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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亚 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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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自打离开兰州,关山迢递,我来到稻城。稻城不是旅行的终点,亚丁也不是。我的终点是永宁。永宁在云南,泸沽湖边。从亚丁,我要翻越一百多公里山路,方能到达。

这一年的旅行,我似乎格外关注体能,而不是沿途风景。这让我在旅行结束后的反思中心情并不轻松,因为许多绝世风景和我擦肩而过。不管我多么振振有词,还是难掩失落。反思促使我放弃逞强好胜的幼稚做法,学会了在以后的旅行中更多关注自然和人。

我没有像其他慕名前来稻城的游客那样去亚丁转山。亚丁的仙乃日、央迈勇和夏诺多吉雪山非比寻常,给雪山取名的是藏传佛教的教主莲花生大师。大师用在佛教密乘中分别代表观音、文殊和金刚菩萨的统一称谓三怙主来为雪山开光加持。据佛教典籍记载,三怙主雪山在二十四个世界佛教圣地中位居第十一,排名第一的是五台山。

据说转三怙主雪山三次,可以抵消屠杀八条性命的罪恶。当地的土匪似乎都患有人格分裂症,他们一边杀人越货,一边转山赎罪。在长长的转山队伍中,忠奸难辨,善恶不分,但雪山承载了所有人共同的心理追求。

我对三怙主雪山没有表示出足够的敬畏和尊重,试图按逆时针方向抄近路赶往卡斯村。行色匆忙中,我只是抬眼望见观音菩萨的背影。这让我立刻受到了寓言般的惩罚。我在四川和云南交界的茫茫大山里丢失了身份证件、银行卡和现金,我几乎不得不靠沿村乞讨才走出大山。这样的意外事件干扰了我的旅行心态,我把原因联想成神的嗔怒。但在事后我更愿意把这样的惩罚当做是善意的提醒。容后再禀。

离开稻城出发去亚丁的那个早晨,天很黑。我钻出亚丁人社区下落到一半的卷帘门,往车站走去。车站外的小饭馆已经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门口堆着小山似的背囊。我径直来到昨晚光顾的那家饭馆,老板娘给我做了一大碗醪糟粉子,并把预订的煮鸡蛋和饼子塞进了我的包里。来到车上,全是游客,他们成群结队,只有我形影相吊。亚丁距离稻城一百多公里,路况差强人意。到龙龙坝的时候,已是正午了。大家一下车,立足未稳,就被向导包围了。我使劲挤出人群,调整好呼吸,向冲古寺走去。

从龙龙坝到冲古寺,大约四公里,海拔从3700米上升到4000米。此时此刻,背囊仿佛千钧重担压在肩上。冲古寺早已被毁,只剩下残垣断壁。我跟老乡打听去卡斯村的捷径。老乡手指西方,跟我说:“前面有一片树林,你可能找不到路。你给20块钱,我来带路。”

一个人体力不支的时候,意志也变得脆弱。我答应了老乡。重新上路,我的背囊转移到了老乡肩上。我空身行走,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向导。经过一个岔路口,老乡问我去不去看珍珠海。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多余的体力分配给珍珠海。我见过一张珍珠海的照片,水面不大,波澜不兴,却仿佛深不可测,把仙乃日挺拔身躯的完整倒影揽入怀中。

当一条不算狭窄的土石路出现在视线里,老乡停住脚步。“好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垭口了。”

老乡带我走的这段路,比我想象得要长。我把向导费如数付给老乡,并从包里拿出鸡蛋和饼子,邀请他跟我分享。老乡咬了一口饼子,开心得像个孩子般地笑了,举着手里的饼子跟我说:“甜的!”

