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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网:日常与疯狂,只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暗网》第二章 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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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保罗是在英格兰北部一座小城的工人俱乐部,当时是一个清冷的秋夜。他看上去很年轻,英俊的面庞,深色的短发,身上的文身图案一直盘旋到脖颈。他待人非常友好:礼节周到,认真倾听,且不会冷场。简而言之,在话题开始引向政治之前,保罗和我算是十分投缘。“想一想会有多少美好的事物消逝,杰米。”保罗解释道,“如果由黑人或巴基斯坦佬或棕色人种来统治世界,你觉得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吗?如果全世界最后只剩下1000个白人,我希望他们之中能有人把这该死的地球烧焦,地球上的东西全都烧毁。”

保罗属于一人政党,是个不折不扣的宣传机器。每天,他都在试图唤起英国白种人的种族觉醒。此外,他也是人气博主,经营一个以种族中心主义和“白人骄傲”(White Pride)为主题的博客,制作并发布一些攻击少数族裔的视频。保罗打开笔记本电脑,向我展示他的最新成果:与左翼政治团体的激烈争论;支持希腊极右翼政党“金色黎明”的言论;与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的交流对话。紧接着他登录了自己的脸书和推特主页,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个用户关注着社交网络中的保罗。社群内部可以分享相同的观点,且有人欣赏保罗的主张,因此他在网络中找到了归属。同时,他也招来了一群旗鼓相当的对手,不仅提出与保罗相反的观点予以抨击,且一心想把他赶出网络。保罗生活在非敌即友、是非分明的单维度世界,而他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网络中的保罗是个活跃分子,是激进的“白人骄傲”身份拥护者;而现实中的保罗,则是独居在一间小房子里的30多岁单身待业男青年。

某次访谈结束之后,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给保罗发了一条短信表示感谢,保罗则一如既往地秒回:“别客气,杰米:-)回程一路顺风,和你聊天很开心!”但与以往的会面不同,不久之后,我们的联系不再那么频繁。平时那个畅所欲言的保罗变得十分沉默,他的社交网络也停止了更新。我幻想着,也许是我们的交谈对他产生了一些作用?又或者是,最终他还是被警察追踪到真实身份了?还是,发生了比这更糟的情况呢?

一个全新的平台

网络是散布言论的绝佳去处,发现这一点的不止保罗一个人。网络俨然成为世界范围内各政治团体发展的重要平台。从利用脸书在美国开展竞选活动的巴拉克·奥巴马,到“占领运动”中的快闪一族,再到收获了大量网络粉丝的意大利喜剧演员及政治名人毕普·格里罗,这一系列事件都能说明,评判价值是非及事件影响力的战场正逐渐转移到网络世界。在过去的十年间,保罗等数千名网友将以往的民族主义运动阵地,转向了脸书、推特以及YouTube。他们是第一批懂得利用网络的政治团体。极端组织遭到主流媒体平台的围追堵截,无法在公众面前宣扬主张,因而十分珍惜这个全新的平台带来的机遇。例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组织“风暴”和“雅利安兄弟会”都曾在Usenet及电子公告栏系统BBS创建并经营过热门的组织团体(事实上,“风暴”组织是以做网站起家的)。据亚历克斯a排名(美国一家著名的统计网站流量排名公司)显示,极右翼党派英国国家党的网站流量明显优于工党或保守党。“鲜血与荣耀”(Blood and Honour)是乐坛极端新纳粹分子的集中地,不仅在YouTube上有多个公开权限的主页,还有不少隐蔽的在线论坛。“风暴”的网站(stormfront.org)上有个经久不衰的论坛,会员人数多达30万人,且会员之间的发言量将近一千万条。此外,推特尤为受到新纳粹分子的欢迎,这些用户常常使用带有数字“14”至“88”的用户名,“14”代表的是“14字箴言”——捍卫白人存续及白种儿童的未来;“88”代表的是字母表中的第八个字母“HH”(Heil Hitler,希特勒万岁)。据伦敦国王学院的调查表明,偏爱推特的新纳粹们不仅仅是为了宣扬政治理念,搞宣传那一套,更是为了维持一致的自我认同感。在推特搜索栏随便一查,便不难发现这样的言论——“若要拯救白人必先毁灭罗斯柴尔德家族!14/88!胜利万岁!”一些民族主义者会加入儿童聊天室或表面无害的雅虎群组,例如盎格鲁-撒克逊历史讨论板在英国民族主义分子中就颇受欢迎,其中有数百名用户会化名为英国国王“埃塞尔雷德”或者“哈罗德”的名字,一齐讨论如何建立更纯粹、更白种化的英国。2007年年初,法国极右翼民族主义党派“国民阵线”,成为第一个在游戏“第二人生”(Second Life)的虚拟世界中建立办公室的欧洲政党,这一举动引发了诸多抗议浪潮。同年,该团体的虚拟角色在参观游戏中的清真寺时,故意坐在《可兰经》上,并打出了反闪米特族的标语,之后又启动黑客脚本,自动驱逐了该建筑中的所有虚拟人物。据犹太人权组织“the Simon Wiesenthal Center”统计,截至2013年,全网约有2万个运营中的“仇恨网站”(hate websites)、社交网络群组及论坛,而且这个数字每年都在增长。网络世界已然成为种族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的避难所,在此极端政治分子得以发声,宣传政治理念并号召支持者们加入。

