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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与时间弯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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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第14届半年度的德克萨斯相对论天体物理学会议在伊利诺斯的芝加哥举行,从1963年在德克萨斯达拉斯第一次讨论类星体(第7.9章),这一系列“德克萨斯会议”就具有了自己的模式,现在已经成为严格建立的机构。我到会讲了LIGO的梦想和计划(第10章),莫里斯(我的“虫洞”学生)也去了,第一次出现在国际相对论物理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面前。

在讲话间隙,莫里斯在走廊上认识了罗曼(Tom Roman),中康涅狄格州立大学的一个年轻助教,几年前曾对奇异物发表过深刻的见解。两人很快谈到虫洞。“假如真能让一个虫洞持续打开,那么它会允许在星际距离间的旅行比光速还快。”罗曼指出,“这是不是说,我们也能借虫洞反时间旅行呢?”

麦克和我觉得自己真笨!当然,罗曼是对的。事实上,我们在儿童时代就从一首有名的滑稽诗里听到过这样的时间旅行:2

女孩儿呀,贝蕾

来去呀,光难追。

相对论呀,捷径,

今日出门呀,

昨夜回。

在罗曼和这首小诗的激发下,我们明白了如何用两个彼此相对以光速运动的虫洞来建一台时间机器。3(这种时间机器有点儿复杂,我不准备在这儿讲;我很快会讲另一种更简单、更容易描述的时间机器。)

我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去山里,去远离尘嚣的海边,甚至躲进小屋去思考。新思想总是从长时间安静的没有惊扰的孕育中慢慢产生出来的;大多数必须进行的计算也是经过好多天或者好多个星期的持续紧张的全神贯注的活动才能实现的。一个突然的电话也能令我分心,耽误几个小时。于是,我藏起来了。

但躲得太久也不是好事。我时刻需要与不同观点和专长的人交流,从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灵感。

到现在,我在本章已经讲了三个这样的例子。如果卡尔不打电话来让我从科学的角度为他改小说,我永远不会去研究虫洞和时间机器;如果没有帕奇那封信,莫里斯和我不会知道无论什么形状的虫洞,都需要奇异物来打开;还有,如果没有罗曼的证明,莫里斯和我大概还不知道,发达的文明可以很容易地通过虫洞制造时间机器。

接下来我再讲几件给我带来巨大灵感的事情。当然,并不是所有思想都是这样产生的,有的还是通过自己的沉思得到的。

1987年6月初,几个月的课讲完了,几个月和我的小组以及LIGO计划在一起的日子也结束了,我疲惫不堪,一个人躲了起来。

那年的整个春天,总有件事情在困扰着我,我想先不去理它,等安静下来再去考虑。现在,宁静的日子终于来了。一个人时,困惑从潜意识浮现出来,我开始检验它:“时间在通过虫洞时如何决定它自己的连结方式?”这是问题的要害。

为把问题说得更具体些,我想了一个例子:假定我有一个很短的虫洞,它的隧道在超空间里只有30厘米,两个洞口(即两个球)的直径为2米——把它放在帕萨迪纳我的家里。我从洞爬过去,自己觉得很快就从另一端出来了,没有一点耽误;事实上,我的头爬出第二个洞口时,脚还留在第一个洞口的外面。这似乎意味着,坐在屋里沙发上的妻子卡洛丽会看到,我的头从第二个洞口露出来时,我的脚正在往洞里爬,即图14.5的样子,真会这样吗?如果是的,那么时间在“穿越虫洞”和在虫洞外面的“连接方式”是一样的。

图14.5 我在超空间中爬过一个短虫洞。

另一方面,我也问自己,虽然我自己觉得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穿过了虫洞,但卡洛丽也许会等一个小时才看见我从第二个洞口爬出来,可能这样吗?当然,也许她在我爬进去的一个小时前就看见我出来了,这是不是也可能呢?假如是这样,那么时间在穿越虫洞和在虫洞外面的连结方式就不一样了。

什么事情能让时间表现得如此怪异?我问自己。反过来,我想,它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只有物理学定律知道答案。不论怎样,我都应该从物理学定律发现时间到底是如何表现的。

为帮助大家理解物理学定律如何决定时间的连结方式,我构想了一个更复杂的情形。让虫洞的一个出口静止在我的房间里,另一个在星际空间,以光速离开地球运动。虽然两个洞口在相对运动,我们还是假定洞长(通过超空间的隧道长度)总是固定在30厘米。(图14.6解释了为什么当从外面的宇宙看到两个洞口在相对运动时,虫洞还可能保持固定的长度。)于是,从外面的宇宙看,两个洞口处在不同的参照系中,那两个参照系在高速地相对运动着;因此,洞口一定经历着不同的时间流。另一方面,从洞里看,两个洞口是相对静止的,所以同在一个参照系中,这意味着洞口一定经历着相同的时间流。从外面看,两个洞口经历着不同的时间流;从里面看,却是同一个时间流,怎不令人糊涂!

