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同志”指着圣弗朗西斯科广场西侧一间餐厅,说劳尔·卡斯特罗在那里宴请过几年前到访的中国元首。黎成一听,立刻想要进去尝尝,“就算进去喝杯水也好!”可当时其他人都不饿,就决定明晚再满足他。他们在广场东面的咖啡馆坐下歇脚,大伙儿要茶,小平急了:“喝茶干吗?喝酒!”每人喝了杯朗姆,然后决定回小平家一起下厨做顿晚饭。
路边照例停着昨晚那几辆新出租车,小伙子们也和昨晚一样,温和地攀谈,激烈地拉客。众人不自觉地望向对面,那辆蓝色天鹅还在。于是不顾年轻司机如何套磁,他们还是径直走向对街。老伯笑脸相迎:“嘿嘿,又是你们!”上车后他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开聊。
驶过那排年轻司机的车时,最左侧的黎成瞧见两个司机叫骂着追车跑了两步,边跑边挥动拳头,黎成漠然地瞅着他们,而车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和老伯的对话上。
老伯问大家明天有何打算,要不要包他的车,他们说想租车自驾,去离哈瓦那两百多公里的鬼镇(美国人还在古巴作威作福时,那里有古巴最好的温泉和疗养院)。京昌说,现在那里该是荒无人烟!老伯犹豫,说这车比他还老,在市内随坏随修,跑长途的话八成会坏在半路。何光打圆场,说会去租车行看看。片刻,老伯想起什么,发起愁来,原来每逢圣诞都有大量欧洲游客拥入哈瓦那,导致全市缺车,租车行也不一定有车。
“祝你们好运!”老伯在他们下车时说。黎成又抢着付车钱,还有和昨天一样多的小费。
大伙儿在小平家玩到很晚。吕伟和黎成抱着央视看个没完,何光和小平聊着古巴,京昌抓紧查找更多潜水信息,艾文带着泳裤溜上天台游泳。
冬天的古巴,白天仍炎热,夜里还是很冷,一个来回就冻得后槽牙打架。他爬上岸,披上浴巾,面对灯光稀零的哈瓦那站着,耳边传来悠扬的潮声。
他回想在古巴的这两天。他不喜欢这里,他感到被歧视,于是下了个决心。
几分钟后他要走,却发现门被反锁了。他先故作镇定地寻找值班工人,没有,然后寻找紧急通道,没有。他慌了,联想到房东老太太明天的读报内容,头版头条:“昨晚一美帝贼子冻死在哈瓦那高级公寓天台!”又一想,古巴新闻置后,少说她也要个把月后才能读到了,那时何光都完婚啦!他们还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呢!艾文从没像现在这么胡思乱想,越想越怕,他终于拉下脸来准备呼救,却不知用什么语言,英语?汉语?西班牙语?犹豫了好久,干脆喊:“喂!啊!哎!”
没人理。
他冷静下来,回忆小平家窗户的朝向,回忆中午在她家阳台上看到的是哪片风景,找到后,把身子尽可能探出栏杆,冲不远处亮灯的窗狂呼。一阵夜风袭来,刮得他双脚离地,险些翻落楼下。生死一瞬,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份古巴报纸的头条,“在伟大社会主义古巴的感召下,美帝贼子深感罪孽深重跳楼自尽”。想到这里,他使出吃奶的气力把身体扛回了栏杆里边。
与此同时,看到京昌为就要泡汤的潜水计划急得抓耳挠腮,小平叫来那央视朋友,牛施慧,因为央视在古巴建站没几年,她是元老,之后就尊称她为“牛元老”。
她对京昌说,既然来了就不妨去试试,但因为风浪大,不可能浮潜,而且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出海。
“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牛元老”皱着眉问。
何光把电视静音,大家竖起耳朵,屋里刹那静如寒夜。黎成说是浪声,其余人纷纷起身探查,随着某扇窗被打开,艾文的呼救声猛灌进来。小平立刻联系值班室,天台的门开了,值班大爷用手电照见个蜷成一团的白人,这时艾文不再像墨西哥人了,颜面惨白脸蛋通红,像个纯种爱尔兰人。大爷把他扶到门前,用蹩脚的英语讲那门关不得。下楼时大爷咯咯坏笑,问艾文是哪国人,艾文说他来自英国。
艾文冲了半小时热水澡,吕伟递毛巾给他,他说自从来到古巴就开始倒霉,原来世上还真有不适合美国人去的地方。“你们陪京昌去潜水吧,我就不跟去了,你也看见了,我很难在这里活下去。”他从浴帘后探出打满香波泡沫的脑袋,“我想回墨西哥等你们,行吗?”吕伟点头,但觉得他说在古巴受罪只是幌子,回去找女雕塑家才是真的。
把酒言欢到深夜。大家都有点醉,纷纷亮出最近干过的荒唐事。京昌说住院时,一晚起夜,打翻夜壶,却因值班姑娘漂亮,自己偷着拖了一宿的地。艾文讲了那天和女雕塑家独处时发生的事情,大伙儿夸他老实,说他大可以讲刚才自己是如何被困在天台的。小平和“牛元老”讲上个月闲来无事,跑去哈瓦那小剧院看了场话剧,进场时她们就觉得奇怪,观众全是家庭主妇,开演才明白,演员全是裸男。“很开放,那些光屁股的男人就那么立着杆子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小平说当时吓了一跳,别说古巴,就是欧洲,这样的演出也不多见。说完,众人一阵沉寂。艾文问现在是否还在公演,也想见识一下。她们说早演完了,“后来我们每场都去看,一直看到公演结束。”又一阵沉默。“干杯!干杯!”“小平同志”嚷着。
“你先生也在古巴工作吗?”京昌浑水摸鱼地问她。
“谁告诉你我结婚了?我还没结呢!”