尼克·洛莱斯,反歧视团体“希望而非仇恨”的负责人,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就一直效力于反法西斯主义团体。尼克对我说:“网络给予了每个普通人接近右翼分子的机会,这在十几年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网络也改变了以往民族主义者的人口特征,尼克继续解释道,这些人已不再是过去那些穿长筒靴的光头党了。如今的民族主义者们趋于年轻化,时间充裕,且都是“科技通”,这便足以让他们快捷且轻易地在网络世界中找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好,比如像保罗这样的极端分子。

在这群新兴的网络极端分子中,最臭名昭彰的非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莫属了,而他也就是曾在2011年7月的挪威恐怖袭击中杀害了77人的右翼极端分子。毕业之后,布雷维克曾从事过客服工作,但由于自身有电脑编程方面的天赋,于是就开始了码农事业。当时20岁出头的布雷维克,每天花费数小时阅读网络博客和文章,多是关于白种人即将灭绝及“文化马克斯主义”对欧洲文化产生的威胁等等内容。之后的布雷维克开始相信,伊斯兰教势力将会逐步取缔欧洲,唯有暴力抵抗才能压制伊斯兰势力的崛起。

在发动恐袭的前几年,布雷维克曾以安德鲁·贝里克的化名写下长达1516页的宣言,标题为《2083:欧洲独立宣言》。其中部分内容为个人传记,另一部分则是实战指南,他坚信一场种族大战即将打响。宣言的大段内容都是来自网页的复制粘贴(之后布雷维克在法庭承认,许多资料都是摘录于维基百科),内容源可谓兼收并蓄,上至17世纪的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下至英国电视节目主持人杰里米·克拉克森,布雷维克还大段引用杰里米发表于《泰晤士报》主题为多元文化主义的文章。

对于如此量级的恐怖袭击来说,这些行径极为反常。挪威警察安全局表示布雷维克没有同伙,事件全程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的,像极了“独狼”(lone wolf)的作风。“独狼”这个称谓的走红,源于上世纪90年代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汤姆·梅茨格的“倡议”,他认为要想成功躲避侦查,新纳粹的同胞们不要抱团,应单独进行暴力行动。《“独狼”恐怖主义——理解正在崛起的威胁》的作者杰弗里·D.西蒙认为,“独狼”是所有恐怖主义分子中“最具革新、最有创意而又十分危险”的一个群体:组织内部没有三六九等的层级限制,也不受特定意识形态的束缚,然而他们也不必担心组织是否会解散。更重要的是,无须与他人交流这点,让人很难在人群中找到他们的身份。在西蒙看来,随手可得的大量信息源催生了“独狼”群体的兴起。过去的十年间,“独狼恐怖主义”的发展势头十分迅猛,2009年胡德堡枪击事件(1) 就是其中之一,有人猜测,这起事件的起因是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抗议。

布雷维克就是典型的“独狼”,而与其他“狼”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断绝与外界的交往。布雷维克痛恨多元文化主义,他坚信社交媒体(尤其是脸书)会协助他所在的白人群体实施一系列抵制多元主义的行动。社交媒体为政治宣传提供了新的机遇,此外,还可以借助平台拉拢世界各地的同好。布雷维克希望能与同道中人散播他的宣言,并以此为方针继承民族主义的大业,要是更有甚者能成为他的信徒,模仿他的言行举止就更好了。于是,布雷维克借由两个脸书账号,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极端分子虚拟社区,经过两年的苦心经营,现有成员数千名,坐标横跨欧洲大陆。在《2083》宣言中,他写到为找到这些人,花费了无数心血,过程虽然枯燥,却也是完成计划必不可少的一步:

我现在在用脸书找各种各样民族主义话题的群组,向里面每一位成员发邀请加好友…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哭)…每天找三四个小时,找了整整两个月,天呐,没想到他妈的这么无聊(微笑脸)。

布雷维克不停地发送申请、加好友,然后收集邮箱地址。

2011年年初,他的列表里已有数千个脸书好友,之后就开始在一些博客网站发帖,其中一个就是挪威著名的右翼网站document.no,他曾对里面许多抨击伊斯兰教的文章回帖留言。据南方贫困法律中心透露,2008年10月布雷维克以“year2183”为登录名注册了“风暴”(Stormfront)的账号,截至2011年6月,他总计收集到8000个“高质量”的邮箱地址。布雷维克坦承:“毋庸置疑,这是个极为枯燥的活儿;然而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比这更简易地直接接触到全欧洲的民族主义分子。”