图14.6 为什么在外面的宇宙看到两个洞口在相对运动时,虫洞还能保持固定的长度。每幅图都是图14.1那样的嵌入图,这里画的是剖面。这是一幅快照,说明宇宙与虫洞相对于超空间的运动。(不过请回想一下,超空间只是我们想象的一种有用的假想空间,人类看不见它,也不能实在地感觉它;见图3.2和图3.3。)相对于超空间,宇宙的底部在向图的右方滑行,而虫洞和宇宙的顶部保持静止。相应地,从我们的宇宙看,虫洞口在相对运动着(两个洞口越离越远);但从虫洞里面看,两个洞口是相对静止的,洞长没有改变。

我一个人静静地想,慢慢地明白了,广义相对论明确预言了两个洞口的时间流,也明确预言了这两个时间流从虫洞比较是一样的,而从洞外比较则是不同的。从这个意义说,如果两个洞口在相对运动,那么时间通过虫洞的连结方式与通过外面宇宙的连结方式是不同的。

我后来发现,不同的时间连结方式暗示我们,无限发达的文明可以用一个虫洞来造时间机器,而用不着两个虫洞。怎么做呢?假如我们无限发达,那是很容易的。

为说明这一点,我还是来讲一个思想实验,人类在实验中是无限发达的生命。卡洛丽和我找到一个很短的虫洞,我们把一个洞口放在家里的起居室,另一个洞口放在门前草地上的家庭飞船。

这个思想实验将告诉我们,时间通过任何虫洞的连结方式,实际上依赖于虫洞过去的历史。不过,为简单起见,我假定在卡洛丽和我得到虫洞时,它有最简单的时间连结方式:通过虫洞内部和通过外面宇宙的连结方式一样。换句话说,假如我爬过虫洞,卡洛丽、我和地球上的每个人都会认为,我从飞船上的洞口露出来的时刻与从起居室爬进去的时刻几乎是相同的。

确认通过虫洞的时间确实如此连结以后,卡洛丽和我设计了一个实验:我留在一个洞口的家里,卡洛丽带着另一个洞口乘飞船以极高速度去宇宙旅行,然后回来。在整个旅行中,我们的手都通过虫洞握在一起,见图14.7。

图14.7 卡洛丽和我用一个虫洞构造了一个时间机器。左:我带着一个洞口留在帕萨迪纳的家里,并通过虫洞与卡洛丽握手。右:卡洛丽带着另一个洞口做高速宇宙旅行。中:我们在洞里握在一起的手。

卡洛丽于2000年1月1日上午9:00出发,这个时间是她自己的,也是我的和我们地球上每一个人所测量的。卡洛丽以近光速离开地球,照她测量的时间,她旅行了6个小时,然后掉头回来,以她的时间看,于出发后12小时回到我们家前院儿的草地。4我在虫洞里握着她的手,通过虫洞注视着她的整个旅程。显然,我同意,从虫洞看,她真是在出发12小时后,于2000年1月1日晚上9:00回来的。在晚上9:00,我通过虫洞不仅能看见卡洛丽,还看见在她身后的草地和房子。

9点零1分时,我抬头望窗外——只看到空空的草地,没有飞船,没有卡洛丽和另一个洞口。假如有一台很好的指向窗外的望远镜,我会看见卡洛丽的飞船还在远离地球的航行中。从洞外面的宇宙看,根据在地球上测量,她的旅行需要10年。(这是标准的“双生子怪圈”。5高速的哥哥出去又回来(在这儿是卡洛丽),认为自己只用了12个小时;而留在地球上的弟弟(在这儿是我)却得等10年才能看到旅行结束。)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终于,等到2010年1月1日,卡洛丽远航回来了,降落在门前的草地上。我出去迎接她,看她和预想的一样,只过了12个小时,而不是老了10年。她坐在飞船里,手伸进虫洞,还握着另一个人的手。我站在她身后,从洞里看过去,看到握着她手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年轻10岁,正坐在2000年1月1日的房间里。虫洞成了时间机器。假如我现在(2010年1月1日)从飞船的这个洞口爬过去,那么我会在2000年1月1日从屋里的那个洞口出来,与年轻的自己相会。同样,假如年轻的我爬进屋里的洞口,他会在2010年1月1日从飞船的洞口出来。从一个方向穿过虫洞我会年轻10岁;从另一个方向穿过虫洞,我会老10年。

