨克。这是个乏味的工业城市,无风景少名胜,基辅人休假都往西边跑。顿涅茨克出租车司机也觉得基辅很远:“这里去俄罗斯边境才100公里,可离基辅600多公里!”

顿涅茨克产煤。从机场到市内20多分钟车程,窗外掠过三四个已经开发的煤矿,像喷发之后的火山,向天空张开大嘴。苏联时代顿涅茨克的名字叫“斯大林”。在一场辩论中,斯大林战胜托洛茨基,决定向顿涅茨克和它所在的顿巴斯盆地大量注资,改造成苏维埃共和国的重工业中心。

迎面驶来一辆公共汽车,浑身锈迹、土色斑斑,不知道是土色上生出铁锈,还是铁锈上沾了土星。圆滚滚的面包造型,仿佛在20世纪黑白电影里才见到。顿涅茨克人均收入每月350美元,不到首都基辅的三分之二。

在我到来之前,舞台,或者说战场,已经预设好了。一边是亲俄罗斯人士游行,另一边是“欧盟广场派”(他们解释不一定要加入欧盟,但是反对乌克兰分裂),也准备到街头示威。乌克兰反对派领导人之一前拳王克里奇科,从基辅飞来为“欧盟广场派”鼓舞士气。俄罗斯前议员日里诺夫斯基(Vladinir Zhirinovsky),也准备西进顿涅茨克,亲俄阵营为之沸腾。日里诺夫斯基以煽情言论著称,比如“我们将用民族主义把西方打个稀巴烂”。有评论认为他是“极权主义与军国主义的代表”。

“我们正联系机场,阻止日里诺夫斯基的到来。”迈克斯两眼通红,仿佛战斗了几天几夜,黑棉袄脏兮兮的,好像刚刚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三十七八岁,是当地报纸记者,也是顿涅茨克“欧盟广场”示威的组织者之一。基辅的一名记者介绍我们认识后,迈克斯自愿带我四处看看。

迈克斯不像个豪迈的战士,而是个提心吊胆的地下党。为了教育我形势严峻,他掀起蓝黑色绒线帽,露出两块由红转褐色的伤疤。“他们打的。”“他们”是亲俄派。2013年年末,基辅广场运动风潮吹动顿涅茨克。莫斯科支持的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出走,“欧盟广场派”在顿涅茨克占上风。等到俄罗斯进入克里米亚后,风向变了。街头出现持械武装人员,两派暴力升级。一名德国记者告诉我,就在我们抵达前,市中心一辆迷你公共汽车车身上还因印着乌克兰国旗被亲俄派截停,车门差点被乱棍砸开,后来汽车只得加速离去。

可我毕竟是个外国人,跟迈克斯同行会不会丧失中立?正犹豫着,迈克斯身后又多出3个黑衣人。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绣着斗大的USA和老鹰国徽。迈克斯指指他们对我说:“这些是你的保镖,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气乐了。带3个保镖去,不是目标更大吗?“不用担心,那些人没见过他们3个,他们跟我不一样。”迈克斯劝慰。

“可是他的帽子。”我指指USA和老鹰,“你不觉得这是大麻烦吗?”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戴帽子的亚历克斯说,亲俄人士受教育程度低,一般不认识英文单词。我将信将疑。

1869年,来自大不列颠威尔士的商人发现顿涅茨克的矿藏后,建起煤窑,这里劳动力开始聚集,渐成规模。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里,顿涅茨克需要的都是矿工,吸引不来知识分子。苏联初期,顿涅茨克和整个顿巴斯盆地仍然是个大矿场,后来开始建电站,引入化工系统后,高级技术人员才渐渐到来。迈克斯出生前10年的20世纪60年代,顿涅茨克刚刚有了剧院。

苏联时代,加盟共和国几乎没有“自己”的文化。尽管反对顿涅茨克并入俄罗斯,迈克斯最喜爱的歌手和演员却是俄罗斯人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Vladimir Vysotsky)。维索茨基曾加入反审查组织,上过美国《60分钟》节目。不过,他虽在苏联民间大受欢迎,却从来没有上过官方电视。