虽然没觉得和小平之间还能有什么,但京昌心中仍是一阵窃喜,可是刚自以为到古巴来又多了个可以圆的梦,“小平同志”就接着说:
“我和男朋友各忙各的,他在香港,我俩一年都不见得见一面,结婚还是没影的事呢!”说完无奈地笑了笑。
“分居两地多久了?”
“三年整。”小平不假思索。
“反正我知道的分居两地的都没好下场!”京昌说。
“滚吧你!”小平同志说。
“过得苦闷吧?”京昌问。
小平同志迟疑了片刻,“滚吧你!”
黎成看了看手机说很晚了,别打搅她们休息,众人昏昏沉沉地起身告别,和她们相约明晚一起去劳尔请客的餐厅吃饭。出来街上一辆车都没有,他们在时有时无的路灯下向住处走着,此时整个哈瓦那都静止了下来,无声无息。他们跌跌撞撞、蹦蹦跳跳地走出半里地,京昌大喊一声,带起了远近一片狗吠,艾文觉得好玩,也跟着喊,野狗再次叫成一片,接着吕伟夫妇也叫了两嗓子,这时黑暗中已有泛着绿光的狗眼盯着他们了。艾文穿着拖鞋,将没还的浴巾当斗篷系在背后,疯了似的奔跑,让斗篷随风飞扬;他大笑,整个哈瓦那只有他的笑声,其他人在他身后大喊,跑快点!再跑快点!整个哈瓦那只有中国人在喊。
胡安和姐姐等在门后,和昨天一样的慰问,胡安姐姐和昨天一样请他们坐在客厅,为他们倒上安神的茶水。胡安明天下午请了假,要去美国利益处办签证,大家醉醺醺地祝他好运。
房东老太太换了身更漂亮的衣服,拿来更多报纸朗读:“中国‘两会’成功召开!”
黎成窃笑,“两会”早闭幕了,明年的还有两个月才召开。黎成常说,作为嘉兴这种全国文明城市的市民,最清楚“两会”何时开幕闭幕,看街上何时彩旗飘扬,贴满文明标语,何时彩旗变彩条,标语被涂鸦就能知道。除此黎成还有特殊方法,看每年“馨梦缘”哪天被查封哪天重新营业。嘉兴的“两会”比北京的要长,北京“两会”开幕前,嘉兴提前召开预备会议,闭幕后再学习贯彻中央精神。就在那一前一后的两个本地会议期间是嘉兴一年中最热闹的,所有高档餐饮、洗浴、保健按摩都人满为患,供不应求,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查封“馨梦缘”这样的地方?