在布雷维克的眼中,互联网遍布着机遇。他提到,如果想动摇大众对某件事情的看法,维基百科是个很合适的平台——只需对词条的内容进行微调即可。布雷维克通过射击游戏《使命召唤》来锻炼射击技巧(他也喜欢玩《魔兽世界》),并且建议他的同伙们使用匿名浏览器Tor来躲避政府的追查。在宣言《2083》的结尾处,布雷维克呼吁所有的爱国主义者要“创建一个优秀的网站、博客、主页,要像脸书一样上档次……这样才能好好地对组织进行包装”。

而事情的转机发生在2011年7月,一夜之间,向来振臂高呼的布雷维克突然销声匿迹了。他的社交媒体也再没更新过。7月22日早上,布雷维克在YouTube现身,发布了一个号召同志殉道的视频;几小时后,他又向脸书收集的1000多个邮箱发送了宣言《2083》;当日下午3点25分,他在奥斯陆市中心的政府大楼外用自制炸弹发动袭击,导致8人死亡,之后又在乌托亚岛开枪射杀69位当时正在参加夏令营的挪威工党青年。

究竟有谁收到过《2083》,目前无人知晓。已知在英国收到邮件的人数为250人,其中部分人与布雷维克的交集点在于,他们都关注了一个英国热门脸书主页:2010年初,布雷维克曾用某个小号在该小组主页点过赞。此外,他还在《2083》中对该主页的运营表示十分赞赏。而这一切,也是保罗引战之旅的开端。

保卫英国联盟

架构松散的民族主义行动波及了整个欧洲,而保卫英国联盟(English Defence League,以下简称“EDL”)的出现,则标志着新的浪潮即将到来。该组织行踪难以捉摸,但却深切关心着国家大事,他们认为:不接地气的自由派们推崇的大规模移民(尤其从穆斯林国家而来)正在破坏民众的国家认同,精英主义者并不知晓,或者换句话说,并不在意这些移民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通常都是表面上的“反种族主义”,把“平等、民主、自由”当成口号来喊,同时也是英国传统文化(有时是基督教文化)的价值要求。总之,他们坚信伊斯兰民族的人们和英国人的价值观念体系水火不相容。

自二战以来,英国正规的政党成员数量已从20世纪50年代的300多万人降至2013年的不足50万人。不同于传统的政治党派,EDL对成员的申请资质没有任何限制:无须会费,不费精力,不耗时间。截至2012年,EDL已成为英国最具有标识性的街头行动组织之一:支持者们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上百个示威活动,并以数以千计的人次加入脸书小组。对于一个民族主义团体来说,EDL的蹿红速度十分惊人且史无前例。1973年,当时英国上下都被移民分子的恐慌情绪包围,极端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的成员达到其巅峰人数14000名;直到2009年,这个数字才被英国国家党的成员数所持平;然而,多少政党年复一年、通力合作的成果,EDL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轻轻松松打破了纪录。就在2014年4月,EDL的脸书点赞人数已突破16万人——点赞数与英国工党持平。此外,EDL在全国各个地区都有地方分部,且线上线下联系紧密,每个月都会号召成员进行示威和抗议活动。活动的规模之大常常让人忘记这竟是由一个简陋的脸书账号所发起并倡议的。

2009年3月,一小部分来自卢顿镇的激进伊斯兰分子,声称他们将在英国军队荣耀归来的游行上,向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驻军的英国军队发起抗议。斯蒂芬·亚克斯利-伦农——现在的名字是托米·鲁宾逊——曾读过这份抗议书,并且知道该组织的存在,因为他们经常在卢顿镇中心他家的美黑沙龙附近分发传单。尽管托米曾是英国国家党的一员,但对政治兴趣寥寥;然而看到这次抗议军队的行动,他的怒火却难以平息。与几个朋友商讨后,托米决定不让他们得逞,他要支持军队,向世界宣告“伊斯兰极端分子没有占领卢顿”。

虽然第一次只有几十人参与,但示威行动还是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甚至还登上了当地报纸。托米和朋友们想趁热成立一个新团体,专门妨碍卢顿伊斯兰组织的集会和招募活动。他在零零散散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组织里,搜集到了一些新的联系方式,其中就有统一英国联盟(the United British Alliance,以下简称“UBA”)。伊斯兰团体们自称为“团结的卢顿人”(United People of Luton,以下简称“UPL”),且在同年6月,发动了第二次规模涉及上百人的示威行动:当事者们与警方发生冲突,导致9人被捕。示威行动后的一个月间,UBA与UPL双方爆发了一次冲突事件,影响极为恶劣,数名成员因此被捕。UBA趁此向外界推出了一位发言人,名叫“韦恩·金”,实际上就是托米。“我选这个名字纯属好玩,”托米告诉我,“这样维多利亚·德比希尔(2) 在BBC介绍我的时候,就会说成‘玩鸡’(3) 了,哈哈哈哈!”

