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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梦》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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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姆·洛佩斯

他是东北大学附属上城中心的主任。

“我取得成功是因为我积极地对抗那些说‘不行,你永远成功不了’的人。”

我最初认识他时他才十二岁,那时他是个在学校和家里净惹麻烦的小男孩,芝加哥西部拉丁区众多孩子中的一个。

他是家里十个孩子中的老四。

我上公立学校的第一年,被编入了智力低下儿童班。当时我说不好英语。那个班里有黑人小孩,也有穷人家的白人小孩,都被归类为智力低下。我记得其他孩子说:“他们是疯子小孩。”我觉察到那些同龄的七八岁孩子都指指点点地取笑我。刚开始上学时,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懂。不过,我本应该把自己当成正常的七八岁的孩子。

我父母都没文化,不知道要到学校开家长会,也不知道怎么坐下来和教师交谈。我父亲上到八年级,我母亲完全不会读写。他们俩都在工厂干活。他们不知道怎么谈论孩子的问题。

我家在很多方面非常严格。只有男的才有自由,女的就留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我们男孩可以无所事事,我的姐妹们却只有一条路可走,早早就都结婚了。只剩下一个小妹妹没出嫁,她十五岁了。其他姐妹都是十五岁就嫁人了。真是悲剧。她们没有机会去体验自己的人生。

我父母经常不在家。他们有活儿干的时候就要倒夜班。所以我们被留在家里,想干什么都行。

我二十七岁了,经历了些事情,去过不少地方……每当我坐下来给他们讲我的经历,看着他们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就有了三四个孩子,就感到很难过。我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街头小子。九岁时每晚要在街头逛荡到十一点才回家。差不多九岁或十岁时我就接触到毒品了,学会了用鼻子吸那玩意儿。

我认为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最好的东西。可在我家,上学并不是头等大事。男孩子上完小学,或许再上一年中学,然后就退学找一份工作来养家。我竭力劝说几个弟弟继续上学,可他们还是退学了。我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

我每次回家都是一次尴尬之旅。他们拿我当偶像崇拜。我只是觉得好笑。人人都说:“萨姆回来了!他来了!来了!”人们都围坐在桌子旁边。我们的教授来了。(笑)让我觉得恼火的是,就因为我是大学毕业生,他们就以为你知晓一切。

我总是个反叛者,一直是所谓的害群之马。我是爱冒险的那种人。我不害怕尝试毒品、外出晚归这些事。我大哥是一个拉丁区的帮派成员。他会往家里带镇静剂和毒品。他不敢尝试这些东西。我却说:“不想要就给我吧。”(笑)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讨厌学校了。小时候我有一头卷发。别的孩子说:“看看那个绵羊头!”这倒是引起注意的一个办法,但会引起一场吵闹。我总是扰乱课堂的那个家伙,因为那些聪明学生本来就容易引人注目。

有一次我迟到了,一个老师把我推下了楼梯。我永远都会记着她。一个大块头女人,穿着短袜和高跟靴子。她站在楼梯的最高处说:“洛佩兹,你迟到了。”别人都叫约翰、吉姆、乔这类名字,只有我叫洛佩兹【234】。(笑)她开始使劲戳我的胸口,把我推了下去。我只记得自己气疯了,跑上楼梯出拳打她,然后跑走了。一眨眼的工夫,旷课督察官就来了。我在小学受过二十二次停课察看处理。

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半,一个警察把我送回了家。我父母说:“这孩子跟我们没关系了。”我大脑一片空白。该死,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警察把我带去了安迪之家【235】。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有个人从背后揪住我的衬衫,说:‘坐下,把鞋脱了。’他们弄了一整套必经流程。他们要搜我的身。这是座青少年监狱,似乎接收的是十二岁到十六岁的孩子。我坐在那儿,他给了我的后脑勺一掌。‘拎着你的鞋头,往地上甩。’要是你藏着什么东西,这样就会掉出来了,对吧?