但是,不管是谁,都不可能靠虫洞回到2000年1月1日晚上9点以前,不可能退回到虫洞成为时间机器以前。

广义相对论定律是不容置疑的。假如虫洞能被奇异物打开,那么广义相对论就会预言这些结果。

1987年夏,大约在我从广义相对论得到那个结果1个月以后,里查德·普赖斯给卡洛丽打来电话——他是我的亲密朋友,16年前曾证明黑洞会辐射掉所有的“毛”(第7章);听说我在研究时间机器,他很担心,怕我疯了或老了,或者……卡洛丽要他放心,我还好好的。

里查德的电话令我有点儿震动,我倒不是怀疑自己头脑糊涂,我是很少怀疑自己的。不过,连我亲密的朋友都在担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想,为了莫里斯和我的其他学生),我真要好好想想,怎么向物理学家和公众报告我们的研究。

为小心谨慎,我决定不急着发表任何关于时间机器的东西。1987~1988年的冬天,我跟学生莫里斯和尤泽维尔试图尽可能把虫洞和时间的一切事情都弄明白,只有当所有问题都清澈见底了,我才想发表。

莫里斯和尤泽维尔是通过电脑网络和电话跟我联系的,因为我还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卡洛丽在威斯康星的麦迪逊做为期两年的博士后工作,头7个月(1988年1月~7月)我跟着她,成了她的“男保姆”。我们在麦迪逊租了房子,我把电脑和书桌搬进小阁楼里,多数时间就呆在那儿思考、计算、写作——主要是为了别的项目,也有部分是关于虫洞和时间的。

为了从有经验的反对者那儿得到启发,在与他们的争论中检验我的思想,我每过几个星期都驱车去密尔沃基,与弗里德曼和帕克(Leonard Parker)领导的一个杰出的相对论研究小组交谈;偶尔也到芝加哥去,访问另一个由钱德拉塞卡、格罗赫和瓦尔德领导的小组。

3月去芝加哥,我又经历了一次震惊。我在那儿搞了次讨论会,讲述我所认识的虫洞和时间机器。会后,格罗赫和瓦尔德问我(主要意思):“在发达的文明试图将虫洞变成时间机器时,虫洞不会自动毁坏吗?”

为什么?怎么会呢?找不知道。他们向我解释了。用卡洛丽和我的故事来说,他们解释的大意是:卡洛丽正带着飞船上的洞口飞回地球,我带着另一个洞坐在家里。当飞船离地球在10光年以内时,辐射(电磁波)突然能用虫洞做时间旅行:任何一点离开帕萨迪纳以光速向飞船靠近的随机辐射,10年后到达飞船(从地球上看),进入那儿的洞口,在10年内及时返回(从地球看);当它从地球上的洞口出现时,原先的它刚开始启程,于是,它与它自己碰头了——不仅在空间里,而且在时空里——强度增加了1倍。另外,每个辐射量子(光子)在旅行中还会因为洞口的相对运动而获得能量的提高(“多普勒效应”式的提高)。

下一次辐射接着从屋里出去,达到飞船,然后从虫洞回来,遇到刚要离开的原先的它,和自己碰在一起,通过多普勒效应增大能量。辐射源源不断地离去,又源源不断地回来,最后变得无限强大(图14.8(a))。

任何一点辐射经过这样的过程后都会生成一束能量无穷的辐射,在两个洞口间的空间中往来。当辐射束通过虫洞时,格罗赫和瓦尔德认为它会产生无限的时空曲率,可能破坏虫洞,从而虫洞成不了时间机器。

我离开芝加哥,恍恍惚惚地驾车开上去麦迪逊的90号州际公路,满脑子都是在两个相对运动着的虫洞口之间飞来飞去的辐射束的图像;我想借图来计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明白,格罗赫和瓦尔德是对还是错。

快到威斯康星边界时,头脑里的图像清晰出现了。虫洞不会被毁灭。格罗赫和瓦尔德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辐射束通过虫洞时,虫洞总会像卡片14.1说的那样将它分离。分离的束从地球上的洞口出现时会在空间散开,只有很少一点辐射能走进飞船的洞口然后从虫洞回到地球来与它自己“碰头”(图14.8(b))。

图14.8 (a)格罗赫-瓦尔德提出的虫洞如何可能在成为时间机器前自行毁灭。强烈的辐射束在两个洞口间往来,通过虫洞与自己相遇而加强,最后变得无限强大而毁灭虫洞。(b)实际情况。虫洞使辐射束分散,减少它们相碰的机会;最后的辐射束仍然微弱,不会破坏虫洞。