托米之前花450镑雇了一名摄影师,在事件当天拍了条短视频,随后就发布在YouTube上面。我与托米在伦敦警察局所在的街道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见了面,他告诉我:“这次,我把视频在各个足球论坛和聊天室里发了个遍。”不一会儿,他就收到了遍布英国各地的支持者的回信。没多久,约有12位初期成员聚集到了线下一家酒吧,开始商讨未来的规划。他们决定打造一个线上组织——冲出英国,走向世界。于是,托米跟一个朋友一起注册了新的脸书账号,“保卫英国联盟”由此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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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初出茅庐、招人困难、资金有限且缺乏支持的小型民族主义者团体来说,脸书的平台优势是无可比拟的,它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就在小组刚刚建立的几小时内,数百名成员的入群通知扑面而来。托米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道:“那阵势就跟疯了一样,好像全国各地的人都在加入。”确实,不论是招募组织成员,交流最新的活动消息,还是相互分享之前的活动轶事和照片,脸书都是性价比极高的一种方式。奎因·拉里弗是EDL的一位女性支持者,加入群组的时候将近30岁了。她最初被EDL的脸书主页吸引,是看到朋友在脸书讨论一则新闻时,附上的一条网页链接,她说:“当时人们在讨论脸书直播焚狗事件,我看到有人点赞了EDL的主页,就顺藤摸瓜找过去,我也点赞评论了,有人回复我,就这么聊起来了。”就在关注EDL之后的一个月里,奎因参与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示威游行。

截至2010年底,EDL已借助脸书在全国组织过近50场街头示威活动,甚至有几场活动的参与者高达2000人。尽管组织方多次声明主张和平示威,然而现实情况中的集会却经常充斥着酩酊大醉的参与者、反社会分子和暴力主义者,恐伊斯兰色彩的口号接连不断,去警局喝茶也成了家常便饭,不时还会与左翼示威团体“联合抗击法西斯”发生点摩擦冲突。小动作不断的EDL,渐渐声名鹊起,在各媒体版面也占有一定席位,反过来又助推了其脸书页面和EDL官方网站的红火。

就在托米为每月全国范围的示威活动忙得风风火火之时,保罗还在沉迷于聚会和毒品的花花世界之中。2010年夏天的一天,他收到了一封脸书消息提示,有位好友“点赞”了EDL的主页。“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EDL,”他告诉我,“但是这名字让我有点好奇了。”在这份好奇心的驱使下,保罗也去凑了热闹,点赞之后,他便可以接收到这个主页的日常更新了。

跟保罗一样,任何人都能通过简单的一点,关注脸书主页,当然也可一键取消关注。但对EDL来说,向来都是进大于出的,毕竟很多人所“觊觎”的,不只是随意地“关注”而已。不久,许多嗅觉敏锐且热情高涨的支持者们开始自立门户,建立分部的EDL主页和群组,策划各地的示威活动。2010年,面对当时迅速扩张的子部门和组织,EDL领导班子们想梳理出更为正规且官方的组织层次和架构——根据地区和活动类目的不同来分配管理和行政部门——然而截至目前,组织结构仍是十分松散,中央地方各自为王。

这种形如散沙的成员模式弊端丛生。2012年底,各成员意识到,与长期的政治变革相比,网络聊天灌水和周末的示威行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组织内部对活动的原始热情开始渐渐消散。此外,松散的组织层级,使EDL从原来众志成城的同伴迅速分解为冷目相对的派系斗争。到了2013年初,EDL已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当时托米因违反禁止参加示威活动的保释条例,已在狱中待了数月。听到消息的托米十分焦虑,再加上铺天盖地的死亡威胁信,他决定就此退出。事情的转机发生于2013年5月22日上午,热闹喧哗的伦敦南部大街,光天化日之下一位叫李·里格比的英国士兵被两名极端伊斯兰分子杀害。此后的数周里,EDL的网络呼声空前高涨,托米发觉自己已身处主流媒介的浪潮之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管理员与主页运营

保罗加入EDL的脸书主页后不久,就与其他成员打成了一片(EDL的主页是公开状态,允许任何人发言)。他频频发言,立场清晰有力,这些特点都被运营主页的资深成员看在眼里。几周后,保罗受邀加入EDL的脸书私密群组,该群组以化名状态经营,组员都是EDL的核心成员。之后,他又被任命成为一个新主页的管理员,该网站旨在驱逐伊斯兰极端分子。对保罗来说,当管理员是一件大事。然而他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了一场是非之争。

不管是私密论坛还是开放性论坛,总需要有人来规范发言秩序、维持讨论纪律,因此管理员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手中不仅握有禁言还有编辑及删帖的权力。2012年初,保罗管理的讨论版面里就有超过1000个用户,他不仅拥有话语权以及发挥的平台,也有相应的权限和责任。保罗说:“那种感觉太爽了,我会成天泡在网上发帖,以及运营账户。”

