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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色 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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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黎明的炉霍,我的心情懒洋洋的,任由卡萨班车把我带向前方。我对前途完全没有预料,就像是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它们的发生也许有先兆,却完全没有预告。

前方的目的地是色达。

车到翁达镇,很多人下车,路旁赫然立着一块蓝色的指路牌。班车驶离炉霍已经71公里了。往东197公里,是阿坝州的首府马尔康,继续北上82公里,就是色达。在距离色达2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乡名叫洛若,从这里沿着山路上行3公里,就到了喇荣沟。这里坐落着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

天涯孤旅,早就让我喜欢上了单调却温暖的指路牌。它就像个忠实智慧的老友,无言地守候在你经过的路边,指点你的前程。有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热烈地盼望见到这位老友啊。

司机去小卖部买可乐。我拿出照相机,像往常那样把这位老友记录在取景框内。

“嗨,嗨,把照相机收起来,前面有检查,他们不让照相。”同车的索南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向我喊道。

索南是佛学院的弟子。几天前,我在甘孜遇见他和师弟。我们都住在诚信宾馆。因为他们是出家人,老板娘给他们提供了和我一样的房间,价钱却便宜了10块,让我忿忿不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师弟圆峰是东北来的汉族弟子,在旅社的过道里遇到,我们总会聊上几句。索南是藏族,汉语不是很流利。他总是面带笑容,耐心地听着我们的交谈,也不插话。我们在甘孜最后一次遇见,是在网吧。圆峰头戴耳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最新流行的mp3。索南坐在一旁,盯着显示器的屏幕。可怜的师兄啊,只是在盯着歌名看。

没想到,离开炉霍的时候,我们在黑漆漆的车厢里重逢了,只是没有见到爱玩的小师弟的身影。索南说圆峰去成都了。

回到车上,我疑惑地问索南为何不能照相,警察从何而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索南淡淡地回答。

到了洛若,下车的人不多,除了索南和我,还有一位来自广州的驴友阿鹏。

“你们把照相机藏起来,前面有检查站,他们不让带照相机上山,发现了会扣下的。”索南提醒着我们,“但是不要紧,我和他们很熟,应该不会开包检查的。”索南见我们有些紧张,便开始宽慰我们:“现在已经松很多啦,要是在前两年,他们还会赶你们走呢。”

善良的索南本来想让我们松弛一些,可他的这番话让我和阿鹏更加局促不安起来,感觉上山如同赴汤蹈火一般充满凶险和不测。我们按照索南的提醒重新整理了背囊。

在佛学院和色达县之间,有载客的小面包车运行,后来才知道,那些小面包车是在向当地公安机关缴纳了高额的保证金后才被允许进入佛学院。数量不多,只有六辆。

我提议徒步上山,因为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朝拜圣地。弃车步行更能表现出我们的虔诚。这样的建议自然不会遭到反对。于是,索南带着阿鹏和我,心情和步履同样沉重地往山脚下的检查站走去。始料未及的是,当我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朝拜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佛界净地,胸膛里跳动着的竟然必须是一颗像老游击队员那样坚强而勇敢的心脏。

在检查站,我们被一位便衣警察领入屋内。

“登记身份证!”

我和阿鹏递上身份证后,他又改变了主意,随手把身份证往抽屉里一扔。“你们就把身份证留在这里,下山的时候来取。”

“你们带照相机了吗?”

“没有。”我们按照索南的吩咐回答。

索南在一旁赶紧跟他聊起外面的见闻。离开检查站的时候,那人仍不忘冲着我们的背影喊道:“山里有工作组,发现你们照相,照相机没收。”

也许他看到我们和索南如此稔熟,喊话是个善意的提醒。这位藏族老弟肯定不愿意成为一个造孽恶汉,不然的话,我们如此浅显的谎言怎能轻易过关?背囊又怎能真正地藏匿起一部照相机?

我不知道应该厌恶还是感谢这个家伙。我们总算是物我无损地过了第一关。三个人沿着弯弯的、起伏的土路向喇荣山谷缓缓走去。

02

喇荣山谷海拔超过4000米,空气清新而湿润,周围跌宕起伏的山峰恰似一朵绽放的六瓣莲花。我不禁被山谷里的一切所吸引,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你们知道喇荣的意思吗?”索南仿佛读过旅游心理的专业课程,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心里琢磨什么呢。

