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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与读书》爆炸后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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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上打开报纸,映入眼帘的全部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照片,以及充满烟硝气息和灾难意味的头条标题:“巴厘岛三起恐怖爆炸,逾百人死亡。”或“恐怖人为爆炸,尸体枕藉,度假天堂沦为地狱……”

阅报震撼之余,却也叫我踌躇为难了,因为我刚刚约好朋友前往巴厘岛度假,几天后就要启程,旅馆也都订好了。我只好给旅馆发一封电邮:“你们那里还好吗?请你告诉我巴厘岛目前的情况,我是否应该取消行程?”

回信很快就来了,信上满纸哀怨:“如果您此刻要取消订房,我们是充分谅解的,毕竟现在巴厘岛的旅游业已经全部停顿,大家都失去了工作……只是依我看,巴厘岛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和正常作息,作乱的也就是那么一小撮可恶的家伙,绝大多数的巴厘岛人可都是善良平和的老百姓……”

旅馆经理的不平哀鸣,反而让我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对无辜的人落井下石似的。我阿Q地想,恐怖分子的炸弹既然已经引爆,同一地点此刻戒备森严,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吧?再说,平日我们旅行不是最怕旅行目的地游客如潮,到处人挤人令人游兴全消吗?现在,每一个国家都急着把游客运回家乡,巴厘岛不是正好安静悠闲吗?

我把这个想法和友人说了,最后耸耸肩:“反正假已经请了,不如还是照原订计划出游吧?”

关于旅行的事,朋友一向也听我的,他们说:“好哇,反正都已经跟公司请假请好了,行李也打包了。”

就这样,半是心软,半是没什么警戒心,我们就按原计划出发了。

出发前几个晚上,我们不断地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巴厘岛登巴萨机场的狼狈样,挤满了衣衫不整、等待撤离的各国落难者。回到桃园机场的台湾游客也被记者拦住采访,在镜头下心有余悸地谈及爆炸当时的恐怖景象,而且还有遍寻不着、生死未卜的同游友人……

也许是受这样的媒体气氛影响,我在机场遇见一位企业界的前辈,当他和蔼地询及去处,我尴尬地回答:“我们正要去巴厘岛旅行。”老前辈张开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不敢多解释,匆忙向他告辞,老前辈眼神怪异,想必有一些没说出的责备之语,或者内心已经对我下了某种结论,如果未来我有一件生意没能做成,我应该明白其中的缘故。

但上了飞机,这种忧心被误会的懊恼就消失了,因为机舱内宽敞舒适,每个人都至少可以占据两排座位。事实上,除了我们一行四人,空荡荡的飞机上仅有的尽是焦急返乡的印度尼西亚妇人(有些还带着小孩),再没有其他游客模样的乘客。

下到登巴萨机场,海关气氛紧张肃穆,荷枪实弹的军警走来走去,平日拥挤喧嚣的旅客不见了,大厅此刻显得稀稀落落。我们很快通过移民局和海关,走到出境厅外,强烈的太阳白光立刻照花了我们的眼睛,本来大厅外应该是各形各色大声拉客的行李小弟、出租车司机、自告奋勇的导游,以及旅馆的三七仔,但这一次他们叫得有气无力,大概是游客太少了,制造不出有利的混乱气氛。

我们未受任何拦阻地走出来,看到拿着我的名牌来接机的旅馆代表,旅馆代表同时也就是开车的司机兼提供接待的侍者,我们先得到一条冰透的毛巾擦脸,毛巾有着香茅的香味,然后又各得到一杯饮料,司机还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盘中还精心摆设了兰花和鸡蛋花。

“叫我华阳(Wayan)。”戴着传统头饰的司机笑容可掬地说。

“所以你是家中的老大啰?”我冒险一试,因为巴厘岛人习惯依照生育排序命名,Wayan是老大的名字,也可能是老五,因为名字总共只有四个,老五就轮回来“华阳”了。

司机华阳笑容更加灿烂了:“先生您识得巴厘人的名字?”

“刚从书中读来,三十分钟前得来的知识。”我坦白招供。

“我是老大没错,但我还有一个弟弟也叫华阳。”司机一面开车,一面谈兴大开。

“所以他是家中老五,Wayan Balik?”Wayan Balik是巴厘语“再一个华阳”的意思,我也开始卖弄起来。

司机华阳一面向我解释巴厘人命名规则,听起来比我从书中读到的还复杂,因为还要考虑其他家族和种姓的因素,我听得有点头昏脑涨了。只好转移话题:“爆炸案怎么样了?”

华阳的笑容立刻垮下来:“都走了,游客都走了,全没了。您看看,街上都是空的,店里头,旅馆里,都是空的。那些混蛋,一颗炸弹赶走了所有游客,大家都没饭吃了。”

他愈讲愈激动:“您看,他们说要炸帝国主义,但为什么连自己人也炸?死的更多是巴厘岛人呀!路人也死了,酒吧里工作的小弟也炸死了,我们村子里也死了两个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爆炸现场现在怎么样了?清理好了吗?”

“爆炸的地方围起来了,有军队看守着。但到处还是废墟和危楼,政府根本没有清理,我昨天经过库塔海滩那里,到处还冒着烟呢。”他发现自己义愤填膺,有点失态了,急忙恢复旅游业者的模样:“你们想去看吗?等办完住房之后,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

“我们再看看。”我也不确定去看一个灾难的现场是不是好主意,至少,参观“爆炸现场”很不像是度假时期应该从事的活动。

说着说着,车子一个转弯,位于仓古(Canggu)海边的旅馆就到了。

车子停在旅馆的门口,守在大门口的是古董石狮雕像,大门本身则是一条水中石阶的步道,并不显眼,走进门才看见宽广开阔的大厅,以及大厅中央一尊几乎有整层楼高的“迦楼罗”(Garuda)木雕,透露出优雅低调的美感……

这旅馆太美了,事实上,这也是我想来的理由。不多久前,我在杂志上无意中读到关于这家旅馆主人的故事。旅馆的拥有者是一位印度尼西亚华侨商人,家族世代是印度尼西亚著名的艺术收藏家。收藏太多已经无处可放,收藏家想到一个方法,与其让收藏品放在博物馆供人“瞻仰”,不如把它放在旅馆里供人“使用”,旅馆中包括建物[1]、桌床、用品,都是历来收藏的古董与艺术品,你实际上不是进入博物馆,而是生活在博物馆之中。这个概念,我一听就着迷了……

***

“博物馆精品旅馆”(boutique museum hotel)的概念听起来就颇令人着迷。在尚未预定旅馆之前,我已经从数据上读到旅馆里有两个独特的房间,特别有艺术收藏上的意义。有一间房间叫“勒迈耶别墅”(puri le mayeur villa),是因为纪念比利时画家阿德连·勒迈耶(Adrien Le Mayeur,1880——1958)而命名的;另有一间叫“沃尔特·史毕斯套房”(walter spies pavilion),则是因为德国画家沃尔特·史毕斯(Walter Spies,1895——1942)而命名的。

勒迈耶和史毕斯都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无意中落脚在巴厘岛的欧洲艺术家,他们旅行来到此地,被巴厘岛的夕阳海滩的自然之美或风土人情的人文之美牢牢吸引,当然也可能包含一场浪漫动人的异国恋情(像勒迈耶的例子),再也无法离开;而他们后来都在巴厘岛致力于绘画创作,影响了巴厘岛的当代绘画风格,形成了一个新观念的艺术社群,也影响了全世界对巴厘岛的认识。两位艺术家不但留下许多描绘巴厘岛风光的作品,改变了其他巴厘岛画家的创作走向,而他们的名字也从此与巴厘岛密不可分。

