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兼追踪者黑人马克斯猛然停住吉普车,没熄火的引擎还啵啵啵地空转着,他跳到湿地,蹲在地上仔细端详,他摸了摸软泥上的印迹,伸出舌头尝了尝,若有所思看着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它们走过这里,昨天晚上……”
“什么?”我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黑人马克斯,同时也是我们的导游兼守护者,出游时还得兼任野地里的侍者和调酒师,他抬起头,眼睛陡然亮起来,咧开嘴笑着,开心地说:“狮子,我们想找的狮子。它们昨晚走过这里,应该还没有走远,足迹还是热的。”
“They?”我想确定一下他的意思。
“是呀,它们。有两只,都是母狮子,有一只怀了三个月的身孕。”马克斯轻描淡写地回答,一面回到车上,重新发动引擎,吉普车再度沸腾咆哮起来,喷喷喷冒着烟走进水中,此刻奥卡万戈沼泽(Okavango Delta)正值高水期,水量充沛,草原上到处是水乡泽国的模样。
狮子?我的汗毛竖立起来,精神跟着感到振奋,但也不由得有点困惑,他怎么能够知道狮子昨天晚上经过这里?也许这不难,茨瓦纳人(Tswana)马克斯就是一位非洲草原里的追踪者(tracker),追踪者传统上本来就是通过蛛丝马迹判断猎物踪迹的猎人。但是,他怎么能够从水边半个模糊的足迹看出那是两只母狮子,其中还有一只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时天色才刚刚发亮,远方天空的颜色还是暗蓝透着橘光,非洲草原上兀立的几棵树像是黑色剪影一般。我们四点半就被叫醒,漱洗完毕后,摸黑在营地里胡乱吃一点面包和咖啡,昏沉沉地上了吉普车。此时霜露料峭,寒意逼人,司机兼追踪者马克斯要我们都穿上套头的保暖蓬丘[1],然后车子就出发了。
吉普车颠簸走过一段红泥土路,就驶入了水中,泼剌声惊动一群又一群的驴羚(Lechwe),纷纷从长草丛中跃出,姿态优雅地逃逸,像一群在舞台上跃起的芭蕾舞者,沼泽地的水光反映出它们的倒影,金褐色的皮毛闪闪发亮,屁股上两条显著的黑线让它们像是在饭店里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天空有数不清的各色鸟类在飞行,一副交通繁忙的模样,偶尔会看见一只鱼狗翠鸟(Pied Kingfisher)停在空中快速拍动着双翼,紧接着轰炸机似的俯冲而下,叼起水中一只鱼再飞起,溅起四散的水花。
这个眼前的美丽景象有点像是在观赏“新艺综合体,彩色大银幕”电影一样,梦幻不真实。出门前我特地买了《非洲南部野生动物》和《非洲南部鸟类》两本英文书带在身上,但其实我并不相信自己未经训练的眼睛能认出什么鸟类。可是来到南部非洲博茨瓦纳(Botswana)奥卡万戈沼泽才两天,我发现自己肉眼能辨认的鸟类已有数十种,原因之一是它们真的离你很近,像鱼狗翠鸟捕鱼的动作就常常发生在我们的独木舟旁边;第二个原因是它们的数量真的太多了,每一种鸟你不是见到它一次,而是一天要看见两百次,特别是非洲水雉(African Jacana)和黑枕麦鸡(Blacksmith Plover)每天都在你触手可及之处,你再迟钝也都熟识了……
吉普车继续在长草丛中前进,马克斯像是喃喃自语:“应该还没有走远,应该没有走太远,它们应该饿了。”
一个转弯处,我们就看见它们了。就在路边前方五米,一块巨岩之下,两只壮硕无朋的母狮子威风凛凛站在那里,眼睛看着草原的前方。我屏住呼吸,吉普车轻轻地停下来,马克斯用两根手指先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狮子,那是要我们注意看的意思。
母狮子比想象中还要更强壮,它的胸肌隆隆鼓起,腿部更是粗若梁柱,庄严肃穆,不怒自威,微风轻拂过脸庞,它们脸上的短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它们直挺挺地站在高处,一动也不动眺望着远方草原里成群的驴羚,即使它们眼角的余光已经瞥了我们一眼,仍然像石像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的无动于衷。车上的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开口了:“它们在干吗?”
“它们在打猎。”马克斯用手捂着嘴低声说。
远方的驴羚几十只成群低头吃草,一派宁静安详的画面。不只是狮子凝视的正前方有一群驴羚在草地上徜徉,两只狮子的后方也有另一群更靠近的驴羚在安静地吃草,看着食物目不转睛的两只狮子对身后这一群猎物却丝毫不感兴趣。我们看着追踪者马克斯,这位聪明的博茨瓦纳大学毕业生立即意会我们的疑问,他指着上方的驴羚群,轻声说:“瞧,现在风往那里吹,狮子一行动,它们就知道;所以狮子只会站在下风处,正面前方那一群驴羚才是真正的猎物。”
两只狮子好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窸窣声,身子动了动,开始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朝低处的草丛走去。两只狮子一前一后行动,这时我才看清楚后面那一只母狮腹部低垂,的确是怀了身孕。追踪者马克斯发动吉普车,慢慢跟在狮子不远的后方,要让我们看清狮子的打猎行动。但狮子开始分道,一只往右,一只往左,远远地走入草丛,我们看见长草摇曳,偶尔还瞥见其中一只的头部,但慢慢地,两只狮子都没入草丛,我们就只能从长草摇动中,想象隐藏匍匐前进的狮子了。
我们再看即将大祸来临的那一群驴羚,只见它们没事人一样,仍然安静地低头吃草,偶有一两只驴羚警觉地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但仿佛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们则远眺着远方微微摇曳的草丛,两只伏行的狮子显然已经分抄两边,即将展开攻击,不禁屏住了气息。
远方的长草停止晃动,空气也似乎凝结了一阵子,突然间,右边远方的狮子高跳起来,猛力追逐,草丛激烈摇晃,惊起一群飞鸟,驴羚群受了惊吓,全部触电似的跳起来,四脚齐飞,弹簧腿蹬蹬蹬往左边逃散,但在远处的我们眼里,它们正冲向另一边等待的狮子的血口,果然,几秒钟之后,左边草丛激烈摇晃,狮子似乎是捕获猎物了。
原来右边负责冲散驴羚群的狮子放弃追逐,急急忙忙赶向左方;这时候,追踪者马克斯也立刻发动吉普车,大叫一声:“咱们走。”