连续的爬坡让我和阿鹏累得不想说话,两个人点点头,算是回答。

“喇荣二字可非比寻常,意思是一到此地就想出家。莲花生大师一千多年前就说过在这山沟里会诞生一所佛学院哩。”索南自豪地告诉我们。

莲花生大师在八世纪后叶把佛教从印度带入了西藏。西藏人民习惯称呼莲花生大师为咕噜仁波切。在寺庙,唇上留有调皮短须的那尊佛像就是大师他老人家。莲花生大师出生于乌金国。乌金国位于当今巴基斯坦北部的斯瓦特。我早年到过斯瓦特,却不是为了拜佛,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莲花生大师。斯瓦特风景如画,就像是传说中对香格里拉的动人描述。当年玄奘西游也曾经到过。尽管现在巴基斯坦回教盛行,佛教颓败,但斯瓦特山谷的路边林间,仍有残存的石雕佛像目睹世间万象被风吹雨打。

莲花生大师曾经预言道,有一位叫列洛林巴的高僧,将在西藏的康巴地区,建立起利益众生的佛学院。后来,经书里明确指出一位名叫晋美的大师将在色达的喇荣沟,创建显密道场,拥有四方佛徒。一切都像是神的安排,色达佛学院的创始人法王晋美彭措正是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老师列洛林巴的转世化身。

色达佛学院的全称是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五明取意于古印度的五种学术,即语文学的声明、工艺学的工巧明、医药学的医方明、伦理学的因明、宗教学的内明。旅途中我到过许多佛学院,无论大小,皆以五明冠名。1987年,十世班禅大师批准了学院正式成立。除了为佛学院题写院名,班禅大师还亲自前往学院视察。海内外都承认色达佛学院是不具任何政治色彩的学术机构。

佛学院的创始人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在2004年初圆寂。一年后,我来到喇荣山谷,听到的是法王无数的神奇传说。据说法王刚出娘胎,就跏趺而坐,念起了文殊心咒。跏趺就是像练瑜珈那样盘腿而坐,脚背放在腿上。家里的大人被惊呆了,赶忙去问活佛。活佛说这肯定是一位高僧大德的转世灵童,叮嘱家人好生看护。六岁的时候,法王无师自通,能读会写,对佛法表现出超常的领悟能力,还经常探囊取物般轻易地挖出佛像佛经。在西藏,这叫掘藏,挖出来的东西叫伏藏。一般是前辈把学佛心得记录下来,藏在山里,等后学来发掘。

法王14岁出家,当了一名小沙弥。22岁受比丘戒后,法王还老受到寺庙管家的批评,说他不遵守纪律。法王的上师却不这么认为,年轻人谁不调皮,活佛也不例外。他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法王,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肩上担负着弘法利生的重大使命。

我深深地被这些传奇般的故事所吸引。或许,我们在主观上很难把如此玄妙的记载及其吻合的历史演变与往日的教育而形成的世界观联系在一起。现在,我越来越愿意相信,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我们的能力之外。无论我们接受过多少教育,仍需怀着一颗恭敬的心来看待我们未知的事物,藐视或嘲讽只能印证我们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

“嗨,你们抬头看,经幡!”索南显得很兴奋,表情也越发生动起来,就像离家很久的孩子,见到了倚在门旁盼儿归的白发老娘。

我现在仍能真切地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当我抬头从山壁之间望见经幡如同冰雪般地漫过山顶,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那是信仰之花在天地间顽强茂盛地开放。仅仅一小步,仅仅那一眼,我就仿佛从凡世俗尘脱胎换骨跨入伏藏大门,置身于清净刹土了。假如喇荣山谷成了我旅行的终点,皈依的念头肯定就是在这一瞬间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

接着往前走,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一大片足以令任何一位初次造访者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红色木屋,像蜂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遍布整个山谷。我感觉自己瞳孔放大,气若游丝,渴望在心底升腾,生命往外张扬。我被比阳光更强烈的光明笼罩着,灵魂如轻烟出窍。在那个瞬间,任何言语上的描述都不可能还原那种令人心颤的现场气氛,照片也做不到。

1980年佛学院创建之初,只有寥寥三十余位学生,发展到法王圆寂之前的鼎盛时期,喇荣山谷里已经有一万多僧众潜心学法。红色僧房相当于学生宿舍,是僧众们自筹资金,采用整根原木搭建而成,外体无一例外地被刷成红色。红色是僧袍的颜色,象征着法王晋美彭措担任教主的宁玛派。所以,宁玛派在藏传佛教中亦被称作红教,是藏传佛教流传至今唯一一个直接侍奉莲花生大师的教派。

在佛学院粗俗的水泥山门前,我们和索南分手了。分手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索南。我不由得怀疑他来自佛界,化身下凡引我上山。把我领进门后他就隐身而退,把余下的交给我自己来观察,体会,领悟。

