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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古 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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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对古格的知识多半来自霍巍的《古格王国:西藏中世纪王朝的挽歌》。所有关于古格的著作里,我至今认为霍巍写得最好。霍巍是一位考古学家,他落笔就像是写严谨的科学论文,文字却朴实易懂,没有其他著作里那些真伪难辨的玄虚故事。我出门的时候,把这本书装进了背囊。

要讲述完整的古格故事,要从发生在公元840年的朗达玛灭佛开始;可那是历史学家的工作,我还是从古格老国王拉喇嘛意希沃说起,那几乎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居然连对话都很相似。

西藏的史书记载,意希沃时期,藏传佛教处于复苏前的混乱状态,僧侣中烧杀淫掠的事情屡有发生。意希沃听说印度高僧阿底侠大师道行高深,决心迎请大师到古格传教。年迈的老国王居然亲自率兵攻打信奉伊斯兰教的邻国噶洛,以夺取迎请高僧所需要的大量黄金。

不料,意希沃兵败被俘。噶洛国王好心劝降:“您老人家如果能改信安拉,我就不杀您。”

倔老头坚决不允。

国王又建议:“如果您答应用与您体重相等的黄金来交换,我也可以不杀您。”

老头还是说不。

国王只得说:“您就等死吧。”

意希沃的侄孙筹集了黄金来赎人,国王嫌不够分量。头部已经被灼伤的意希沃对侄孙的做法大为不满,怒斥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救我有屁用,还是用那些黄金去请阿底侠大师到古格弘扬佛法吧。”

那个时候,大师年近花甲。他被意希沃的献身精神感动,自愿放弃三十年的寿命,于公元1042年起程前往古格。

藏传佛教后弘期由此开始。

一个国家的兴衰总是与外来文明的侵入密切相关。佛教使古格繁荣昌盛,天主教却使古格亡国。

公元1624年,葡萄牙的神甫安德拉德装扮成印度香客,翻越喜马拉雅山,来到古格首都札不让。受到古格国王和王后的很高礼遇,并允许传教士们可以随时出入王宫。国王并不真正相信新的宗教,而是打算借此来打击日益强大的佛教僧侣集团。1624年,在古格国王超乎寻常的热心帮助下,古格建起了一座天主教堂,国王王后也时常到教堂跟着祈祷,佩戴十字架居然成为一种时尚。

佛教徒们看得心中不爽,他们的床边响起了别人的鼾声。国王的弟弟也向国王发出动乱的警告。国王不但没有收敛,而且迅速升级对僧侣集团的打击。朗达玛灭佛的情形在古格重新上演了。

1630年的春天,僧人们趁安德拉德回印度述职,国王染病,终于脱下袈裟,换上战袍,拿起武器,包围了首都。此时,与古格积怨颇深的拉达克王国也介入了战争,但是实力占优的暴动集团还是无法在攻坚战中占到便宜。国王忠实的卫队踞险严防死守,屡克强敌。最后国王被自己的弟弟出卖,被拉达克军队诱捕,卫队惨遭杀戮,王宫里的珍宝也被席卷一空。

具有700年历史的古格文明终于在碧血黄沙中陨落。

02

古格的旧都,成了现在的札不让村,距离札达县城20公里。

我们五个人本想投宿札达宾馆,可人家笑容可掬地告诉我们客满了。去武装部招待所,干脆被人家以不对外为由拒之门外。我们经当地人指点,闯进邮政局的院子,一位身穿邮政制服的藏族职员见我们打听住宿,就说:“这里就是邮政招待所。”我们在这里住了两晚,却始终没有看到招待所的牌子。

招待所好像只有一间客房,靠墙摆了六张床,一张床25块钱。大家开心地呼喊起来,房间正合适,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安排的。我向那位职员打听去札不让的车,他指指院子里停着的绿色Pick Up说:“我可以带你们去,就这车。”我赶紧问价钱,回答是350块,来回。我觉得太贵,深圳的哥们儿黄也觉得太宰人。