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通用语言是俄语,但没有完全禁止乌克兰语,而是把它当作“团结并教育劳动阶级”的手段。1991年独立后,乌克兰政府强调本土文化,顿涅茨克机场大厅挂起了音乐家谢尔盖耶奇·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肖像,因为他出生在这里。但是,活跃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普罗科菲耶夫,似乎只把莫斯科当作故乡,外界也只称他为“苏联音乐家”,获得过“斯大林奖”“列宁奖”。晚年普罗科菲耶夫却因作品“政治不正确”遭苏共批评,这让他很痛苦。郁郁离世的同一天,斯大林也逝去了。

比迈克斯稍年轻些的亚历克斯,青春记忆搭上苏联解体,直接迈入欧美潮流。亚历克斯熟谙各路西方摇滚。就在我们前往亲俄罗斯派集会的路上,两边都是利物浦酒店的广告。这家2007年落成的酒店,是顿涅茨克地标建筑,内部完全是一座向英国“披头士”乐队致敬的博物馆。不过,据传酒店并没有向“披头士”支付版权使用费,也不担心他们追索到俄罗斯边境。2005年,乌克兰第一次主办欧洲歌唱大赛(Eurovision),也就是欧洲版“中国好声音”,这个还没有加入欧盟的国家为自己的欧洲属性放声高歌。

然而,历史从不曾离开。

车窗外传来响亮的口号,红蓝白三色旗飞舞,显然是亲俄集会。视线里出现一个巨大的石像——是列宁。我要求停下车。

迈克斯脸上先是困惑,然后惊讶,终于跟翻译争执起来。我坚持停车,他坚持不停,越过翻译,我们俩吵起来。最终,车兜了几个圈子,停下来,我推开车门,一路小跑过去。

我和迈克斯都出生在1976年。那一年,中国现代革命领导者毛泽东去世了。第二年,中国开始反思个人崇拜,开始拆除毛泽东像。整个中国大地,毛泽东雕像骤减。40年过去,最近几年毛泽东像又开始回潮。塑像的命运,往往超越肉身,在历史轮回中起承转合。

乌克兰首都基辅反俄罗斯示威中,列宁像几乎全都被推倒。当地年轻人说,通过一个手机应用程序,可以查到全市列宁像位置,人们组织起来过去清除,这是公民社会的力量。但东部城市并没有这样公开的身份切割仪式,相反,列宁像仍然聚集着心向俄罗斯的人。

眼前列宁像高六七米,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下垂,裤线笔直,风衣飘飘,少不了标志性的“列宁帽”。一名妇女在列宁脚下举着麦克风喊:“支持亚努科维奇!欢迎俄罗斯!”现场标语大多是:“北约滚开”“F**k欧盟”。有人抬出东正教圣母子像,旁边镰刀斧头红旗翻飞。没人觉得这样的组合有什么异样,也没有人注意到亚历克斯的USA棒球帽。

喊了一阵口号后,人群朝市政厅前进,把星期天的政治生活推向高潮。

市政厅前也有一座黑石雕像,蓄着胡子。我以为又是列宁。翻译莉莉娅纠正:“不,这是老年舍普琴科。”19世纪乌克兰诗人舍普琴科,曾描述俄罗斯帝国统治下乌克兰农奴的悲惨生活,被视为乌克兰文学和现代乌克兰语的奠基人。独立后的乌克兰人热衷舍普琴科,仿佛高举一片出土古物,要证明自己不同于俄罗斯的DNA。在列宁注视下的苏联城市里,舍普琴科是乌克兰政府竖立的身份界碑。

老年舍普琴科脚下放着花篮,盛着黄玫瑰和染上奇异蓝色的康乃馨。蓝与黄是乌克兰国旗颜色,这是无声的表达。

这座城市里有不少舍普琴科和列宁。我问亚历克斯,怎么区分这些塑像,在我看来长一个样。“不是啊,你看列宁都是一个年纪,他不老的。”亚历克斯说。

列宁是一个符号,象征顿涅茨克与苏联、与今天的俄罗斯的联系。对列宁像的态度,决定了你属于哪一个阵营,尽管那不过是一块石头。“亲欧盟”也是一个符号,尽管顿涅茨克“欧盟广场派”的组织者迈克斯否认“加入欧盟”是奋斗目标,他们只是反对乌克兰分裂,甚至认为在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取得平衡,对乌克兰最好;但必须沿用这个识别度高的名字,与基辅保持一致。

据说大部分亲俄人士是俄罗斯后裔,尽管他们在乌克兰生活了几代。而所谓“亲俄”,会不会也只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标签呢?亲俄人士对俄罗斯的情感,对未来的选择,真的只是依据民族、语言和历史吗?