“我只记得那是个寒冷肮脏的地方。做什么事都要分个一二三,如果你不守规矩,就要被关到‘黑石’那里去。那是监狱里隔离人的地方,一个小土牢。

“你整天坐在那个小房间里,听广播,看电视,《约会游戏》很受欢迎,因为它跟女人有关。没有教学计划,也没有咨询帮助。要是你上法庭前要在那儿等两个星期,你就待着,什么也不干,只剩下堕落的份儿。所有人都挤在一间屋子里,一个个脾气都暴躁极了。除掉吃饭的时间,我们从早上六点一直坐到将近晚上十点。如果你要在那儿待一个月,就会被带到楼上,分配你上课和干活。

“我在那儿的第一晚就被一个小子性骚扰了。忽然间,那人爬上我的床。他用手捂住我的嘴,我吓坏了。我们刚扭打起来,警卫就进来了。那小子对我说:‘你敢说出来试试。’警卫问:‘怎么了?’没人说话。正值冬天。他打开窗户,我们挨了一整夜的冻。

“睡觉前,他们要你手脚伸开趴在床上,检查你的屁股。他们还让你用手指去拢头发。他们是要搜查香烟和小刀。

“那里的孩子个别有严重问题,有的只是从家里跑出来了,这些人混在一起。我也在其中,进进出出,第一次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上了法庭,然后我父母把我接回家。我当然不想回家。我也讨厌学校。他们一把我放出来,我就又回去和小混混们在街角厮混。我后来成了那片旧社区的头头之一。在我们眼中,谁问题最严重、莽撞胆大,谁就最厉害。

有时候我不回家,就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我记得我睡过一栋破烂楼房。那时已经过了某个钟点,我父亲威胁过我,要是我回家晚了,他就要把我的胳膊掰断。如果我回家晚了,我就干脆两三天不回家。我只有知道他不在家时才会回家。我的兄弟姐妹悄悄把我领进屋,拿吃的给我。那是个艰难的年代。我父亲失业了。我记得家里的孩子们曾经为了抢最后一片面包打架。如果还有一点肉或是什么,是要归我父亲的。他仍旧是一家之主。我记得我们这些小孩为争他剩下的一口吃的大打出手。这常常让我很气恼。我只记得,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后来,一些人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搬了家,那里住的大多是意大利人,墨西哥人不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和那些家伙混熟了。他们怎样,我就怎样。很快我的名字就在那一带广为人知了。我是老大。要是那一带出了什么事,我就是要负责的那个人。雪莉·加扎图就是这么听说我的。

她那时大约二十八岁,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我之前从没接触过会画画的艺术家。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她给我介绍油画、雕塑和写作。带我去一些艺术机构。通过她和圣·提摩太俱乐部,我们很多人都被介绍去看“白雪溜冰团”的演出。我以前从没去过,那是不怎么时髦的家长带孩子看演出的地方。(笑)

那段时间,我结识了罗兹。我们本属于两个对立的帮派。那边想要接管我们的街区。她那时大约十五岁。我十三岁。该死的,这姑娘是谁?就是她管着那些人。(笑)慢慢地,雪莉和她丈夫冈萨雷斯把我们都团结起来了。哦,他们那儿似乎是个真正温馨的家。人们彼此关心。他们回到家,坐下来聊天。墙上挂着画。

雪莉和冈萨雷斯决定送我去上学。我放学就回到他们家,把白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讲出来。我在自己家从来不能这样。我开始喜欢这种生活了。有人坐着那儿帮助我。我想:哦,干吗不待在这儿?我父母很不高兴。他们去找雪莉和冈萨雷斯吵架。我最终离家出走了。有一两个星期都待在外面,在老楼里找地方住,在朋友家借宿。警察到处找我。事情上了法庭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我父母不想让雪莉和冈萨雷斯收留我,对吧?他们找了律师来把我送到别处去。第一次判决,法庭同意雪莉和冈萨雷斯做我的养父母。我继续上学,也渐渐不再混街头了。但我父母决意把我从他们家弄出来。