对民族主义团体来说,管理脸书群组和推特账户是极为重要的岗位。在李·里格比遇难时,托米立即联系了负责EDL社交媒体的同事们,他要求推特账户的负责人即刻电话联系军方。当日下午约6点30分,通告已发布:

EDL负责人托米·鲁宾逊已前往伍利奇镇,大家行动起来吧,我们受够了。

最开始,只有数百名用户在推特上转发了这则消息,之后数字又扩展到上千个。看到消息的EDL支持者们迅速行动,聚集到伦敦东南部一带。

EDL的推特负责人是一位彬彬有礼的16岁少女,名叫贝姬。笔者撰写此书时,EDL的官方账号在她的精心运营下,约有35000名粉丝关注她发布的日常内容更新:重要事件报道,示威游行信息,政治宣传等。贝姬的“仕途之路”与保罗并无大异,EDL的前推特负责人注意到了贝姬经常在私人账号上发布相关信息和链接,就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在贝姬大显身手之后,另一位管理员也看中了她。自此,贝姬便成了永久管理员。这是一份十分辛苦且重要的工作,她解释道:“忙的时候我一睁眼就要开始工作,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才能休息。”即使在外面与朋友约会,贝姬也要不停地发推特。对此,她说:“这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朋友都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他们也都挺理解我的。”贝姬对这份工作非常负责,发出去的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我不想去做别的事,我喜欢这个工作。”

目前,共有8个管理员负责EDL脸书主页的运营。每个人分工不同,有人要负责搜集发布相关文章,为之后的示威游行提供方法建议;有人要负责删除不和谐的评论,回答私信收到的问题;还有人负责回应支持者的鼓励,同时也回击网络喷子的谩骂。“我们招来了不少骂声。”其中一位管理员告诉我。据托米·鲁宾逊的私人助理赫尔·高尔说,EDL脸书管理员的工作之一,就是花大量时间删除这些包含种族色彩的恶意评论。这项工作之所以费心费力,原因在于有许多反对EDL的用户也同时关注了主页,表面上他们是EDL的粉丝,暗地里就给EDL穿小鞋,每个管理员大约每天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这些恶评。

正因为职责如此之重,领导层对管理员的权限范围管控得十分严格(一般而言,管理员是整个主页或小组的负责人,而编辑及删除用户评论的工作实际上是由版主来操作的):这就意味着就要死守密码不放。2010年,某组织的一名卧底成员就成功在EDL地方分部的脸书管理员那里套到了账号密码,密码到手之后,该成员不仅篡改了密码、把原管理员踢出了群组,还以此为要挟进行敲诈勒索。托米·鲁宾逊花费了整整两周时间才将管理权限争夺到手,最终还是找到了新的登录密码。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有几个小伙伴试了试,然后把密码改回来了。”他说。

“那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呢?”

“我只知道账号保住了。”他回答道。

保罗泡在主页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作为尽职尽责的版主,他时时刻刻都在小组里分享故事,为组建虚拟世界的朋友圈添砖加瓦。这种社交活动,也充满着政治色彩。成员们在相互了解相识的过程中,同志之间建立起了团结一致惺惺相惜的感情。“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是一个团队,团结就是力量,一定可以做出一番成就!”他如此说道。然而,虚拟的社群也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随着保罗的在线时长越来越久,他的观念也变得极端起来:他开始关心起伊斯兰分子,且认为他们可能会造成种种“威胁”。“我看过他们的作战策略,阴险狡诈,他们想潜移默化地影响大众的国家认同,然后推翻我们的政府。”也正是在这些针尖对麦芒的脸书主页上,保罗第一次与穆斯林正面交战。他发现穆斯林群体对此话题的气愤程度并不亚于他,保罗面对着潮水般的谩骂与攻击,且每次交战都是一次火力的升级,对手的气焰也十分嚣张。“你们这群渣渣!低等动物!”回忆起当时的“骂战”,保罗怒气冲冲地向我吼道。诸如此类的网络争吵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且占据他越来越多的个人时间。“你每天大约花多长时间上网?”我问。“仔细算一算的话可能得吓一跳,大概90%的时间都在吧,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或者去见什么人。”保罗答道。他承认,泡在网络上的这段时间让他有些“社交恐惧”,与父母的交流越来越少,因为与网络聊天相比,生活中的交谈实在是“平平无奇”。网络与现实,似乎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保罗的网络档案日新月异,生活丰富多彩,而真实世界的人际网络却渐渐消弭了。

保罗和我漫步在他居住的小镇上,小镇十分安逸,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保罗告诉我,在某种程度上他十分希望参政,然后搬到大一点的城市生活。然而,缺乏工作经验、没有相关资历和钱财支持,保罗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他告诉我,不久前,他曾在街头偶遇过EDL的支持者们,但是他没有过去打招呼。在线上,他已是知名政治团体人人敬仰的核心成员,坐拥来自世界各地的粉丝支持者和好友;然而走出网络大门,他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介平民。