车子加速前往左边的草丛,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又开口探问:“发生什么事了?”马克斯回答道:“你看到右边的狮子急忙冲向左边吗?那表示左边的狮子已经猎到了驴羚,它要赶快赶去,免得猎物被左边的狮子独享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赶到屠杀现场,两只狮子正在争夺一只年轻漂亮的驴羚,一只狮子咬住驴羚的喉咙,一只狮子则咬着驴羚的腿部,两只狮子都发出隆隆低吼声,仿佛立刻要打起来,而可怜的驴羚脖子流出一摊血,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两只狮子用牙齿和爪子紧咬并撕扯着那一只毛色光鲜的驴羚。可怜的它,两分钟前还在草原上左顾右盼、活蹦乱跳,此时却已紧闭双眼、死垂着头,任人摆布了。
狮子们撕咬抢夺,一面还从齿间发出嘶嘶作响的威吓声,想斥退另一只“狩猎的合伙人”。动物在“食物”面前是自私的,毫无谦让之类的“道义”可言;它们的合作,似乎并不出于“信赖”,而是出于“需要”。当其中一只狮子猎得“食物”之际,我多么惊讶于另一只狮子的反应,它立刻抛下追逐中的猎物,急急忙忙奔来,生怕猎获驴羚的母狮独吞了收获。动物学家常常提醒我们,不能以“人类的观点”想象动物的行为与动机,但这个提醒强人所难,你忍不住就是会冒出一些“人类观点”的偏见。
这时候裂帛似的声音响起,驴羚硬生生被两只狮子撕成了两半,原来扑杀驴羚的狮子夺得了头部和半边身子,赶来抢食的狮子则咬到了一条大腿和半个身躯。这下子,两只狮子各有所获,反倒不争吵了,它们别过头,背着对方“安静地”吃着早餐。但说它们“安静”好像也不太准确,因为当它们撕咬驴羚皮肉、大口进食的时候,不时发出牙齿啃啮骨头的摩擦声,那卡嗞卡嗞的声音听得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我们坐在改装过的“路虎”(Landrover)车上,距离用餐的狮子只有两三米,它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它们大块吃着新鲜驴羚肉时,鲜血也沾满它们的胡须和胸襟。虽然这样盯着人家用餐颇不礼貌,但我们千里迢迢来到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的沼泽地参加宿营“萨伐旅”(Safari),不就是来寻找“大猎物”(big game)的吗?只是我们不是猎人,手上没有点450来福枪,只有相机和傻瓜相机,我们是向往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蛮荒世界的旅客。
非洲也已经不是十九世纪那个探险家与狩猎人的乐园了,如今“蛮荒世界”都改名叫作“国家公园”,都是观光业的天下了。有的国家公园还继续提供打猎的执照,也有专业的旅游服务,观光客猎人由职业猎人带队,旅行社帮你申领执照,雇用追踪者、持枪者(gun bearer)和挑夫,你就被容许在国家公园里进行狩猎,屠杀猛兽。但也有一些国家公园完全不容许狩猎型的“萨伐旅”,我所来到的博茨瓦纳奥卡万戈沼泽就是完全不容许狩猎的国家公园,已经不猎杀野生动物的追踪者兼司机马克斯受过高等教育,他的话就显得颇有经济头脑:“发一张执照,收费五千美金,猎了狮子,狮子就没了,猎了花豹,花豹就没了;但如果我们留下狮子和花豹,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源源不绝地来看,看完了狮子和花豹都还在,收入也就源源不绝……”
这个概念几乎就是中文里头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暗合了今日政治正确的生态观点,而我们这些坐在越野车上的游客,就是非洲“源源不绝的收入”的一小部分来源。
虽然我是个嗜读多种非洲探险文学的书呆子,能细数十九世纪探险家的生平事迹如家珍,你给我一个非洲地名,我就会在脑中联想到蒙哥·帕克(Mango Park,1771——1806)、大卫·李文斯顿(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Richard Francis Burton,1821——1890)、亨利·莫顿·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等人的足迹,但天可怜见,我一直并未有能力实现日思夜想的非洲之旅,直到这一天在朋友的力邀之下才成行。
来到博茨瓦纳并不容易,就像末代探险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1910——2003)说的,现代旅行家面临的第一个旅行困难不是地理险阻,而是那个风云诡谲的“签证”。至少我的博茨瓦纳之旅,面对的正是没有道理可说的“签证”。
照理说,既然我代表的是非洲生态旅行“源源不绝的收入”,我的旅行应该受到欢迎,我的“观光签证”应该不难办才是。但是,不幸的,我不仅仅代表非洲观光收入。
首先,博茨瓦纳在台湾地区没有任何领事馆或“地下领事馆”存在,无从申办签证。旅行社帮忙查询之后说,可以前往香港的博茨瓦纳领事馆申请并安排面谈,但我得亲自跑一趟香港;我正巧有出差英国的机会,就探询可否在伦敦办理签证,然而伦敦办签证需要四个工作日,我又无法待那么长的时间。旅行社的朋友又说,理论上博茨瓦纳在北京领事馆接受台湾人用传真和信函方式办理签证,只是没有人真实办过。我上网查看,果然有此业务,就把数据复印传真寄去;到了官网所说的十日之后,却渺无音讯,打电话去无人应答,传真信函去更是无人回复。
到了启程前一周,我已经快要打退堂鼓,签证却一声不响寄来了。打开一看,那是一封准许我落地办理签证的领事信函,但领事馆丝毫不理会我的申请,径自批准我在首都哈博罗内(Gaborone)的机场办理签证,事实上我的行程是在毛恩(Maun)落地。我又开始北京、非洲两地打电话,希望能够更正那封信,不然我如何能确保我的签证在毛恩的机场会被接受?最后,来自非洲的旅行社打电话捎来消息,说已经和博茨瓦纳外交部打过招呼,毛恩机场的移民官员会得到消息,他们会有人特别为我办理相关事宜。虽然消息听起来不太具说服力,但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飞行路线也颇费周折,我们从香港经迪拜飞往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在那里转飞机到博茨瓦纳最大城毛恩(人口四万三千人),在毛恩入境后(如果我可以顺利得到签证),我们将继续乘坐四人座小飞机前往奥卡万戈沼泽地的营区,大概要用掉一天半的时间……
飞机降落毛恩机场时,机场看起来像是个乡下的小学操场,我们走进一间像小学教室一样的低矮建筑物,里面有两个木头柜台,应该就是过关的移民局了。移民官员都是穿着制服的女性,我走向其中一个柜台,拿出书信,开始解释我的处境。长得像模特儿的移民官员对着我咧开嘴笑:“所以,你就是那个人?”
