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冢假说的许多改进版本符合许多事实,然而它们都无法解释为何原始印欧人的扩张代价是与他们拥有相似技术的邻近人群的消亡。在战争中有效运用马匹这一做法出现的时间似乎无法解释原始印欧人的扩张,而即便它出现得足够早,那也无法解释为何其他人群没有快速获得驯养野马的技术并同样把马匹投入作战。大草原印第安人就曾在很短时间内掌握了轻骑兵作战的要领,为何南俄大草原上的非原始印欧人就不行呢?
往后出现的帝国的建立部分得益于一种雪球效应:当它们变得越大时,它们同时也越强劲,直到它们的扩张被地理屏障或远距离通信的障碍所阻止。当罗马人统一了现今的意大利地区时,他们就变得势不可当了。然而就我们目前所知的,印欧扩张过程中就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那时对于这类帝国组织的出现来说还为时过早,没有核心司令部,没有首都,没有国家。如果一个边远的印欧部落跟邻近的非印欧人群闹矛盾的话,这个部落大概就得自己解决问题。印欧人最多只有地区联盟。早期印欧人群必然有某种优势使他们扩张了那么远,而他们在随后的1000年中一次又一次地扩张,能做到如此,得有某种无法复制的优势。
让我们从所知的关于原始印欧人的语言学证据着手,去解决这一谜题。我们知道印欧人并不特别擅长或适应谷物种植,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群游牧民。他们从中东最早的农牧中心迁走。我们同时也知道原始印欧人在技术和复杂社会形制两方面都挺落后。当时,苏美尔人发明了轮子、书写和算数,拥有城市和延伸的灌溉系统,而同一时期的原始印欧人最多也就驯服了野马。
我们认为有利于印欧扩张的因素是生物学上的,即高频率的欧洲乳糖耐受突变(乳糖酶13910—T等位基因高频率出现)。一般认为乳糖耐受是驯养牲畜的结果,是一种文化上的革新。这种革新使自然选择青睐一种新的突变,让乳糖酶在成年个体上也同样能合成。但这一革新还有别的意义。
一开始自然选择就青睐携带乳糖耐受突变的个体,但这突变很稀少,其社会效应很小。牛被用以犁田和拉货车,它们的肉可以食用,同时它们也是皮革和兽脂一类副产品的来源。但是当乳糖耐受等位基因变得更常见时,大部分成年人能饮用牛奶,人们就可以采用一种新的畜牧模式了(养牛主要是取奶而不是取肉)。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转变,因为制乳业比养牛取肉要更高效。[17]制乳的畜牧者在同一数量的土地上能产出更多高质量的食物,每英亩可以获得5倍的卡路里,所以印欧人中更高频率的乳糖耐受基因使得他们的土地承载量上升。
普通生态学理论指出当相似的人群使用同样的资源时,拥有更大承载量的那个总是胜出。更直白地说,原始印欧人在同样数量的土地上能养育更多武士,而这正是扩张的秘诀。地区人口增长引发的农业扩张诸理论背后也是同样的基础原理。这些理论提出人口扩张模式:农耕使得每英亩土地能生产更多的食物,因此农民会在数量上超过狩猎者,即农耕人口扩张,狩猎者人口下降。
原始印欧人或许在谷类农业比较边缘的地域最具竞争力。在南俄大草原上,有降雨量这一限制因素,养牛比谷类种植更具竞争力,在制乳业开始前就是如此。喝牛奶的印欧人具有绝对的竞争优势,应该是很快就散布到整个大草原上了。在北欧的大部分地区,更短的生长季肯定与诸如小麦一类的谷物生产相抵触,尤其农业在那些地方产生不久,谷类只有很少的时间去适应地区气候。最终其他的谷类,比如更适应当地气候的燕麦和黑麦,渐渐被广泛种植。它们一开始大概是作为小麦和大麦田里的野草意外出现的。然而这发生在青铜器时代,远远在农业引进之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北欧制乳业肯定比谷类种植要更有成效。即便不是制乳业,也可能是游牧生活中其他相似的优势起了决定性作用。看起来原始印欧人所从事的游牧模式的确在与别的人群竞争时显出优势。
