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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书简》横贯大陆之旅:从奥马哈至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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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很多关于从纽约到旧金山途中乘客们可能会面临的各种风险。大约两年前,我们的报纸曾登载过这样一则新闻,说是印第安人在火车必经的森林里放了一把火,火车司机临危不惧,他非但没有把车停下来,反而以最高时速迎着火海冲了过去,巨大的气流劈开了火墙,火车和乘客除了擦破一点表皮外居然全都安然无恙地穿越险境。我还在法国和德国的杂志上看到过关于这一惊人事件的新闻图片。如今,当我亲自走在这条铁路线上,我才恍然大悟,无论是那则报道还是那几幅图片无非都是些拾人牙慧的东西,不是从美国报纸上照搬照抄的谎言鬼话,就是来自于游客们的胡编乱造,他们只要来到大西洋的某个港口,还没等上岸,就已经开始兴致勃勃、有板有眼地编排起美国这个国家,事无巨细,尽在掌握,仿佛美国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只要爬上某座教堂的尖顶,它的每个角落就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为了证明上述那场森林大火纯属无稽之谈,我觉得有必要先阐明以下几个事实:广袤无垠的森林位于美国的东部诸州,那里没有一个印第安人;而以爱荷华州为起点的西部诸州中,旅行者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木,等到他继续西行,大概走过了相当于从华沙到马德里之间的距离,他才能在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达的交界处看到一片绿荫。而在此之前,他所经过的爱荷华州、怀俄明州、犹他州和内华达州,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草原,那里不会出现一棵树,草原上除了青青绿草就是野甘草,只有河床两岸偶尔点缀着一些低矮的柳丛。

在美国境内,内布拉斯加的草原首屈一指。当你厌倦了东部诸州摩肩接踵的人潮、星罗棋布的农场,一心渴望饱览大草原的辽远开阔时,那么内布拉斯加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有时,你会在铁路边看到拓荒者搭建的临时小屋,除此之外,眼前只有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大地。你的目光如同盘旋在茫茫大海中的小鸟,因为没有一寸可以歇脚停留的陆地,最后只好筋疲力尽地坠落在无边汪洋中。有时,只要火车在某个站头停靠的时间稍长一些,我就会冲出由几栋简陋木屋草草搭就的车站,奔向一望无际的草原。脚下的雪地嘎吱嘎吱作响,寒风吹拂着石楠的枝头,山蓟的毛刺顶着一小球积雪探出了脑袋。四周悄然无声,看不见一只鸟儿、小兽或其他活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荒原却蕴含着别样的魅力。置身于此,你不仅失去了视觉,甚至连你的灵魂,你的思想都被旷野所吞没。灵魂迷失了原有的方向,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它不再是一个独立鲜明的个体,而是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它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谦卑地匍匐在了大自然的脚下,就像涓滴之水心悦诚服地汇入宽广辽阔的大海。而正是在这样的感怀与体悟中,众多泛神论的理念初见雏形。

还是让我们回到内布拉斯加中西部的大草原上。那里容天纳地,浩瀚无边,看不到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气势磅礴的原始风貌令所有亲见者在叹为观止之余无不感慨自身是多么渺小、卑微。脚下的平川从四面八方无限地延展,将除加利福尼亚州之外密西西比州以西的所有州界都纳入怀中。在内布拉斯加、堪萨斯、印第安人保留地和德克萨斯,流传着许多秋天的传奇。那里的土地尚未被白人拓荒者所占据,只有数不清的印第安部族和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在那里繁衍生息。据说在密苏里和密西西比河之间横卧着大片的森林,不过除了几个小站附近零零星星地栽着几棵树,在整条穿越大草原的铁路沿线上,我几乎连一棵树的影子都没有瞧见。无论从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除了草原还是草原,遍地长满了石楠、柯罗辛,还有一种毛刺长得有点像莨菪的植物,看得人满心满腔都是凄惶惆怅。

我是在三月中旬经过那片草地的,彼时彼刻一切尚未从冬日的沉睡中完全苏醒。尽管爱荷华州、内布拉斯加州、怀俄明州、犹他州和内华达州的草原都地处北纬四十二度,和葡萄牙、西班牙以及意大利南部处在同一纬度,但是那里的冬天却极其漫长寒冷。因为海拔较高,故而那里的气候环境异常严酷。以大湖区为起点,严格地说,以密西西比河为起点,草地高原的地势开始持续走高,等到了怀俄明州及犹他州,已攀至海拔数千英尺,那里气温极低,终年积雪。然而地势并非陡然升高,而是循序渐进的,一个旅行者往往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来到了相当于勃朗峰或圣哥达山口的高度了。火车似乎正在匀速地穿越草原,只有窗外逐渐增多的吹雪和雪堆才会让人们意识到海拔的变化。