在这家博物馆旅馆里,两个以艺术家之名命名的房间并不只是对艺术家的纪念而已,它真实地搜集了艺术家生前的作品和日常用品来设计这些房间,譬如用艺术家原来住屋的门窗或床头板作为建筑的材料,室内陈设也摆出画家们生前使用的桌椅或文具。这种住房投宿结合了历史邂逅,无疑给旅客平添了许多浪漫的想象。在旅馆网页的介绍内容与梦幻照片的驱使召唤之下,我为自己和朋友订下这两个独一无二的房间;此刻我们已经抵达传说中的旅店,这两个梦幻房间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时候,和我多通电邮往来的法籍经理匆匆赶到大厅来接待我们:“啊,詹先生,我亲爱的朋友们,欢迎你们的光临,非常感谢你肯在这样困难的时刻来到我们的小旅馆……”

“是呀,我也很高兴我们还是来了,我等不及要看看你们那有名的房间和收藏品呢。”我兴冲冲地回话说。

但站在我面前的法籍经理猛搓着手,又搔搔他已经童山濯濯的头,欲言又止:“当然,当然,但让我先请你们喝杯茶。”

我们手边全是才下飞机的行李,一路飞机旅程,已经全身是汗,我和同伴们互望了一眼,光头的法籍经理眼神锐利,立刻出声说:“不要管那些行李,有人会照料它们,等一下你们直接进房间就好了,一切都会处理好的。你们先看看,想喝点什么?”

我们被殷勤地招呼在大厅的沙发坐下,看着饮品单,我突然想起下飞机时冰凉毛巾的香气,率先说:“我决定了,请给我来一杯香茅茶。”

“香茅茶?当然。”法籍经理露出了笑容。

其他同伴也都决定了他们的果汁或茶,我们在大厅边上的座位坐下来,大厅是挑高的建筑,有个名字叫“阿贡迎宾厅”(Wantilan Agung),四面都是通风的开放结构,面对着一整片翠绿艳红的热带植物花园,清风徐徐吹来,啜一口冰凉的香茅茶,真有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了。但是秃头的经理还是站在一旁皱着眉搓着手,我心里觉得有事,不知和前几天的爆炸案是否有关,忍不住开口问道:“有任何问题吗?”

法籍经理满脸愁容:“事情是这样的,您订的两间房间,有一间没有问题,但有一间有一点小小的麻烦……”

“什么麻烦?”我的口气变得有点尖锐了。

“有一对法国夫妇,他们就住在勒迈耶别墅里,事情发生后,他们走不了,没有飞机,然而,请您试着了解,他们是来度蜜月的,我不能赶他们离开他们的房间……”

“你可以早一点告诉我这件事,在我出发之前,我可以决定不来。”我的语言开始也无意保持礼貌了。

“Please try to understand,Mr. Jan,”法籍经理急着猛搓双手:“我们都以为他们昨天一定可以离开的,结果飞机还是没有位子,而航空公司保证明天一定会有位子……”

“但这真是太狡猾了,你告诉我旅馆客人都没有了,让我不好意思取消订房,现在你却告诉我你没有房间?”

“我向您致最真诚的道歉,密斯脱詹,”法籍经理急得满脸通红,“但我可以带您在旅馆里逛逛,您可以看见,全部都是空的,只除了一个房间,您甚至可以任意挑选您想要的房间,而您所预定的勒迈耶别墅,我也保证,明天一定会留给你们。”

“是吗?如果他们明天也上不了飞机?”

法籍经理的口气突然坚决起来:“那也一样,我会请他们搬到别的房间,勒迈耶别墅一定留给你们。”

我的同伴已经在背后拉我的袖子,他们似乎是不希望我这样咄咄逼人,以免坏了度假的心情,我只好把最后一句刻薄话吞下去,我本来是要说:“如果你明天可以把他们搬到别的房间,今天为什么不能?”但算了吧,人家是一对度蜜月的新人,被一场爆炸意外困在孤岛,也许经理的安排也是用心良苦吧?

我停下了话,法籍经理看我似乎是默认了他的安排,觉得机不可失,立刻直起身子:“詹先生,是不是现在让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我们一行人离开宽敞通风、摆满艺术品的大厅,走进后面的花园,花园里的热带植物长得艳丽饱满,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譬如艳红盛开的鸡冠花和青翠开展的芭蕉叶,简直浓妆艳抹得要滴出汁来。旅馆所有的房间就一栋栋独立散落在花园的各个角落,每栋都各有不同。

来到我预定的房间“沃尔特·史毕斯套房”,我的气已经全飘落爪哇国了,在一丛芭蕉树和高大遮阴的绿叶树(我叫不出名字)的后方,露出一扇蓝色的小门,小门之内是一个花草繁荣的小花园,穿过小花园的幽径才是进入房间的台阶,房间前方是个走廊,廊下有乘凉的卧榻和桌椅。

走进房间,入门处先看见客厅,有一张古董圆桌和四只座椅,再过去,是一张古董大书桌和一张像太师椅一样的古董椅,后方又有一张卧榻,铺着颜色典雅的坐垫,看来就是宜于睡午觉的地方。客厅右侧是卧房,古董眠床洁白的床单上铺满花瓣,还有一张蜡染织布作为装饰。

房间后方打开门,赫然还有一个小庭园,庭园中央是一方小小的游泳池,池底铺着蓝色瓷砖,映照得池水呈现出诱人的蓝绿色。池边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亭内是洗澡的浴室,浴缸竟然是用锡铁打造而成的大圆盆,已经放满了水,水上漂着大红和粉红的玫瑰花瓣……

“勒迈耶别墅”暂时是没有了,但我们仍然在行经花园曲径时看见它。

那真是出人意料的美丽,远比照片看起来更直接震撼,整栋别墅就盖在一塘莲花池的正中央,池塘上莲花盛开,有一条小桥领你前往房间。

别墅本身是木造建筑,巨大的屋顶则由稻草铺成,有一种古朴自然的美感。通往房间的木板小桥也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中央有一个巧妙的小弯曲,弯曲处则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法籍经理伸手指着桌子解释说:“你们可以在小桥上享用早餐,或者晚上来一场烛光晚餐,如果你们想要一个浪漫经验,我还可以为你们在桥上安排一场巴厘岛的传统舞蹈。”

“勒迈耶别墅”太美了,但此刻它却可望不可及,今天它还属于别人,明天我的朋友才有机会入住其中,如果旅馆经理说话算话的话。

法籍经理带我们来到一栋旅馆的别墅套房,它位于高处,爬一个楼梯才走进它的大门。进了房间,我们也顿时哑口无言,因为这个让我本来有点不情愿的替代品房间也是精致优雅、美不胜收;庭院里花木扶疏,一样有着游泳池和户外的淋浴间,浴室则在房间里面,一样有着锡铁打造的大浴缸。房内也有客厅,只是比较小,厅内有一张中国式的枣红色古董圆桌和圆凳,也有一张铺了坐垫的卧榻;厅旁是卧房,一张古董眠床摆设中央,床上用玫瑰花瓣铺成了一个心型图案。