我们大约上了八次法庭。每一次开庭我都情绪激动。我常常失眠,早上醒来时忐忑不安,就像要死了似的。你得去站到那些人面前,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你是谁。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人问我:“萨姆,你感觉怎样?”法官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缓刑监督官站在四周。一个州里派来的人被指定作为我的代表。就是这些人要决定是否把我送走。他们只是自言自语。我气急了,说:“等一下。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我究竟是谁?我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却不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自己像个橡皮球,让你们拍来拍去。”我在庭上闹了闹。他们决定把我送到南达科他州。我进了那个州的看守所。那年我十四岁。

“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那么大的飞机。我晕得像条狗一样。在飞机上,我遇到了那个黑人小孩凯利,我只记得他的姓。我们变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他差不多和我一样大。一眨眼的工夫,飞机降落在一个全是牛仔的地方。我记得每个人都问我:你是印第安人吗?我还记得我们的大旅行车行驶在一条漫长的土路上,路的两旁没有树,也没有房子。

“那地方叫作天空牧场,由方济会的人经营。你准以为天主教的慈善机构按照人道主义布道。我觉得那些人倒像是看守,他们就是这号人。要是你表现不好……他们有一个板子,橡木做的,上面有十二个孔。扁平的板子会受到空气阻力,如果上面钉了孔,风就能穿过去,这样打人更疼。你就挨这玩意儿的打。我记得有个孩子,长得很胖,大约十二岁。他挨了这东西一顿暴打,屁股给打开了花。他们还用手里的钥匙打孩子们的头。

“凯利和我向大伙儿明确表示,我们要当这里的头头。那些孩子都比我们大。人人都为当头而战。我们每晚睡觉前都被强迫念玫瑰经。到那儿的第三个晚上,我决心不念了,我不是这种人,不想待在这儿。所以夜里我叫醒凯利,偷偷溜了出去。

“那条土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走过大草原,吓得要死。有辆卡车开过来,我告诉司机我们是兄弟俩。(笑)我们没动脑子,对吧?我们说父母的汽车没油了,我们想去最近的城镇。我们搭上了顺风车,从车子后面跳了上去。车大约开了十分钟,那家伙说:‘我们到了。’那座小镇只有七十五个居民,加油站也是消防站,兼做百货店和邮局。我们来到了一座全是白人的小镇。我们逃出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们坐在小吃吧里,那个人给了我们一瓶可乐。我猜他给管牧场的人打电话了。他们过来把我们抓了回去。

“他们把我们的头发剪得特别短,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干了坏事。我们挨了板子的打。我只记得自己下定决心,不在打我的那个人面前流露感情。我不能让他在我的哭声中获得满足!

“我读到雪莉和冈萨雷斯寄来的信时,有些字已经被抹掉了。该死的,我们又不是罪犯。他们说抹掉的那些字对我的心智没有好处。

“我还想起一件事。我们很多孩子都和一只猫玩。有个修士,他很高大,身高接近两米,他看到我们玩得开心,就把猫抓到一个饼干盒里,拿一把点12口径的霰弹枪,当着我们的面把它一枪打死了。为什么要这样?

“只要你不听他们讲话,不干活,就挨揍。所有活儿都是孩子们做。我们是那些修士的仆人,给他们做早餐,洗碗碟,铺床。

“修士们买来汽水和糖果,从来不分给孩子们。凯利和我决定弄点汽水喝。我们知道修士们把汽水藏在哪儿。结果我们喝了24瓶七喜汽水。(笑)我们全喝光了。把那些瓶子灌上水。第二天午饭时,那人叫一个孩子拿七喜给他。他喝了一口就全吐出来了。他跑过去拿出了一整箱,把每一瓶都打开尝了个遍,说:‘好啊,谁干的?’没人说话。凯利和我的人缘很好。孩子们都挺崇拜我们,于是那人说:‘既然没人说话,我要你们排好队,站成单行。’我们沿着螺旋楼梯排了三层楼那么长。每个人都挨了一板。他知道是我们干的,狠揍了我们一顿。

“我什么也没学到,只感到特别孤单,希望自己能撑到回家。我们被放回去过圣诞节了。我径直跑到了雪莉家。我父母不知怎么发现我回家了。上法庭那一套又来了。他们说如果我不回天空牧场,麻烦可就大了。