游行队伍呼啦啦过去,市政厅广场很快水泄不通,欢呼声浪潮般起伏。甩开“保镖”,我从人山人海的缝隙中游到最前排。

市政厅大楼像一块展开的铁板,典型的苏联式建筑。中央分界线前是笔直的旗杆。乌克兰国旗已经被扯了下来,俄罗斯联邦三色旗绑在绳柱上。3个示威者蹲在台子上面,犹豫着该怎么换上去。“俄罗斯!俄罗斯!”在雄壮的呼喊声中,他们交头接耳,手足无措。终于第4个人爬上去后,七手八脚搞定,挽救了这个庄重的历史时刻。

俄罗斯联邦国旗在乌克兰东部升起。也许因为是星期天,市政厅前毫无戒备;又或许因为,不是第一次有人在顿涅茨克升俄罗斯国旗,第二天,三色旗会再变幻成两色乌克兰国旗,如此反复,无须认真。

亲俄人群发出震天吼声,10多分钟后,他们如烟花坠落般散去。广场转角一栋高楼,窗户半掩,孤零零探出一支乌克兰国旗。

初来乍到,我不大分得出这里的俄裔居民与乌克兰人长相有什么不同,俄罗斯人面部线条似乎硬朗些,妇女穿着更符合脸谱化了的俄罗斯人印象——时兴毛皮大衣。

为什么抗拒欧洲,要加入俄罗斯?

一名40来岁的妇女说:“看索契冬奥会开幕式了吗?俄罗斯很强大,我们要跟普京在一起!”

17岁女孩娜塔莎,站得笔直,挽住妈妈的胳膊。她的理想是当警察,服务祖国,说不出为什么不喜欢欧盟,实际上她也没出过国。“祖国”,对她来说,指的是俄罗斯。

一个裹在黑褐杂色毛大衣里的妇女,答案直指俄裔人群价值观:“欧洲同性恋很多,加入欧盟意味着我们这里也会有很多同性恋。”

几个女人口号喊累了,坐下来晒太阳。其中一个说:“亚努科维奇跑了,我的退休金怎么办?女儿的奖学金怎么办?都是莫斯科给的。”

乌克兰东部,列宁像仍聚集着心向莫斯科的人。所有的列宁雕像都是一个年纪,不老的。

根据乌克兰财政部数据,顿涅茨克州历来是享受政府补贴最高的地区之一,但一般老百姓生活中似乎没有感受到大的改善。当地俄裔人士只看俄罗斯电视频道,相信莫斯科的种种说法。

忧心退休金的妇女说,丈夫先前在一家煤矿工作,苏联突然解体,对顿涅茨克的煤炭需求骤然减少,矿厂大批关门,工人失业。“苏联时代是稳定的,离开苏联没什么好处。”

“亚努科维奇不是好东西。”一个中年男人经过,停下来冲那名妇女吼了一嗓子,“我欢迎俄罗斯,但是反对莫斯科支持的亚努科维奇。”他恳切而毅然:“亚努科维奇太腐败了,基辅政府从来都很腐败,我们不想跟他们在一起。”

我有些愕然:基辅广场万人抗议,也是从反对贪腐开始的。乌克兰动荡始于共同的民怨,最后竟撕裂成两个全然敌对、分裂的阵营。顿涅茨克人要的稳定、繁荣、尊重,基辅不能给,欧盟又太陌生,俄罗斯才是“过去的好日子”。

“你发现没?这里没有年轻人。”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悄悄靠近我,用英语说。他自称乔治,说一群年轻人原本要在市政厅对面街头集会,后来取消了,“因为太危险”。两派见面随时会迸发暴力。

乔治在顿涅茨克国立技术大学电力系教书,不赞同加入俄罗斯,只是来现场“看看”。他有一大堆话要跟我这个外来者诉说。乔治完全可以用英语表达,偶尔有人在旁边转悠,伸过耳朵来,他也不停下,还摆出几分优越感,不担心“泄密”。

乔治曾是个“官二代”,父亲在苏联时代担任顿涅茨克州煤炭部副部长,访问美国时带回来的电子计算器,令少年乔治好奇欣喜。乔治还记得当时一个美国工人的月薪700美元,几个月下来就可以实现买车的美国梦。那个年代,顿涅茨克年轻人学习电站技术很吃香,从欧美电子技术期刊上,乔治触摸到了西方。

2004年橙色革命时,他支持季莫申科,称她是“非常聪明的女人”,并为变天欣喜。现在看来,他说:“可惜,糟蹋了10年”,执政联盟内耗太大。大学教授同事中大多不希望国家分裂,但有时对基辅政府失望,脱口而出:“不如俄罗斯人来管算了!”