虽然内布拉斯加州的地势要相对低许多,但其西部的冬天依旧要延续到四月中旬。不过,那里夏天的气温却超过了一百华氏度。毒辣的阳光几乎毫无阻挡地照射在没有绿荫的草原上,地表的温度几乎可以和冶炼炉一较高下。青草、杂草、柯罗辛和山蓟都被暴晒成了干胡椒,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缠结成了一团团黄不拉几、不分彼此的枯枝烂草。小河、小溪,甚至稍大一些的河流都被似火的骄阳烘烤得不剩一滴水珠。柳丛的叶子蜷缩成了又薄又脆的枯卷,轻轻一碰,一抹焦黑便成了掌中灰烬。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捎带凉意的轻颤。天空万里无云,涂抹着厚厚的一层铅灰色,仿佛随时都准备朝着大地喷上一口滚烫的热气。大地龟裂,草原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倦怠中。地上甚至找不见四处爬行的虫子,天上也没有鸟儿飞翔的影子,野兽们也对暑热避之不及,只好整日躲在巢穴里打发时光。

就连美洲虎、美洲豹,还有长着黄褐色鬃毛的狮子都不敢在正午阳光最霸道的时候出来巡视,而草原上最强悍的掠食者大灰熊不是赶往长年积雪的山上避暑,就是无精打采地跟在水牛群后头,一起前往尚未被阳光吸干舔尽的河床寻得方寸阴凉之地。连向来温驯的水牛也无法忍受酷暑的煎熬,它们时不时低下积满尘土、插满杂草的脑袋,用那一对犄角撅着石头般硬的土地,仿佛巴望着能从那里挖出点水来。牛群的首领,几头体型健硕的老公牛不耐烦地踢着蹄子翻刨着泥土,气咻咻地扬起鼻孔使劲地嗅着空气,一会朝着这个方向,一会又转向另外一边,希望能捕捉到从河边湖畔吹来的一丝凉风。一双双充血迷蒙的眼睛还有拖在外面的舌头无不显示着它们的干渴已濒临极限。

只有到了晚上,当那个巨大的火球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草原上才算恢复了一些生气。耳边不断传来美洲虎低沉的嘶吼。有时,一头灰熊也会嚎上一嗓子遥相呼应。不一会儿,大地又陷入片刻的沉寂。然后,阵阵微风送来了土狼的哀鸣,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小型狼群通常跟在大型捕食动物之后,靠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填饱肚子。

大部分动物的活动范围都靠近那些还未被太阳晒干的河流湖泊边上。岸边的芦苇丛和灌木丛中通常隐匿着一支又一支的兽群。在落日的余晖下,水牛巨大的黑色剪影显得格外清晰。它们一路小跑着赶去草原高地上的水域,然后欢天喜地一头扎进水里。几头身形俊美的羚羊轻盈而优雅地跳跃着来到河畔,而几头虎视眈眈的猛兽正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有时,某处的灌木丛突然被拨向两边,随后便出现了一个头上插满羽毛的印第安人的身影。他蹲伏在马背上,手上举着一把标枪,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正在兽群中逡巡,不消多时,眼前这些生猛的家伙就会成为他枪下的猎物。

烈日当空,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恹恹欲睡,就连无所畏惧的印第安人都躲进了帐篷,而此时,天底下只有一种生物敢将自己暴露在骄阳之下,那就是白人。通常,就在气温攀升到一天的极限高度时,你会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看到一支浩浩荡荡、被人称为“草原大篷车”的车队朝你徐徐走来,每一辆车通常由六头骡子拉着一路前行,但有时候也会配有八头,甚至十二头的骡子。你在很远处就能听到车队的铃声和车体发出的哐啷哐啷声,每头骡子的脖子上都挂着四个铃铛,铃声能刺激它们打起精神,不停地赶路。车身上覆盖着印有条纹的帆布,底下坐着妇女、孩童,还安放着全部的家当。骡车后面紧跟着由黑人或梅斯蒂索人33看管的牛群和羊群,他们一边扬起手中的皮鞭,一边发出“吽、吽”的叫唤声,有时他们骂骂咧咧地诅咒这该死的天气,有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玩笑,吵得不亦乐乎。每支队伍中都有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边上,他穿着法兰绒衬衣,带着遮阳的宽边草帽,肩上背着一把来复枪。

这些人是谁?他们就是拖家带口赶往遥远西部的拓荒者。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有时他们也能把目的地说个笼统大概。“我们这是要去堪萨斯,科罗拉多,内布拉斯加,”他们说,“或是去大草原。只要哪儿有地、有树、有水,我们就在哪里安家。”

旅途中的艰险已无须赘言。如果随时都能保持警惕,不让自己陷入印第安人的埋伏,那么二十来号全副武装的勇猛之士确实无须害怕上百号苏族人、波尼族人或休伦人。要是探明战利品少得可怜,又没有几张头皮好剥,印第安人也绝不会轻举妄动。另外,在这样一个烈日炎炎的日子,再加上深知白人有仇必报的脾气,即便是孤立无援的旅行车队,红皮肤的勇士们一般也不会随便招惹。但另一方面,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小偷小摸的机会,尤其是马匹和骡子,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偷到手。这就让草原车队不得不日夜严防死守,绝不让印第安神偷们趁机顺手牵羊。