“我厌倦了每晚躲来躲去,于是露了面。法庭依然判定我不能待在雪莉家。由于我不想回父母家,他们又把我送走了。这一回是另外一座天主教慈善学校,在印第安纳州的特雷霍特。

“他们让我坐下,对我说,如果他们不能把我扳过来,那我就真无药可救了。他们也有一块带孔的板子。我们发明了很多办法逃避惩罚。要是我们被罚不许看电影,我们就在鞋子上放个指甲钳或者小镜子,背对着屏幕看电影。

“在厨房帮厨是个好差事,因为修士们吃的上好食物都放在那里。我们还得当修士和牧师的仆人。他们有满满一柜子酒,而且经常办派对。我把各种饮料全倒在一个玻璃杯里喝。于是惹了麻烦。

“有个修士要抓我。我到这儿的第一天他就说:‘你小心点儿,我要收拾你,要把你……’我当时是新来的,之前没招惹过他,早餐时我得服侍他。我穿着白制服,戴着领结,胳膊上搭着一条餐巾。我负责照看好几张桌子,他们有个小铃摇来摇去。

“那家伙要喝咖啡。我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加热。我用防烫布垫端着壶,把它放在桌子上,我尽量快地跑走了,知道他肯定要在拿壶的时候挨烫。他果然拿了那壶,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他喊道:‘洛佩兹!’他把我赶到专门打孩子的那个房间。我摊开手脚趴在那里,双腿叉开,双手握着脚踝。他说:‘洛佩兹,终于让我逮着了!’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欢快,他要好好打我一顿。他用那板子打了我一十大板。这一次,我还是没有哭。我没有退缩,没有求饶。打完了,我站起来说:‘你满意了?开心了?’我说得很讽刺。他说‘洛佩兹,你趴下’这一次,我上了当。要是我知道他要踢我,我本该有所防备。他拿着板子过来,又把板子丢掉,抬起脚踢向我胯下,我立刻瘫倒在地。我记得我哭了起来。(笑)他们把我弄到楼上,让我躺着。

“他们有几个问这问那的心理咨询师。让我看一堆纸片上的图案,然后问我看见了什么。(笑)我和一个修士关系不错,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关心孩子的。他说:‘你们没法从这里逃出去的,除非听话按要求做。’所以最终我决定老实干活儿。他们后来把我放了。那年我十六岁。”

我父母在特雷霍特接我。去芝加哥的路上,我告诉父亲我不回家。你可以打我,把我送走,但我不回家。我在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我试着回中学上学,但功课跟不上。雪莉把我送到了艺术学校。我上了雕塑课,画了些油画。有一段时间,因为雪莉的缘故,我希望当个艺术家。她拿给我一些书读,比如《破落街头》《希望之乡的男孩》,等等。在这些书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猜她是要我树立自立自尊的念头。

我找到一份当运务员的工作。我很兴奋。可左等右等,其他同事也没有出现。我去问上级。他说:“其他人?你就是运务员的头头。”(笑)我参加志愿服务工作,为厄普顿的孩子们读书,也在戒毒项目中帮忙。

我不喜欢那些中产阶级的社工,他们一进社区就表现出一副恩赐的态度。他们还有一套解决问题的理论。我记得我遇到过会心团体【236】的人,那些人喊着:“摸摸我吧,感受我的存在!”幸亏人们不理那套。

我那时差不多二十岁。我一边上大学,一边在中心工作,帮着设计项目。我在东北大学主修心理学专业。我对课程很感兴趣。我修了人类行为和青少年方面的课程。如果说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它们帮我了解了自己。我不认为这会帮我找一份工作,但这些课程帮助我理解了自己的存在。

我们在厄普顿招募的学生里有从监狱释放的犯人、吸过毒的人、辍学的人、失业的人。我觉得除非我们先解决导致他们现状的社会顽疾,否则很难解决他们的问题。一个人如果住房有问题,就没法好好上学。健康有问题,也上不了学。如果我们要帮助这个社区的人,就要走出去,解决影响人们生活的种种问题。

不久之前,我下楼时遇到了罗兹,她是过去我们那一带和我敌对的那个帮派的头头。我心想:哦,不——我要不要说你好呢?最后,我喊道:“罗兹!”我们四目相对,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她告诉我她正准备去上居民区办的大学。我说服她到中心去,聊聊上学的事。现在罗兹在我们的社会福利项目工作。一位东北大学的官员打电话过来说:“嗨,罗兹,我有个学生要申请福利,你能帮帮忙吗?”各式各样的人都打电话过来:“我们听说了你做的事。你能帮帮我们吗?”她可真了不起!