03

佛学院的大门只具有象征意义,它既没有铁门,也没有木门,水泥柱更像是里程碑,尽管没有注解,却依然指明前途和来路。我体会它悠远的哲学意义,眺望着神秘的喇荣山谷。

大门位于山谷的西侧,百步之遥就是大经堂,经堂外的匾额上有藏汉两种文字的院名。藏文为十世班禅大师所题,汉文名字由赵朴初书写。经堂前有一座大鹏鸟雕塑。大鹏鸟形态巨大,色呈金黄,正展翅欲飞。大鹏鸟是藏传佛教中最大的护法神。阿鹏对这只大鸟很痴迷,我猜那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鹏字。阿鹏告诉我,如果遇到合适机会,他想在色达皈依佛门,然后回广州做居士。居士是对在家修佛之人的称呼。阿鹏是个有勇气的人,他决定皈依,肯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越过大经堂的屋檐,继续往东看,靠北的山头上就是那大片经幡,靠南是金碧辉煌的坛城,中间有一栋白色水泥楼房,三层高,是佛学院唯一的招待所,叫坛城招待所。索南告诉我们可以投宿的就是这里。很多驴友住进招待所后就仓皇下山,逃之夭夭,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穷途末路般恶劣的住宿条件。有人说招待所是危楼,随时会垮塌。我没有理会这些,索南既然说这里可以住,就肯定可以住。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门附近有一些餐馆,我和阿鹏本想请索南搓一顿,索南没应允。饭馆很简陋,饭菜也很便宜。饭馆老板说价钱都是由学院定的,几乎不挣钱。我本想要一盘麻婆豆腐来下饭,老板晃晃脑袋说:“没得,佛学院规定的价格我们连豆腐都买不来。”

正吃着,我扭头瞥见窗外有很多喇嘛捧着盛满酸奶的碗经过。老板告诉我说,这几天佛学院开法会,每天这个时候给大家分发酸奶。我一听,就赶紧跟老板借了个大海碗,冲了出去。

大经堂周围的道路和空地上,坐满了身穿红袍的僧人,正在和煦的暖风中咂摸嘴,回味酸甜滋味。我迟了一步,几乎所有的木桶都空了,剩下的唯一一桶也已经被大家团团围住。我正犹豫是否挤进去,就听见有人在喊:“你们都让一让,让这位居士先来。”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我,我明白是在说我。喊话的是负责分发酸奶的喇嘛,长得又高又黑。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从人缝里钻了进去。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的碗实在是太大了。等两勺过后,我赶忙说:“够了,够了,给大家留点。”说罢,我这个假居士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从学院大门走到坛城招待所绝非易事,俗称看山跑死马就是这个道理。道路九曲十八弯,让你感觉你始终在原地兜圈子。如果恰好有车带你上去,你也得支付10块钱的代价。有佛学院的弟子好心带我们走捷径,穿越僧房之间的狭小空间,很快来到了招待所的跟前。招待所外墙斑驳,里面阴暗,散发出陈腐的气味,像是一幢很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房子。我们没有见到服务员,就坐在门口等。

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等待,等待会带来意外收获。我和阿鹏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候服务员的出现,只见一个觉姆朝门口走来。藏地称呼女出家人为觉姆,在汉地,她们有另外一个名字——尼姑。

她个头不高,眉宇清秀。她没有穿那种红色的僧袍,完全是内地尼姑的打扮。她经过我们身旁的时候,停了下来,用悦耳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要住这里吗?我看见服务员在上课,估计一会儿就下课了。你们还是先到我屋里来喝点水吧。”

我和阿鹏面面相觑,两个几乎走遍了藏地的老家伙居然也会不好意思。我们像幼儿园的孩子听老师话那样,乖乖地跟着往里走。在幽暗的走廊里,她说:“我叫智空。”

服务员回来后,给我们安排了二楼朝西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三张床,窗户面对山谷。一张床位的代价是7块钱,很便宜,但是也有不便宜的,比如开水,5块钱一热水瓶。我和阿鹏对床褥的卫生状况丝毫不在意,因为我们都带了睡袋。

夜深人静,我和阿鹏躺在床上,正欲入眠,只听得天花板的隔层上和地板上,发出急促而规律的窸窣声。阿鹏嘟囔着问了一句:“是老鼠吧?”

“是吧。”

“怪不得游客不敢住这儿,原来有夜袭队出没。”

“哦,听动静,是支不小的队伍。”

“真想起来开灯看看它们什么样!”

“不用看,这里不杀生,还给喂食,估计个头比猫都大了。”

“那太壮观了!”

“把睡袋口抽紧点,别一会儿钻进去俩。”

“好。”

04

我喜欢智空这个名字,既有文学想象,也有哲学意味。智空的师傅肯定想让徒儿具备大智若愚的品质,来看待这个本来无一物的世界。我跟智空开过一句玩笑:“你的大师兄是不是叫悟空?”