我也不管她的意思是什么,昂然回答说:“对,我就是那个需要协助的人。”
女移民官啪的一声把柜台关起来,挥挥手说:“跟我来。”然后又回头跟我背后排队的旅客说:“这个柜台关了,你们走另一列。”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我带进了小房间……
关闭了柜台的移民局女官员微笑着带领我进入一个小房间,那显然是某位官员的办公室,文件数据散落在一张偌大的办公桌上,桌子后方有衣架,架上挂着一件西装上衣,桌前是一套沙发和矮茶几,茶几上同样堆满了公文和书报。领我进门的移民官小姐在茶几上清出一小块空地,丢给我几张表格,露出一大排洁白的牙齿,模特儿似的笑容:“你把这些申请表填一填,待会儿我们就来帮你们办理手续,别忘了,你们每人还要缴纳签证费二十五元美金,我们只收美金……”
表格一共有三份,内容彼此很相似,而且几乎是重复我本来申请观光签证时的内容,不外乎要你填写姓名、年龄、住址,又要你声明你不曾犯过重要罪行,再加上表明你的旅行计划,以及你如何支付你的旅行费用等。
我耐着性子把那些内容重复、相似的表格一遍一遍地填着,移民局官员则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她们清一色是女性,穿着卡其色的制服上装和墨绿色的长裙,大都面带笑容,吱吱喳喳讲着话,心情不错的样子。办公室的大门没有关,我可以看见其他游客纷纷离开海关,出境去了,从他们的行李来看,当中显然有些人的确是来打猎的,因为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枪支和扎营的器具行囊,也有特别的人来接应。
填完表格之后,我伸手拦住一位进出办公室的女移民官,她指示我前往另一个窗口交钱,再回来的时候,她走出去请来一位年纪较大、面貌依然姣好的女官员,这位主管坐下来细看我的护照,然后从抽屉里取出贴纸和印章,乒乒乓乓敲了几下,抬头又露出一大排白牙,不带口音的英文颇为悦耳:“这样就可以了,祝你在博茨瓦纳旅途愉快。”
走出海关,旅行社派了代表来接,他接过我们的行李,指示我们穿过另一扇门,再度回到小教室般的机场。虽然我们落地的毛恩城已是奥卡万戈沼泽的门户入口,但奥卡万戈沼泽冬天高水期的面积约为一万五千平方公里,快有半个台湾大,很难想象在沙漠的正中央有这么大面积的湿地。我们所要去的营区距离遥远,我们还得再搭乘一程小飞机,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才能到达。
飞机是四人座的小飞机,机龄都超过三十年了。出发前订机位时,旅行社严格限制我们行李的重量,并且要我们填写体重信息,以便确保飞机的总载重不会超过负荷。填写体重信息涉及“机密个人资讯”,填写起来赤裸透明,颇感尴尬,我们更怕申报体重之后体重又有变化,让别人以为我们“申报不实”。但所有营区、交通的预订都必须在几个月前完成,我们怎能保证体重不发生变化?
所幸这些尴尬场面都没发生,我们的体重和行李都顺利过磅通关,工作人员帮我们把行李塞进机腹下方,我们在停机坪和驾驶员打过招呼之后,径自爬上飞机坐好,小飞机就离地起飞了。
在这个非洲黑人的故乡里,飞机驾驶员倒都是白人。当然后来我们还发现,在观光旅行服务业里,重要的管理职务也多是由外地来的白人担任,本地的黑人即使受过高等教育,担任的也多是非管理职务,一种“更深层的”不公平显然还是继续存在。博茨瓦纳平均国民所得将近一万四千美元,比起“亚洲四小龙”并不逊色,已经是非洲“首善之地”,博茨瓦纳政府对教育的投资也极度关注,一般学子都能享有十年的基本免费教育,而能够进入大学就读的学生,像我们的司机兼追踪者黑人马克斯,大部分都能得到政府的资助,马克斯开着吉普车时就跟我说:“我们的政府是好的,它帮我们付大学的学费……”即使如此,他们的工作还是偏向“社会分工”的某一面,非洲人的“出头天”路途可能还是遥远的。
小飞机飞行高度不高,我们可以俯瞰整个大地,地上鲜少人踪,也见不到建筑或聚落、城市,看到的大部分就是地景地貌的素面原样。空荡荡、黄澄澄的土地上,远方偶有一棵树兀自伫立。或者飞经一条蜿蜒的河流,我们可以看见河岸两旁有绿地,依稀可见兽踪,大概是成群的野牛或羚羊之类的。河流旁边看见一条火车铁轨,这应该是文明痕迹了,铁轨旁又可见成排的电线杆,只是没有看见行驶的火车。
抵达沼泽地的营区已经是下午时分了,飞机在一块草坪上降落,等在草坪旁有一部改装过的巨大“路虎”,一位穿着卡其衣裤的高壮黑人笑容可掬走上来打招呼:“嗨,欢迎来到奥卡万戈三角洲,我的名字叫马克斯,这几天我会和你们在一起……”
马克斯帮我们放好行李,“路虎”启动,也哔哔啵啵接通无线电,他从对讲机中告诉对方已经接到客人,即将返回营区了。
非洲地景的基调是黄沙红土,即使有大片草原,草丛也是绿中带黄,和我们所来的温湿亚热带的翠绿景致很不相同。沼泽地是个国家公园保护区,尽可能保持原始面貌,并没有所谓的道路,大部分只是车子前次走过的路迹,但路迹也随时会被积水截断,沼泽处处是水,但改装过的“荒原路华”吉普车是霸道的路上巨兽,它根本不管有路没路、有水没水,一径直挺挺压着陆路或水路前进。车行草偃,和人身等高的长草随着它的前进向两边倒伏;走入水塘时,泼剌一声,泥水溅起,惊起水边的各种鸟类,吉普车也都无动于衷,这似乎不是对环境友善的模样……
无线电再度响起,马克斯对着无线电吱吱喳喳讲着话,我们正要行经一段木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人工之物”,过了木桥,映入眼帘是一片青葱翠碧的浓密树林。再一个转弯,我们进到树林里,才感觉到树林中有光影摇晃,原来已经到营区了。
原来这是一片沿着河流生长的茂密树林,营区就“挂在”树林当中,在树木高处,有一条木头便道依着树木建成,便道旁就是一间一间“树屋”形式的“营房”。正中央是营区的入口与“行政区”,行政办公区包含餐厅和酒吧,酒吧里坐了一些已经住在营区的客人,看起来也清一色是白种人。营区全部都是原木建成,结构巧妙地和树林结合在一起,从树林外头看,你还会误以为整个营区是“长”在树上面呢。
我们立即被领到自己的“营房”,但这可不是我童子军时期或年轻时候参加的搭帆布帐篷的素朴“露营”或“宿营”,这是当今观光事业的时尚发明,在最原始的丛林野地,用最天然的材料与营造工法,建造了最舒适、最奢华、最自我矛盾的营房……
如今非洲的“萨伐旅”行程都把住宿的地方叫作“营房”(Camp),每位旅客得到的房间则叫作“帐篷”(Tent),但这样低调谦逊的名称其实不足以形容我得到的奢侈经验。就拿我们刚刚被带进来的“帐篷”来说吧,它的确是由木头和帆布搭建而成的“临时性建筑”,但它有宽敞的卧房、透光的客厅、古董式的高脚浴缸,有抽水马桶、双人份的洗脸台,还有可以眺望星光的露天淋浴间;走出门外,是一大片面对潺潺流水的木板阳台,阳台上有躺椅和茶几,还有专供午寐的吊床。
室内设计与家具用品也不可小觑,虽然帐篷里的装潢和家具都被刻意做成自然粗犷的模样,大量用到未经打磨的原色木料以及卡其色的粗厚帆布,加上以非洲原住民梭织彩色粗布作为桌巾、床罩等装饰,洗脸台与盥洗调度品也刻意使用粗陶的大盆与瓶罐,加上藤制与草编的垃圾桶、洗衣桶与杂志架,共同描绘出一种丛林系的视觉美感。
唉,说起来我们的确身处矛盾之中。我们其实早已远离了探险年代,却大言不惭地继续“冒用”探险时代的名称,所以有“营房”、“帐篷”、“营火烤肉”之类的名词之雅;我们身处渺无人踪的蛮荒旷野,却还忍不住继续享受“文明”提供的舒适与娇养,像抽水马桶与供应热水的淋浴;但在舒适放松之余,又要处处用符号和色彩提醒我们的确是身在非洲野地的怀抱之中,绝不可错认。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抱怨,而是一种对“非洲旅行”的自惭形秽,更是对自己因为错过了时代(或者缺少冒险犯难的实践能力)而不得不采取的偷懒旅行方法,感到不好意思。但我也暗自庆幸,如果不是“恰好”错过了时代,我们怎么会有这种“舒适的萨伐旅”可以享受?