我一直在鼓励罗兹。我希望她三年后毕业。我们还聊到读研究生的事。她对人和人的需求有很强的洞察力。我觉得他是MSW【237】学位的有力竞争者。

人们必须受教育。这个社会让穷人和工人阶级学到,他们天生就是一文不值的劳动者:你们要在工厂干活,给我们制造汽车,把我们养得肥肥胖胖的。而我们进行教育时,首先要让他们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合理的,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愚笨。

我想这就是我父母让我痛心之处。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随时渴望起身出发。每当我看到有些人过着真正消极的生活,没有醒悟到要去经历不同的事情、尝试改变时,我就非常恼火。

我们不太会谈到过去那段往事。只是有时候我的某个弟弟捣蛋时,会听到我妈说:“我们要用以前对付萨姆那招来治治你。”我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是很消极的人。爸妈对此毫无反思。

我不认为我的生活和美国梦有什么关系。我走到今天不是因为什么美国梦。我不认为美国帮了我,如果你所谓的美国是白宫,是体制和构成这个国家的种种要素的话,我取得成功是因为我积极地对抗那些说“不行,你永远成功不了”的人。我的成功是因为我在生命中遇到了一些人,那些帮助过我的普通人。

我感到乐观。我看到自己正在前进。我不知道两三年后自己会身处何方。也许我会在得克萨斯州,谁知道呢?但我知道,我会一直努力改变,不管是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还是一个社区。我喜欢挑战。总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我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惊喜。我挺为自己骄傲的。我心里仍然有很多愤怒。可我正在努力克服。眼下我真是忙疯了。唯一的苦恼就是我还想做得更多。(笑)

罗兹·里斯比

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十三年前。她白皙的手臂上纹了一颗黑色的心。“有人对我说‘你这人没有心’,所以我摆了一颗在手上。”

她在芝加哥某个中下层白人社区的同辈中相当知名,因为她曾是一个帮派的头头。十四岁那年,她写过一首诗:

我不是我母亲或上帝的孩子

而是我自己的孩子

我不靠泥土的滋养而活

一个独立的孩子,没有人牵着我的手

一个不属于尘世的孩子,不属于这片土地

如果我只为自己而活

我又算得了什么?

她中学上了三个月就退学了:“我卷入了一场麻烦。”她没被“送”进市里或州里的教养所时,就和母亲、继父、十个兄弟姐妹住在一起。

她曾给一个十五岁的朋友写了一封长信,他被“送”去州里的教养所两年,信中写道:“……别再像过去一样了,不然你会变得和我一样,在上帝眼中是一个又大又胖的‘零’。”

如今我在上大学,为厄普顿中心工作。我要和人打交道,工作对象不是普通学生。不仅要处理学习问题,还有整个人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连温饱都做不到,你就不能对他说“我只关心你能得多少分”。这样毫无意义。学生们过来说:“我今天没法去上课了,我没找到替我照看孩子们的临时保姆。”“房东把我们的暖气停了。”“我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于是我们就要帮助他们。

这儿有我的位置。我感到有人需要我。感到为人所需是很重要的。十三年来,我不认为上帝和我走的是一条路。(笑)我确实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是一个又大又胖的“零”。我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容身之地。可现在……

如今很多人不能感到自己为人所需。他们天天去上班,变成了一个空壳。比如那个填表格的女士。她把表格填得那么顺手,以至于你说什么她完全听不到。你可以坐下来肆无忌惮地跟她说最无耻的话,可她只是继续在那里填表格。