智空是湖南人,她坦诚告诉我是因为感情困惑而遁入空门。这本是我最瞧不起的出家方式,因为我讨厌所有被逼无奈下的看破红尘。皈依究竟是应该发自内心还是取决于外部条件,在喇荣山谷,在智空面前,我有点迷糊,有点醒悟。佛称法不孤起,因缘方生。智空的困惑和苦难或许正是她皈依佛门的缘起。

佛光普照的彼岸只有一个,摆渡的方法却很多。

智空住在招待所的一层。因为她是佛学院的学生,所以院方只收取她每月90块钱的租金。她的用度全凭家里支持。

到佛学院的当天下午,我和阿鹏到智空的小屋喝水歇息。房间很小,也很暗。靠门的是床,一侧墙安置了佛龛,另一侧是做饭的桌子,整齐摆放着电炉和锅碗。窗子底下放着一只箱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客人来了就席地而坐。屋子里进来三个人后,顿时显得很拥挤。我跟阿鹏刚在毡子上落座,智空拿出两张光盘递给我们,说:“这里面劝告人们不要堕胎,因为堕胎就是杀生,是一种很深的罪业。”

我们刚伸出去的手又齐刷刷地收了回来。我跟智空说:“原来你把我们当做问题青年来教育了啊!”

智空不嗔不怒,没有硬塞给我们,问:“你们来佛学院不就是来接受教育吗?”

我和阿鹏赶忙说:“我们怕那里面太血腥。”面对出家人,我总是觉得自己笨嘴笨舌,不会说话。

晚上在山下吃完饭回招待所,见到智空屋里的灯还亮着,我们便又去探访。智空正在打坐,这让我们很不安,没说几句话就退了出来。阿鹏说:“佛学院好像规定晚上八点以后男生不得探视女生,我们刚才违反规定了。”我有点担心智空会因此而惹上麻烦,就开始埋怨阿鹏:“你怎么不早点说?”阿鹏挠着头回答:“我刚才也忘了。”

喇荣山谷看起来乱搭乱建,全像是违章建筑,其实也有规划,分为八个区,男女生各四个区。男生区被称为男仲,分别是宝剑区、金刚区、法轮区和摩尼宝区。女生区叫女仲,分为法身区、莲花区、化身区和报身区。佛学院的学生都很遵守院规,男仲在晚上八点以后绝不造访女仲。也许坛城招待所在山谷里算是特区,网开一面,管理松动。不然,智空肯定会把我们挡在门外。

次日清晨,我看见智空在楼外的空地上扫地,就跑下去为昨晚的冒失跟她道歉。智空莞尔一笑,连说没事,就安静地接着扫地了。

我临走的时候,在学院的小卖部里买了些饼干蛋糕,跟智空告别的时候送给了她。一向落落大方的智空觉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我说:“要不是照顾影响,我和阿鹏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在这里,藏族弟子在吃的方面没有禁忌,可以大口吃肉。我在一本书里读到,当年达赖喇嘛曾试图改吃素食,健康状况因此受到影响,最后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放弃吃素。汉族的弟子很执著,甚至到了高原也照样恪守清规,不食荤腥。智空就是这样,所以身体显得很弱。遗憾的是,山谷里物质匮乏,我买不到更好的营养品送给智空。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正走在长安街拥挤的街头,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问候短信。我问对方是谁,回答是张曼玉。在另一条短信里,有这么一句话,他日你若再去藏地,我们自会相见。我猜可能就是智空了。

确定后,智空像个孩子似的说:“我都出家了,世俗习气还这么重。其实你猜不到我是谁才好呢,我可以做一次以前的我。居然被你猜中,真是丢死人了。”

我抱怨她把一份简单的欣喜困扰于猜测,她却满不在乎,说那是她在家时的性格。智空当时正在五台山朝佛,然后回湖南。她似乎没有完全走出困境。智空沉重地告诉我:“好多往事总也挥不去,抹不掉,也忘不了。好几次都差点过不了那道坎。我出家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喝点酒发泄一下就过去了。我现在必须要忍,往肚里咽。”

我回复说:“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烦恼,但这些烦恼和你的追求相比,实在是很渺小。我们的区别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来实现人生的圆满,殊途同归。当初给你留电话,觉得可能唐突,但现在我却感到幸运。”

“我活得很累,感觉快窒息了。如果没有佛法,我不能撑到现在。”智空好像确实遇到了麻烦,她情绪很低落。好在我们是通过短信交谈,我有足够时间斟酌。

我回答智空说:“遇事要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犹豫反复皆无益处。回家和亲人呆一段时间,取舍后一定要行动果断。”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缺乏底气,因为我自己都做不到。

我们谈到了我的旅行,智空恢复了常态,送给我一句话,圣者取心不取境,愚者取境不取心。她建议我在旅途上多了解佛教的真谛,用心来体会,而不要被外境所改变。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杳无音讯。然而,智空清秀苍白的面容却时常浮现在我心中。她也许回到了藏地继续学佛,也许还俗回到了亲人身边。她从挫折中尝尽了辛酸,在苦修中悟出了道理,她应该能轻松面对接下来的挑战,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祝福她!