房东老太太放进屋几个陌生白人参观。胡安的姐姐跑来感谢大家,说小平今早来电说“牛元老”的法国记者朋友的朋友们趁圣诞假期到古巴玩,订不到酒店,小平就力荐了这里。“那几个法国人相当满意,太好了!”她乐开了花,大家问法国人哪天入住,她说就在他们离开哈瓦那去西恩富戈斯那天。后来从胡安口中得知,他姐这么高兴不仅因为生意一茬茬地接上了,更因为法国人付的是全价。事实上因为胡安,因为他们是旅馆的第一批住客,她们只收大家半价,现在有人愿意出全价,自然是求之不得。胡安他姐刚走开,房东老太太热泪盈眶地抖了过来,连声道谢,碍于沟通困难,除了一句谢谢,众人只能通过她激动难抑的表情揣测她此刻的心情。
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租车去鬼镇,黎成不觉得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有啥可去,想留在哈瓦那等其他人晚上去劳尔请客的地方吃饭。
第一个租车行的车被租光了,解释和开出租的老伯说的一致。第二家、第三家情况也一样,这是来古巴前没预料到的,他们担忧,假如租不到车,不但今天没法去鬼镇,明天也没法去西恩富戈斯,到不了西恩富戈斯,京昌的潜水计划就彻底泡汤了。就这样,他们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家。
进门没等开口,办公桌后的职员就告诉他们没车了!刚要走,职员喊来经理,经理喊住他们,带他们来到车行后面的停车场,指着一辆在中国还没上市的奥迪说可以租,他们均感意外,经理笑着说了句类似“上面有人”的话,然后开价两千一天(一万三千元人民币左右),显然他把中国人想得太富了,京昌告诉他这价钱能在中国租十辆奥迪,艾文说以这价钱租二十天就可以在美国买一辆了。经理看他们嫌贵,却不肯降价,和身边的职员交代了两句就走开了。一行人正要走,职员拉住他们,鬼祟地将他们带到街对面的停车场,问他们谁能开大车,大家心想吉普车再好不过,结果被带到一辆卡车跟前,他指着说这个可以租:“这是我们平时运货的,过节闲下来没用。”
京昌要租。“别看我没驾照,我八岁就开解放了!”
吕伟夫妇坐过很多次他开的车,现在才知道他没驾照。
“也不是没驾照,有是有,买的。以前住大院的时候,我爸的勤务兵教我开过解放,这车估计是中国以前援助古巴的,叫江淮轻卡,年头还不如解放呢,只会更好开。”他跟职员回去办手续,等他们回来,吕伟问他有多少年没碰过卡车,他说也就二十几年。见其他人犹豫,他要过钥匙,跳上车,绕着停车场兜了一圈,探出头说没问题。何光攀了上去,然后是吕伟和艾文。挤进去才发现卡车只有一排座,吕伟说从小就梦想能坐一次车斗,说着爬到后面。本来一排三人坐得下,可艾文也陪吕伟翻进了车斗。
他们颠荡着上路了。从后窗里望着京昌头发稀稀拉拉的后脑勺,艾文终于知道为什么京昌长得不咋样却有大把女人喜欢了。“在美国,姑娘都喜欢会开卡车的男人,但她们不喜欢卡车司机。中国呢?姑娘也是这样吗?”吕伟笑着摇头。没想到卡车后窗隔音不佳,问题被京昌听到了,“我认识那么多姑娘,没敢让一个知道我会开卡车。现在中国姑娘喜欢那种最好连卡车都没见过的男人”,他扯着脖子喊。
还没出哈瓦那太阳就出来了,还越来越毒,车斗上的铁皮瞬间被晒得滚烫,幸好车斗里有些破布可以垫在身下,艾文把那块平日里盖货物的帆布拉到了两人身上,他俩蒙头躲在里面。虽然帆布又硬又厚实,却无法挡住所有强光,只是将它变得柔美,两人面对面躺着,气氛怪诞,艾文说这场面让他想起和女雕塑家相好的时光。
吕伟很尴尬,给黎成去了电话。听说他们租了辆卡车,他没惊讶,只说幸亏没跟去。然后他告诉吕伟自己正和胡安在美国利益处门口排队,这更令人惊讶,“你不是不想上街吗?”吕伟问:“嗨,在旅馆待了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胡安从单位回来后说要去排队,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那里看看,我就一起过来了,正好我也想看看古巴的美国大使馆是个什么样子。小棺材!排队的人可真多!”