当拓荒者打算在印第安部落附近定居,从此以草原为家,他们就更不会掉以轻心。印第安人的新邻居们声称,只要前者出现在以农场为圆心,某个指定距离为半径的范围之内,无论他确实图谋不轨还是在无意中误闯禁地,新邻居就会毫不迟疑地举起枪,像射杀一条狗一样地将他击毙。不过这种做法收效甚微,白人必须时刻准备着抗击印第安人的进攻、抢劫,甚至纵火,后者经常只是为了惹是生非而焚烧白人的粮食。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里屡见不鲜,因为越来越多的白人拓荒者罔顾政府的规定,不断地将原本划归为印第安人的土地占为己有。

然而,对于穿行大草原的旅人来说,最大危险还是来自在夏季频频发生的草原火灾。其中有些是印第安人的杰作,但还有许多却是因为旅行者没有及时熄灭篝火,或是因为太阳的烈焰隔空点燃了草堆而引发的。一经平原上的大风推波助澜,火焰蔓延的速度简直世上无敌。被当地人唤作“早熟禾”的干草丛一旦烧起来,其威力堪比硫磺。星星之火刚刚溅起一簇火焰,肆虐的火舌立即便以燎原之势吞噬成片的山蓟和柯罗辛,树脂横流的野草秆瞬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炬。只见它呼地一下蹿过了被烧得寸草不留的焦土,金光闪耀的火星噼里啪啦地在四下里炸开,眨眼工夫就化身成了滚滚火浪疯了似的咆哮着四处狂奔。它紧咬着妄想逃离这场无妄之灾的野兽穷追不舍,被热气烟雾熏得半死的动物们吐着舌头累倒在地上,而烈焰毫无怜悯之心,残忍地将它们一口吞噬,等片刻之后火焰呼啸而去,这些前一刻还在苟延残喘的逃难者转眼便成了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旅人有时会在夜间看到远处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红光,如同旭日东升时第一抹艳丽的绯色,毫无经验的他并没有赶紧在身旁点燃草堆烧出一圈防火带。若是他没有及时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而身边又没有那圈能救他一命的防火带,天可怜见的,那他也只有束手待毙了。就算大火没有要了他的命,他也无法逃脱烟雾、热气,还有缺氧的重重杀机。不过,简单的自救方法——就像刚才所说的把身边的易燃干草全部烧光——也并非万全之策,它没准会引起一场新的火灾,前赴后继地吞噬大片的土地。焚烧后的草原惨不忍睹,一眼望去全是灰烬,死寂如同厚重的帐幔悬于大地之上,在烈焰鞭笞下的焦土散发着巨大的热量,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股铺天盖地的热浪中自由地呼吸。

然而,毁灭一切的大火却又以独特的方式滋养着草原。当冬日雨水落尽,当湿润的大地换上春日的新装,原本焦黑的土地这时就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同车的游客经常指着告诉我某片宽阔的地带是去年夏天大火横行过的地方。那儿很好辨认,因为那片绿色更加苍劲深沉,那里的草丛更加茂盛葱郁,如果有人骑着马在草丛中经过,那你顶多只能看到骑士的脑袋和肩膀。

春日的草原美得就像一首诗。当冰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大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丰润饱满,干涸的河床中又开始汩汩地冒出潺潺的溪流,晶莹的水花四处流淌,所经之处便留下一洼浅浅的水塘。在你的眼前万物复苏,花蕾绽放,吐露芬芳。平原像是铺上了一匹望不到边的五彩锦缎。草丛中开满了明艳的花朵,她们就像一群快乐可爱的疯丫头一般你推我搡,憋足了劲争奇斗艳。无数种已知和未知的植物交汇成了名副其实的洪流,在春风的吹拂下翻滚着深浅不一的碧浪。空气中糅合着变幻莫测的芳香,一会儿是类似百合和天芥菜那甘美如蜜、闻之欲醉的香味,一会儿又变得分外地浓郁辛辣,过了不久,鼻端又飘来阵阵让人神清气爽的青草味儿,可不消片刻,馥郁的花香再次独领风骚。

在花草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方天地——动物世界。有时候,狭长的草丛中一阵晃动,突然,一头水牛猛地从那里钻了出来。也可能是一只美丽的羚羊,它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顶着一对精致秀丽的犄角,在草丛中惊鸿一瞥后又随即无影无踪了。土拨鼠,还有惹人讨厌的小个子囊地鼠,不停地在脚下窜来窜去。有时候,在一片矮矮的草丛中你会看到一只小兔子正鼓着眼睛,支棱着耳朵蹲坐在那里。它吓唬你似的冲你抽搐了一下胡须,紧接着掉头就跑,好像它有十足的把握你已经被它吓了一大跳,所以不必再浪费时间留在原地确认一下你惊慌失措的模样。最后,你还能听到响尾蛇游走于地面时尾巴甩出的声响,干巴巴、阴恻恻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听得人心里直发毛。它没有停下来,而是飞快地从你身边一溜而过,因为它很清楚,人类这个天敌杀起蛇来时那叫一个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就算在飞驰的列车上我们还是能瞅见土拨鼠在草原上安置的家。眼前就是它们的营地,一座座小土丘毗邻而建,小丘的顶端就是门洞,钻进去就能通往地表之下宽敞的洞穴。小不点居民在土丘之间来回窜个不停,一会儿相互扭打成一团,一会嬉闹游戏,一会儿又忙着收集青草和草根。还有一些土拨鼠就蹲坐在小土丘的入口处,一脸端庄持重地俯视着洞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女主人站在自家门廊前端详着一手辛苦打理的家。营地边上站着一列值勤的哨兵,仿佛是在庄严宣告:“我们的土地不容侵犯。”34总而言之,这里就同人类社会一样每个个体各司其职,安居乐业。