05

在色达佛学院的日子里,我的生活用三句话就能说明白:在山顶睡觉,在山腰拉屎,在山底吃饭。喇荣山谷确实是个殊胜的地方,这样高度简练的概括居然出自我口,就越发得意起来,觉得深奥的佛法被我一语道破。

在山顶睡觉,对游客来说,并不都是曼妙的经历。有些人无暇顾及夜晚的山谷里灯光和星光相映成趣,因为他们头疼欲裂。索南告诉过我他每次外出回到山谷,身体总还是有点不适。我和阿鹏一直在高原旅行,没有丝毫不良反应。阿鹏还去了冈仁波齐转山,过人的勇气需要有牦牛一样强健的身体作保障。

所有去过藏地的人,不管他是否有洁癖,他都会对在裸露的自然环境里排泄而感到习以为常。在我看来,这其实就是行为艺术。我相当享受我的艺术创作,这远比坐在马桶上百无聊赖更具有诗意。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下决心在背囊里添加一把铁锹,野外出恭前先挖一坑,神清气爽后再把土回填,这样我就可以成为坊间热传的环保卫士了。铁锹很重,而且会在搭乘高级交通工具时被误认为凶器,所以我放弃了。

在喇荣山谷,我的伪经验主义现了原形。山谷里很干净,我看不到有人随处制造肥料。后来我知道佛学院对环境卫生有明文规定,学员也严格要求自己。由此看来,监管和自律缺一不可。山谷里的公共厕所都是藏式的传统样子。地板上并列挖出长方形的蹲坑,相互之间没有隔断,不仅适合大家交谈,打扫卫生也没有死角。地板很干净,木头被洗刷得发白。粪坑至少距离地板三米,之间空气流通,所以厕所里并无令人窒息的恶臭。早晨我和阿鹏会各拿上一卷纸,去山腰的那间厕所报到。我和阿鹏始终忘了问清楚一件事,就是在蹲着的时候向人致意扎西德勒是否缺乏严肃性。但出家人似乎并不在意表现友善的场合。我们都矮人一截地蹲着,作一些查户口似的简短交谈,基本上是人问我答,气氛很是融洽。

我们的洗漱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是在山底下进行的。在经堂附近,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排水管,有人洗脸,有人洗衣。旁边有两个很大的灶台,起码一米多高。两口铁锅大得惊人,经常用来熬制下午茶,我们遇到过一次,场面很壮观。灶台上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觉姆,握着巨大的锅铲在搅拌茶叶。如果她们不穿僧袍,换上普通装束,她们简直就是田间地头的农妇,粗壮剽悍。茶熬好后,她们就用长柄大勺把甜茶分装到学员们摆在灶台上的铝制大水壶里。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特别好看,更何况茶香四溢。

我随身带有一只0.6升的Sigg水瓶,嘴很小。我把它也放在灶台上,仰着头,挑衅地望着觉姆,似乎在问,你有卖油翁那几下子吗?觉姆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她笑着摆了摆手,只见一个学员往灶台上搁上一只水壶。觉姆先把水壶灌满了,然后提起水壶把我的水瓶灌满。

望着她报复得逞后的得意笑容,我一步一作揖地把水瓶拿了回来。旁边的喇嘛觉姆都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是我的梦想剧场,不同种族,有无信仰,全抛在脑后,没有言语,不用表白,都看在眼里。此时此刻,开心不用掩饰,欢笑不用伪装。没有酒,我们就用茶代替,一切都在茶里。

埋头喝茶的时候,阿鹏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抬头望见一位觉姆,绝对惊为天人。她身材修长,冰肌玉骨,双瞳剪水。当时我肯定是看呆了,忘乎所以,近乎粗暴。她朝我们嫣然一笑。还是阿鹏沉着冷静,问神仙姐姐从何而来,她只回答了炉霍两字便涨红了脸赶忙走开了。

半晌,阿鹏无限感慨地说:“真正的美女都出家了。”

等我缓过气来,也叹了一口气,禁不住自语道:“太漂亮了,我多想爱她啊!”