网络空间的战役

2012年初,保罗决定主动出击。他发现,许多传统的民族主义政党和团体的核心都十分老套死板。团队面临如此困境,保罗没有坐以待毙,抑或是被花言巧语洗脑,而是另辟蹊径,趁机成立了自己的团体。保罗花费了数周学习如何制作视频,还创建了个人博客、推特以及脸书账号——做这些准备工作,是为了让一切看上去确实像那么回事。“我在尽力创造一个标志性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如果有人有幸看到,他们会觉得这是可信的。”之前在脸书的运营经历让保罗意识到,为了免除潜在报复行为的后顾之忧,他必须使用假的身份信息。

自此,保罗便与网上的各种骂战纠缠不清,双方多是民族主义者及反法西斯团体。极右翼组织与反法西斯团体曾多次发生街头冲突(如今也是),然而现在战场的重点已从线下转移到线上。反法西斯团体时刻监视着EDL组织及保罗等人的一举一动,不仅监控其社交网络账号,还卧底潜入各个组织的内部,等到他们掌握了一些自认为饱受争议的劲爆截图和证据后,下一步就将其公之于众,甚至把资料直接交给警方处理。

在这些组织中,最为坚挺的是“揭露种族主义及网络零容忍小组”(Exposing Racism and Intolerance Online),通常被称为“Expose”。Expose是活跃于推特和脸书的网络小组,约有12名管理员,偶尔也会招募上百名志愿者协助管理员管理。他们的主要活动之一是将极右翼分子的网络发言记录截图并保存。在过去的四年间,Expose已累计收集了上万份的截图资料,其中也包含布雷维克和EDL有关的截图证据。

反法西斯团体内部几乎都是新一代的公民活动家,米凯伊·斯韦尔斯自团体成立之初便成为其中一员。我通过脸书联系到他。“我们只不过是平民百姓,”他说,“就像普通家庭的一家老小那样。一旦有种族主义的苗头,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就会联合其他反法西斯团体一起反击他们,让他们看看EDL那些人是什么嘴脸。”反法西斯团体的成员们泡在网上的时间跟保罗不相上下,推特上有一位叫“@Norsefired”的民团成员,他一直在监控EDL的行踪,且每天至少发布上百条推特,目的是“挑战极端分子组织的淫威,揭露其黑暗内幕”。跟保罗的遭遇一样,偶然间,这位成员也因与EDL的支持者在推特上撕逼,而卷入了网络的是非争端中。与此同时,他也坦承在网络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邮件中他写道:“我家那口子已经把我唠叨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说我该把时间花在更有利可图的事情上。”@Norsefired认为,用昵称发言,让他在网络骂战的时候更有底气。他说,在线下,“我不可能接触到像EDL这类群体的人,但是在@Norsefired的人设中,‘我’是个很直爽、画风很尖锐的人。”他最喜欢的策略之一就是占据EDL推特用户们的时间线——使用若干个推特小号加他们为好友——然后即时发布反EDL的新鲜事和消息。亚历克斯,是Expose的一位成员,他透露“幽默感”是做这一行很重要的素质,“基本上,就是要嘲弄对手,我会自制很多的图片和小视频,好在恰当的时机嘲笑他们”。这些花样百出的招数确实奏效。当名模凯蒂·普莱斯被爆出曾是EDL的支持者时,亚历克斯联系到了她,并说服她公开否认这则新闻。

如果你是反法西斯团体的一员,能够潜入“私密群组”——那些需要认证或密码才能加入的群组——是一种莫大的褒奖。因此,许多反法西斯团体成员会注册很多小号(或被称为“马甲”),装作是同道中人请求加入EDL。有时,一人可以操作十几个不同的马甲账号,每个账号都有不同的档案和所属团体。我的一位受访人,已参与“养小号”的事业达两年之久,每个账号都要关注特定的主页,发布符合人设的评论,还得有自己的朋友圈关系网。大多数的论坛和主页——不论是EDL还是反法西斯团体——都遍布着各种“僵尸粉”。托米·鲁宾逊告诉我,几乎每个EDL群组都有这样的“粉丝”,“极右翼势力和左翼分子都有”。“那你的人潜伏得好吗?”我问道。他有点不好意思,“嗯……可能有人会这么干吧,听听对方是怎么议论我们的,我可没指使他们啊。”他说道。

实际上,双方在彼此队伍中都安排了卧底。近日,某Expose群组就在内部揪出了一位极右的卧底分子,该名卧底共加入了650多个脸书群组,其中左翼及反法西斯团体的群组就有上百个。一开始,她只是窝在反法西斯团体的小组里发布一些支持帖来谋取对方信任,之后便开始潜水,静观其变,目的是获取对方的作战策略以及目标群体的情报。另一方面,对深植于足球流氓文化的极右翼群体Casuals来说,潜入卧底是个难以根除的隐患。去年,反法西斯团体中成立了一个叫作“解放布莱尔菲尔德5号”(此处监禁了几位EDL支持者)的假团体作为圈套,果真有几位好事的Casuals加入进来并透露了一些有用的情报。“这些变态在网上跟踪了我们三年多,我们竟然毫不知情。”在Casuals的内部博客里,乔·斯塔比·马什气冲冲地写道。