法籍经理看我们对房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抱怨,似乎是松了一大口气,连忙示好说:“我请他们把行李送进来,并且给你们送茶过来,我们还有一个迎宾的肩颈按摩,你们先休息,喝杯茶,我等一下会请人来带你们去按摩。”说完就匆匆告退了。

行李很快就送进房间里,我坐在古董圆桌旁,从窗户正好看见另一位侍者头上绑着头巾,身穿印花布纱笼,把茶盘托在头顶上,不急不徐,悠闲地穿过小花园小径,进到我的房门,慢条斯理地将茶壶、茶杯一件件摆在桌上,轻声解释花草茶的来历与效用,随即点头微笑而去。

看着侍者的步调与微笑,我的心情变得很好了。爆炸的阴影和入住时的争执似乎已经远离了我们,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可以恣意享受巴厘岛原有的安详、清幽、神秘与和善的氛围与人情,仍然是很放松开心的度假状态。

悠闲地在房间内享受了花草茶后,我们被带到海滩旁的凉亭去按摩。凉亭有开放式的木柱和稻草屋顶,三边有蜡染印花布围住,按摩床则面对开放的一方,那是蔚蓝的大洋与白净的沙滩,躺在按摩床上,清风徐来交织着潮声起伏,口鼻之间尽是按摩精油的香气,糅合着幽微的海水味道,再加上轻声细语的按摩师正使劲调理你长期僵直的肌肉,我感觉到无比的舒适松弛,不久就昏昏欲睡了。

到了傍晚,同伴们一面在旅馆空无一人的大堂享受印度尼西亚甜点和咖啡,一面商量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大伙也有点想出外活动活动,但到哪里去才好呢?刚刚发生爆炸案的库塔海滩好像不是最好的选择,充满艺术气息的乌布离旅馆远了一点,也许应该第二天白天再去,大家觉得或许可以到附近的水明漾(Seminyak)的街市去走走。

旅馆派车把我们送到水明漾,下了车,我们立刻可以感觉到我们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街道上并无异状,只是安静而缺少逛街的行人,并不是没有人,因为店里头仍然坐着呆望我们的店员,路边更有一整排等待被招呼的出租车,司机们坐在路边树荫下休息,全部以惊奇近乎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们随意看了几家工艺店,但觉得气氛有点诡谲,索性也不进店面了,我们就沿着马路一径往南走去。水明漾与库塔一路相连,走不了多久,我们就走到了库塔的中心部。

库塔海滩本是我们来到巴厘岛刻意逃避的所在,原因也就是太嘈杂混乱,太多观光客,太少巴厘原味,摊贩推销拉客也颇恼人。但此刻却像个死城,店铺大都关了门,街上连行人也没有,有时候街角有一只猫蹿出屋子,看起来也像是很大的动静,让你吓了一跳。

我们走到库塔中心,先是看到焦黑的房屋残骸,然后就闻到橡胶燃烧过后的难闻气味,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了,爆炸现场还是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灾后景象。一个街角区域的房屋都倒塌了,焦黑的残余水泥墙裸露出内里扭曲的钢筋,灾区中央地上掀起一个大洞,连水泥块和柏油路面都翻开了,可见爆炸当时的威力。爆炸现场仅只草草用黄色胶带围起一个大范围,圈中有几张行军帆布椅,有几位荷枪实弹的草绿制服军人坐在椅上四处张望,还有一种紧张的气氛。

天色此时慢慢暗淡了,远方已经彩霞满天,鲜血般红色的天空,配上爆炸过后废墟般的断壁残垣,加上周围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偶尔冒出一位老太婆,布满皱纹的脸孔也挂着沉默的愁容,一幅末世地狱的景象。这让我们看了也有点心里毛毛的,急急想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街角一个转弯处,一个本来热闹非凡的商场,此刻铁门紧锁,看来没有任何营业的迹象。但在商场的旁边,赫然看见一排等待客人的车辆,所有的司机都坐在阶梯上,不发一语,各形各色的汽车则排列一旁,没有人开灯,犹如黑暗中一队鬼魅。我先是被吓了一跳,旋即想到我们也需要代步车辆,我走上前去和第一辆汽车的司机交涉。

“你们要去哪里?先生。”黝黑脸孔阴沉地问,仿佛没有一丝热情。

“我们想去金巴兰海边,就是那条有一整街海鲜餐厅的地方。”

司机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五万卢比。”

那当然是相当膨风[2]的价格,也是观光地的一般习惯,我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还个价:“啊,太贵了,我给你两万。”

我本来预期他会激动地指天画地,告诉我“最好的价格”不可能低于三万五,但是奇怪的,这些常态并未发生,司机满面愁容地点点头:“走吧,我也不可能有其他客人了。”

其他坐在夜色中的司机也无人起身搭腔或出来看热闹,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有一两根香烟的微弱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灭。

前往金巴兰的路上无比安静,两旁的道路也少有民宅点灯,看起来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从前来到巴厘岛总觉得每一条田埂都会走出头上顶着竹篮的妇人,现在也通通不见了……

***

来到金巴兰海滩的所在,车子在一个僻静处停了下来,愁容满面的司机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说:“先生,您的金巴兰到了,您要我在这里等您吗?”

我没有看见书中所说的人声鼎沸的“海鲜街”景观,倒是听到田里传来阵阵的蛙叫,仿佛是到了一个农庄的外围,我忍不住问:“这里是金巴兰吗?人们来吃海鲜的地方?”

司机指着前方:“那里就是。”

我向前望,果然有一条有着灯光的弯曲道路。但司机又说话了:“先生,您看,到处都没有人,您回去会叫不到车的,您要我等吗?”

我挥挥手,摇着头:“不用了,你等着我们反而坐不安心,我不知道我们要待多久,你先去找生意吧,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愁容司机顺从地点点头,径自把车开走了。

我们沿着小路走进去,果然灯光处是一家一家的海鲜餐厅,店面的正面很窄,昏黄灯光下是铺着椰子叶和冰块的平台,平台上则摆满了各形各色等待被点选的海鲜。我们也不想走远,就近挑了一家,有一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孩坐在满台子的海鲜后面,呆呆望着我们。

黑暗厨房里走出另一位精瘦的汗衫男子,领我们穿过店面(店面其实只是一个摆海鲜的台子,加上一个烧椰子壳来烤海鲜的烧烤台以及一个调配饮料的吧台)来到屋后的海滩,沙滩上摆满了桌子,桌子都是空的。事实上,不是只有这家餐厅的桌子是空的,每一家餐厅的桌子都并排在屋后的海边沙滩上,沿着海滩绵延到远处至少一两公里,恐怕不止一千张桌子,我可以想象当夜晚餐桌坐满游客时的热闹景象,但此刻,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拍打岸上的规则潮声在空荡荡的海滩回响……

我到餐厅屋前摆满海鲜的地方挑选了一条鲷鱼、一只龙虾、一只肥美的花枝,还点了一份炒饭和空心菜,以及一些椰子汁和啤酒,并且特别交代海鲜不要烤老了,两眼无神的年轻男孩茫然地点头,我不确定他是否都听懂了。

坐在海边沙滩,啜饮着啤酒,海浪就在我们眼前一起一落,发出隆隆的潮骚[3],然后碎裂在海滩之上。天空无云,月光皎洁,照着岸上成千整齐排列的空荡荡的桌椅,好像是一种绝佳的情调,可是却又有一种空虚的寂寞之感。