她问我有什么信仰,我说了些混话。可她说:“把那个词拼出来。”她问我的种族,我说是黑人。她就这么写上去,因为她不肯抬眼看看我。她对我视而不见。

看看十三年前我的生活,再看看现在,真是难以想象。我沿着那条街走着,带我儿子去看病,有个人从旁边经过,叫我“罗兹”。我转过身,看看他,说:“萨姆。”我七年没见过萨姆了,真是出人意料。我们聊了几句,他告诉我厄普顿正在运行的项目。感觉这个项目是非常现实的。哦,这是件我能做的事。他说:“来吧,来看看。要是你喜欢的话,这里能有你一个位置。”就这么简单。我对他说,这就是命运。(笑)

我没上完八年级,学校就把我踢了出来。我并不想走。我学到了什么?我会读会写,会做加法。其他还有什么呢?那里毫无挑战。我考试得到那些分数又有什么用?他们只会叫你顺从一致,宣誓效忠国家,信任那面国旗,唱什么“上帝保佑美国”。

我永远忘不了丘克叔叔给我们讲什么是美国时的情景。有个叫尼奇的家伙,说不想参军。天啊,我想当时起居室里就像开始了一场战争。我叔叔朝他大吼大叫,说什么从飞机上掉下来、挨枪子之类的。那个尼奇坐在椅子上说:“我就是不想参军。”他们说他是共产主义者。他们说:“你怎么了?孩子,你十七岁了,就应该上战场,到时候了。”然后我仿佛看到人们轰然倒地,感到炸弹会随时落下。他们喝了几杯。我们看着那孩子,等着我父亲和叔叔从两面夹击揍他。他只是坐在那儿摇着摇椅,说:“我不想做那些事。”“你必须要做。每个年轻人都要做。你得长大,成为战士。”可之后我发现丘克叔叔服役期间根本没上过战场。战争期间他一直在弹吉他。我父亲倒是得了紫心勋章。(笑)

他们告诉他必须要为国家而战,这样才能抵抗共产主义,否则他就是共产主义者。我们坐在沙发上,等着看他被围攻。看样子,那些人要么把他弄死,要么把他踢出房子。他们喊着:“我看着我朋友在自己身边死了。”他说:“我不想让我的朋友去送死。”他们说:“你怎么了?朋友们不能怕死。你得去参战,你这个共产佬!”他对他们说:“我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他们告诉他:“这个我们懂。查查卡尔·马克思就行,他会告诉你共产主义是什么。”于是他们都跑去查百科全书。他们要找到卡尔·马克思的条目。那孩子只是坐在摇椅上摇啊摇。

他们找到了卡尔·马克思的条目,把那几段话读出来,说:“你明白了吗?”他说没有,继续摇着摇椅。我从他们背后看到他们读的是什么。我看到了卡尔·马克思的照片,哦,天啊,他长得很像丘克叔叔。“安静点,安静点,”尼奇说,“他们会连你一块轰炸的。”我们非得把那家伙弄出房间不可。我真的觉得他们会把他打死的。那个晚上真是诡异。

美国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它指的是有一个车库两辆汽车,两个半孩子,树木都长得一样高吗?

我想着二十八岁时要重回学校。这样的话,如果今后我不同意某些人的看法,就更有能力跟他们比试一番了。我不是说我受教育是为了获得成功。但我也不能甘愿一无所成啊。

学校把我赶出来了,我成了一个麻烦。如果你不按别人说的做,你就是个麻烦。我们只会把问题儿童塞到这个机构或那个机构,然后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我们用不着每天都为他们操心。我们已经消灭了这些问题。

我记得肯尼迪总统遇刺那天,我照常去了精神病院。一个大房间里的差不多一百人看着电视上的总统葬礼全都在哭,却意识不到自己为什么会哭。有些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图弄明白其余的人为什么哭。我们孤立无援,只拥有彼此。我们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美国——这里有一百个疯子。我觉得外面也有很多疯子走来走去。他们说自己是清醒的,但并非如此。

我见识过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司法制度,就是所谓的少年法庭。法律的规定程序在那里不存在。你没有为自己讲话的权利。他们派一个办案员替你讲话。没有人问你任何问题。他们只是互相交谈。