06

喇荣山谷里,最丑陋的建筑是坛城招待所,最漂亮的是坛城。两个建筑靠得很近,一荣一枯,一胜一败,正好象征着尘世的虚幻。

坛城源于密宗,是密宗教徒修炼的道场。坛城是梵文Mandala的意译,音译叫曼陀罗。坛城的梵文意思是圆圈,藏语意思是中心和边缘。在藏传佛教里,冈仁波齐就是宇宙的中心,围绕神山的就是边缘地带,能量由边缘往中心聚集。

我对坛城的好奇心由来已久,却始终不明白坛城的意义。我曾经向密宗弟子打听,他们都笑而不答。后来我读了《密宗断惑论》,才知道密宗有规矩。除非我得到金刚上师的大圆满灌顶,不然,密宗弟子不可以向我讲解密宗的历史和道理。灌顶是密宗最殊胜的仪式,有点像日常生活中的师徒关系。只有师徒名分确定后,徒弟才能在师傅的带领下正式开始学艺。密宗尤其重视上师的作用,不认可自学成材,因为如同阅读小说那样是无法修成正果的。所以,在密法里,三宝演变成四宝,除了佛、法、僧,还有上师,而且,皈依上师在先。

我曾经把灌顶误解成摸顶的高级说法,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摸顶是一种加持的方式,可以简单理解为赐福。十世班禅大师曾经在一天里为数千信众摸顶,最后累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在印度佛教历史上,坛城的诞生起源于回教的入侵。回教的兴起和迅速壮大,造成了佛教的夕阳西下,日渐式微。为了扭转局面,佛教信徒修建了坛城来作法驱魔。我的这些看法纯属读书偶得,完全没有经过密宗大师的首肯和认可。尽管后来坛城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但我相信坛城的由来就是那些令佛教徒们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见过喇嘛用彩色的沙子修建迷你坛城,完工后,由仁波切把它捣毁。这样的仪式有深奥的精神意义,同时也象征着又一块异教之地被收复。

现在的坛城,可以是真实的存在,也可以是虚幻的意念。有人把西藏比喻为坛城,拉萨是中心,周边雪山环绕。拉萨也是坛城,大昭寺则是中心。坛城的法则解释了自然景象,同时也关注人类活动,丝丝入扣,引人入胜。但它深含法理的建筑结构却不是我这样的游客所能明白并叙述的。

当我坐在夕阳里的寺顶,俯瞰色达佛学院金碧辉煌的坛城时,在和平安详的仪规里丝毫看不出丢城失地背井离乡的那种切肤之痛,却像是痛定思痛后的淡然出世。从早到晚,坛城上始终摩肩接踵,人流滚滚,大家朝着一个方向,步履沉着稳健。很多信徒不顾年岁已高,从遥远的内地跋涉至此,日复一日地围绕坛城转经,甚至像藏民一样五体投地,向着坛城磕长头。坛城下的山坡上,被放生的牛羊闲适从容,它们必定是知道自己逃离了被宰割的命运,可以幸福地等待死亡的自然而至。

我和阿鹏在寺顶上静静地坐着,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望着坛城上渺小的身影,我分不清这个无始无终的红色旋涡是在向中心聚拢,还是朝四周扩散。如果你身临其境,你无疑会被吸入,成为其中的一朵浪花。这样的力量无声却强大,你不可抗拒,或者,你根本就不想抗拒。我也去转经,但那只是为了表现我对佛教的尊敬。我的目光流离顾盼,心有旁骛。有人殚精竭虑想逃脱一种状态,但有人穷其一生是为了进入一种状态。

我没有去参观大经堂,因为那是课堂,有堪布讲经。就算我斗胆闯入,也会被礼貌地请出来。听课也需要资格,需要得到上师灌顶。

在遇到圆皇之后,我和阿鹏终于有机会结识上师了。这让阿鹏的皈依变得可能;没有上师,皈依就是一句空话。这也让我在喇荣山谷的旅行不再是简单的观摩,多了参与,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旅行形态。

07

在旅行中,我和很多人不期而遇。大家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正是他们,改变了我对旅行的看法,让我越来越相信,静止的风景是舞台,哪怕这个舞台大到无边无际,上演好戏还得靠演员。我们都是演员,不是观众。

圆皇就是其中的一员,我们相识在坛城。他简直就是索南的接班人,代替他来负责我和阿鹏在色达佛学院的导游工作。圆皇身材修长,脸庞瘦削,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圆皇虽然年轻,举止却沉稳得体,待人热忱而不失内敛。我从圆皇的身上能体会到闻思修带给一个人的影响。

阿鹏把结识圆皇,上升到了佛缘的高度。他告诉圆皇皈依的愿望,圆皇答应带我们去见自己的上师嘉祥堪布。我既兴奋又紧张。依据密法,上师不是个人,他集佛法僧三宝于一身。在我这样的俗人看来,上师就是神。人要去见神,当然战战兢兢。我在玉树时,有幸得见塔泽堪布,但那纯属意外,我还没来得及患得患失,拜见的仪式就结束了。

跟着圆皇去见嘉祥堪布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能跟堪布聊什么样的话题呢?