02

当我孑然独行在大山里,根本就没有心思来摆弄照相机。不是风景不够美,而是疲劳使我身心涣散。如果有一天,你跟我一样,行走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高度,肩上扛着25公斤重的大背包,你肯定不会没事找事,打乱行走的节奏,去进行子虚乌有的艺术创作。我只在卸下包袱休息的时候,才会随意地拍些小品。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旅行其实就是一场高强度的拉练,沿途美景算是对我的犒赏。在旅途上,和我有一面之缘的人,仿佛都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感,为我指点迷津,是我长征的引路人。所以,当我在路边的灌木丛中见到一个小男孩儿时,我没有惊讶地张大嘴,我更没有暗问自己小家伙从何而来。他像一阵风一样吹到我的跟前。他不会说汉语,拍拍自己的胸脯,然后指向前方。小家伙带着我没走多远,视线里出现了一间低矮的牛棚。所有亚丁的转山地图里都没有提及这间牛棚,看来我走的真的是非比寻常路。小家伙把我引进屋子,光线的强烈反差顿时让我眼前发黑,等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牛棚里的情形。这是小男孩儿和他爷爷夏天放牧时的栖息场所,所有的生活用品摆放得杂乱无序,我猜那是因为没有女人的缘故。屋子里最能传递现代工业信息的是一只电子壁钟和手电筒。壁钟被搁在墙体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Suunto,时间居然分秒不差。语言的隔阂使这样的邂逅流于平淡,喝茶成了唯一的内容。我再次掏出原本给自己预备的鸡蛋和饼子,我知道如此平常的食物对他们来说肯定稀罕。当我准备道谢离去的时候,一转身望见了仙乃日雪山。她近在咫尺,仿佛正立在门口等候老爷爷请她进屋喝茶呢。一瞬间的视觉冲击使我觉得牛棚变成神的居所。

等我钻出牛棚,小家伙执意在前面带路。看着他灵活的身影,我猜他应该是十岁出头了。藏地的孩子由于营养不良,身体普遍发育缓慢,身高完全不和年龄成正比。他咧嘴笑的时候,露出罗纳尔多招牌式的一对兔牙,特别可爱。走到平缓的路面,我会和小家伙并肩走着,把手搭在他肩上。两个人分别用各自的母语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多少有点黯然神伤。小家伙本该有很多一起嬉戏的小伙伴,可他却与世隔绝地生活在高山之巅,孤独寂寞,只能对着一个陌生的过路人述说自己的童年生涯。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尽管依旧烈日当头,但寒风刺骨。这个时候,我已经能看见海拔超过4500米的垭口了。顺时针转山的香客翻过这个垭口,就可以在完全天黑之前赶到龙龙坝。对我来讲,这是去往卡斯村需要翻越的唯一制高点。

风中有铃铛声传来,我屏气凝神才能望见有马队从山坡上缓缓下行,像极了神仙下凡。这里空气洁净,能见度极好,我看得要比寻常远很多。

当我和小男孩儿来到山坡下的时候,马队正在原地休息。那是一帮来自广州和重庆的驴子,雇了向导和骡子转山。他们见到我步履沉重地迎面走来,开始鼓掌,大声喊道:“加油,哥们儿,加油!”

事后我想,如果山谷里没有响起这些势单力孤的掌声和喊声,我可能不会在万念俱灰的踉跄之间鼓起余勇,向垭口发起最后冲击。我再强壮无畏,也需要有人擂鼓助阵。我为此深信不疑。

我没有允许小家伙跟我一起翻越垭口,而是劝他跟马队返回牛棚。我拿出10块钱给他。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但我的行李里面实在没有多余不用的东西可以相赠。在那样的情形下,只有钱显得多余。驴子们见状也纷纷解囊,凑出一大袋吃的,交给了他。

我迄今不知道小男孩儿的名字,但这无关紧要。如果有人碰巧读了拙作,也碰巧去做相同的旅行,我猜可能还会在那个不知名的牛棚遇见这对祖孙。

只是,孩子应该长大了许多吧。

03

垭口不仅羁绊了旅人的脚步,也阻挡了阳光。东面的山坡被阴影笼罩,寒风凌厉,像是要彻底摧毁我的意志,把我击倒在山坡上。我不得不沿之字形吃力爬坡。为了对付不断袭来的绝望,我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我甚至觉得可笑,自己费力做的事情好像不是为了上天堂,而是下地狱。好在这样的心情在登上垭口的刹那之间随着恶劣气候一起风吹云散了。