我一边开车,一边在头脑里“看着”这些辐射叠加。把所有经过虫洞旅行的辐射加在一起(每经过一趟旅行,辐射就分散一些,量越来越小),我发现,最后的辐射束会很弱,远不能破坏虫洞。

结果证明,我的计算是正确的;但后来才知道,我本该更谨慎一些的。虫洞破灭的问题实际上已经在警告我,任何时间机器的制造者都会遭遇意外的危险。

研究生到他们研究的最后一年时,常给我带来巨大的快乐。他们靠自己获得重要发现;在与我讨论时获得胜利;让我学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莫里斯和尤泽维尔就是这样的两位,我们正在为《物理学评论通讯》写一篇文章,里面的大部分技术细节和思想都是属于他们的。

文章快写完时,我却犹豫了。我害怕这样的东西会令人把正在成长的莫里斯和尤泽维尔看成“疯狂的科幻物理学家”。然而,我对我们知道的事情越来越有兴趣,对在物理学研究中发挥萨根式问题的作用也越来越有热情。最后,论文完成了,我没有讲自己的忧虑(莫里斯和尤泽维尔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同意他们为论文取的名字:“虫洞、时间机器和弱能量条件”(“弱能量条件”是与“奇异物”相关联的术语)。

两位不知姓名的审稿者似乎很同情我们,虽然题目里有“时间机器”,文章还是被接受发表了。我大大松了口气。

临近文章发表时,我又惴惴不安起来。为了消除疑虑,实际上是为了让别人相信,我们的时间机器研究没有一点儿哗众取宠的意思,我问了加州理工学院公关部的同事。在许多物理学家看来,在大众中故弄玄虚也许是疯狂的行为,而我希望物理学同行们能认真研究的我们的论文。公关部的同事也这样说。

文章发表了,10没发生什么事情。正如我所希望的,大众没注意它,但它在物理学家中激发了兴趣,也招来了反对。信一封封飞来,有问问题的,也有挑战结论的。但我们自己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有答案了。

朋友们的反应不尽相同。普赖斯还在替我担心,他知道我没疯,也没老,但他怕我坏了自己的名声。苏联朋友诺维科夫是另一种感觉,他着迷了。他正在加利福尼亚圣克鲁斯访问,从那儿来电话说,“我太高兴了,基普!你冲破了阻碍。你能发表时间机器的研究,我也能!”接着,他立刻开始行动了。

[1] 英国小说家Herbert Ceorge Wells(1866-1946)在1895年发表了科幻小说《时间机器》,写一个未来世纪旅行者发现社会分化成了Eloi和Morlocks两个民族。前者曾征服了自然,但不再努力;后者曾被压迫,却成了掠夺者。小说很有名,“时间机器”一词大概是从这儿传下来的。——译者

[2] 这首打油诗是很多年前一个生物学家A.H.R.Buller发表在英国幽默杂志《笨拙》(Punch)上的,不知道有多少相对论的科普读物引用过它。——译者

[3] 这种时间机器和本章后面讲的那些都不能说是人们发现的最早的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时间机器类解。1937年,斯托库姆(J.van Stockum)发现了一个解,这个解中,一快速旋转的无限长柱体起着时间机器的作用。物理学家从来就认为宇宙间不存在无限长的东西;他们猜测(但没人证明),如果柱体长度有限,它就不会是时间机器。1949年,哥德尔(Kurt Gödel)发现一个爱因斯坦方程的解,描述了一个旋转但既不膨胀也不收缩的全宇宙,一个人只要离开地球到很远的地方然后返回,他就可以到过去旅行。物理学家当然会反驳,他们认为,我们真实的宇宙根本就不像哥德尔的解:它不旋转,至少转得不快;但它却在膨胀。1976年,特普勒(Frank Tipler)用爱因斯坦场方程证明,为了在有限大小的空间区域内造时间机器,必须以奇异物作部分材料。(因为任何可以穿越的虫洞都需要奇异物的贯穿,所以本章描述的以虫洞为基础的时间机器能满足特普勒的要求。)9

[4] 实际上,假如卡洛丽要加速到光速并这么快地掉头,她一定会被强大的加速杀死,身体也将被毁坏。不过,这里讲的是物理学家的思想实验的精神,我假定她的身体是高强度材料构成的,能舒适地在加速中生存。

[5] 或者叫“双生子佯谬”(在本书里,我都将paradox译为“怪圈”),在任何一本(狭义)相对论的书里都可以看到对这个现象的描述,但并不能解释;许多书说可以用广义相对论来解释,但似乎也不能令人满意。——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