一路上我见到很多土拨鼠的营房,不过我总是会提醒旅行者靠近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因为就在几码之外几条黑乎乎、长溜溜的家伙正躺在阳光底下,偶尔懒洋洋地挪动一下身子。这里遍地都是响尾蛇,从表面上看,这些危险分子和小居民们似乎相处得相当融洽。不过经验丰富的草原百事通则告诉我,这些蛇经常吞食土拨鼠,而后者对这一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只好选择逆来顺受。响尾蛇与土拨鼠的相处方式也许就是白人布道者及他们所宣扬的上帝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的写照。

春天的草原是鸟儿们的乐园,它们不远万里从林区飞来,经常在长满柳丛的河岸边栖息驻留。有时候你会看到小小的灰色猫头鹰闭着眼睛端坐在树枝上,就像是被阳光晒眯了眼。它们以家鼠、田鼠和囊地鼠为食,因此深受拓荒者的喜爱。苍鹰、雀鹰和猎鹰在天空中展翅翱翔,它们低着头,眼睛紧盯着草原,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这一固定的姿势,仿佛正出神地欣赏着被太阳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看那自恋痴迷的模样似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不过比起猛禽,草原上更多的是鸣禽。清晨时分,整片草原上都回荡着啁啾啼啭,自学成才的小小音乐家们携手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它们之中最出色的歌唱家当属蓝嘲鸫,而人们更愿意把它叫做模仿鸟。这种小鸟可不同寻常。因为它们常被人豢养在笼中,所以我才有机会近距离一睹芳容。从体形上看,它长得有点像云雀,只是通体灰色,少了一身绚丽夺目的羽衣,而唯一显眼的地方就是在它的翅膀上长有一些独特的白色小斑点。不过它非凡的歌唱才华早已弥补了相貌平平的遗憾。蓝嘲鸫的歌声不仅悠扬悦耳,而且它们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它听到的所有声音。

只要边上有猫儿在喵喵叫,它就立刻张嘴凑热闹;听到狗吠,它就马上像只狗一样汪汪汪地喊开了嗓。这些还远远不足以展现它的天赋,若是被养在家中,小鸟还能学人说话。有一次,我去拜访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位农场主朋友,在他家门口,我看到门梁上悬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就关着一只蓝嘲鸫。于是,我站在鸟笼边自顾自地和它聊了起来。小家伙跳到一根低一些的栖枝上,歪着脖子从鸟笼的铁条中间探出了脑袋。然后它闭上一只乌黑闪亮的小眼睛,仿佛正在很认真地倾听我说话。过了一会儿,它好像听明白了,于是又跳到较高的小木棍上,张开了羽衣,而后有模有样地喃喃自语起来。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小鸟立即有样学样,就好像我刚才对它说了一个笑话,而它完全听懂了一样。它最自然本真的歌声有点像夜莺的啼叫,虽然不及后者那般清脆甜蜜。在草原上,蓝嘲鸫一刻也闲不住,它总是在草丛中飞来飞去,然后攀着一株山蓟来回摇晃,一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尽情歌唱,或者自得其乐地模仿着其他鸟儿的歌声和动物的鸣叫。

然而,好景不长,如此欢腾喧闹的草原风光转瞬即逝。等气温飙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的逃,躲的躲,大地归于静默,直到下一个春天才又重新迎来缤纷与喧哗。草原的秋季就和春日一样地美,但也一样地短暂,很快大地便被冬日的死寂紧紧围裹。那时,漫天雪花飞舞,草原上了无生气,只有风中沙沙作响的山蓟和一路向西轰鸣而去的火车才能打破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弥漫的寂静。

而南部各州的草原却是别样的风景。比如印第安人保留地的草原四季如春;德克萨斯南部的草原却总是酷热无比;内布拉斯加则四季分明,既有严冬,也有酷夏。

虽然辽阔的草原上目前人烟稀少,但它的未来却不可估量。富有开拓精神的美国人已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他们打算像阿根廷、巴拉圭和乌拉圭那样在草原上建起多如繁星的牧场。铁路公司甚至将车站附近的土地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了拓荒者,并且还提供了长达十多年偿付期的优惠政策。而对于铁路公司通行权之外的土地,拓荒者更是无需获准、无需偿付便可直接获得所有权。