站在垭口西望,树静风止,山野沐浴在柔和的霞光里,远处山冈的牛棚上,炊烟正袅袅升起。祥和的气氛不仅温暖了我寒冷的身体,还抚平了我颓丧的情绪。我从包里掏出照相机,记录下垭口的模样。看照片,垭口像村口,一点也不令人生畏,更无法联想到它那拒人门外的逼人气势。

几乎是在登上垭口的同时,我听到了狗吠声,声音遥远却极具穿透力。我无法捕捉到狗的影子,安全起见,就把打狗棒拿出来,缠在腰间,随时准备打狗自卫。狗情并没有破坏我的高涨情绪,我几乎是一路跑下山,把垭口甩在了身后。

我和那条藏獒狭路相逢,是在先闻其声的一个小时以后,地点是一间牛棚。如我所愿,藏獒被牛筋绳牢牢地绑在了树上,让我性命无忧。我必须承认,在我面露惧色之前,我首先心生敬意。仅仅凭着自己的敏锐嗅觉,它就让不速之客在一箭之遥不寒而栗。我站在牛棚前,没敢用正眼打量这家伙,直到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狂吠声中,从牛棚里钻出一个人来。

这个叫斯朗道丁的小伙子冲藏獒喊了一嗓子。藏獒乖乖地闭上嘴巴,伏在地上不出声了。直到分手,它再也没有充满敌意地冲我嚷过。晚上,我在牛棚旁边露营。在浓浓的夜色里,月亮被密密匝匝的云层挡住,伸手不见五指,我唯一能看见的是藏獒那对绿眼珠。它那凶狠的目光,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令人惊悚,却意外地给我带来安全感。因为我知道,离我的帐篷不远,趴着一个靠得住的家伙。

斯朗二十多,特腼腆,没有传说中康巴汉子英俊飘逸的外表和豪放不羁的性格。他长着一对可爱的眯缝眼,一头天然的卷发就像山顶飘过的云朵。他在这片夏季草场放养着二十多头牦牛,那可是斯朗家一笔不小的财产。斯朗全家就住在我要去的卡斯村。

他把我让进牛棚,把他的奶奶介绍给我。我很幸运,斯朗念过小学,文化程度不低,会说不少汉语。他说奶奶不放心他独自放牧就上山来照料他的生活。奶奶穿着传统的藏服,却始终戴着一顶旧军帽。奶奶跟她的孙子嘀咕了两句,斯朗像个称职的翻译一样,认真地把奶奶的话转告了我。

“奶奶说她一整天都在等她的儿子上山,没想到把你等来了。”

我心头一热,眼角泛湿,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努力使自己绽放出真诚的笑容,对奶奶说:“您就把我当儿子好了!”

奶奶捡起一块牛粪饼,塞进火塘,抬头朝我调皮地笑了笑。

斯朗劝我晚上住在牛棚里。牛棚里除了他和奶奶,还有两头小牛犊,空间很小了。我拍了拍我的行李,对斯朗说:“我带了帐篷,可以睡在外面,看看星星。”

那晚我并没有看到星星,半夜里小雨不期而至。但这并没有令我失望。斯朗的录音机早就没电了,容中尔甲不再唱着跑调的歌谣。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纯粹而深厚,雨滴穿过悠长的夜空打在帐篷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大山沉寂一片。

04

对我来说,露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在一寸方圆的帐篷外面,时刻酝酿着不测风云。如果我把这样的野外生活描绘成吟风咏月,席地幕天,就不很真实。浪漫难掩艰辛,幸福源自苦难。好在我的运气始终跟我不离不弃。每当我钻出帐篷,见到的不是月白风清,就是云蒸霞蔚。

奶奶还真把我当成儿子了。夜半雨急的时候,斯朗大声问我要不要搬进牛棚睡,他说:“奶奶担心你呢。”