惭愧与内疚也只是一下下,很快地我就“适应”了“帐篷”和“营房”的舒适生活,甚至有能力起身到酒吧去喝酒了。酒吧当然也是一张巧妙挂在树上的大帐篷,开放式的空间里几张藤制的沙发和矮桌,尽头是一张圆木吧台,放眼望去近处是丛林,远方是草原,草原上还有几棵孤零零巨大的包芭树(Baobab,中文又称猢狲树或猴面包树),一派的非洲景致。酒吧里两位身穿卡其狩猎装的黑人正在服务,其中一位走过来对着我咧开血盆大口,用轻柔的声调说:“先生,您想喝点什么吗?”
我点了一杯琴汤尼(Gin Tonic)在手上,随意翻阅酒吧桌上的非洲画册,此时的七月本是非洲的隆冬,但下午的草原仍然热气蒸腾,犹如盛夏午后一般;树林中偶有微风吹来,枝摇叶动,加上手上冰酒的凉意,慵懒舒闲,颇有一种十九世纪帝国主义的享受情调。我其实正在等待傍晚活动的来临,因为中午酷热难耐,草原上的动物也全躲起来,“萨伐旅”的动物观赏活动也无从进行,所有的活动一律排在清晨和傍晚,午后时光大部分不是在帐篷里睡午觉,就是在酒吧里喝酒纳凉。
终于等到太阳偏西,略微减去烧炙威力,马克斯来呼叫我们,问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参加来到营地的第一场活动。第一场活动安排的是沼泽中的钓鱼,我们早都已经准备好了,营地旁边就是河流,两艘铁壳平底船停在木头栈桥之下,我们几个人随着马克斯上了船,马克斯把马达用力抽开,引擎啵啵啵响起来,船只就沿着河流往沼泽深处航去……
沼泽地让人有一种奇特的视野,你总是对下一个景观感到惊奇,可能是低角度的缘故,人在船中的视线常被满地遍生的芦苇或处处高起的蚁丘遮掩,你只能看见近处,无法预见下一个转折。小时候读《水浒传》,读到水汀交错、芦苇丛生的梁山水泊,追捕好汉的官兵们进入水泊时常常只见茫茫白水,但一个转弯,唉呀一声,芦苇深处驶出一叶小艇,船上有阮氏兄弟摇橹大声唱着歌,官兵们叫苦不迭,知道中了埋伏,但已逃之不及……小时候读书读到这里,对这样一片神奇的水塘简直向往不已,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水文与地貌?
终于有一次,我旅行来到美国南方的新奥尔良,不经意间行至密西西比河出海口的“开琴湿地”(Cajun wetlands),在路边电线杆上看见有“飞船出租”的招贴字样,想起电影上看过“飞船”(airboat)用大片风扇快速滑行于水面与草地的英姿,忍不住下车打电话探询,租船者和我约定隔日清晨在“下水处”(water landing)见面,到了下水处,只见一条污浊的小水沟,完全看不见沼泽在那里。没想到船一开出,才转了一个弯,视野豁然开朗,眼前出现大片苍茫的水泊,那正是一望无际的开琴湿地。有了这个经验,对《水浒传》里的梁山泊才真的明白了。
这次在非洲沙漠中的沼泽也是如此,刚在营地下水时,也看不出这条小河流能通到哪里,但当铁壳小船啪啪啪拍水前进,转了一个弯时,我们就看见开阔的沼泽湿地景象。船在水中行走,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我们几乎是穿越芦苇草丛前进,芦苇叶割着我们的脸庞,不时还要和蜘蛛网撞个满脸;水地里生意盎然,水中长着各种不知名的花草,水面上许多匆忙行走的水蜘蛛和贴着水面飞行的小虫子,则构成一副交通繁忙的模样。不远处有长脚水鸟踩着水中植物的浮叶行走,司机兼此刻的驾船者把手指一指,说:“African Jacana(非洲水雉)。”
我才刚忙着要记住水雉的特征与长相,马克斯又把手指向天空:“Saddle-billed Stork(鞍嘴鹳)。”抬头一看,一只有鲜艳带黑条纹的尖长红嘴、体型巨大的黑鸟在不远处的空中振翅飞行。正想发出赞叹之声,泼剌水响,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俯冲至船边的水中,咬了一条鱼又窜出水面,马克斯看也不看,就拿手往水里一指:“Pied Kingfisher(鱼狗翠鸟)。”
马克斯眼睛不眨一下就已经叫出了近二十种鸟类的名称,我简直手忙脚乱,连忙翻着我手上的图鉴,对照图片的影像与身旁的实体,想确定我听见的动物名字的正式拼法,但野生动物太丰富了,数量也太多,譬如天使般行走水面的非洲水雉,几乎三两步就有一只在你身旁,慢慢地,你发现不用着急,以它出现的频率看,你终究会认识它的……
但水路上也不时有一些惊喜,船走到一处水阔之处时,看似有漩涡,忽然水中有巨大泼剌声响,又听见嚯嚯嚯的巨大动物吼声,我们面面相觑,感到惊疑,马克斯把手往水中漩涡一指:“水里是河马。”
话才落下,哗啦一声巨响,水面升起三颗硕大无朋的头颅,三只长相滑稽、有着巨大鼻孔的河马同时现身,并且发出呼呼赫赫的喘气声,马克斯露齿微笑:“你瞧,它们正在声张领域权呢。”
但马克斯驾驶的铁壳船并不稍懈,继续啪啪啪啵啵啵拍水前进,抛下三只试图威吓侵入者的河马,兀自在那里喧嚣与愤怒地呼呼呼叫个不停。这时候,天上忙碌翻飞的是各种色彩缤纷的鸟类,水面上行色匆匆的则是各类生气勃勃的昆虫,交织成一个令人目不暇给、生机盎然的湿润热闹世界,好像有没有我们人类存在,一点也不妨碍世界的运行呢。
铁壳船啵啵啵穿过芦苇与长草,穿过蛛网与虫巢,转过一个弯,来到一洼平静的小水塘,水色混浊不清,看不出塘水是浅是深,四周被芦苇环绕着,形成了一片封闭的小天地。铁壳船这时减速慢了下来,引擎发出空空空的空转声,马克斯看起来心情愉悦,近乎欢呼地说:“哟嗬,我们到了,这就是我们要钓鱼的地方。”
