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会想象戏剧中的一些画面和场景,它们是生活的写照,如同我们在生活中碰到的现实一样。有时候我跟一个人在讲话,谈论一件很动情的事,也很投入,忽然在另外一边,有人在谈论另外一件事情,他们发出的笑声,好像是对我的嘲弄。
事实上,我们很多时候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而不是跳出来去看待周围。但在戏剧里面是可以的,我坐在观众这一边,坐在舞台的下面,面对一些演员,灯光和音乐配合在一起,才忽然发现这就像生活一样,是错位的。
现实生活会需要你组接不同的情绪,所以我在舞台的处理上,也会试图用情绪、用情感脉络来组接。
人与人之间,在爱情、亲情、友情这些情感之外,还有第四种情感,这是现代社会人类之间的一种主情感,大家沟通的方式是以第四种情感为主的。这种情感是前三种的不同组合,因成分比例的不同而组合成许多样式。在生活中你会发现,全部情感都像戏剧一样,是被我们无意识地组接出来的。
这一点在《送冰的人来了》这部戏中很典型。戏里有许多人物,他们身上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件,也没有尖锐的、不可化解的情境,例如《雷雨》中复杂的人物关系。
这部戏剧中的人物都是很简单的,事实上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生活又是如此动人。生活带给我们的,不光是生活本身,还有很多感受。
我开始发现,情感之所以能组合,是因为它的脉络全部是一致的。不论是在爱情中、友情中、亲情中,它都有为主的脉络。发现了这些主脉络,会觉得人就是这么清晰、简单。可因为它的组合千变万化,使人变得愈发地复杂,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不能透知真相。
戏剧对我的影响,比电影还要大。因为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爸爸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我妈妈做舞台的服装设计,他们下午四点钟就要到后台化妆、在后台吃饭、演出。我四点多钟下了课之后,家里人就会把我带到后台去,有时候和我姐姐一起。因为家里人不放心,就每晚把我们带到后台写作业,写完作业就看戏,看完戏和家人一起回家。
我穿梭在化妆间里,看叔叔阿姨化妆,我记得有个阿姨特别好看,穿一件白裙子,上面有黄颜色的花。吃了晚饭之后,他们要准备上台了,剧场的叔叔就会把我领到一个座位上,我在台下看戏,一遍一遍地看。那时候,有一部印象特别深的戏《灵与肉》,讲一个黑人拳王的故事。我爸爸在里面演这个拳王最好的朋友,美国的一个白人青年。那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可他演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台上活蹦乱跳。我记忆中,每到最后他演被恶势力用汽车撞死的一场戏的舞台处理是他站在舞台中间,一声急刹车的声音,他做出被撞的慢动作,倒在地上。我每一次看到那儿就哭,想着:“完了,我爸死了。”特别痛苦。当演出完,叔叔阿姨把我领到后台,我看见我爸拿着一堆卸妆油把脸涂成花脸时,我就特别高兴,过去抱住他,心想,太好了,他又活了。
就这样,我被戏剧的假想情景带动了很多年。我妈妈曾经讲过我小时候的一件事。舞台后面的幕布倒在台上,鼓起一大块的气泡,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衣服,跑上舞台去踩那个气泡。管灯光的叔叔忽然把灯光打开了,所有的人都围在周围,看我一个人在舞台上跳……那时我便不自觉地开始了在舞台上的表演。
舞台和生活有些相似,托尔斯泰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最后一段时,跑到沙发上哭,他家里人就问他怎么了,他说安娜死了。家里人很奇怪:“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吗,不写她死不就好了?”但是艺术作品有自己的生命,到某个程度才能爆发,自有轨迹,戏中人的归宿也是注定的,没法抑制。
生活也一样,有些变化我知道应该发生,但必须要到那一步,人生也有不能抑制的定向,自有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