奶奶那与生俱来的母爱还远不止这些。翌日清晨,奶奶和斯朗的谈话声把我唤醒。我索性起身,钻出帐篷。雨已停了,云雾笼罩山头。奶奶和斯朗这天要从夏季牧场迁往山下的冬季牧场,所以早起商议搬迁的细节。昨晚祖孙俩谈到很晚,似乎还没有一个满意的方案。

吃完糌粑后,斯朗和奶奶就分头去挤牛奶。放牛是为了挤牛奶,然后分离出酥油,最终卖掉挣钱。我有幸见证了这种古老的产业模式。奶奶用她的茶缸从奶桶里舀出一缸子牛奶,递给我。我没有辜负奶奶的好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牛奶依旧带着牦牛的体温,浓稠得像奶油,口感香甜。后来有人提醒我这样的牛奶没有经过消毒,不符合卫生标准。我听了这样矫情的话很不耐烦,就忍不住自毁形象,脱口骂娘。这些牦牛生活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远离工业污染。消他妈什么毒啊!

打那以后,我对牛奶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不再怀疑牛奶公司往我们喝的牛奶里掺水,而是深信他们在水里掺牛奶。

斯朗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新鲜的牦牛奶加工成酥油。夏季的牦牛奶能够提炼出金黄色的酥油,那是一年里品质最好的酥油,在市场上价格也高。在以前,做酥油是女人的工作。她们先把牛奶加热煮熟,冷却后倒入酥油桶,然后用特制的木柄上下来回抽打。据说这样的场面很热闹,夸张的形体动作,配上悠扬的歌谣,极具观赏性。牛奶在酥油桶里经过数百次的抽打,油水分离,把浮在上面的黄色脂肪灌进羊皮囊,冷却了就是酥油。

在牛奶分离器越来越普及的今天,只有偏远的牧区还在使用这种古老的方法。斯朗当然不会为我再现传说中迷人的歌舞场面。他安静地坐在地上,摇动牛奶分离器的手柄,酥油就从那一头流了出来。整个过程不再耗费很多时间,却单调枯燥,令人感到乏味。

接近中午的时候,斯朗和奶奶把本来就不多的家当往马背上一驮,赶上二十多条牦牛,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开拔了。

下山途中,斯朗像只灵活的猿猴前后跑着,照看着他的牦牛。我背包走在奶奶的身后。从她坚实的步伐里我丝毫看不出奶奶患有腿疾。昨晚我把给自己预备的狗皮膏药送给了奶奶,是治跌打损伤的,估计对风湿性关节炎也管点用。奶奶牵着那条人见人怵的藏獒。这家伙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己人,都不抬眼瞧我,这帮助我重新获得了与畜生和平相处的信心。

我们的迁移就像是坐电梯,从顶层下到一层,费时很短,垂直距离却超过了2000米。冬季牧场没有大片的草甸,更像是一片丛林。丛林深处有一间跟山上相似的牛棚。斯朗推倒挡在门口的石块,一股腐朽气息扑鼻而来。这间牛棚在江湖上有点名气,叫卡斯牛棚。几乎所有的亚丁转山地图上都有标注。

三人合力把牛棚收拾停当,开始生火煮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告诉斯朗有人来了,斯朗开心却又羞涩地说:“是我老婆到了。”

那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孩,斯文得看上去更像是希望小学里的老师。她脚穿解放胶鞋,跟奶奶一样戴着顶军帽。我又好奇又恍惚,仿佛忘记了所处的年代。斯朗的老婆一样很腼腆,我始终看不清帽檐底下那双扑簌美丽的眼睛。她显然很不适应我这个陌生人在场,拉着丈夫小声嘀咕半天,我猜是打听来者何人。

喝完茶,我起身告辞。斯朗拉住我,让我记下了他阿爸的名字。他指指我的照相机说:“你去找我阿爸,让他看看我和奶奶的照片,他是乡里的护林员。”