说着就从船上拿出好几支钓竿来,分给我们一人一支。那是很简单而平凡的钓竿,长度几乎与人同高,前端细小柔软,漆成黑色,已经缠好了钓丝,钓丝前端有简单的钩子和小铅锤,和我小时候在溪边钓鱼的小鱼竿很相似,钩子上串着的并不是蚯蚓或其他饵料,而是颜色鲜艳的塑料假饵,看起来不像是钓得到鱼的样子。但大家是来度假偷闲的,谁在乎渔获呢?看着马克斯正专心向少年塞巴斯丁示范如何使用钓竿,我们也就跟着兴冲冲地投竿入水,认真地钓起鱼来了。
前五分钟在水里的竿子毫无动静,两位少年男女几乎要开始觉得无聊了。但我倒是注意到平静的水洼其实一点都不平静,如果细心观察,水面上、水面下、芦苇中,处处光影移动,到处都有生命踪迹;这还不包括抬头可以看见的群鸟飞扬,眺望即入眼帘的驴羚跳跃。更重要的是,“平静大地”其实充满了声音;草中有虫鸣和行动的沙沙声,天上和树上则有各种鸟禽啼叫,沼泽深处也有不知名的兽声呼噜,当我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就显得喧闹不已。
事实上,一直要等到夜晚我们在“营房帐篷”就寝之后,所有夜行性动物全部出笼,活蹦乱跳,就在我们帐篷外演出虫鸟鱼兽大合唱,吵得我们不得安宁,这时候我们才知道“生命的喧嚣”是怎么一回事。
但十几分钟后,鱼儿开始上钩了。少年塞巴斯丁是第一位竿下有动静的钓客,泼剌一声钓出水面来的,是一条比巴掌略大、颜色棕黑、形貌介乎鲤鱼与鲷鱼之间的湖鱼;后来我回营房查书,应该是丽鱼(Cichlids)的一种。欢声之余,大伙的兴致也高起来了,不一会儿,我的钓竿也有了动静,钓起来,和原先塞巴斯丁的收获是一样的鱼类;又没过多久,鱼儿纷纷上钩,此起彼落,都是同样的鱼种,只是大小略有差异。
钓着钓着,微微起了凉风,太阳也西斜了,原来的灼日蓝天逐渐变得彩霞半边,橘色天空把水中的芦苇、草原上的长草和孤树都衬托成红黑色的剪影,湖鱼咬饵咬得更活跃了,大概是因为温度下降,鱼儿都从底部游上来了,算一算,我们的水桶里大大小小快二十条鱼了。天快黑了,我们也该回营了,马克斯说我们得把鱼都放回水中去,少年塞巴斯丁第一个惨叫起来,说:“Why?”
“因为我们不吃它们,”马克斯耐着性子解释这“生态旅行”的原则,“我们让它们继续在水里生活,让沼泽保持沼泽原来的样子。我们营区里需要的鱼,我们再去跟渔民买……”
铁壳船再度啵啵啵拍水前进,穿过芦苇与长草,穿过蛛网与虫巢,芦苇中的蚊虫更密了,天空上的飞鸟也更繁忙了,我们在晚霞中驶回营区。到了小码头,营区里早有人来迎接,一位身穿卡其狩猎装的服务生站在码头,一面奉上冰凉的毛巾让我们擦脸,一面则端出一托盘的雪利酒,这是十足的大英帝国昔日的殖民情调了。
回帐篷休息片刻之后,晚餐的时间已经到了。服务生来敲门领路,我们一出帐篷,发现营区已经都点起油灯了,木头栈道上每隔几步就有一盏油灯,各家帐篷内也因为灯光显得人影憧憧,颇有丛林中的独特风情。
晚饭设在营火场之中,我们离开酒吧大帐篷,走进空地里用原木柱围起来的大营火场,只见中央熊熊燃起巨大的柴火,照得场中所有的人都红光满面。营火旁已经摆好了木桌和帆布椅,木桌上铺好了白色桌巾,餐盘酒杯一应俱全,营区里所有参加“萨伐旅”的旅客都到齐了。在这个“萨伐旅”营区,一共有十二个帐篷,也就是说住满时可以有二十四名旅客,但营区的工作人员却有六十七位,几乎将近三个人服务一位旅客,可见是人力密集型服务业。火光中,我可以看见大部分的旅客是中年以上的白种人;偶尔见到一两位黄面孔,则多是日本人或中国香港人,其他亚洲人参加“萨伐旅”大概还是不多的。
营区里的年轻经理笑容满面前来欢迎,一位晒得浑身通红的壮汉,穿着卡其短裤,头戴猎帽,人来自澳洲,名叫约翰。另一位开口大笑的胖子也来迎接,年龄较大,身兼经理与大厨,名叫韦恩,来自南非。两人都是白人,都爽朗健谈,带了一点童子军的气质。
晚餐从畅饮红白酒开始,离博茨瓦纳不远的南非正是知名的红白葡萄酒生产地,欧洲人传递酿酒技术于各界各处殖民地,南非历史最久,已经超过三百五十年,因而号称“最古老的新世界”,生产的酒物美价廉,沼泽营区里提供起酒类来也毫不吝啬,我们白天的活动不管在水上或在陆地上,马克斯在驾车、搜寻猎物之余,总不忘带一只冰桶,桶中放了不锈钢酒杯和冰镇得宜的白酒或气泡酒,让我们在树下或草地上可以停下来畅饮一杯。到了晚上,红酒似乎是杯中不空,几杯葡萄酒下肚之后,各桌的客人不再拘谨,纷纷转台搭讪聊天,大家满脸通红,既像是火光映照造成的,又像是酒酣耳热所致。加上交换起各种冒险事迹轶闻,有了酒精壮胆,吹起牛来更加理直气壮,故事也就加倍精彩刺激了。
约翰和韦恩都是“老丛林”了,生涯事业大都在各地丛林度过,带过各种营队及服务过各种旅行样态,一肚子惊奇的丛林故事,说来煞有介事。譬如说到丛林里最危险的动物,两人不约而同都说是大象,他们说大象“貌似忠良”,很多游客不知害怕,不小心就遭了毒手。大象力大无穷,像坦克一样,什么都可以踩平压平,特别是母象疑心有人要对幼象不利,抓起狂来万夫莫敌。象群狂奔时也是世上最危险的处境,加上大象以树为食,吃着吃着有时候就闯到营区里来,出事的机率最高;凶猛动物如花豹、狮子之类,反而鲜少靠近营区……
“它们力大无比,可以拆掉整个房子,就像挖土机一样……”约翰摇着头,赞叹似的说。
“No kidding?”桌上一位头发花白的白种资深美女拿着餐巾捂住了嘴,瞪大眼睛。
“是呀,有一次,”韦恩接着说,“早上我坐在办公室里,正要处理一些事情,我先是听到奇怪的声音,抬起头,一只大象正在窗户外张望,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没有特别警觉。过了一会儿,窗外看不见它的身影,我以为它走了。突然间,办公室激烈地摇动,门也砰砰砰地响,我在想,这什么鬼东西呀?”
