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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的私语(散文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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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漫忆三题张建中

快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要放寒假了。课间休息时,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阳光从窗外射进简陋的教室,洒在课桌上,不知怎么的成了淡黄色。把手插进阳光里,一片透明的殷红,很温暖。

女生们戴着露出手指的手套,用削得又长又尖的铅笔在方格簿上写字,写很小很小的字。她们的手指细细的,又红又白,很干净,紧紧地低低地捏着笔,一动一动。

我和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刚学会不久的歌:

太阳出来暖又暖,

毛主席的光芒照草原……

我唱着歌,望着课桌上淡黄色的阳光,心里充满了快乐,而且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快乐的由来,不仅是因为快要放寒假了,不仅是因为这课桌上温暖的阳光,也不仅是因为老师教给我们的歌很好听,最主要的,是因为在上午第二节的体育课上,老师让我和一个名叫陈珍秀的女同学排在一起了。她非常美丽。

啊哈嗬咿,羊儿吃得壮,

啊哈嗬咿,羊儿吃得欢……

我双手抄在小黑褂子口袋里,身子靠在一张课桌上不住摇晃,大声地唱着,无意间看见那美丽的女同学陈珍秀在和别的女同学玩着翻麻将牌的游戏。小小的沙袋被她急速地扔到空中,在它落下的瞬间,她那纤细的小手闪电般地翻动桌上的麻将牌,突然又神速地一下子接住沙袋。她的头始终仰着,黑发柔顺地垂在后肩,她的白净的额边有一条淡淡的青青的筋脉……

我盼望着下一次体育课的快快到来。

茅棚

只有棚户区才有这样的茅棚,只有茅棚下才有这样的墙脚。茅檐前的滴水沟不深不浅,堆着碎石灰和小砖块,墙脚被结结实实的土垫得高高的,朝外倾斜着,上面有青苔和干巴巴的狗粪。

天色阴暗昏沉,快下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点落在滴水沟外的灰土上,灰土起先还挣扎着扬一扬,但终于经不起诱惑,凝然不动,渐渐丰润起来。

空气更潮湿了,一只灰绿色大肚子蛤蟆,满身是疙瘩,原先伏在墙根下一动也不动,现在蹒跚地爬了出来,越过滴水沟,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新鲜的印迹。

灰蒙蒙的雨开始密集起来。

冬天的雪后,茅棚顶上盖满了白雪,丰盈而洁净。阳光一照,雪开始融化,从茅檐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一夜北风,茅檐下挂着成串长长的晶莹透明的冰柱,奶奶给它起了一个充满音乐感的名字:叮叮咚。一些草梗被冻在这冰柱里了,还有那早就死去的小蜘蛛也被冻在冰柱里了,这些小蜘蛛如酣睡一样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照在这些冰柱上,呈现出奇异的黄灿灿的色彩,仿佛这些冰柱成了千年的琥珀——人间无价的瑰宝。

过年

将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有一次让我去菜场排队买白菜。外面下着雨,阴冷阴冷的。也没有伞,穿着破衣服,站在队伍里,前后的雨伞将冰凉的水珠滴在我的颈脖里,我只是用手抹了抹,缩着头颈,继续耐心地站着,心里依然很快乐——要过年了。

买回菜,母亲将它小心地搁在昏暗的小阁楼楼板上,我便洗带鱼,小手冻得通红,清水鼻涕从鼻子流到嘴里,咸滋滋的。

做完事,偷偷地站在小凳子上,从高挂着的小竹篮里拿一条过年才吃的年糕,塞进袖管,出门和几个小伙伴来到马路边的大饼摊上,说上几句好话,设法将年糕烘烤得焦黄软熟,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饼摊上吃起来,真是热乎乎的香糯滑爽的年糕啊——要过年了。

年越来越近了,远处近处已开始有了鞭炮和火药纸的响声,家家户户刀板咚咚咚,油锅嗞里啪啦,蒸笼里冒出大片大片的热气。女人们在阴沟边杀鸡,鸡血滴在放了油和盐的碗里,被杀死的鸡,瘫在地上,偶尔扑腾一下,蹦得老高,吓得小孩嬉笑着往四面逃去。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一直到除夕下午三四点钟,令人异常兴奋的时候到了——马桶车来了。

在我小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每天天不亮,家家主妇就把马桶拎到大弄堂的路边,然后由同样来得很早的马桶车工人把它们一一倒进马桶车。而唯一例外的只有除夕——大年三十是下午倒马桶,因为明天就过年了,而年初一是不作兴倒马桶的呀!

马桶,一只挨一只,密密匝匝,新的、旧的、铜箍的、铁箍的……众多的马桶从路边渐渐拱向路中。

马桶车工人倒完马桶,主妇们就开始刷马桶,这时弄内一片震天响的哗哗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人的耳膜。

天黑了,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好吃的菜肴,随我们吃,饱吃饱吃。一年只有一次啊,所以我总是拣最好的吃,而我的弟弟呢,却偏要吃许多红烧细粉和白米饭,哈,我们都笑他吃亏了,但他一点也不以为然,依然很高兴地大口吞着由酱汤拌的白米饭——呵,要过年了。

吃了年夜饭,把一切收拾了,母亲将桌子一遍一遍擦净,倒上黑芝麻,用啤酒瓶滚压。芝麻被压碎时发出令人愉快而细碎的爆裂声。这压碎的黑芝麻将用白糖拌起来,盛在罐子里,年初一一早蘸圆子吃。压好芝麻就搓圆子,搓好的圆子雪白,在灯光下特别耀眼,它们被放在湿润干净的毛巾上。

看着母亲做这一切,我和弟妹们心里充满了希望和一种莫名的冲动,不时悄悄用手指粘一点芝麻,摸一下圆子。

呵,明天就是过年了。

夜很晚很晚了,手摸着枕头边上的新衣服、新鞋袜,耳听着连绵不断的爆竹声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圆子,便到弄堂里去。耳边依然是不断的爆竹声,地上到处是鞭炮的碎纸屑,远近小贩的摊子上满是大刀、宝剑、鬼脸子。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穿着肥大而并不合身的新衣服,嘴里嚼着花生,嗑着瓜子,手里或拿宝剑,或拿大刀,最多的是拿着香和爆竹。我们常常别出心裁放爆竹——在洋铁罐里放,在小瓶子里放,扔在半空中放,尤其是扔在阴沟里放,发出“咚”地一下那种闷闷的湿润的响声,然后就有一股白烟从阴沟盖子的缝缝里弥漫开来,很有趣。

初一很快过去了。

初二也这样过去了。

初三、初四。

然而,渐渐我感到哪里不对劲了,桌上的菜肴一天天少了,差了,大人们的脸也一天天严肃起来。最令我怅然的是鞭炮声越来越稀落了,从连绵不断的“噼里啪啦”终于变成间隙很大的“噼啪”,“啪——噼”。

我忽然想起我的口袋里还有几根火柴和两只鞭炮。我点燃了它们,在闪烁的微弱的火花中,两个小鞭炮接连发出两下清脆的响声,但立刻又被寂静淹没了。我猛地抬头大声喊叫起来:“——过年喽!过年喽——”然而在这昏沉的夜里,我的声音只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嗥叫,孤单无援,毫无反响。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几乎要哭了。

图 叶旦桥

(原载199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