很快的,我们点选的海鲜上桌了。这是巴厘岛享受烧烤海鲜的所在,大部分时候为观光客占领,气氛(连同价格)太观光了,可能不算是地道的当地风情。海鲜的烹调极简单,大部分只是把鱼鲜涂上一点当地的酱汁,直接放在点燃的椰子壳上炙烤;烤焦的海鲜外壳带着椰子壳的香气,酱料则咸中带辣,简单明了,唯一的风险是当地人倾向于把海鲜烤得过熟,对我们来自台湾、习于蒸鱼蒸到恰好离骨鲜嫩甜美的刁嘴客来说,可能是暴殄天物。但食物上桌时,香味扑鼻,烤好的海鲜放在椰子叶上,艳红的酱料露出诱人的色相,我先试了花枝和龙虾,肉质颇有弹性,可见食材还很新鲜;鲷鱼果然是老了一点,但还不到变成焦炭的地步,已经让我喜出望外。

空荡荡的海滩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凄凉,随着食物与冰凉啤酒的加持,慢慢让我们觉得另有滋味,白色月光下偌大的沙滩与潮声完全属于你,完全无人打扰,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的奢华,我们开始喜欢起这种荒凉的气氛了。

远方堤岸处依稀有几个人影移动,我们本来以为是夜间工作的渔民,后来听到乐器声响,才发现是一个小乐队。他们先在堤防边自行轻声唱了几首歌曲,乐音忽有忽无,然后椰影下他们身形晃动,从黑暗中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等到他们走到月光下的明亮处时,我们看见他们是四个人的小乐队,四人都戴着草帽,做拉丁美洲的打扮。其中两个人背着吉他,有一人则吃力地搬着一对邦哥鼓(Bongos),另一人在手上拿着一副沙沙作响的马拉加(Maracas)。

四人信步来到我们的桌边,把邦哥鼓架定,为首持马拉加的一位年轻帅哥脱帽微笑:“晚安,女士先生,这是个美丽夜晚,不是吗?月光明亮,海水平静,请让我们为各位先带来一曲《西班牙的眼眸》。”

话音一落,邦哥鼓清脆响起,吉他和低音吉他跟着叮叮咚咚敲了起来,为首的黑皮肤、有着清澈大眼睛的帅哥轻摇手中的马拉加,马拉加沙沙轻响,节拍犹如潮水一般,然后他开口唱道:

Blue Spanish eyes

Teardrops are falling from your Spanish eyes

Please, please don’t cry,

This is just adios and not goodbye

Soon I’ll return,

Bringing you all the love your heart can hold

Please say “Si Si”

Say you and your Spanish eyes will wait for me...

歌声轻柔地流泻而出,其他三个乐师也跟着轻声唱和,潮水一起一落也仿佛打着节拍,歌声像天籁一样,充满在星空之下的沙滩上,一片祥和的乐园景象,简直让我无法与几天前的大爆炸联想在一起,但海边餐厅的一片荒凉又不得不提醒我,这的确是某一个诡异的夜晚。敲着邦哥鼓的小乐团也许是每天晚上都来到这里,可以想象本来沙滩上有无数的游客,他们可以一桌一桌的唱过去,也许会有一些正在庆祝特别节日的游客会招手呼唤他们:“Hey,Amigo,”他们会配合乐团的拉丁打扮说:“Hey,Amigo,我们这里有个人生日,你们可以来一首生日歌吗?”

或者说:“Amigo,我老婆喜欢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可以演奏吗?”

小乐团怎么会说不,他们乐于给人们一点欢乐,这是他们的工作,吉他立刻会叮叮咚咚弹起来,邦哥鼓啪哒啪哒响起来,年轻帅哥会卖力地唱:

Strumming my pain with his fingers

Singing my life with his words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但此刻一个其他客人也没有,只能站在仅有的一桌客人身旁,试图挣取一点小费,他们也不希望夜晚如此凄凉,一曲唱毕,我们热情地给他们拍手,黑皮肤帅哥点点头:“谢谢,谢谢。下一首歌是……”

乐器声响,四个人轻快地唱着:

Quantalamela,

Quantalamela...

节奏轻快的Quantalamela,配合主唱手中沙沙作响的马拉加,四人小乐团以一种温柔的美声和音吟诵着,丝毫没有烦忧的拉丁曲风令人想要踩着沙滩起舞,银白月光和洁净海滩也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应该要感到浪漫轻松,甚至应该流连而忘返。事实上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在轻柔的歌声中,我感觉这趟不合时宜的旅行其实颇为舒适宜人。

歌声终了,我们在座位上用力拍手,我塞了二十美元小费给乐团主唱,向他们道谢,一群人优雅地向我们脱帽鞠躬致谢,叮叮当当拿着乐器往海滩另一边走去。本来,他们应该走向另一张桌子,走向另一群度假的快乐游客,但此刻荒凉的沙滩并无另一桌客人。我看着他们穿过上百桌被遗弃的餐桌,低声讨论着,大概是讨论今晚还需不需要留下来碰碰运气,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低不可闻,苍白月光下的海边,成百上千的无人桌上都还整洁铺着塑料格子桌布,像一只眼睛空荡荡地瞪着我们,那几乎是一张超现实画派的骇人画面……

用完了既浪漫又荒凉的海鲜大餐,我们行至路边,找到黑暗中抽烟等候叫车的司机,议完价格后乘车返回旅馆。折腾了一天,我们也都觉得疲惫了,早早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天亮得早,阳光已经洒满了花园,我们走出房门和朋友会合,旅馆里一位身穿印花布纱笼的服务生双手合十趋前和我们打招呼:“早安,女士先生们,你们睡得好吗?”

我们嘟囔地回答说好,服务生继续微笑说:“你们准备好要吃早餐了吗?”

“是的,我们都饿了,可以吃早餐了。”我回道。

“那你们想在哪里吃早餐?”服务生继续挂着招牌微笑。

我突然想起当时看到这家旅馆的数据,说住客可以选择旅馆的任何地方用餐(房间、阳台、海滩),工作人员都会想办法满足住客的期望,我指着花园一旁的大树,说:“我们可以在那棵大树的树荫之下吃早饭吗?”

“当然,先生。”服务生鞠躬合十,轻轻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几位工作人员抬着桌椅,就在树底下布置起来。一下子工夫,两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和四张藤椅已然布置就绪,服务生再度走过来鞠躬致意说:“女士先生们,你们的餐桌已经好了,请坐下来,让我先为你们准备一些饮料好吗?”