我们全部听得目不转睛,营火熊熊烧着,映照得我们脸上全部红通通,韦恩红着脸喝了一大口酒,说:“我的办公室,你们知道的,就在那边树上,和现在一样的,但也不能说完全一样……”
到底怎样了,您就快说吧,韦恩。
“砰的一大声,我的门被撞开,其实就是整个撞破了,它,那只大象,把整个头从门口探进来,鼻子全力向前伸,几乎就要摸到我的桌子。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我办公室里并没有食物,只有桌上一杯咖啡,但它也许是想要拿我的笔,或者是想来应征工作什么的,一直把头往门里挤。我站起来大声咻它,吆喝它,还拿出我的手杖挥舞,想把它吓走,但它很坚持,继续往门里挤,整个屋子激烈摇动,还发出咿呀咿呀的怪声,我心想糟了,可是整个门口已经只剩它一张大脸,我根本无路可以出去……”
“然后呢?”资深白种美女快把餐巾捏碎了。
“然后当啷一声,门上的那一面墙整个垮下来,屋顶跟着陷下来,我的头上都是干草,我朝前冲,跳到办公室的地上,屁股着地,摔得动弹不得,但我就眼睁睁看着头上的办公室整个垮下来……”
“No kidding?”白种资深美女张大了嘴,继续娇声尖叫。
“没骗你。”韦恩面不改色,用叉子送了一块羊肉到口中。
“后来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韦恩耸耸肩,“我们重盖了办公室。”
“我是说你们怎么处置那头大象?”
“毁了我的办公室之后,它继续走到附近的树林吃树皮午餐,我只是跟它说,我们工作没缺,不能雇用它。”
“说真的,你们到底怎么处置它?你们射杀它吗?”
“不不不,它还好好的,今天下午不是还在酒吧附近啃树枝吗?”
“就是那只?不危险吗?”真的,下午酒吧喝酒时,大家都看见一只大象在旁边树林里安静地吃树枝,离我们才五米远,我们都看到它的眼白了,但它一副安详可爱的模样,还以为它是放大版的充填娃娃呢。
“就是它。”韦恩又叉了一块羊肉入口,“本营地头号危险动物。弄坏我的办公室不过是去年夏天的事……”
大家立刻觉得“萨伐旅”营地的生活更刺激有趣了,原来貌似忠良的“丛林破坏王”就在我们身边。整个晚餐都在约翰和韦恩的各种“丛林奇谈”中进行,大家也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有时候也误以为这些半真半假的惊险事迹好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突然间,约翰换了话题:“豪斯曼太太,您看见您的花豹了吗?”
长桌角落里一位安静的银发老太太羞赧地回答:“今天下午又找了它一回,还是没看见它的踪影……”
“您几时回去?”
“我后天就得走了……”老太太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
韦恩解释说,德国人豪斯曼老先生夫妇来到营地时,就说最大的心愿是想看到非洲最美丽的掠食动物花豹(Leopard)。营地里的经理和替他们开车的司机兼追踪者都说没问题,花豹是此地莫雷米动物保护区(Moremi Game Reserve)的常客,看见的机会很大,没想到豪斯曼老夫妇来了已经六天,什么野生动物都看了,就是没找到花豹。
但其实也不奇怪,我的书本上就说:“说来讽刺,非洲最寻常的大猫,同时也是最难看见……”(Ironically,Africa’s most common large cat is also the most difficult to spot.)
它说,虽然花豹的数量比狮子或猎豹(Cheetah)都还多,但性情上它更像猫,它低调而神秘,向来习惯隐秘、潜行,能适应各种环境(也因此可以躲藏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它不像狮子那么大摇大摆,也没那么容易被看见。所以说,豪斯曼夫妇没遇见花豹,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终于要开始我们的第一次“车巡猎物”(Game Drive)。四点半天还全黑,专属向导马克斯就提着灯来叫醒我们,匆匆漱洗完毕后,我们摸黑来到酒吧旁的营地餐厅,几位黑人厨娘已经为我们准备了面包、薯饼和咖啡,我们昏沉沉地胡乱吃了,就爬上吉普车出发了。
司机兼追踪者马克斯把车开出营地,天还仅仅微亮,远方天色黑色带橘黄,夜晚鸣啼的虫鸟声音还没停呢。吉普车颠簸驶入了沼泽地水中,惊动一票水鸟和一群金褐皮毛带条纹的驴羚,非洲草原的生物奇观就上演了。
草原上的野生动物,除了到处可见的驴羚,我们又遇见好几群藏身树丛的高角羚(Impala),也看到了成群的斑马,也目睹流线型身材的跳羚(Springbok),还有长相怪异的角马(Wildebeest,又称牛羚)……
但追踪者马克斯突然把车停下来,整个人站在驾驶座上,先把手放在眉头上远眺,然后又拿出望远镜,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又开口了:“What?What now?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马克斯一面把头转向左,又转向右,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花豹。应该是花豹,就在附近,地上有它的脚印;母的,还带了一只小花豹……”
我立刻想到那位可怜的德国老太太,来了几天都没看见花豹,现在花豹好像出现了,我们该不该通知她呢?
“小花豹在哪里?”塞巴斯丁继续追问。
“我看见了,就在那边那棵树上……”马克斯指向远方。
我们齐齐回转过头,只见远方一片树林,到底是哪一棵树?