3月11日(1876年),火车到达了位于内布拉斯加西部边境的大站悉尼站。每年中的几个时节,就会有好几万头往南迁徙的水牛声势浩大地经过这里,总有几头背运的水牛逃不过火车猎人的子弹,惨遭猎杀后它们的脑袋被挂在了悉尼火车站的墙壁上,成为了那里永久的装饰品。就在铁道的不远处栖息着大群的羚羊,透过列车窗户你就能欣赏到它们秀美的身影。这里同样是波尼族人的地盘,有时他们会到火车站用动物皮毛换取各种小商品。

草原的地势不断升高,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海拔几千英尺的高度,然而这个攀爬的过程对于乘客而言几乎是毫无感觉的。窗外的大地上覆盖着寒霜与冰雪,而车厢里却始终跳跃着温暖的炉火。看着窗外的景致,我们知道落基山脉就在眼前。

同一天晚上,我们来到了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交界的派恩布拉夫。一望无际的草原渐渐淡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层峦叠嶂。虽然现在列车行驶的海拔高度没有什么变化,但透过两边车窗就能看到白雪皑皑的山脉,形态各异的嶙峋怪石让人想起了莱茵河两岸的城堡遗迹。极目四望,到处都是一派荒无人烟、落寞岑寂的景象。车窗之外,我们又看到了羚羊和草原土拨鼠的身影。火车正驶向怀俄明州的夏延站,不过在到达之前,我们先穿过了长达一英里的防雪棚。那是一条盖有顶棚的长廊,建造的目的是为了避免铁道遭积雪掩埋。关于防雪棚的传闻轶事我听得可不算少,不过亲眼见识过之后,我却再次大失所望。没错,它们的长度倒是不同凡响,不过基本上都是由木板和椽子潦草搭建而成,顶棚上的漏洞多得像筛子一样。总之,其简陋程度就和多年前波兰农民所建的棚屋相当。虽然这些建筑对于防止积雪而言绰绰有余,但硬要称它们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当火车钻出了防雪棚,眼前顿时豁然开朗。黑山就巍然屹立在列车的右侧,这是许多人途径奥马哈和苏城后奔向的目的地。黑山有点像我们国家的塔特拉山35,它独立于其他山脉,自成一体。挺立在茫茫雪原中,头顶一方铅灰色的天空,黑山如同夜色一般阴郁、神秘、不祥。若不是山顶上永驻的那抹白雪,整座山早已湮没在山间常见的幽蓝雾霾中。而眼下,黑山则是一出由印第安人和白人共同领衔主演的恐怖片的背景36。

最后,我们来到了夏延。车站上的人群一个个口沸目赤,扼腕抵掌,狂热亢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们就在前一天淘金者和苏族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战,而前者在战役中一败涂地,其中八人被杀,另有十几二十人受伤。不仅如此,淘金者的马匹、武器和粮草被印第安人洗劫一空。看来,在补给从奥马哈、苏城千里迢迢抵达黑山之前,白人们不得不在饥饿困苦中艰难度日。虽然从夏延输送粮草最为便捷,但因为道路已被掐断,所以此法并不可行。

火车在夏延站停靠了一刻钟。开头几分钟我还全神贯注地听着众人讨论昨日那场战役,可不久,一头巨大的灰熊尸体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个家伙浑身上下布满了弹孔。就在火车靠站前,它冒冒失失地一径闯到了车站附近,把当地居民吓得不轻,于是前后左右同时举起了无数的来复枪,倒霉的灰熊就这样在乱枪之下死于非命。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脑袋足有一英尺宽,身量奇高,一般人的头顶只能够到它的肩膀。据说在夏延周边地区,这样的大熊不计其数。

夏延位于落基山脉中部,海拔6041英尺,约与罗姆尼卡峰的高度相当。37因为地势如此之高,经常遭遇大雪,故而铁路上的防雪棚几乎一眼望不到底。而像哈泽德、奥托、格拉尼特卡农和布福德这样的小站所处的位置海拔更高。最后,我们到了谢尔曼,也是整条线路中地势最高的地方,那里的海拔已经超过了9000英尺。眼前只见荒山野岭,杳无人迹。在一片狭小的不毛之地上只有一座压满积雪的孤零零的小屋。周遭空气稀薄,寒气逼人,虽然我们都身着皮毛外套,但依旧无法抵挡钻心刺骨的寒冷。这里一年四季都下着雪,遮天漫地的雪花在呼啸的寒风中不停地旋转、飞扬。大风刚刚吹走了岩石上的雪片,露出了光秃秃、黑漆漆的真面目,可不一会儿又重新被大雪遮住了面容。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人们如何能在这种只要待上片刻便会呼吸困难、耳鸣不断、唇色发白的苦寒之地上落地生根的。

3月12日,火车开始沿着山脉的西侧徐徐下行,地势的下降过程也同样非常缓慢,所以我们依旧行驶在数千英尺的高度。我们最后到了怀俄明州的西部边境。当天中午,我们跨过了附近河流的起源地——格林河。铁路两边林立着无数巨大的岩石,它们奇形怪状,千姿百态,为沿途的风景平添了一番趣味。有些像直插云霄的尖塔,有些又像四平八稳的金字塔,而远处的一块巨石似乎和一座城堡别无二致,一眼望去,你几乎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大自然的杰作,因为塔楼、角楼以及环绕四周的墙壁它都一应俱全,怎么看都应该是出自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须臾,眼前的景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岩石的个头一下子变得袖珍起来,它们一颗颗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又长又直的石墙。每一颗石头都排列得严丝合缝,鳞次栉比,整齐得就像是经过尺子圆规比划丈量一样。