在绿草地上,早上明亮却还柔和的阳光之下,树荫罩顶,身旁就是一丛一丛盛开的热带花朵。白色的桌布带着浆洗过的清新肥皂味道,刚刚端来的咖啡芳香扑鼻,泛着动人的棕黑光泽,随后而来的热带果汁则流淌着足以引诱蝴蝶的鲜艳色彩,服务生递给我们一人一本大簿子:“女士先生们,请你们选择任何一款想要的早餐……”

但这一份菜单太惊人了!当然有好几种西式的早餐,包括那种以色拉、奶酪和谷物为主的健康早餐,也有早上就加了牛排红肉的不健康早餐,更不要说美式、英式和欧式;它还有包括粥面以及港式点心在内的好几种中式早餐(又带了点南洋风情),但最吸引我的还是糅合了娘惹风味的印度尼西亚式早餐。我很快地选择了一个名叫Bubur Ayam Babah的印式早餐,在我有限的马来文知识里,这应该可以译作“老爸鸡粥”,老爸叫作“峇峇”,可见这款早餐也有它的“华人血缘”。很快的,我们每个人都点了想要的早餐,显然每个人在这丰富的选择中都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我们没有一个人点的是相同的项目。

不多久,早餐顶在穿着印花布纱笼长裙的服务生头上而来。两个服务生头上顶着加盖的大藤篮,来到我们的桌前打开,里面丰盛诱人的内容仍然把我们吓了一跳。

就拿我点的“老爸鸡粥”来说吧,我本来以为它会接近港式的“鸡粥”,也就是鸡肉置入粥中,粥的确是加入鲜嫩鸡肉的白粥,但它整体出现的方式反而更接近台式的“清粥小菜”,因为光是附带的配菜就有五六种,有包在槟榔叶里的烤肉丸、有浇着辣酱的煎鱼,有几种不同滋味的腌制蔬菜,还有一盘让你放入粥中的“薄脆”(效果颇似我们把老油条放入粥中一样),让人目不暇给。更有意思的是,每盘小菜都有刀工精细刻画的树叶、竹片做装饰,盘中偶尔也摆上一朵艳丽的鲜花,增添许多视觉的趣味。

其他同伴点的西式或中式的早餐,分量和数量也都丰盛得吓人,每个人都至少有七八个盘子,加上新鲜的热带水果,原有的在桌上的咖啡与果汁,简直把我们的桌子快挤爆了。

早晨光影流转,转眼间我们已经享用完惊人分量的早餐,这时昨日接待我们的法籍经理又露面了,他满脸堆笑:“早安,女士先生们,你们的早餐怎么样?”

我们摸着肚子说:“太饱了,分量太大了。”

法籍经理接着又说:“那么,我们已经准备好要去市场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本来选择这家旅馆时,我同时预订了一个“烹饪课程”。原来的数据上说,这个课程早晨带你到当地市场去买菜,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有兴趣的食材,回到旅馆后,烹饪老师会在Wareong Tugu里和你一同研究菜单,然后教你学习其中的部分菜色,你参与一起动手,完成后成为上课者“自作自受”的午餐;另外有一部分的菜单则由厨师当你的面准备,并解释给你听,那些你未参与动手的菜色将会成为你的晚餐。中间由于出现了爆炸案,我急着确定旅行的安全性和可行性,完全忘了我预订了一个“烹饪课程”这件事……

“啊呀,市场?市场,当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我慌慌张张地回答。

十五分钟后,我们都换好了外出服,戴上防晒的帽子,来到旅馆门口,等在那里的,是一辆有司机的面包车和一位笑容可掬的矮胖小姑娘,小姑娘手上有一个蔺草编成的大篮子。小姑娘面带微笑,却老气横秋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要去市场了吗?”

我们大声齐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她也戴上大草帽:“那咱们走吧。”

车子卜卜卜来到人声鼎沸的市场口,矮胖小姑娘带领我们下了车,只见市场门口站满了皮肤黝黑、头顶草篮的妇人,她们有老有少,每个妇人都急着向我们挥手,嘴里不知呼叫着什么,但看不出她们叫卖的是什么,因为她们的篮子都是空的呀。

小姑娘很笃定地走到一位身穿纱丽、身怀六甲的妇人面前,叽叽喳喳交换了几句话,两个人点点头,似乎是达成了什么约定。小姑娘大步向前,迈进市场之内,我们只得连忙跟上,回头一看,那位头上顶着大草篮、身穿绿色纱丽、露出一截鼓鼓的黑色肚皮的妇人也尾随在后。

旅馆带队的小姑娘倒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解释说:“她们是替市场客人搬东西的劳力。”

我大吃一惊:“老天,这位妇人已经怀孕,恐怕都快生了,我们怎么能让她搬东西?”

“你不让她搬东西,她们可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小姑娘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或者是嘲讽我的不知民间疾苦?

穿过嘈杂的各色摊贩,我们来到鸡肉摊面前,都是杀好、拔了毛的净鸡,光溜溜赤条条地摆在肉案上,小姑娘回过头问我们:“要不要吃鸡?”我点点头。小姑娘指着肉案上的一只肥鸡,又指了另一只鸡,和鸡肉贩交代了几句,鸡肉贩把两只鸡清理一下,分别包在香蕉叶里,搬运劳力的妇人一把接过去,放在头顶上的篮子里。

我们继续往菜市场的深处走,两旁五颜六色的蔬果颇为诱人;带队的小姑娘继续为我们选购了番茄、胡瓜、菠菜、胡萝卜等菜,又走到一家香料摊前,买了各种像芫荽、南姜、大蒜、红葱之类的辛香料。小姑娘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收获。她面带微笑说:“接下来,我们要再去海边渔港,看看有什么海鲜。”

我们走出市场,走回到等待的车辆,带队的小姑娘谢了帮我们背负采购的怀孕妇人,塞了一张钞票给她,妇人也千谢万谢鞠躬而退,我瞥见那是一张五千卢比的钞票,折合台币不到二十元,可见在观光天堂的美景底下,穷人的生活还是艰难的。

车子继续卜卜卜来到海边,大大小小色彩鲜艳的众多渔船系在海岸边,随着海浪规律地摇摆,发出空咚空咚的撞击声。离岸边不远处,一个用竹竿和塑料布随意搭起来的简易棚子,棚架下全是一个一个的渔获摊子,大概是早上刚刚上岸的渔获,渔夫自家就摆起摊子了。走近去看,有许多颜色艳丽的珊瑚礁鱼类,像青衣、苏眉之类的高级鱼,也有鲷鱼之类的近海鱼,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鱼种和贝类,当然也不乏龙虾、螃蟹之类的甲壳海鲜。

带队的小姑娘挑了两条大鲷鱼,每一只可能都有一斤半以上;她问我们还有什么想要的,我指着一只体型惊人的软丝[4]说:“我可以要这只乌贼吗?”

“当然,先生。”小姑娘立刻又把它买下来。

我们带着一篮子的蔬菜、鸡肉与海鲜回到旅馆,进到旅馆,看见花园一角的那个称为Waroeng Tugu的开放式厨房餐厅已经升起了炊烟。带队的小姑娘领我们走到厨房,正忙着准备工作的有四个人,一位是年纪较长的老妇人,另外三位则是年轻的男性,其中一位长相斯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姑娘把菜放在台子上就告退离开了,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露出笑容用流利的英文说:“早安,你们的菜市场之旅怎么样呀?”

我们连忙回说好极了。他又笑着说:“欢迎来到我们的烹饪课程,我的名字叫华阳。”

华阳?所以又是一位家中的老大。华阳指着老太太说:“她是Melati。她是我们今天的老师和大厨,她是爪哇人,所以我们今天学的是爪哇菜,Melati不说英文,我会负责为各位翻译并解说。”

美拉蒂,Melati,茉莉的意思。老太太腼腆地笑了笑,挥手把华阳招去,两个人看着桌上买回来的菜指指点点,华阳一面点头,一面用笔在纸上写着字。过了一会儿,华阳笑呵呵地走回来,他说:“我们的大厨已经决定了菜单,菜单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为了晚餐准备的,我们预备晚上给各位在海滩上办一个Barbeque烤肉大餐,但你可以参加我们的准备工作;另外我们还有几道菜,做完之后就立刻可以享用,那将是各位的午餐……”

所有的工作人员就开始动起手来,另外两位年轻男性开始洗菜、削瓜,美拉蒂拿出一只石钵,华阳解释说:“所有的爪哇菜都从香料的准备开始,香料都要磨成酱;我们现在先来做一道花枝,这道花枝是咖喱口味,要从香料的准备做起,你们来看……”

我们围过去,美拉蒂解释海鲜类常用的香料,你需要一些莱姆叶、南姜、红葱头、鱼露,当然还要现做的椰奶。椰奶,先用有锯齿状的工具把椰子里的白肉刮下来,一位年轻人先示范,然后我就接手了。手上拿着一块白色椰肉对着锯齿刷下来,变成粉末状进入盆中,等到椰粉够多了,美拉蒂教我们如何加入水,再用纱布把椰汁挤出,华阳在一旁解释:“这样就成了椰奶。”

把椰奶和其他香料放入石钵中,用研磨棒把混合物磨碎,我问:“要磨到什么程度?”