每次,只要出现能惹毛爱国小粉红的事件,反法西斯团体便会趁机建立群组吸引这些人过来,你吐槽也好,怒骂也好,最好能留下一些足以进局子喝茶的证据。如果你的档案里记录下了公司地点,或不慎在对话框里提到在哪里工作,他们就会把对话截图发到你老板手里,之后你就等着傻眼吧。

某些组织精妙的内部运作绝对让你瞠目结舌。他们的支持者组成非常冗杂,有穆斯林、无神论者、时尚模特,还有退役军人等等,多数是女性,且此处潜藏着许多高素质的网络人才。在这些人中,最接近领袖气质的大概就属查利·弗劳尔斯了。查利40多岁时还是一名玩朋克摇滚的音乐人,最初他站队的是EDL,但随着EDL逐渐走向极端,他也就离开了组织。网络大众对于抨击任何形式的极端主义乐此不疲。来自世界各地的支持者们经常在脸书的私密群组集会,商讨行动计划。他们也常被敌人称为“网络暴徒”,这个说法不太公平:尽管他们有时会因为同意其他团体的观点,而被视为“帮手”,虽说他们的行为不太光明,但也在合法范围内。查利已多次通过在个人网页上发布《数字千年版权法案》的条例,导致几家网站接连关门;之后他会静待好事者们截图为证,在网上随意散布他的个人资料(实际上他也经常这么自爆)。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用真实姓名和地址签署一份面向公众的誓约书,他们是可以这么做的。然而这些博主们绝不会这么乖乖听话。“如果使用得当,这将会是个强有力的武器。”查利面露喜色地告诉我。在众多脸书主页中,我观察到的最为诡异的,是一个在李·里格比遇害不久后建立的主页,创建人自称是反法西斯团体的一员,主页名称为“李·里格比活该”。管理员在群组公布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和宣言,上面写道:“我是‘希望而非仇恨’(Hope not Hate,反法西斯团体)的成员,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坚信,李·里格比是一名极右翼殉教者;有心人利用他的死为暴力行为开脱,为EDL的苟且行径开脱。我希望能够领导一场共产主义革命,走上街头,为我大英帝国呐喊,成立苏维埃英国联盟。”主页的负责人根本不是什么反法西斯团体的人,而是个极端右翼分子。我推测,他只是在反法西斯团体之中当搅屎棍,把EDL的名声搞得越极端越好。尽管演技十分拙劣,但架不住还是有人动了“真情”,一石激起千层浪,主页被各种激烈言论霸屏达数小时。一位叫戴夫的用户留言威胁道:“老子把你头打爆。”一会儿,又有一位叫凯文的用户表示,他要查到管理员的住址:“孙子,祝你能活过这周。”

花样百出的伎俩,让人很难在网络中分辨出究竟谁是谁。菲亚斯·马尔,Tell Mama组织的负责人,该组织致力于发掘反穆斯林黑子并将其记录在案。目前,Tell Mama雇佣了多名侦探,利用网络中的公开信息,顺藤摸瓜找到现实中对应的个人及其人际关系网络。即使是这样,菲亚斯也承认“不过只有60%的把握”。找出人们在真实世界中的一面(“人肉搜索”)虽说技术上得以实现,但也饱受争议。因为这一行为与互联网行业的规矩背道而驰,此外,对于“被人肉”的一方来说,也会造成巨大的伤害。反法西斯团体的两大组织SLATEDL和Expose,曾就是否可以公布家庭住址和单位信息、进行线下跟踪一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来自Expose的米凯伊表示,人肉搜索“是个绝对的禁区,组织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赫尔·高尔告诉我说,有人曾在英国公司登记处查到她的信息,然后公布在Expose的脸书主页上。事后我跟米凯伊说了这件事,他的说法是,他们只会发布在公开权限的网站中已有的信息,其中就包括英国公司登记处。

说到人肉搜索,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于2001年创立的极右翼网站RedWatch。该网站的宗旨就是“找出左翼叛徒”,只要犯下“威胁及骚扰英国民族主义者及其家人”的罪名,就会把住址、工作单位、孩子姓名等他们能获取到的任何个人信息,通通挂在网上。虽说RedWatch最近没什么动静,但事件在网上造成的恶劣影响仍难以消除。2003年,有两人曾在网上声称引爆了自家的私家车。保罗和@Norsefired开始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遭到“人肉搜索”,至于原因,则各有各的说法。保罗因为收到过死亡威胁信,因此坚决不用真名上网,尽管他有些“身不由己”的意思;而@Norsefired则担心他的命运会被RedWatch终结,他要我再三保证不会泄露他任何的个人信息。热衷于人肉搜索的人们似乎没有什么下限,然而在事件还没有对当事人造成直接的威胁时,警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人肉搜索,是一场全民的狂欢。2010年,两个黑客组织ZCompany Hacking Crew和TeaM P0isoN,试图黑掉EDL的脸书账号,然后下架其主页。接下来的一年里,TeaM P0isoN再次入侵了EDL的账号,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不仅黑掉了账号,还泄露了负责人的电话号码、邮箱地址、家庭住址,甚至管理员的所有账户名和密码都未能幸免于难(其中确实有些密码很有意思,比如:卡梅伦,Winston1066,Anglosaxon1,allah666等)。