从坛城下来,迎面走过来一名少年喇嘛,清新可爱,稚气未脱。圆皇见了,立马露出恭敬的神色,侧身站在路边,垂下胳膊,弯腰向少年致意。等少年走过去了,圆皇告诉我们这是一位活佛。圆皇说:“在色达佛学院,有三百多位活佛呢。”我没想到,在别处特别稀罕的活佛,在眼前的这个山谷俯拾皆是。阿鹏跟我说:“以后别再逗小喇嘛玩啦,说不定就是活佛呢。”

嘉祥堪布和圆皇都住在山谷北面的摩尼宝区。直到离开佛学院,我都没有机会去看看圆皇的窝儿,他始终没有邀请,我也没要求。受人尊敬的堪布住宿条件却很一般,屋子不大,隔成里外两间。外面一间住着堪布的助手敦珠喇嘛。敦珠喇嘛是汉族人,毕业于武汉大学,自愿追随上师学佛。嘉祥堪布很看重敦珠喇嘛的学识,就让他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来辅助自己。堪布的屋子里有一排书柜,陈列的几乎全是藏文经集,只有一本汉语书,是《新华字典》。屋子里没有床,堪布就睡在窗下的地板上,地板上铺了厚厚的毡子。铺盖卷前面有一张矮桌子,那是堪布的办公桌兼饭桌。堪布见我们进来,随和地招手让我们坐下。如果不是袈裟在身,嘉祥堪布更像是一名普通的机关干部,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密宗上师的威仪。

我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来跟堪布交谈。我唯一想了解的是佛学院近几年来的坎坷命运,但向堪布探问此事不免欠妥。讨论这样的话题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信任。我也曾经想过,我或许可以向堪布请教佛学,但这样做显然更荒唐。一个小学生无论如何都不具备向教授提问的智慧。嘉祥堪布可不像我这样心事重重,他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得很热情。他随意地侧卧在毡子上,胳膊肘撑地,手掌托着下巴,从很时髦的无边眼镜后面向我们投来宽厚善良的微笑。

当堪布得知阿鹏皈依的想法后,很有兴趣地坐了起来,说:“这件事很好,你决定了可以告诉圆皇,在色达佛学院皈依真是太好了。”堪布转向我说:“我每年都要去北京举办一些法事活动,一会儿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敦珠喇嘛,我们不要失去了联系。”

有客人来拜见堪布,我们就起身告退。堪布把敦珠叫了进来说:“你们不要急着走,没事的话跟敦珠喇嘛聊聊吧。”敦珠喇嘛告诉我们:“堪布每天要见很多人,说很多话,特别累。”

跟敦珠喇嘛和圆皇聊天,气氛轻松了很多。我们甚至聊到了好莱坞明星基努·里维斯。我很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叫Little Buddha(《小活佛》),基努·里维斯在电影里扮演王子悉达多。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基努·里维斯步步生莲的场景,至今都感叹好莱坞的特技亦真亦幻,深具禅意。敦珠喇嘛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我答应回北京帮他找。后来,我找到了这部电影的光碟,却一直没机会转交给敦珠喇嘛。

跟敦珠喇嘛聊天的时候,我们摇着他递过来的转经筒。我觉得累了,就习惯性把转经筒放在身前的地上,敦珠喇嘛见状就提醒我应该把转经筒搁在高处。有时候,习惯很容易闹出笑话甚至误解。我曾经在中央民族大学问过一位藏族女学生贵姓,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我们藏族人没有姓,只有名字。”我心里懊恼不迭,习惯性的无心快语冒犯了她。我要是问小姐芳名,那她肯定会芳心大悦。

离开山谷的那个早晨,我又遇到敦珠喇嘛。他一袭僧袍,斜背着一只军挎。他正要领人去尸陀林看天葬,阿鹏也去。我告诉敦珠喇嘛自己从来没看过天葬。我不是担心惹恼活人,却怕打扰死者。敦珠喇嘛说:“通过观摩天葬,我们可以深刻体会生命无常的道理。”和阿鹏分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皈依我佛了。

08

色达佛学院的书店有点像是地下书店,外人根本找不到。圆皇答应带我们去。我和阿鹏就在佛学院商店附近等他下课。

大经堂是山谷里地标性的建筑,可是它被例外地建在了谷底,完全不像雍布拉康那样借助山势,彰显威仪。大经堂的周围是佛学院的商业区,人口密集程度仅次于坛城。下午没课的时候,会有不少人坐在路边墙角,跟随扩音器里传来的诵经声重复念金刚萨垛心咒。圆皇没费多大力气就教会了我和阿鹏念金刚萨垛心咒。其实,金刚萨垛心咒特别简单,只有六个字——嗡班喳萨垛吽。念诵金刚萨垛心咒是为了忏悔罪业。佛祖说过,消除罪障有很多方法,其中最殊胜的方法就是念嗡班喳萨垛吽。