华阳说:“磨成酱糊状,磨得愈细,滋味就愈容易出来。”

美拉蒂已经把花枝细细刻花,并切成一口大小。然后她起一个油锅,我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油?”

“椰子油。”美拉蒂通过华阳解释道。

椰子油烧热了,石钵中那一团酱糊丢入油中,把它炒开,锅中变成一种深色的酱汁,美拉蒂把锅铲交给我,示意让我来动手。

“现在,把花枝放进去。”华阳在一旁替美拉蒂说明。

我把花枝放进锅中,油汁溅出来,我一面用做中国菜的方法翻炒它,一面虚心地问:“这样对吗?”

美拉蒂脸上布满笑容,比起一个大拇指。

“是不是已经熟了?”我担心地问,按照我们台菜的习惯,花枝炒个几十秒已经足够了。但美拉蒂说:“再炒一下。”

又翻炒了几十下,美拉蒂点头说:“好了。”

我把花枝捞起来,放入盘中,白色花枝现在沾满酱汁,全部变成诱人的金黄色,而且充满了香气,大家都“哗!”地一声大叫起来……

然后是做鸡肉咖喱,一样的从香料磨酱开始,使用的香料大致相同,不外还是莱姆叶、南姜、红葱头、鱼露,当然还有椰奶,只是比例不大一样。我看不出来为什么这些比例差异能够带给海鲜和肉类完全不同的效果,香料的学问实在太神奇了,一点点成分的增减,就能产生不同的口感和协调性。鸡肉咖喱完成了,一样是充满香气的诱人金黄色,我们也再次发出哗的一声惊叹。

紧接着,美拉蒂继续教我们做汤,这一次,倒是没有任何的香料酱要准备,戴黑框眼镜的华阳代替美拉蒂解说道:“这一道汤极简单也极神奇,材料只有两种,胡瓜和番茄,调味料只有一种,那就是棕榈糖……”

锅子里煮开一锅清水,美拉蒂把滚刀切块的胡瓜丢进沸水里,转身去切番茄,切好番茄,她又把番茄也放入汤里,然后示意要我接手,我站到炉火后方,望着那一锅滚水。华阳笑着解释说:“我们要让它滚一阵子,让番茄的酸味和胡瓜的甜味在汤里头结合……”

我根本无事可做,只能盯着胡瓜和番茄在水里上下翻滚,偶尔拿着大汤匙翻搅一下,算是积极作为了。汤滚了好一阵子,美拉蒂走回来,看着锅内,说了几句话,华阳凑过来翻译:“现在,要加入棕榈糖,很多很多棕榈糖。”

我下了一大匙,华阳摇头说:“不够,再多一些。”

我又下了一匙,华阳的头还是摇得像花鼓一样:“不够,再多,再多。”

我再加一匙,再加一匙,一直加了四五回,华阳拿了一根汤匙舀出来试:“嗯,差不多了,但还不够,再来一些棕榈糖。”

我也学他的样,拿一根汤匙舀汤来试,大吃一惊,因为我没有想到这两种平凡的材料竟然融合出这样清甜的美味,汤里头微微透出番茄的酸味,棕榈糖带来一种甘鲜味,作用似乎像是味精一样,只是更自然更美好。

美拉蒂一面交代一位助手做姜黄饭,一面则指挥其他人把生鸡切大块放入腌料之中,又要华阳把鲷鱼肉取下来剁碎,华阳一面手里不停剁着鱼肉,一面还不慌不忙向我们解释:“这些是我们要准备晚上烤肉的材料,做法也会一一和你们说明,但你们可以先学姜黄饭的做法。”

姜黄饭的做法很简单,和中国人煮白米饭大致相同,白米加水在锅里蒸煮着,但锅不加盖,米粒在水中置于一张草席之上,也许是要增添稻草的香气(在福州菜馆里,我也吃过把米放在草袋中蒸煮的米饭),工作人员在水中再加入椰奶和磨碎的姜黄,最后米饭煮熟时,带着椰奶的香气,又有美丽诱人的金黄色泽。

我们虽然都动了一点手,但起的作用不多,重要的动作美拉蒂和她的助手都已经做了;我们也没做什么笔记,因为一开始华阳就说:“你们别记笔记,仔细看着就好,我们稍后会把食谱写给大家,送到你们房间里。”

所有的午餐都准备好了,有鸡肉和花枝等五个菜,加上一个清新淡雅的汤,还有香气扑鼻的姜黄饭。虽然说这是一个烹饪课程,事实上更像是一个有分解动作和解释说明的餐饮服务,坐在通风的户外长木桌旁,教学的厨师此刻转身一变成了服务上菜的侍者,除了刚才完成的菜色经过一番摆盘装饰,工作人员还送来水酒饮料,课程内容变成精美大餐,的确是有意思的享受。

上完课,或者说酒醉饭饱后,我们已经觉得浑身慵懒,昏昏沉沉,就和厨师们致谢回房了。整个下午,我们并未出旅馆,躲在旅馆里休息、游泳、喝下午茶,日子倒也舒适写意,有一种逃避世界的安全感;比起走到街上,你立刻感觉到爆炸震撼后的巴厘岛,有一种惶惑不安和被遗弃的荒凉。

到了晚上,旅馆侍者来通知:“女士先生们,你们在海滩上的烤肉晚餐,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要预备用餐了吗?”

在侍者的引领下,我们来到旅馆后院的海滩,熊熊的火把照映着夜空,原来昼间空旷无人的白净沙滩,此时已经布置起来,白色的木桌和木椅,铺上大红色的桌巾,桌边放着冰桶,看来是预备服侍酒水之用;桌子后方靠近海浪扑岸潮间地带,插了几方旗子,有红有白有绿,迎风飘扬,离桌子较远的地方,则搭起一个烤肉工作台,铁架下炭火已经点燃了,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台子上满满的食材,有下午已经腌好的鸡肉和鱼肉串,也有各种颜色饱满的蔬果,台子上还堆满了白色的盘子、杯子,工作台旁站了好几位工作人员,好像要服务几十个人的盛大餐会,但我们只是穿着短裤和T裇的四个人呀!

“晚上好,女士先生们。”站在海滩上欢迎我们的是白天负责教学与翻译的华阳,现在穿上正式盛装的厨师制服,头上还戴着头饰,笑容可掬。整个场景和它的戏剧性,在火把和月光的照映下,幻化成红白交织的光影,让人觉得有点像闯进电影布景里似的不真实。

但我们还是坐定了,华阳走到桌边,深深一鞠躬,说:“女士先生们,今天晚上为大家准备的是一场月光下的海滩晚餐,我和同事们很荣幸为各位服务,除了汤、面包、色拉,我们为各位准备了丰盛的烤肉大餐,有烤鸡肉串、鸡肉丸子,鱼肉丸子,你们中午和我们一起准备的,我们还有烤大虾和乌贼,所有的东西分量都很多,你们随时吩咐。在此之前,你们有想喝一点酒或其他饮料吗?”