“你怎么看那些亲俄人士?平时有接触吗?”

“我就是俄罗斯裔啊。”乔治说,认识一些亲俄者,但没有深交。他说亲俄人士只看俄语电视,内容全是“二战”反德、车臣反恐、冷战反美。“那些人非常可怕。”乔治摇摇头,一次他在公开场合抱怨了一句普京,瞬间有人冲到他眼前,拳脚相加。

俄裔血统本身并不能把人区分开。乔治的妻子是俄罗斯乌克兰混血,儿媳是半个俄罗斯人。

“问题不是亲俄反俄,而是这个城市没有中产阶级。”乔治说,这里住着乌克兰首富、总统候选人安克梅托夫(Rinat Akhmetov)。苏联解体乌克兰转型,催生寡头富商,但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却非常贫困。顿涅茨克和周边东部城市,都有黑帮当道把持政治的历史,甚至来自顿涅茨克州的亚努科维奇家族就是其中之一。他说,没有中产阶级的社会容易分裂、产生仇恨,过去执政联盟的失败也加重了人们对亲西方派的不信任。

“你为什么不要俄罗斯?俄罗斯承诺了那么多好处。”

乔治摇摇头,讲了一个乌克兰笑话。一条狗从乌克兰海关跑向俄罗斯。海关人员问:“为什么要走?”狗说:“乌克兰不好,我要去俄罗斯!”没多久,狗又跑回来。海关人员好奇地问:“怎么又回来啦?”狗气喘吁吁惊慌道:“俄罗斯的生活同样可怕,而在乌克兰,我至少还可以叫!”

“为什么那么在乎自由?”

乔治灰蓝色的眼睛亮了:“你知道哥萨克人吗?我祖上是哥萨克人。骑在马背上几百年了,苏联也改变不了。”哥萨克人祖先是东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沙皇俄国和苏联最骁勇的骑兵。不过,不管为谁卖命,哥萨克人是桀骜不羁、从未臣服的一群。乔治的血液里,有比苏联更遥远的历史。

对面空荡荡的街道,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十几个年轻人渐渐聚拢到了一起。亲俄人士也围过去,人数显然占优。突然,一个女孩亮出乌克兰国旗,披在身上。3个亲俄派上去围住她,高声喊着什么。我冲进去,女孩断续用英语对我讲,却不能表达自己。忽然,她切换频道,用乌克兰语说:“别的国家、别的人不要干涉乌克兰……”她身体颤抖,紧紧拽住国旗。还没说完,女孩的朋友过来一把拽走她,嘴里大概在埋怨她,两人转瞬消失在人群背后。

我想继续采访只会惹来更多麻烦。迈克斯来电话催促上车。

车窗外,戴亲俄三色标志的人,没有任何标志的人,不断向后退去。迈克斯和我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指着寒风中穿短裙的当地女孩,个个高挑苗条:“真好看。”迈克斯笑了,然后略带警惕地问我怎么看这座城市。

我说它很复杂。它不像我在新闻里看到的,只是几张标签。它有过去和现在,但历史又像一条河,看你从哪一段截取,哪里才算是源头。谁又能许给它一个人人满意的未来?

我问迈克斯,最喜欢这座城市什么。“这是我的城市,我出生在这里。”

“那你最不喜欢这个城市什么?”

迈克斯脸上竟现出恨意:“这儿的人不思考。”

“欧盟广场派”游行取消,前拳王克里奇科短暂停留后又匆匆离开。而俄罗斯议员终究没有来。克里米亚公投前一天,迈克斯逃离顿涅茨克,到基辅投靠朋友。我跟乔治通过几次电话,情况越来越糟糕,有次他从自家窗口看到有人被打死。公投之后,亲俄派占据了顿涅茨克市政大楼,确保三色旗不再被换下。2014年夏,我几次打电话给乔治,但再也没有接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