我跟保罗在一起的时候,他告诉我曾有一个反法西斯团体的成员试图人肉他,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保罗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他说:“这些人越是这么对我,我感觉自己就越极端……我不是个暴力分子,但是我能冷眼看着这些人痛苦的德行,甚至还有点开心。”

故事结局

许多民族主义者感到他们与传统政治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十分困惑的同时还伴随一丝愤怒。然而,有时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跟保罗坐在一家老旧的酒吧里,能明显感觉到威斯敏斯特市与这个世界已格格不入了。在加入EDL之前,奎因·拉里弗从未投过票:“我觉得还挺丢人的,之前一直觉得我享有的那些民主都是理所应当的。”为了能以更加和平的形式追求政治理想,托米·鲁宾逊在2013年底离开了EDL。他曾是一个典型的足球流氓,但如今的托米决定为工人阶级发声,建立自己的政治调研团体。不论人们的信仰如何,网络和社交媒体确实降低了个人参与政治的门槛,大众前赴后继而来,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另一方面,网络的浪潮也卷入了数百个小型的私密社群和个人,四周充斥着与他们的世界观相契合的信息和群体。与此同时,暴力的种族主义分子与排外者也找到了合适的据点,可以快速且高效地散布其理念。制造属于自己的真相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到如今,想要逃出回音室,已是难上加难了。民族主义者和反法西斯团体都身处回音室之中,然而这会把人们带入十分危险的境地:布雷维克已成功进行自我洗脑——挪威已在亡国的边缘;保罗的回音室让他对白人是“美丽、智慧、高雅、创造力、气度的化身”这点坚信不疑(然而今日的英国,处于“少数族群”地位、被冠以“暴力分子、毒贩子”名号的移民数量已达百万),在保罗的世界里,网络世界里,这就是他眼中的真相。我提醒他,英国白人的比例只有85%,他却不以为然。

保罗深信,他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自己的国家和文化,因此并不畏惧极端伊斯兰分子的威胁。反法西斯团体认为法西斯分子正在扫荡这个国家,EDL的每位成员都是潜在的种族主义暴徒,他们正面临着法西斯主义抬头的危险。尽管现实有所出入,但在封闭的自我世界里他们的坚持都有道理。在脑海的回音室中,他们为对方树立起了所谓敌人的形象;而事实上,双方可能并非彼此想象中的那个恶人。

在采访保罗的几个月里,我尝试着分析,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是回音室效应吗,还是公共领域的影响呢?在线上,保罗始终表现得很冲动,观点十分尖锐,他对于自己的“公知”身份很是自豪。尽管保罗一直视布雷维克为“英雄”般的存在,但同时他强烈表示虽然自己言辞尖锐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开始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招致报复行为,毕竟网络喷子的数量庞大,虽说最后付诸行动的比例甚少,但人心都隔肚皮,更何况网络,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捅刀子的会是谁。因此,每次跟保罗见面,我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保罗的吐槽和谩骂,永远都以一句抱歉为开场白,毕竟对他而言,线上和线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然而当保罗突然消失的时候,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担心这两个世界中的他已全面崩溃:警察可能已经盯上他了,或许实际情况更为糟糕。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匿名地址的邮件,是保罗发来的。他没有消失,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他在邮件中说:“我太负能量了,这种偏执好像渗入了我的血液和骨髓……”保罗承受了太多引战谩骂的压力,而且他也开始担忧这种网络攻击带给他的消极影响。最后保罗决定,亲自“解决”掉他一手打造的人设,“这个决定很难,因为我确实有表达的欲望”。

最后一次与保罗联系时,听闻他已经换了一个全新的网络身份——女性,档案还在风风火火地建立中,主要活跃于多家政治网站的留言区。尽管过程缓慢,且步履小心而谨慎,然而保罗一如既往地透过电脑屏幕,致力于拉拢更多的人走进他的网络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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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9年11月5日,美国胡德堡军事基地发生枪击事件,造成13名士兵死亡,32人受伤。事件嫌疑人为该基地精神科医生尼达尔·哈桑。

(2)  维多利亚·德比希尔:BBC著名广播员,媒体人,播报新闻时以沙哑的嗓音风格出名。

(3)  “韦恩·金”,原文为“Wayne King”,此处为谐音,容易发成“wanking”,意为手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