我请他给我酒单,从中拣选了一支巴厘岛生产的粉红酒,粉红酒也许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但冰透了送上来,美丽的粉红颜色完全符合今晚的梦幻气氛,何况粉红酒带来的一点点酸度,与热烈辛辣的异国香料和焦香扑鼻的美味烤肉却也相得益彰。

我们一面享受美酒、美食与殷勤的服务,一面为这梦中一般的环境和遭遇赞叹不已,我们偷偷讨论,这是这家旅馆平日的服务吗?还是在这样的艰难时刻,对我们勇敢冒险前来旅行的一种补偿?

烤肉的工作台上不时冒出火光和白烟,厨师们忙碌着,做好的大菜一道一道上来,戴黑框眼镜的华阳也还不时过来看看我们的酒杯是否空了,为我们添酒顺便劝酒,胖胖的圆脸笑呵呵地,好像也没什么烦忧。这个岛上刚刚发生惊天动地的流血大案,可以想见岛上的观光事业即将度过一个不知为时多久的寒冬,但华阳和其他巴厘岛的村民们,好像并不牵挂,他们仍然露出笑容,殷勤劝酒。华阳回答我的问题说:“先生,我不担忧明天。我们的神祇会照顾我们,像祂照顾花园里的花朵一样。我们祖先也遭逢很多灾难,但我们仍然受到眷顾。是的,先生,请多喝一点酒,我们不忧虑,现在客人都离开了,但他们会回来的,巴厘岛这么美丽,客人会回来的……”

巴厘岛本地生产的粉红酒,这时候,看起来的颜色、喝起来的气味都仿佛和巴厘岛的菜肴与香料是完全相合的。就好像在我们的感受里,此刻,夜晚里天然的海潮、微风、星光和人工的火把、彩旗、装置也似乎都是完美的结合。

菜肴是美味的,服务是殷勤的,华阳展开笑颜频频劝酒,各种烤肉、菜肴也流水一般不断地搬到桌上,火花下把我们的脸颊照得通红,酒醉饭饱,我们谈天说笑的舌头也渐渐变得不听使唤。不知何时,沙滩上甘美兰的乐音已经停止,后方烤肉台的工作人员也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撤离,只剩下华阳孤零零一人,站在离我们餐桌不远处,随时准备为我们空了的杯子再添一点酒,终于,这一瓶酒也倒空了。华阳带着笑容,不疾不徐地说:“先生,我需要再为您准备一瓶酒吗?”

“不用了,华阳,你看,我们已经都要醉了。”

趁着夜色星光,我们带着酒意踩着沙滩走回旅馆,我回头看,工作人员的临时工作台早己撤得毫无痕迹,华阳也不知去向,但我们留下的桌椅还留置在沙滩上,现在看起来一副被遗弃的模样。两旁的火把火势已经弱了,风中残烛一般,海浪在微弱的光线下,一阵阵拍打在沙滩上,卷起一片片白色雪花,桌子远处的旗帜还在,兀自随着海风空荡荡地飘扬,可是不知为何,却显得无比的苍凉……

那个晚上,我有点酒醉头痛,昏昏沉沉入睡,却不断做着短促破碎的噩梦,好像是发烧感冒了。噩梦里,仿佛是一场战争还是灾难,满街都是逃难或者流离失所的人群,我在人群当中试着寻找失散的同伴,每一个路上看似熟悉的背影转过来,却只是一双双陌生茫然的眼睛,其中还有一位则是眼眶凹陷,空洞洞地完全没有眼睛……我不断地惊醒,却又快速睡去,梦境就自动接续,然后再惊醒,再睡去……最后一次醒来,我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大病初愈似的,虚弱而且疲惫。

这个时候,天色是暗蓝中透着一丝白光,好像天快亮了,我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时间,决定起来泡一个热水澡。浴室就在房间的花园之中,我摸着黑为浴缸放水,水流声混合着虫唱和蛙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嘈杂不堪,似乎要吵醒方圆数里的居民。我把自己浸入满缸的热水之中,徐徐吐了一口大气,露天的浴池让我觉得有点寒意,四周还是充满着叮伶叮伶、叽叽吱吱的虫鸣聒噪,一点也没有要停歇安静的意思,但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浸在黑暗的热水之中,全身毛细孔仿佛都透了气,病灶秽气好像都从毛细孔排出远离了。但这个处境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巴厘岛这两天给我的经验,又好像是陷入灾难恐慌,又像是无比的和平安详。巴厘岛的老百姓好像正陷入一场困难麻烦,却又好像无动于衷,继续心平气和过着平常的日子……

天亮之后,旅馆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在阳光映照下,重新发出艳丽色彩,蝴蝶、蜜蜂、金龟子,也都活跃起来,它们在花朵树叶之间忙进忙出,整个花园又显得生气勃勃。

这个早上,我们选择了在莲花池旁吃早餐。工作人员搬来了桌子椅子,铺上白色桌巾,放好餐具,很快地,一场优雅丰盛的早餐又开始了。

同伴们和我在早餐桌上,交换了对昨天白天的烹饪课程以及晚上的海滩浪漫大餐的感受和赞叹,这些当然都是旅行中美好的经验,但这些服务来自于受苦受难的居民,让我们感到不忍和不安。可是反过来说,如果我们都远离巴厘岛,不管是因为害怕或者不安,这些仰赖观光维生的居民将加倍艰困,而那也正是恐怖爆炸行动想要达成的效果,吓阻观光客来临,破坏巴厘岛的经济命脉,让他们的政治抗议得到全世界的注意。

餐桌上的讨论之后,我们决定照样出游,到巴厘岛上最充满艺术气息的乌布地区去走走。

经理听到我们的计划,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他随即展开笑容说:“啊,我很高兴你们一点都不害怕,我其实相信巴厘岛现在应该是很安全的,让我立刻为各位准备车子。”

旅馆的车子送我们到了乌布,我请司机不要等我们,我们会自己找交通工具回去,司机点点头,祝我们旅游愉快之后,就开车离去。

但乌布地区一片安详,并没有海边地区的肃杀之气,金发碧眼的西方游客也还在,到处可见,只是数量少了许多,本来“过度观光”的气息倒是幽静缓和了不少。咖啡店和艺品店里都还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可见内陆一点的外国游客并没有全被吓跑。

我们在乌布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感觉气氛还很适意悠闲,虽然我们还是可以从空气中嗅到一丝丝不安疑虑的气息。最主要的线索是“太安静了”,连坐在咖啡店里的年轻外国人都静静地坐着,低声讲着话或看着书,有些则完全呆坐着。这不是过去我所熟悉的观光客的行为——总是有人大声喧哗,不管是蓄意的嬉闹,或者只是兴奋带来的高亢。但眼前这个安静的小镇,人们的沉默究竟是镇定,还是忧虑?