最不同寻常的岩石造型出现在犹他州境内离厄科站不远的地方。这里被称为地狱之门和地狱之路,几座平行的天然岩壁形成了两条幽深的关隘。这里人迹罕至,鬼气森森,就连魔鬼本人也找不出另一处更加适合他居住的地方了。

等火车跨过格林河的另一条支流,我们来到了犹他州的奥格登市。盐湖和盐湖城离奥格登市不远,位于铁路主干道的支线上。摩门教的总部就设在盐湖城内。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到达车站前的几个小时,火车突然接到一份电报,说通往盐湖城的道路遭遇大雪封路,所以火车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进城。反正我早已决定要好好地逛逛盐湖城,所以即便迟个一天半夜也无关紧要。可是糟糕的消息却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据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在山区下得没完没了,接下去的几天里就连主干道也可能无法通行了。没办法,我只好放弃这次参观摩门教总部的大好机会,等到雪融路通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旧金山。不过我已打定主意,在回程中我一定要去盐湖城畅游一番,哪怕逗留短短几天也好。

不过事后看来,当时还不如在奥格登站下车。整整一天,火车走走停停,一步一歇,好不容易才挨到了下一站——托阿诺。要是往常,列车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站停靠三分钟后就会立即启程,继续赶路,可就在托阿诺又传来最新消息,说火车不能再继续往前开,因为前方有一段长达好几英里的铁轨被大雪掩埋,厚厚的积雪已经有好几码深。

“那我们怎么办?”同车的旅客问。

“很简单!我们折回奥格登,从那里去盐湖城。”

这可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于是我们跑去售票处询问下一班开往奥格登的火车什么时候发车。

“我们这儿没有专门去奥格登的列车,只有从旧金山开往纽约的火车会打这经过。”售票员这样告诉我们。

“旧金山的火车什么时候到站?”

“那就要看铁路什么时候通车了。”

一听这话,我们不免有些垂头丧气,这就意味着我们被困在了托阿诺,除了苦等老天开恩我们别无选择。托阿诺站简直就是个无聊透顶的地方,几块烂木板胡拼乱凑成五六座小棚屋,孤孤单单地杵在雪地里。一想到五光十色的加利福尼亚州就在眼前,而我们却不得不滞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这不得把我们给憋屈疯了呀!更糟糕的是,没人能告诉我们这种苦哈哈的日子要熬多久。“也许一个礼拜”,“大概两三天吧”,“没准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我们的询问换来的就是这些五花八门、前后矛盾的回答。

我们听说从旧金山方向开来了六辆机车,我们也亲眼看到另外有四辆从奥格登方向驶来,它们经过托阿诺继续艰难前行。这些火车头后面都装配着巨大结实的雪犁,它们的使命就是清除铁轨上的积雪。但是显而易见,刚被清理干净的铁轨很快又会被大雪覆盖。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滞留的第一天我们练了四小时射击。等到夜幕降临,我们端着从托阿诺当地居民那里借来的来复枪准备去附近的山中一试身手,据说那里经常有熊出没。那天深夜我们空手而归,别说熊,就连熊的行踪都没发现。狩猎团队的成员个个冻得发抖,累到虚脱,有好几次我们脚底打滑,一头栽进没过脖子的雪堆里。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和卧铺车厢里的乘客相互熟稔起来,其中有几个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当人们在一个车厢里生活起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想从头到尾互不理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车厢里有几位女士始终没人搭理,要知道她们中年纪最轻的也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美国人已经开始为打持久战做准备了,就好像我们会永远留在这个破烂小站上似的。而所有迹象都在显示这次滞留可能真会耗上些时日。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了,每个晚上临睡前我们都会想:“也许明天醒来我们就已经在内华达州境内了。”可是每天早晨两眼一睁开,我们都会无比郁闷地发现火车依旧趴在托阿诺。

车厢里的旅客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我们总是结伴去餐室用餐,夜里一起窝在车厢里品茶,然后我们一首接一首齐声高唱美国的爱国歌曲,特别是那首《进军佐治亚》基本上成了每晚的必唱曲目。一口气唱到夜里十一点,黑人侍从查尔斯就进来帮我们铺床,然后我们便各自上床休息。

白天,我们也有保留节目。早上进行射击比赛,奖品是女士颁发的一枚橙子。第二天,我就赢得了奖品。射击比赛结束后,我们会绕着长长的列车散会儿步,接着就开始进行女子铁轨行走锦标赛。哪位女士要是能在铁轨上保持平衡的时间最长,行走的距离最远,那么她就能获得由绅士献上的奖品:一枚橙子。你们真该看看参赛的淑女们将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间,暗自较劲的模样,她们往往还没走几步就从铁轨上跌了下来。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我们终于等来了好消息:火车将在当晚重新启程。大家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在火车餐室里举办了一次堪称豪华的烧烤晚宴。那天夜里,我们怀揣着美好的憧憬酣然入睡。等到次日清晨睁开眼睛,我们发现自己……仍然停在托阿诺。