你的罪名是:屡教不改。我们把问题放到一边,直到这孩子长到二十一岁。如果那个问题儿童十三岁,这中间的八年怎么办?就是当那个问题而已。在公正的名义下,我们持续在疯人院里做着这样的事。我们告诉他们:待在自己的地方。如果有人反抗,我们就骂他一顿。我们给他们贴上标签定罪。

我家衣食无忧,但从来不谈上大学的事。钱是不花在这上面的。主要的任务就是念完高中。他们从来不谈论国家大事。我和母亲针对越南战争有过一场大争论。她说:“整件事是有解决办法的。”问题小孩?把他送走。问题国家?把它轰炸到大海里了事。

我的工作是做顾问。我是没有头衔的。我也不想要头衔。我们有一对夫妇的案例。他们俩都去上学了。他们有两个孩子。人们说那个父亲应该去干活,而不是上学。他们都靠福利金生活,那个男人没接受过任何技能培训。我们想做的是给这个人足够的钱来生活、养育孩子,同时还能上学。他有自己的梦想,对于家庭也有梦想。你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来。他们一直听别人说自己的梦想一文不值。你看到他们回过头来重新开始,就想帮助他们坚持下去。我们的体制却说:不行,他是个劳力,让他去干活。

他说英语有困难。他是说西班牙语的。首先你得解决这个问题,他并不笨。只是语言问题而已。我们这儿有个了不起的律师,她做了很多工作,抓住那些人的立场,把他们击败了。这对那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来说意义重大。我们给了他本来就该得的东西。在此之前我们奔走了八个月。我没法描述那种感觉。真是兴奋异常。我们都高兴得飘飘然了。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人们说:“看,那就是罗兹,帮派头头——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我从问题儿童的头头变成了解决问题的人,对吧?(笑)一段漫长的路途啊。那时我已经绝望了。我会待在那个地方,嫁给一个人,他打我,而且酗酒。我会生一大堆到处乱跑的小孩,有时候喂得饱他们,有时候喂不饱。本来可能是这样的。假如我有个每天都出去干活,每月只打我一次的丈夫,我就不该抱怨了。

我遇到洛佩兹的那天,刚刚拿到高中毕业同等学历证书,有资格按自己的选择去上大学。我参加了那个考试,因为在那个工厂干下去我是不会开心的。有一天我醒来,已经五十岁了。我会说:“哦,天啊,我已经做了九千块糖了,我一点也不开心。”

最近我母亲对我说,她为我骄傲。我等了二十九年才听到她这么说。我对她的理解比过去深刻多了。我现在不和她闹别扭了。她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她总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生儿育女。忽然间工作都完成了。什么都没留下。她醒悟过来了,在五十二三岁的年纪说:“谁还需要我?他们都长翅膀飞走了。”她和我父亲非常关心孩子,但不知道该怎样做。她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帮帮她。情况真是来了个大转变。

她内心有许多恐惧。我觉得她害怕的很多东西源自她自己。其中有孩子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其实主要是一个孩子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我。也许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希望的东西。那是某种力量,但她又害怕这些东西。我母亲不好斗,她是个性格安静、只会干活的女人。她害怕那些反抗的人。我想,人生第一次,她学会了质疑。

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偏见。黑人都站在一边,拉美人站在另一边。我们的街头帮派,他们的帮派。我们知道自己的地盘应该在哪一片。如今朋友们把这些都学得太好了。有个姑娘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看到她结婚、离婚、再婚,生了四个小孩。我告诉她:“你可以摆脱出来。”她说:“我做不了你做的事。我不够好,不够聪明。”人们说,他们不够好,就永远游手好闲。他们的家长、警察、学校、邻居都在窗外喊:“喂,滚开这个街角,你不属于这儿。你们这群废物!”他们这样长大,相信了这些话。我如今遇到一些人,很想摇着他们的肩膀说:“你不是非得相信那些话。”

还记得你十四岁写的那首诗的最后两句吗?

记得。(轻轻地说)“如果我只为自己而活,我又算得了什么?”我认为大家是联系在一起的。我想必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找到了与我密切相关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