我们在咖啡店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变得和别人一样安静,一方面好像没什么好说,另一方面则是觉得不该搅动这个安宁场域的空气,只能静静地啜饮杯中的咖啡,翻阅店中充满美丽图片的画册。我们又走到几个工艺品店,店员照样开出高昂的价格,等待游客的杀价,游客也还认真杀价,只是声音似乎刻意地压低了许多……

我也买了几个廉价的简单小木雕,其中一个木雕是一只大眼睛的黑猫,全部的细节都在上半身,下半身完全变成平坦的形状,好供你放在一个平台之处。我也买了一整串木雕的小猴子,一只一只用手勾住,木猴子是写意的简单雕刻,寥寥数笔粗略的刀法,一只小猴子就跃然成形,其实是很有水平的工艺。

逛着逛着,不知怎地转进了一条小巷,再走几步就走到了树林一样的地方,树林僻静处有数间屋子和人影,走近时发现是一间开放式的“东屋”,高起来的平台上放满了绘画作品,旁边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喝茶。

看见陌生人走近,几位喝茶的中年男子停止了交谈,迟疑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位说:“欢迎,请来和我们一起喝茶。”

我看那些摆在高台上的画作,虽然明显看起来是工匠式的作品,但是画得很有水平。那是巴厘岛常见的画风与题材,画的是工笔细描的巴厘岛风景和花草鸟兽,构图繁复,枝叶交缠,用色也大胆艳丽,充满装饰画的趣味。我指着画作问:“这是哪一位的作品?”

几位喝茶的男子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最后共同指着一位头发既短且白的老工人说:“这是他画的。他是附近画得最好的。”

皮肤黝黑、身穿汗衫短裤的老工人显得有点羞赧,把手在面前摆了摆,一副“不要问我”的模样。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这些画画得很好哇,您是从哪里学来的?”

旁边一位中年男子替他回答:“他是在这里的美术学校里学的,他以前在勒迈耶的画室里工作过……”

我仔细再看眼前这张美丽的图画,那是用压克力颜料画在帆布上的工笔画,大约是两米宽、一米半高的大尺幅,画面远方有巴厘岛的山水和瀑布,近处有枝叶繁密的树林和盛开的花朵,树叶中躲藏着颜色艳丽的天堂鸟和其他鸟类,画工精准细腻,构图略带匠气,比较像是技巧高明的装饰画,但我看不出一点和勒迈耶相似或相近的风格。说他在勒迈耶的画室工作过恐怕不是真的,大概是用来提高身份与身价的唬人资历吧?

老画工羞涩地笑了笑,现出满脸的皱纹,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项旁人为他解说的经历,也没有透露会说英语或者不会的神情。

会说英文的中年男子锲而不舍:“我告诉您,他的画是附近最好的,您要买他的画吗?在这里买会比在画廊里便宜。”

老画工听了这话,就走到一边去,掏出一根烟来抽,好像是不愿听到俗气铜臭味的交易似的。我指着那一张枝叶中藏着天堂鸟的画作问:“这一张画要卖多少钱?”

“这一张?啊,先生,你挑中了一个好东西……”讲英文的中年男子,此刻说的话和工艺品店的推销员开始相像了:“这一张,我告诉您,如果您在画廊看到的话,他们一定会要价一千美元以上,也许是两千,但在这里……”

他话到一半停了下来,转身对着抽烟的老画工喊了几句话,老画工头也没回,嘴里嘟囔了一句,他转回来对我说:“在这里,您只要付三百美金。”

三百美金?那绝不是艺术品的价格了,即使是工厂的装饰画,这么大一张也要卖不少钱。但是我是在巴厘岛呀,所有的开价都要还以三折,不是吗?我出乎习惯地说:“三百?太贵了,我没有那么多钱,一百如何?”

中年男子摇摇头:“先生,请看,这是艺术呀,您看这只鸟画得多好,还有这几朵花,多漂亮,颜色也好,一百元太便宜了,这位画家是我们乌布最好的艺术家,他还和勒迈耶一起工作过,这张画起码也要两百。”

我也摇头:“画得很好,我也同意,颜色也漂亮,挂起来一定好看,不然我也不会开口要买了,但是街上的画也都比这张便宜呀,一百卖不卖?”

“你不能拿街上的画来比,这是货真价实的艺术,一百五十,这是最后的价格。”中年男子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是真的喜欢这张画,我也不管画家是不是和勒迈耶工作过,我想买回去挂在墙上,但我希望是一百美元。”

“先生,一百美元是不可能的价格,您再多出一点?一个好一点的价格?”

突然间,抽烟的老画工回过头了,讲了一句印度尼西亚话,中年男子停下话,老画工走回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讲出清晰简单的英文:“你喜欢这张画?”

“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喜欢,你就拿去。一百美元也无所谓。”老画工有点苍凉地说:“这个世界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巴厘岛已经空了,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有人来买画,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正常,家里的小孩也还是要吃饭,如果你买回去挂在墙上,我会觉得很光荣。一百美元也不会太坏,不会比我卖给画廊更坏。”

我一下子觉得很窘,老画工的气质真的接近艺术家,言谈中也有一点不平凡的气质,我这样讨价还价有点太市侩了:“画家先生,我不了解作品的价值,只是在巴厘岛买东西都讲价……”

老画家挥挥手,笑笑说:“是呀,我希望你看上别的画,我比较不会舍不得,这张画也许平常我会开价更高,但没有问题,先生,你看上这张画我很高兴,我很乐意接受你的一百美元,我帮你包起来。”

老画家小心翼翼把画从木架上取下来,用好几张报纸把它一层层包起来,我站在一旁像个闯祸的小孩,我好像不小心触动了人家的伤口,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加价给人家,就怕改口加价变成第二次的侮辱。

老画家包好画,递给我,露出顽皮的笑容:“这个,一百美金。”

我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先生,您确定这样没问题吗?”

老画家说:“有什么问题?你花了钱买了我的画,我得到尊敬又得到钱,你已经对我很好了,不要被刚才开的价格误导你。”

“我希望爆炸的影响不会太大,很快巴厘岛会恢复平静,观光客都会回来。”我语无伦次却充满善意。

“啊,让我们这样期望吧,我也希望巴厘岛很快恢复过来。”老画家意味深长地说。

我带着画,半是愧疚,半是陷入思索,心情复杂地,离开画家的院子。

我的巴厘岛旅行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我还得继续面对这个岛上的住民。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岛上的住民还有一种观光地的习性,见到观光客总是漫天要价的,可是他们又处在大震荡之后的受创调适期,心情也阴晴难测。我也不知如何测量他人灾难的深度,这一刻我害怕变成一个“冤大头”,另一刻我却又不小心伤到别人的感情……

那是一趟令我难以忘怀、却又说不出滋味的旅行。地点是美丽的,场所更是难以言喻的精致,而我们参与的活动,包括烹饪课程,还有专为我们演出的巴厘舞蹈都是既精彩也亲密,可是灾难的后患却又如影随形,我们时时要感受到一种受灾者的深沉悲哀、无奈和无力感。

回程的飞机上,航空公司告诉我们这将是“最后一班”返台的班机,因为没有旅客了,航空公司即将要停飞一阵子,再视情况决定如何飞行起航。听了这段话,我一方面感觉自己的鲁莽,却又庆幸自己赶上了某一个特殊时刻,也许不通过这样的经验,我永远只是不相干的观光客,很难是个闯入他人某种处境与“心境”的意外访客。

[1] 建物,日语词,建筑物。

[2] 膨风,闽南语,表虚夸。

[3] 潮骚,日语词,潮水拍击岸边的波浪声。

[4] 软丝,一种小墨鱼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