这一次,我们都有些萎靡不振了,因为我们面临着一个新的危机:托阿诺的食物供给马上就会断档。目前尚有为数不少的饼干、糖、咖啡、茶和加州苹果,但是肉已经成为了稀缺物品。最让人头疼的是已经不可能从奥格登调运食品,因为通往奥格登的路线也已遭大雪封路。所幸的是就在当晚,车上又收到一封电报,据可靠消息称搭载雪犁的机车已经扫清了道路,它们马上就会抵达托阿诺。

这辈子我都忘不了机车到达时的情景。暮色笼罩大地,只有雪光冲淡了些许黑暗。突然,远处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不消一会儿,它们便冲过了薄暮闯入我们的视野。事实上,来的是一长串机车。为首的机车装载着巨大无比的雪犁,它通体雪白,盖着厚厚的雪花,一看就是劳苦功高的大功臣。它们由远及近,这一路上机车的铃铛声、引擎的咆哮声不绝于耳,烟囱里不时地喷出一团团烟雾,其中夹杂着一丛丛四溅的火星。这些黑色的庞然大物像在为自己成功挺进站头大声庆贺着,各种各样的喧嚣嘈杂就是它们历经一场苦战,终于获得阶段性胜利时所迸发而出的欢呼。虽然所有的机车都已累得气喘吁吁,但它们依然斗志昂扬,从自身体内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让它们心潮澎湃,陶醉不已。它们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而欢呼的声响更加深了这种错觉。它们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能量,仰天喷发的浓烟很快融入夜色中。这组由机车组成的黑色列队恍若昼伏夜出的巨型幽灵,它们就这样与我们擦身而过,只留下机械部件的摩擦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叮呤当啷的铃声在远处隐约回荡。

接着,车厢颤抖起来,车厢之间相互轻微碰撞,不一会儿,整辆车开始慢慢往前移动。一天一夜之后,我们来到了内华达州。

如果古斯塔夫·多雷生在美国,那么他肯定会把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当做他描绘地狱的蓝本。38满地的黑色岩石像一座座寸草不生的山丘,再也没有什么比眼前的萧索荒凉更教人心生愁闷、郁郁不乐了。我觉得这里就是月球表面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死地,所有的一切都不带一丝一毫的生气。你看不到哪怕是一点点绿色的植被,也没有一只半个飞禽走兽经过的踪迹。岩石就像墓碑,整个平原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大地如同遭受了恶魔诅咒一般陷入了无尽的昏睡中。这种触目皆是的倦怠感更加重了盘踞在你心头的苦闷,很快,你也觉得自己将沉沉睡去。

甚至于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地名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横卧在列车右侧的山脉叫战之山。而整片平原在若干年前就成为了白人与印第安人交火的战场,每一个角落都刻有一段悲伤惨痛的回忆。“这里曾有一支拓荒者的车队惨遭屠杀,”熟悉周边情况的旅客会这样告诉你。远处的某处洞穴中曾有两百多个印第安人在一场大火中死去。这又是什么?一个围着黑色栅栏的墓地,十字架上刻着“詹妮……”。

这个不幸的女孩到底是谁?数年前,那时铁路还没有修建,有一队旅人的车队被大雪围困在此处。所有人都陷入绝望,妇孺罹患斑疹伤寒,饥饿威胁着所有人的生命。只有詹妮不曾放弃,她在帐篷间来回奔忙,照顾安慰着虚弱的病人。夜里,她小心看管着篝火,白天她在雪地中挖掘苔藓,煮熟了给大伙儿果腹。她就像是旅队的守护天使一样悉心照料着每个旅人。然而,日夜操劳的她终于不堪重负病倒了,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就在詹妮去世的同一天,另一支旅队途经此处,在他们的帮助下旅人们逐渐康复了。感念不已的人们为这个善良的女孩修建了坟冢,在坟头立起了十字架。今天,这座十字架边上开通了铁路,透过车窗就能看到上面的铭文。这天中午我们的列车经过了詹妮的墓地,我们也因此知道了关于她的故事。

我们在晚上抵达内华达州西部边境的大盐湖。因为靠近湖岸的土地中含有大量的盐碱,几乎没有植物能在那里存活生长。当地的景致和我们先前沿途所看到的几乎没什么两样,眼前半明半晦的湖面如同一潭死水,没有波澜,不见涟漪,也像是受到诅咒陷入沉睡中一样。这里的冬天同样漫长寒冷。平原上还残留着一大片去冬落下的积雪,远处的群山之巅佩戴着雪白的冠冕。狂野的寒风锐不可当,它肆无忌惮地冲进车厢,在有限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油灯的火焰飘忽不定,强大的气流已把它折磨得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我走到车厢门口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敌不过凌厉的风刀霜剑,于是很快便带着一身透骨的寒气铩羽而归。如果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一般苦寒,我问自己为什么还要这般披星戴月,日月兼程?难道就是为了一边被冻得呲牙咧嘴一边等着梦想幻灭吗?