饭桌上,我告诉大家自己准备徒步前往古格,露营一晚,次日返回札达。黄和阿坤响应。Lee几杯啤酒下肚,胆色陡增,指着Kim喊道:“你替我背包,我也走着去。”Kim一脸苦笑,求救似的望着大家。黄举杯,对Kim说:“来,干一杯,你多受累。”

第二天出发前,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大家心里明白,下一顿饭还没有着落呢。一顿早饭不算万能催化剂,可是如果没有它,我们古格小分队的全体成员就不会这么顺利抵达札不让村,令我惊讶的是体质最弱的Lee也没有掉队,坚持走完全程。

20公里不算路途遥远,但是海拔3700米的沿途,烈日当空,草木不生,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体力损耗就像抽丝一样不易察觉。我们把多余的行李留在了招待所,只是携带了露营需要的装备。

从狮泉河的邂逅开始,我就发现黄是个训练有素的好手。他自制了一块太阳能充电器,行走的时候安置在背囊的顶部,给携带的所有电子设备充电。我觉得黄应该留在阿里当一名志愿者,至少可以教会牧民充分利用高原上用之不竭的阳光。我们俩通常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不是为了收容伤病员,而是经常停下来拍照。黄在照相上再次体现出他是一位技术能手。他站在原地,举起相机,分别朝左中右三个方向按下快门。他说回家后会把这些照片拼在一起,组合成超广角照片。

阿坤平常说话不多,既不显摆他的长处,也不暴露他的破绽。他一直走在最前面,从不主动和小分队其他成员交流。我从他的步幅和速率上觉察出阿坤绝不是一只绣花枕头。他的节奏沉稳,后劲十足。如果距离放大,也许我走不过这个港脚。

Kim和Lee几乎没有随身的行李,一开始,他们甩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再后来,Lee双手叉腰,扭扭捏捏地往前走。我有一阵很担心她会一屁股坐下来,朝我们示意她放弃了。

我们总共走了五个小时,当古格城堡映入眼帘,大家欢呼起来。我觉得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喜出望外。朝圣往往被比喻为艰苦卓绝的旅行,但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顶礼膜拜的圣地。趁大家在河滩上休息,我独自背起包继续前行。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眼中噙泪。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我的泪腺也不很发达。我在旅行中从来没有把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是在古格脚下,我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陌生而温暖。

古格管理处的值班员格桑热情好客,见我们徒步前来,就破例允许我们在管理处的院子里扎营,并为Lee腾出一间屋子睡觉。天黑以后,格桑找来很多蜡烛点亮。他解释说:“出于保护古格遗址的需要,我们没有把水电接到山上来,晚上只能点蜡烛,喝水只得去山下背上来。”

晚上,我们借用格桑的铁锅煮康师傅,风卷残云过后,Lee意犹未尽,提出再煮一锅,所有人立刻觉得又饿了,纷纷响应。我们的好胃口直接导致小卖部囤积了很长日子的方便面终于脱销。

吃完饭,我钻进帐篷,掀开外帐,但见银色月光流入,满天星光陪伴。

黄和我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我们看到初升的太阳渐渐照亮古格的田野和城堡,深邃的蓝天神秘安详,意味深长。

参观古格遗址需要买门票,80块钱一张。价钱不便宜,但我们谁都没想逃票。我拿出霍巍的《古格王国——西藏中世纪王朝的挽歌》,请格桑在扉页上签名,并盖上古格管理处的戳。格桑是位好学的青年,他拿起我的书不肯放下,嘴里嘀咕:“我怎么就没见过这本书呢?!”我答应格桑回到北京后再去买一本同样的书寄给他。临走的时候,格桑格外叮嘱我说:“别忘了啊,朋友,你一定要把书给我寄来啊。”

我没有食言。回北京买到书,我没敢耽误时间,立即寄往札达。对古格的现代守卫者,我想表示出源自内心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