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女儿见他们回来松了口气，像他们刚从战场归来。她请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端出预先泡好的茶水，自己也坐下，问他们觉得古巴如何。想起早晨她们母女对中国的赞美，大伙儿纷纷回赠了那份心意，甚至包括黎成，可她并不领情，只是摇头苦笑。她知道吕伟来过几次，问吕伟觉得古巴有没有变化，吕伟说变化很大，而且变得很快，像八十年代的中国。她迷茫地问，那么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吕伟问她觉得现在的中国如何，她想也不想地说：“哦，那就是变好了。”
京昌无聊地取出平板电脑准备玩游戏，看见游戏开场画面，房东女儿好奇地问：“这是电影吗？”京昌说是个游戏，她感叹：“这个游戏像电影一样啊！”她说别看她三十几岁了，可从来没用过笔记本电脑，更没用过平板电脑。“胡安倒是从你们那里带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他把它当宝贝一样，碰都不让我碰！”
“他说过，那是他在中国那么多年后，唯一能带回来的东西。”何光说。显然何光误会了胡安的意思。
房东女儿干笑了两声，“他不该回来，是我们拖累了他”。
大家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问她有没有上过网，她说偶尔会去市中心的网吧，但那里很多网站上不去，她还说百姓家里不允许安装网线，除了个别的家庭旅馆，或有专业需要的人，比如科学家、医生或艺术家，他们可以申请，但要经过漫长的审核，就算批准了，能登录的网站也有限，必须和他们的工作有关。
说到这里，她细心地给大家的茶杯里兑了水：“但我们家很快就会拥有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了，想起来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这里的电脑贵吗？”
“不，我可不在古巴买，这里的电脑又贵又落后。去佛罗里达买，我们的爸爸住那里，他给家里买了一台，我们去取。”
“你们能去美国吗？”
“探亲，签证很、很、很、很、难，”她一连说了四个“很”，“所以没法常去，我们家每过三四年就会派一个人过去看看他。”
“胡安说到过你们的爸爸。”
“他怎么说的？”
“很含糊，只说他很多年前离开古巴，去了美国……这么多年了，你爸爸现在是美国人了吧？”
“他从前是哈瓦那大学的教授……很多年前卡斯特罗先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赌气，开放了国境一段时间，他说你们想走就走吧！结果很多知识分子真走了，包括我爸爸。”
艾文问：“你们怎么没一起去？”
房东女儿故意扭过头，没回答。
何光问：“你们怎么没一起去？”
“当年爸爸说，如果他在美国混得好，就把我们接过去，他不想让我们陪他冒险。”她轻叹，“可胡安却一直记得是他抛弃了我们，他那时太小，不懂事，这些都是他后来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然后还深信不疑了……所以他和爸爸接触很少。”
“那么他现在混得好吗？你们的爸爸。”
她哼了一声，“很明显不好，因为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反倒是在这里，才比从前过得好了。有时候爸爸会在电话里开玩笑，说让我们把他接走。”她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个原因，当年美国担心卡斯特罗放过去的人里面混着间谍，所以严格控制那些人和家属接触，当时最少也要三年才能接触一次。后来这法令被奥巴马废了，其实奥巴马不过是卖了个乖，他也清楚，古巴老百姓能有几个有那经济实力没事儿往美国跑？”
“这些我们知道，可你们的爸爸，他不能回来吗？”京昌问。
“可以，当然可以，前几年政府召唤过走掉的那批知识分子，‘你们想回来就回来吧！祖国欢迎你们！既往不咎，祖国等着你们回来发挥余热！’结果听了这种话，那批人就更不敢回来了。爸爸他说过想回来，是我们不让。多有趣……他去美国的时候，不想我们陪他冒险，他想回来的时候，我们不想让他冒险。”
京昌无奈地笑了笑，“你拿到探亲签证了吗？”
“这次我妈让胡安去……她想让父子之间多些了解，修复一下关系。爸爸走后，胡安只在十七岁那年去见过爸爸，只有几天。”
“胡安？……刚从中国收回来，能再放他去美国？”大家疑惑地望着她。
她扬起眉毛刚要说下去，胡安回来了，微笑着冲众人点了个头，就用西班牙语和姐姐说起了话。随后姐姐转换成英语问他，出境许可[1]和签证材料有没有准备好。
胡安说已准备妥当，约好后天去美国利益处[2]排队。
“真能拿到？”黎成表示怀疑。
“运气好的话……”胡安苦笑，“你们真应该去看看那里的队有多长。我记得去中国前，利益处门口好像没什么人排队是吧？”
姐姐努努嘴，表示他没记错，“是这几年一下子多起来的”。
艾文进屋睡觉去了。大伙儿继续和姐弟俩聊天。京昌向姐姐告了她丈夫的状：“你能不能请他别再向我推销雪茄啦？”
姐姐不好意思地笑：“我会跟他说你们都不抽烟。请原谅他，他现在没事做，只能靠私下里卖点雪茄挣钱。他和我一样，不在以前的地方工作了，我们当时都不想为了挣那一点点工资累死累活的，都觉得做些生意能赚多些，结果不干了却发现真没什么可干的了。”
“下海！”京昌说，“我们中国当时管这个叫‘下海’。”但很显然这是个中国人才理解的词，如果直接翻译成英语，几乎和去海里潜水没区别，于是他们聊到了潜水。
京昌问姐姐知不知道古巴最好的潜水点在哪儿，她想着说了两个，都是京昌知道的，但她又说现在并不是潜水的好季节，古巴的冬天尽管很热，可海上风浪很大。
一席话让京昌又开始焦虑了，一宿没睡踏实。
众人相继睡去。和昨晚一样，黎成留到了最后。
“没事吧？”黎成语重心长地问胡安。
胡安不懂。
“今天不是新工作的第一天吗？没事吧？”
“我以为会有什么，可没什么……”胡安低下头笑了，“只是些和我无关的事，一些简单的句子，一些陌生人的名字……只是些汉字……”
黎成起身回了房间，把胡安留在沙发上。
[1]次年十月古巴政府出台新政，从二○一三年一月十四日起，人民凭护照即可出境，不必再申请出境许可。当然，能否得到目的地国签证仍是人民面临的难题。
[2]在古巴对美国大使馆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