确实,以目前的速度,排到利益处门口至少还要两个小时,此时他们刚拐过街角,贴着利益处高高的围墙,离大门还有七八十米,和黎成在上海美国领事馆排队时的情况不同,这里的队伍是无声的,而在上海排队的时候,黎成觉得自己像被塞进屠宰场等着挨宰的牲口,他觉得古巴人正处在善于排队的阶段。
黎成本打算来见识一下就走,压根没打算陪胡安坚持到底,但不知为什么见识过了,却迟迟没走。他不好意思开口,尽管他俩自始至终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各自望着一个空旷灰白的地方发呆,在队伍前移的时刻,机械地跟上前人的步伐。
某次前移之后,黎成无意间发现一直靠着的利益处围墙上刻满了污言秽语,想必是从前排队的人为打发时间留下的。“去你妈的美国”、“美国狗死光光”等,这是骂得直截了当的一类,还有些类似“大爷谁谁谁到美国利益处一游”,此类内容似乎更多些。黎成望着其中一行,喃喃地念着:“国王荷赛来此处视察美狗狗窝。”不由得笑出声来,胡安问他笑什么,他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我们那里的墙上也常见这样的刻字”。
黎成没骗人,在嘉兴每个角落几乎都能找到类似的刻字,连车行工作间的墙壁上都被小工们刻得满满当当。以前黎成对那些只为发泄情绪的刻字或因为性压抑而涂鸦的男女生殖器不以为意,直到从杭州回来后的第二天,在那些刻字和涂鸦之间看到自己的名字。
从杭州回来后的那一整晚,黎成都没合眼。和爸爸吵到凌晨,上网上到天微亮,他看闹钟,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于是干脆不睡了,直接出门上班。他从没那么早到车行,当时还一个人都没有,他并不急于回到压抑的办公室,只是安静地坐在楼下的一个角落,望着一辆被架得高高的豪华车,看看车牌就记起车主是个奇丑无比的矬子,但那人的字比他的人还丑。黎成见过那人的签字,他看不起连名字都写不好的人,他记得从小到大,老师们一直说写好自己的名字是成功者的第一步,他曾深信不疑,疯了似的练了很多年字。二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却对老师们当年的话半信半疑,原因很简单,他接触过的富家子没几个能签好自己的名字。可他也不全盘推翻,因为只要回头看看小工的字迹就又证明老师们正确。
想着,黎成开始端量墙上歪七扭八的字字句句和那些作为点缀的生殖器涂鸦,“鸡巴画得倒不错。也难怪,这帮王八蛋画过的鸡巴比写过的字多”!他自言自语,猛地在一个女性性器官的涂鸦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还画出一笔作为注释,内容涉及黎成母亲,黎成三十好几还没讨到老婆一定是同性恋等。看到那些,黎成头皮一阵发麻,腮帮子鼓出了新高度,脑子空白了好久,然后一点点缓过神来,瞪大眼睛寻找线索,试图找出是哪个小棺材干的好事,十分钟后眼珠都凸出来了,却无可奈何地发现了小工们的聪明。正不知所措,豁然想起小工们除在车行工作间刻字,还爱在旁边死胡同尽头的墙上刻字,那是每天午饭后他们抽烟吐痰侃大山的地方。
黎成冲过去,喜出望外地发现那里的刻字大部分都有署名,就算没有,通过内容也看得出:“常大人到此一游,闲杂人等速速回避!”黎成掏出手机给所有署了名的刻字拍照,回到工作间的墙壁前细细比对,仍毫无头绪,因为小工的字本就不好,刻字更是难辨认。虽说如此,黎成并没放弃,准备再次比对时,第一个上班的小工走进工作间,黎成慌忙收起手机,上楼了,心不在焉地工作到了中午。他来到楼下指着所有人厉声道:“谁写的,谁擦了。”说完朝门口走,“今天我出去吃,在我回来前把骂我的话擦掉,我就不追究了。”等黎成走远,小工们哄笑,望着他的背影:“你能怎么着?顶多不就是去告个状吗?草狗!”跟着,工作间变成蛤蟆坑,骂声一片,其中还有两个刚来的,他们没怎么见过黎成,却数他们骂得最欢,小常很高兴,帮他们递去了盒饭。
黎成没去吃饭,只是找了个离车行不远的地方等着。耗到点儿,回到车行,发现墙上骂他的话不减反增,字迹也不再是一个人的了。这次黎成一个字都没说,上楼给大老褚去了个电话,说不干了,大老褚和从前一样,对他苦口婆心地开导一番,最后说会叫女婿过来替他两天,让他休息。和从前一样,黎成没再坚持。
他早退了。一个下午游荡在嘉兴市中心的大街小巷,去了刚发现的那条比少年路更繁华的街,进了所有商场,从港澳到戴梦得,平时想不起进的那天全进了,累了就坐在商场门口的长椅上休息,看着进出的时髦姑娘,心想,看来桂姨是把嘉兴的丑姑娘都介绍给我了。下午五点多,手机闪烁,北京亲戚来电,平时他会为此高兴,可今天例外,他望着不停闪动的屏幕,迟疑了片刻,挂断了,没一会儿手机又闪,他想也没想直接挂了。
如果吕伟没记错,那是黎成第一次挂他们电话。事隔很久后再见面,他们都忘了,黎成却不忘解释那次挂断电话的原因,爸爸住院了。
吕伟夫妇都是随便的人,从没要求过黎成给出解释,但他总坚持给出一些,却尽是谎言,有时听得出,后悔听出;有时听不出,他们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