***
“花豹,就在那边。”马克斯指着远方,口气坚定,但我们只看见一片密林和刚刚发白的天色,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马克斯也不啰嗦,坐下来发动吉普车,引擎再度呯呯呯咆哮起来,开入了长草之中。我们在草原上前进,远方的密林愈来愈近,渐渐地,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片林子,而是一棵一棵形状各异的树。
“看见了吗?花豹就在那一棵树上。”马克斯再次指向前方。
这一次,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终于,我们看见了,在一棵倾倒下来的矮树枯枝上,就在树尖末梢,赫然直挺挺站立着一只花色斑斓的豹子。
花豹的体型比想象中略小,也许是距离的缘故。但我们的吉普车继续噗噗噗前进,直开到它的身边,停在离它不到五米的地方。这时候,我们也看见了,在枯树底下,还有一只比家猫大不了多少的可爱小花豹,正在那里跳上跳下,所以站在树上的,的确是一只母亲花豹。
母花豹有着流线形跑车似的身材,站在树头上眺望远方,体型只比一只成年的黄金猎犬略胜一筹,不算太魁梧,但它相貌堂堂,颇有威仪。这只花豹听到我们吉普车的声响,看见我们目中无人地逼近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一点戒备之意,但仍然保持无动于衷的姿态,毕竟是食物链最上端的掠食猛兽,在丛林中的形象地位还是要维护的;只是它的另一个身份是母亲,这时它不免也要用眼角余光观察小朋友的动向,随时准备跳出来宣示它的保护地位。
但小花豹可是完全不管什么危险,兀自在草地里打滚,还天真无邪地来到吉普车的巨大车轮底下,上上下下磨蹭着轮胎,犹如小猫撒娇般磨蹭着它的主人……
我们看着威风凛凛的母花豹,孤傲地站立树头之上,取得一个制高点,睥睨着整片草原,一派王者气象;我们又看着草地上打滚的小花豹,不知人间世事的纯真,金黄色毛皮带着透黑花纹,闪闪发亮,一种纯粹的生命力。我们屏息看着眼前这两只美丽的动物,有点看得呆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母花豹一动也不动望着远方,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我只能看见远方空中盘旋的老鹰,以及草地上安静吃草的成群驴羚……
我们是幸运的,“五大”(Big Five)当中最难遇到的花豹,我们第一次巡回就看见了,而且一次看到一壮一小,我们不由得想起营地里运气欠佳的德国人豪斯曼老太太。但马克斯催促我们:“我们要走了,向花豹妈妈说再见吧,我们还有很多动物要寻找呢。”
车子慢慢驶离树林,走回到长草丛里,我们回头再看,那只花豹还孤零零站在树头,一动也不动。车子再走了几步,也许是灌木丛或是蚁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再回头探望时,只看见一棵棵一般模样的树,却再也看不到母花豹那兀自站立的身影了。
非洲草原上演的是一幕幕不休息的生物奇观,我们心里虽然还挂念着花豹,却又不禁被新来的奇观所吸引。譬如说,我们很快地就撞见一群上百只正在迁移的非洲水牛(African Buffalo),它们一只接一只紧紧相随,奔跑中地面发出雷鸣似的声响,水牛不分雌雄头上都有中分头似的巨大硬角,身上的黑色粗皮也像是生铁盔甲一般,它们的移动好似装甲部队移防,卷起阵阵沙尘……
我们正在赞叹水牛群移动的壮观场面,猛抬头,却发现六七只颜色艳丽的长颈鹿正歪着头、表情怪异地从上方打量着我们。我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这新来的奇观所吸引,成群的长颈鹿伸长脖子正在啮咬树梢的嫩叶,一面眼观八方,脚下也不住地移动,当它们奔跑时,我们的吉普车跟着前进,发现它们的速度绝对不下于行驶中的车辆……
到了野外休息的时间,马克斯为我们找到一块好地方,那是一片靠水的草地,并且有几棵大树遮阴。马克斯从吉普车后方搬出一个车用冰箱和一只野餐竹篮,从冰箱取出一瓶冰镇透凉的白酒和几支不锈钢酒杯,从竹篮中取吉士盘和小三明治,露出慧黠的笑容:“你们当中有谁要来一点冰透的白酒吗?”
透心沁凉的白酒?我们当然都需要。我们一人手持一杯白酒,悠闲站在水边,看着远方美景,这样的非洲时光着实令人难忘。
但是,神奇的是,在这个非洲沼泽里,即使你停下来不去寻找奇观,奇观还是前来找你。正当我们站在水边,喝酒聊天吃点心时,一洼水塘的对岸,此刻竟走来一群上百匹的斑马,优哉游哉地在水边吃起草来,这真叫我们喜出望外。我们到哪里才能见到这样的奇景?黑白相间的斑马在水边低头吃草,它们的倒影就映在水塘之中。如果世上有任何一种水草丰美的伊甸园景象,那一定是这样不可思议却又真实出现的画面。
清晨一趟“车巡猎物”(Game Drive),避开了正午的蒸腾热气,中午之前我们回到营地吃午饭、睡午觉。等到傍晚热气稍懈,我们再度乘上四轮驱动车,前往草原上观看“生物奇观”节目的现场演出。我们一直搜寻猎物,直至天色已黑,才依依不舍返回营地。回程时夜行动物已经开始出笼,黑压压的灌木丛里有多只眼光闪烁,有时候一个急转弯,一只呆立的跳羚和车灯骤然相遇,动物完全傻了,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忙逃走。有时候,我们听见树丛里低低的喘息声,马克斯用探照灯照射,若无其事地说:“啊,没事,只不过是一只斑点土狼(Spotted Hyena)……”
回到营地,进了酒吧,看到德国人豪斯曼老夫妇正笑得开怀,我们急忙问:“豪斯曼太太,您今天看到花豹了吗?”
少年塞巴斯丁更是急着说:“我们上午看见了,就在眼前五米,像这么近,还有一只小花豹。”他伸出手臂,比着一个距离。
不料这句话说出口,全场都哄笑起来。我们都迷糊了,我说:“怎么?到底是瞧见了,还是没瞧见?”
大伙儿笑得更开心了。等大家笑够了,脸红通通的澳洲人约翰才说:“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没看见,回来的时候豪斯曼太太还很失望,不料回到营地却发现不能回到他们营帐……”
“为什么?”