斯朗抢过我的背包扛在肩上,把我送到地狱谷的入口,告诉我沿着溪流边的小路走,穿过森林,天黑前就能到达卡斯村了。

走出很远,我回头还能看见奶奶站在牛棚前不停地朝我张望。

05

稗官野史赋予了地狱谷不同的传说。一个版本说,地狱谷是居住在雪山上的神仙们惩治恶魔的地方。每当月黑风高时,山谷里回荡着的哀鸣嚎叫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个版本说,这里是审判台,人死后,在此审判后才能决定来世去向。

如果没有佛教典籍上的记载,地狱谷只会以卡斯峡谷的名字被人熟识。佛教典籍上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八处存放肉身的地方,称之为寒林,是人类从凡界升入天堂的必由之路。地狱谷就是其中之一。于是穿越峡谷被赋予了轮回重生的宗教寓意。

当我一头扎进地狱谷,并不觉得阴森恐怖,但也没有惊世骇俗的美丽让我匍匐跪拜。在我眼里,地狱谷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它也许更像是一座被神仙抛弃了的花园,凌乱、荒芜,没人打扫。所谓的原始森林其实多为碗口粗的杉树和青冈树。青冈树上挂满了被当地人称作树须的松萝,在风中摇摆,这倒是像极了神话故事中那些冤屈的魂灵在哀号。

地狱谷全长12公里,我花了三个小时就钻出了峡谷。斯朗告诉过我,本地村民走地狱谷,一般耗时也在三个小时左右。由于我是负重穿越,就觉得特牛逼。但这样的狂奔导致心余力拙。我在途中休息,屈身解缚背囊,不料失去重心被拽倒在地,挣扎着才转身爬起来。后来看到背囊的防雨罩上千疮百孔,却怎么也记不得是被树枝剐破,还是被山石蹭破的。

当我从地狱谷的狭窄出口脱颖而出,发现卡斯村竟然是如此的美丽和妖娆。这让我相信天堂和地狱其实只是一步之遥。站在谷口的钙化岩石上,我像现场唯一的观众,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阳像舞台上的射灯一样照亮整个村落。绛红色的藏式土掌房仿佛是神仙眷侣的宫殿,令人迷恋。

我找到斯朗的家。斯朗的阿爸大次仁多吉显然比斯朗更具社会经验,对不速之客戒心重重。就算我反复念叨他儿子的名字,他依旧一脸茫然。起初,我对村民的这种态度大惑不解。我形单影只,初来乍到,惴惴不安的应该是我这个冒失鬼啊!可是,村民的冷漠和戒备让我不可免俗地联想到民族隙怨。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跟陌生人说话的机会,意外相逢促使他们只能用古老传统的思维方式来判断来者善恶。

当大次仁多吉看到照相机的显示屏上出现他儿子的憨厚笑容,神态终于松弛下来,笑容可掬地把我请上二楼,在火塘边落座。沟通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很容易,旅行中的亲身体验证明了这一点。

我没有打算在斯朗家过夜,就索性问大次仁多吉是否能用摩托车带我去东义。没有料到的是,这位林业局的护林员神情局促地告诉我不会骑摩托车。院子里的那辆摩托车是斯朗的代步工具。但他还是设法说服了邻居代劳。为了避免小隙生祸,我们事先谈好了价钱。一百块钱,对于36公里的路程来说,看似贵得离谱,但已经是最划算的选择了,除非我愿意沿着东义河谷徒步前往。比摩托车贵的是拖拉机。卡斯村的拖拉机仿佛不是用于耕地,而是被当做全天候的越野工具来伺候驴子的。很多驴子不介意坐拖拉机旅行,只是一路上颠簸使屁股备受蹂躏。

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邻居说天黑准到。路很差。遇到滑坡,两人合力才能把摩托车推过去。有时候,他轻车驶过土堆,我在后面徒步跟着。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弃我而去,不然他回去没法跟护林员交代。抵达东义的时候,已是九点,天确实黑了。当邻居转眼消失在夜色里的时候,我既担心,又内疚。

我至少应该请他吃碗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