前一年,我去了甘南的拉卜楞寺。转经的时候,我在口中称诵六字大明咒,念着念着我就学着韩红的样子唱了起来:“崦嘛呢玛呢呗咩,崦嘛呢玛呢呗咩……”用歌唱的方式来表达对神明的敬仰发自我的内心,可一旦歌声响起,我的心却像跑调一样跑得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流浪。在色达佛学院,我也会坐在出家人当中,跟他们一起念金刚萨垛心咒。我没有皈依佛门,但依然需要忏悔。念咒的时候,我仿佛能感觉到有人在聆听。

跟几家小杂货店相比,色达佛学院商店显得比较有规模,有成排的柜台和货架,然而可供出售的商品在种类和数量上都很有限。玻璃柜台里常常只放了一两件东西,像是博物馆里展示的稀罕文物。我很想买下看中的一只碗,外面是木头,里面是白银。这是一只岁月久远的旧碗,污垢使木头和白银丧失了本来的颜色。担任售货员的僧人报出300块的价钱着实令我吃惊,原来这只碗确实是被当做文物而不是日常用品来出售的。我没舍得买,至今觉得遗憾。

在一家杂货店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照片和身份证,甚至还有一只老鼠被钉在了墙上,场面绝对少儿不宜。圆皇说照片和身份证上的人有的已经往生,有的还在人世,但他们都同样祈求出家人修法超度他们。我望着摧毁了审美习惯的那只老鼠,意识到它也许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老鼠,寿终正寝不算,还被专业人士超度脱离肉身,进入中阴,直至获得重生。这只老鼠让我顾影自怜起来——不是谁都会有如此好的福报。

我们跟着圆皇,沿山坡拾阶而上。当圆皇停下脚步示意到了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山谷里那众多红房子中的一幢。我脑海里关于书店的所有想象完全被颠覆。

眼前的这幢小房子没有任何标示,甚至门户紧闭。圆皇来到窗户前,敲了两下,窗户像是密码输入正确般地吱扭一声打开,随即有人探出头来。我和阿鹏没有听清他们的交谈,这越发像地下党接头的情形了。只见圆皇朝我们招手:“过来吧。”

书店的主人也是个年轻的喇嘛,他问道:“两位居士想请些什么经书?”

我和阿鹏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了圆皇和书店的主人,他们两个嘀咕了一阵,喇嘛开始给我们递书,一式两份。

这是我集书生涯里最为奇特的一次。书店不像书店,像秘密据点。我相信,如果不是圆皇在场,任凭我们擂门砸窗,哭天喊地,都不会有人出来卖书给我们。我兴冲冲来买书,却不知道书名。这样的情形也许将来还会再现,但之前从未有过。如果我不把书名罗列在此,肯定引起旁人歧义,怀疑我费尽心机求得的书必定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它们分别是:《释迦佛广传》(上)、《甘露妙法》(一)、《甘露妙法》(九)、《大圆满前行》、《慧灯之光》(二)和《密宗断惑论》。对于我这样一只懵懂无知的菜鸟,他们选择的书更像是佛教的普及读物,通过日常生活现象来阐释佛法,就像文艺作品一样生动形象,没有了神秘晦涩,浅显易懂。其中的《释迦佛广传》(上)和《大圆满前行》由佛学院的索达吉堪布亲自翻译。索达吉堪布经常给藏汉弟子讲经说法,他的翻译和创作自然深得教学要义。索达吉堪布当之无愧地是一位杰出的佛教教育家。《释迦佛广传》(下)已经售罄,我无缘获得。但这时刻提醒着我,弥补遗憾的最好方式是再次启程,奔赴远方那传奇的山谷。

在偿付了区区25块书资后,我们离开了书店。我始终没有踏进书店,哪怕一步。转身之间,恍惚顿生,我回头望,已不见了来路。

晚上,我凝望那片山坡,心存感激。我知道,书店就是其中的一盏灯。佛教在两千年前就传入中国,信仰基础广泛而且深厚,早已是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我背着沉甸甸的经书往回走的时候,外人无从知晓包里乾坤。途中遇到觉姆搭建木屋,觉姆显然是从汉地初来乍到高原,锯原木的时候喘息沉重。我把背包放下,伸出手说:“来,.给我,我帮你。”腼腆的觉姆没有拒绝,把锯子递给我,接着指着地上的背包问我:“包里面有经书吗?”我不由得直视着她,有点慌张。“你怎么知道我的包里有经书?”觉姆没有回答,笑着把包拿起来,挂在竖立的木桩上。阿鹏袖手旁观,嘴却不闲着:“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按照我的旅行习惯,途中收集的图书都被邮寄回北京。但我在色达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知道邮寄的包裹无一例外地会被扔在邮局的角落里等候发落。我把它们放在背囊的顶部,小心伺候,轻拿轻放,生怕亵渎圣洁的经书,就这样一路带回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