“因为一只花豹就坐在他们的营帐门口……”全场又大笑起来。
“No kidding?”轮到少年塞巴斯丁不敢置信了。
“真的,那只花豹大概是来找食物,它可能昨天晚上就来过了,我们早上还看见花豹的足迹,后来它就坐在豪斯曼太太营帐的门口,坐到刚才才走,他们根本进不了房……”
***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豪斯曼老夫妇满脸堆笑向大家告别,豪斯曼老太太更是带着腼腆的笑容,频频向大家致谢,好像看见花豹是大家共同的念力为她求来的,营区里的其他房客都向他们恭贺,也觉得无比开心,好像亲眼撞见花豹的就是自己一样,根本忘了花豹闯进营区是一种危险的征兆。
豪斯曼太太和她的先生应该是心愿得偿地离开沼泽地里的营区,结束他们在非洲荒野的度假时光,回到一成不变、可预测的文明世界去。但那只善解人意的花豹,最后一夜戏剧般悄然地出现在他们营房门口,那个令人又惊又喜的画面,应该让他们终身难忘吧?
负责照顾我们的马克斯为此感到神经紧张,连早上叫我们起床,他都要求我们不要自己行动,一定要等他来带我们去餐厅,这一小段高架在树上的木板路,在他眼中都不再安全,他说:“老天爷,花豹是会爬树的呀!”
他疑心那只坐在豪斯曼太太门口的花豹,和我们在草原上遇见的是同一只,他说:“因为它正在养护它的小花豹,只有当它找不到猎物当食物时,它才会跑到人类的营区来冒险……”
“总之,我们一定要更加小心。”马克斯下了结论。
但很奇怪的是,我们很难感觉到“丛林法则”的危险。也许是在这座舒适的营地里,我们被照顾得太好了,根本忘了我们身在荒野;或者也许是“花豹来访”这样温馨的结局,让我们有一种好莱坞编剧就站在我们背后的感觉,好莱坞怎么会让我们身陷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主角总会逢凶化吉,不是吗?
我们还是开开心心地摸黑吃了点早餐,天色未亮就再度出发,进行另一趟“猎物车巡”,这才是我们来到营地的第三天,好多动物都还没看见呢,譬如说,草原之王的狮子。
这时候,司机兼追踪者黑人马克斯猛然停住吉普车,引擎啵啵啵地空转着,他跳到湿地上摸摸软泥上的印迹,点点头说:“它们走过这里,昨天晚上……”紧接着他宣布了我们心目中的期待:“狮子,有两只,都是母狮子,有一只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我感到一阵子的热血沸腾,真的要看到驰骋荒野的狮子了吗?但我又感到无比困惑,马克斯,他怎么能够仅凭水边模糊的泥印就知道狮子昨天晚上经过这里?又怎么能够看出那是两只母狮子,其中还有一只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吉普车继续在长草丛中前进,蓦地一个转弯,我们就看见站在巨岩之下威风凛凛的两只狮子,没有错,两只母狮子,没有公狮那种蓬蓬头,而且有一只腹部下垂,看来是已有身孕……
狮子和昨天的花豹一样,眼角睥睨着我们,却面无表情,好像下定决心不要理会我们,它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两只狮子立即在我们面前演出一场充满心计与技巧的狩猎记,它们兵分两头,从草地的两边包抄一群吃草的驴羚。一只狮子从左边跳起威吓,被冲散了的驴羚向右边疾驰而去;另一只狮子却好整以暇等在那里,瞄准了一只失散的驴羚扑了上去,立刻咬住它的喉咙,而原来冲散羚群的狮子也匆匆赶往就擒的猎物……
马克斯发动车子加速赶到现场时,两只狮子正在争抢那只已经不再动弹的驴羚。狮子们撕咬抢夺,一只咬住驴羚的喉咙,另一只则咬住驴羚的腿部,一面还从齿间发出嘶嘶作响的威吓声。不一会儿,一声裂帛之音,可怜的驴羚被硬生生撕成两半,两只狮子各有所获,就背着身子各自专心地锯肉大嚼,还发出啮啃骨头的咯啦咯啦声,听起来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们屏住气息看着两只狮子就在我们车轮之下,两三米之外,它们偶尔飘过来一个眼神,似乎对我们这样盯着人家吃饭有点感到不耐烦,但大部分时候它们面无表情,只是专心撕咬着口中的肉块,无视于草原上的其他动静。而就在十米之外,刚才那群惊慌失散的驴羚似乎知道警报解除,也无视于狮子就在身旁,它们再次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低头吃草,重回一幅“安详宁静”的画面……
“安详宁静”?这个形容似乎与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并不相称,何况还有令人发毛的啃骨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有一部分似乎是来自草丛深处,我们往旁边张望,发现长草丛激烈摇晃,黑影闪现,草丛里的确另有兽踪出没。马克斯似乎看出我们的疑问,指着一处摇动的草丛,轻声说:“那是斑点土狼,它们在等狮子吃剩的肉屑和骨头。”
才说着,又有几只面貌丑陋的大鸟飘落,站在十米开外,虎视眈眈看着狮子口中的滴血肉块,马克斯又有了“教育”的机会,他双手一摊:“那些是白头秃鹰(White-headed vultures),也是来等剩菜的。”
这才是“宁静草原”的真相,宁静并非宁静,只是暂时的“均衡”。狮子已经捕获猎物,到下一次饥饿之前它不会(其实是“不需要”)再杀戮了。土狼、土狗和秃鹰这些腐肉食用者也配合这一次猎物的彻底清理,让每一次“杀戮”的“经济价值”充分发挥,食腐者清理不了的,还有食小啮微的蝼蚁;蝼蚁处理不了的,还有帮助腐化分解的细菌;最终的养分都来自土壤之中,长出茂林野草,又成了驴羚的食物;好像可以说,驴羚的“亡魂”滋养了驴羚;或者说,长草丛中的死亡诞生了后继绵绵不绝的生命……
我们是一群不宜讨论哲学题目的“萨伐旅”游客,草原上的杀戮只是一场又一场饶富教育意义的“动物奇观”,和“国家地理频道”没有两样……
这只是其中一趟清晨的“猎物车巡”,狮子捕杀猎物只是其中一项允诺我们的节目,我们还要继续多日奢华舒适的“萨伐旅”旅程,非洲大地还要继续给我们各种奇观和壮丽景色,黑人马克斯也还要继续担任我们的司机兼追踪者兼导游兼守护者兼野地里的侍者和调酒师,确保我们的美好经验,以便我们能够继续成为非洲“源源不绝的收入”来源的一小部分……
狮子吃饱之后,丢下仍有许多残肉的驴羚骨骸,躺在原地呼呼大睡,一只大胆的土狼偷偷溜过来衔走了一小块,秃鹰振翅急行,向前五六步,却还不敢靠近,熟睡的狮子仍然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但太阳已经高挂了,天气变得热不可耐,马克斯发动车子,一派悠闲地说:“狮子吃饱了睡着了,它可能要睡整个下午呢。不如我们也回去吃点东西,睡个午觉如何?”
引擎啵啵啵响起来,车子开动了,远方风吹草动,草丛里不晓得有多少生命戏剧正在上演呢。
[1] 蓬丘,Poncho,穗饰披巾,类似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