这个念头久久挥之不去,于是我只好带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负累跌入梦乡。我梦见自己依旧被困在托阿诺,惊醒之后便再也无法在漫漫长夜中安然入睡。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绿色的窗帘,我穿上衣服走到车厢的前方。

那一刻,我有点恍惚自己是不是身处在梦境之中。内华达州境内如同但丁笔下地狱般的场景,连同寒冬以及把人吹得半死不活的狂风居然都……消失不见了。现在,我正置身于群山环抱、美丽芬芳的松树林中,周围处处洋溢着欢悦的景象,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玫瑰色的阳光下绽放着可爱的笑脸。和煦的春风轻柔地吹拂着脸庞,头顶上的天空蓝得耀眼,山间小溪潺潺,林中鸟儿歌唱。列车两旁的红土悬崖上开满了馥郁的鲜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总之,春天带着一股唤醒大地的活泼劲儿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她轻歌曼舞的倩影。终于,我们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

火车顺着内华达山脉陡峭的斜坡朝山下一路疾驶,很快,所有醒着的人们都拥到了连接车厢的露天台板上,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人与自然两两相望,彼此之间尽展欢颜。沿途的风光越来越让人心醉。绚烂多彩的世界几乎扑面而来,我的眼前从未同时出现过如此缤纷瑰丽的色彩,而各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又是如此赏心悦目,相得益彰。湛蓝的天空,墨绿的森林,青翠的山谷,赭红的崖壁,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所有的颜色融合成了一束闪亮跃动的彩虹。在险峻的峡谷深处,你能听到汩汩的山泉正在欢腾奔流,淘洗金子用的木质流槽在树林里足足绵延了一英里长,成群的华人拖着又黑又长的辫子正举着铁铲把混有金子的沙土装进流槽。藏身于山谷树林的白色农舍在绿荫中若隐若现。几头牛羊在山坡上四处游荡,悠然自得地在花丛中享用着丰足的青草,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幅山水画那般写意、酣畅。偶尔,你会看到有人策马扬鞭而来,他坐在高高的马鞍上,鞍桥上挂着套索,一晃眼工夫,他又沿着曲折的林间小径消失在树林深处了。

随着地势不断下降,火车所经之处的乡村景色也变得越发迷人,而独特的热带风光也逐渐地掀开了朦胧的面纱。铁道附近的几栋小屋前,成片的仙人掌和树木已经开满了花朵,各种不知其名的藤蔓植物与铁轨纠缠不清,有些索性攀上了流槽,以至于后者完全被覆盖在了大片的绿色底下。终于,群山淡出了视野,眼前出现了一片长满参天橡树的草场。有些草地被水塘淹没,而有些地方却被疯长的罂粟花占领,让你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青草地。水面上游弋着野鸭、短颈水鸭和鸊?。我还亲眼看到当火车呼啸而至时,田野里的一群小兔子被惊得四处逃散,有几只躲进了草丛中,可是高高支棱着的耳朵和长长的触须却暴露了它们的藏身之处。色彩斑斓的小鸟在林间轻盈地跳跃、舞蹈,它们抖落的欢歌笑语在风中久久不散。

上午十一时我们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州府萨克拉门托。站台上等候着大批的人群,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想看一看刚从冰天雪地中逃出生天的火车究竟长成什么样。那里还蜂拥着许多鼻梁扁平的华人,他们脑袋后面垂着一根扎着黑色绸带的辫子,长得几乎拖到了地上。我走出车厢,好奇地打量他们。见我一脸诧异的表情他们都笑了起来,仿佛由此认定了我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外国乡巴佬。在站头停了十五分钟后,我们再度启程。

火车沿着富含金沙的萨克拉门托河岸行驶了几分钟。萨克拉门托河与奔泻而下的山泉会合后朝着河岸和离岸不远的小屋凶猛地抛甩着红色的浪头。可不一会儿,河流便消失了。沿途的乡村中人烟渐织,每隔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座农舍,农田也越来越密集。要不是因为炙热的阳光和满眼的热带植物,你几乎会以为火车正行驶在萨克森或比利时的乡间。

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翻滚着的碧蓝的海浪。我原本以为那一定就是太平洋,但其实那只是旧金山和城郊奥克兰所在的海湾。火车并没有在奥克兰停靠,反而一鼓作气越开越快。你们肯定能想象当我看到火车两边海潮翻涌、野鸭游弋、海鸥飞翔时有多么惊讶。虽然列车看似在大海上行驶,可实际上我们正在长达两英里的木质架桥上急速飞奔,站在露天台板上我甚至一眼望不到架桥的尽头。我必须承认这种旅行方式实在太过美国化,特别是当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这样继续往前跑多久。架桥的终端其实设在海湾的中央,在那里火车停了下来,而我们的旅程也就此到达了终点。下车后,我们得登上渡船才能穿过另一半的海湾,而位于对面海岸的旧金山已透过海面的薄雾隐隐地露出了它曼妙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