当原始印欧人从事制乳业之后,他们越来越依赖他们的牛群而越来越少从事谷物种植,从而他们机动性会增强,而这是一种军事优势,尤其在遭遇农民的时候。农民有家园和村庄需要保卫,游牧者就可以随时随地打仗。希罗多德告诉我们波斯帝国的首领大流士在公元前512年如何想要入侵俄罗斯草原,这片土地随后又如何被斯基泰人控制。斯基泰人的生活方式或许就十分类似于原始印欧人,而他们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充分控制了马匹。他们看起来很早就开始饮用牛奶,事实上《伊利亚特》一书中就有关于此的内容。[18]
当大流士入侵的时候,斯基泰人撤退到越来越深的草海之后——所幸他们没有城市和田园,所以撤退没有任何代价。大流士最终意识到自己的远征是毫无成果的,在弹尽粮绝之前就撤兵了。[19]
大流士毕竟有强大的国家和强大的军队,他虽然不能征服斯基泰人,但足以应对他们的入侵。而在印欧人扩张的早期,他们遭遇的巴尔干农民从公元前6000年就开始耕种,然而并不在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统治下。在大约公元前4200年的时候,情形已经很糟糕了。远古的村落被放弃,先进的金属生产和制陶业变得稀少,居民转移到容易抵御侵略的地方,比如洞穴、坡顶和海岛。我们看到类似于早先在大草原上出现的坟冢越来越多[有意思的是,坟冢中出现的个体平均身高几乎比该地区早先的人们高4英寸(约10厘米)——牛奶的确对身体有好处]。
我们猜想国家出现以前的农民肯定在遭遇印欧游牧民的时候遇到一堆麻烦。还不仅仅是制乳业更加有生产成效和增加了人群的机动性,而且它也使牛群更加有价值,而牛群比稻谷堆要容易偷多了——它们自己能走。看起来早期印欧人花了大量时间相互劫掠牛群,为了牛群打仗,为之前的偷袭盘算各种复仇,总之就是引起各种骚乱。由此他们成了一个武士社会。游牧社会的整体趋势(制造麻烦的天赋)是1000年亚欧历史的主题。当农耕人口开始建造强大的国家的时候,来自游牧民的威胁减少了一些;但是在中世纪国家势力减弱、草原势力增强的时候(在成吉思汗时期达到顶峰),来自游牧民的威胁又增加了,最终在枪炮被发明之后威胁才终止。
我们认为印欧扩张起始于乳糖耐受突变的频率增高,当其频率增高至足以使整个人群转型从事制乳业经济的时候,印欧人就迅速扩散至整个南俄大草原。这迅速的扩张就有可能导致说近似语言的同一人群分散在从当今的乌克兰直到乌拉尔河地区这一广阔区域。因为扩张如此迅速,语言还没有分化,所以这一广大区域中分散的人群说的还是相似的语言。印欧人前进的步伐持续至进入欧洲,在那里制乳业在生态学效应上足以跟早期农业竞争,而且前者催生了一种远远更具侵略性的文化。印欧文化很可能是更好战的,因为印欧人群的高机动性、更多的人口数量和更好的营养使他们能比其他人群更经常赢得战争。而他们的胜利反过来又会提升他们的军事行动效率,从而成功哺育了更多成功。
从印欧人基因在欧洲基因库占的相对低的比例来看,他们似乎实行的是精英统治,做被征服人群的统治者但没有摧毁或替代原先的居住者。然而相对小的精英人口常常能够让所有其余人口说他们的语言。此外,印欧人还把乳糖耐受的等位基因加进了本地的混合基因库。乳糖耐受突变在印欧人入侵前的欧洲很罕见或根本不存在,然而当制乳业受自然选择青睐的时候,它就在欧洲变得很常见了,特别是在北欧。[20]印欧语言和文化在制乳业流行的地域传播扩散,比方说,它们还进入了南欧和伊朗,然而中东的强势国家们似乎阻止了这些语言文化进入中东。
和其他种种原因相似,边缘扩张似乎还受历史推动力的驱动:一个人群如果长久以来在战争和劫掠中取得成功,他们就会继续扩张至他们没有特殊生态优势的地方。印度—雅利安人进入当今的印度地区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而当时本土印度文明的衰败有可能也使得这一扩张得以发生。当今的乳糖酶13910—T突变体频率在北欧某些地区已经高达100%;它在印度北部也很常见,甚至在一些撒哈拉沙漠以南的游牧人群中也以低频率出现,比如说富拉尼人(Fulani)和豪萨人(Hausa)。
此外,有理由相信这一历史现象发生了至少三次。尼罗河上游地区的东非畜牧者和再往南的地区的人群是乳糖耐受的制乳者,他们身上带有比印欧人晚些的乳糖突变体。[21]他们同样也扩张了,也变得好战,他们和早期印欧人的宗教和社会结构有许多神奇的相似之处。[22]
如果以上种种都是真的的话,那么8000年前一个单一突变在特定游牧人群中的出现最终决定了当今半数人类所说的语言。这跟托尔斯泰认为个体在历史中不重要的观点可无法相融。当然,决定个体胜利的是想法、智慧和性格,绝不是消化!
[1]Lawrence H.Keeley,War before Civilization:The Myth of the Peaceful Savag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2]L.Luca Cavalli-Sforza et al.,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Human Gene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
[3]Montgomery Slatkin and Christina A.Muirhead,“A Method for Estimating the Intensity of Overdominant Selection from the Distributionof Allele Frequencies,”Genetics 156,no.4(2000):2119—2126.
[4]Kristin N.Harper et al.,“On the Origin of the Treponematoses:A Phylogenetic Approach,”PLoS Neglected Tropical Diseases 2,no.1:e148doi:10.1371/journal.pntd.0000148.
[5]Noble David Cook,Born to Die:Disease and New World Conquest,1492—165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6]William H.McNeill,Plagues and Peoples(Garden City,N.Y.:Anchor Press/Doubleday,1976).
[7]Alison P.Galvani and Montgomery Slatkin,“Evaluating Plague and Smallpox as Historical Selective Pressures for the CCR5-delta32HIV-Resistance Allele,”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0,no.25(2003):15276—15279.
[8]Analabha Basu et al.,“Genome-Wide Distribution of Ancestry in Mexican Americans,”Human Genetics,DOI 10.1007/s00439-008-0541-5.
[9]Ana Magdalena Hurtado et al.,“The Epidemiology of Infectious Diseases among South American Indians:A Call for Guidelines for Ethical Research,”Current Anthropology 42,no.3(2001):425—432.
[10]Richard Gordon,Great Medical Disasters(New York:Stein andDay,1983),41.
[11]Henry Kamen,Empire:How Spain Became a World Power,1492—1763(New York:HarperCollins,2003),205.
[12]Charles R.Darwin,The Voyage of the Beagle(New York:Bantam Books,1958),376.
[13]Aristotle,History of Animals(New York:Kessinger,2004),226.
[14]Alfred W.Crosby,Ecological Imperialism:The Biological Expansion of Europe,900–190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139.
[15]James P.Mallory and Douglas Q.Adams,The Oxford Introductionto Proto Indo European and the Proto Indo European World(New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David Anthony,The Horse,the Wheel,and Language:How Bronze-Age Riders from the Eurasian Steppes Shaped the Modern World(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
[16]James P.Mallory,In Search of the Indo-Europeans:Language,Archaeology and Myth(London:Thames and Hudson,1989).
[17]Raymond D.Crotty,When Histories Collide:The Development and Impact of Inpidualistic Capitalism(Walnut Creek,Calif.:AltaMira Press,2001);Morton O.Cooper and W.J.Spillman,“Farmer’s Bulletin No.877-Human Food from an Acre of Staple Farm Products,”Farmers’Bulletin of the 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Washington,D.C.:GovernmentPrinting Office,1919).
[18]《伊利亚特》中的那一行被翻译成“The Hippemolgi,whose diet is mares’milk…”Homer,translated by Stanley Lombardo,Iliad(Indianapolis:Hackett,1997),239.
[19]Herodotus,translated by Aubrey de Selincourt,The Histories(New York:Penguin,1972),310—315.
[20]J.Burger et al.“Absence of the Lactase-Persistence-Associated Allele in Early Neolithic European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of Sciences 104,no.10(2007):3736.
[21]Sarah A.Tishkoff et al.,“Convergent Adaptation of Human Lactase Persistence in Africa and Europe,”Nature Genetics 39,no.1(2007):31—40.
[22]Bruce Lincoln,Priests,Warriors,and Cattle:A Study in the Ecologyof Religion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