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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编指痕》《浮生六记》佚稿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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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前沦落不遇之沈三白,却在死后大交其运。林语堂把他的《浮生六记》译成英文,已传诵环宇。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摄成电影,又有编为话剧演诸舞台,使万千观众,一洒其同情之泪。俞平伯教授更编撰《沈三白年谱》,想沈三白地下有知,当亦足以自慰的了。

我友忆凤楼主对于这书,曾作很详的考证。原来沈三白名复,取《论语》“南雍三复白圭”之意。他是江苏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即一七三六年),卒年无可考,然据该书第四卷写于清嘉庆十三年,那么他的逝世,无论如何,总在嘉庆十三年之后了。习幕作贾,在当时并无文名,娶妇陈芸,是一位有才而生性洒脱的女子。他所著这部《浮生六记》共分六卷,每一卷记一事类,故有六记之名。一《闺房记乐》、二《闲情记趣》、三《坎坷记愁》、四《浪游记快》、五《中山记历》、六《养生记逍》,忆凤楼主认为“记逍”或许是“记道”之误,这是言之有理的。

我曾在某刊物上,述及《浮生六记》的最初本,蒙前辈包天笑老人见告,始知这书收入同光间《申报》馆聚珍版印行的《独悟庵丛钞》中,《丛钞》罗列了若干种笔记,而这部《浮生六记》,也列入其中。独悟庵主人杨醒逋,名引传,江苏吴县人,是天南遁叟王韬的内兄。醒逋一度处馆于刘家浜尤家,那名绅尤鼎孚号遂庵的,便受他的教泽。后垂垂而老,又教鼎孚的子侄辈,大家呼他太先生。天笑前辈和尤家有戚谊,六七岁时,尝见过醒逋其人。

该书较完善的本,有阳湖管贻萼树荃及香禅精舍近僧的题词,杨引传的序,王韬的跋。杨引传在冷摊购得这书的手稿,六记已缺其二,后来海虞黄人(摩西)执教吴中东吴大学,编刊《雁来红》杂志,黄人主编,把《浮生六记》登载在《雁来红》杂志上。吴兴王均卿(文濡)又把它选刊入《说库》中(忆凤楼主谓:收入《香艳丛书》,这是记错的)。但已将题词序跋等删去,所以后来坊间的翻印本大都没有题序,因是依据《说库》所载的。至于那《申报》馆聚珍本早已绝版了。(按香禅精舍,是清末长洲潘钟瑞号瘦羊的室名,近僧是他的别署。)

六记散佚的二记,便是最后的《中山记历》《养生记逍》。民国廿四年十一月,世界书局发行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却有《浮生六记》的全稿,《记历》约一万数千言,《记逍》较短,约七千余言。《记历》记的是琉球国事,当嘉庆年间,翰林院修撰赵介山奉使琉球,沈三白充当一名随员,和李和叔、王文诰、秦元钧、缪颂、杨华才等同行。所记内容很复杂,如海航的设备、所过鳌门、罗星塔、彭家山、钓鱼台、赤尾屿、姑米山、马齿山、那霸港等地的景迹,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哲率百官迎诏的仪节,宫室的建筑,海产的鳞介,花木果实的珍奇,土布的织造,弈棋的俗尚,女子的装饰,斋戒祭祀的典礼,琉球文字的音义,琉球诗人的篇什,海贼的猖獗,市间流通的钱钞,令节的应时物品,红衣伎的歌曲,嫁娶的轿舆,九月放纸鸢,酋长的贡献,受赐的墨砚等等,叙述都很详赡。

《记逍》所记,大都属于摄生养性方面,如云:“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又云:“人大言,我小言;人多烦,我少计。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又云:“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装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又云:“治有病,不若治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又云:“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又云:“居山寺之中,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又云:“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无际真人也。”又云:“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又云:“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又云:“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其中颇多引庄周、邵康节、白居易、王阳明语,足以发人猛省。

朱剑芒校阅这书,附识书后,谓:“《浮生六记》的五六两卷,早经佚去,最近经吴兴王均卿先生搜到了这部完全的《浮生六记》,在开卷以前,已感到不少兴趣。”又谓:“以前所见不完全的各本,目录内第六卷,是《养生记道》,现在这足本,却改了《养生记逍》,单独用一逍字,似乎觉得生硬。再《中山记历》内所记,系嘉庆五年随赵介山使琉球,于五月朔出国,十月二十五日返国,至二十九日始抵温州。按之《坎坷记愁》,是年冬间,芸娘抱病,作者亦贫困不堪,甚至隆冬无裘,挺身而过,继因西人登门索债,遂被老父斥逐。刚从海外壮游回国,且系出使大臣所提挈,似不应贫困至此。又《浪游记快》中无隐庵一段,亦在是年之八月八日,身在海外,决无分身游历之理。有这两个疑问,这个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真是考证方面一桩困难的事。”

在这本子没有交世界书局排印之前,尚有一个小小的曲折。其时我主编《金钢钻报》,王均卿丈担任特约撰述,所以时常有晤叙机会。后来均卿丈在吴中营着菟裘,全家迁苏,但是他老人家不来沪则已,来则必蒙见访。有一次,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说:“最近在苏州一乡人处,发现《浮生六记》的完全钞本,已和乡人商妥,藉来付印,以广流传。”我是爱读这书的,当然听了也很兴奋。过了一月,他老人家复从苏来,说:“前次所谈的足本《六记》,那乡人突然变卦,奇货可居,不肯公开印行了。但已和世界书局接洽印行事宜,如今失信,很说不过去,没有办法,因想恳你仿做两篇,约二万言,就得宕塞了。”我当时婉谢着说:“我是后辈,本应遵命,奈我文笔拙陋,珷玞难以混玉。且情节不知,更属无从下笔。”他老人家就说:“请你不要谦逊,你的行文,清丽条达,颇有几分类似三白处。至于《养生记逍》,那是空空洞洞,可以随意发挥。即《中山记历》,所记琉球事,有赵介山的《奉使日记》,便可作为依据参考。”然我始终不敢贸然从事。不久,他老人家忽归道山,世界的这本《名著丛刊》出版,那所谓足本的《六记》,赫然列入其中。那么这遗佚的两记,是否由他老人家自己动笔,或委其他同文作伪,或那乡人获了厚利重复允许供印,凡此种种疑问,深惜不能起均卿丈于地下而叩问的了。总之,对这本子不但朱剑芒认为不可靠,我也觉得可靠的成分很少,如均卿丈要我仿作二万言左右,现在两记恰恰两万余言,可见均卿丈早有打算的。又三白的四记,笔墨轻灵,以后两记,笔墨滞重,也足证明非一人手笔。

最近《读书》杂志载有松一所著的《四十多年前的一段伪作公案》,是对《浮生六记》所补第五第六卷而言,且涉及俞平伯和我。又附带录入台湾吴幅员所作《中山记历篇为后人伪作说》,有云:“《中山记历》,与嘉庆五年赵正楷(介山)所著《使琉球记》(即《奉使日记》中一部分文字,大同小异。)至于另一记《养生记逍》,与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全集》中颐养方面的日记,很是相似。一经对照,可以看出《养生记逍》中的一部分文字,凡与曾国藩己未到辛未间的十余条日记,一字不差。”那更和均卿丈生前嘱托我可随意发挥,可作依据参考的话相符合,这伪作是伪定的了。

尚有附带要说的,沈三白书法很好,又擅画山水。在抗日战争胜利后,我曾在画家吴似兰(子深之弟)的娑罗花馆展览会中,见到三白亲笔的一联一画,认为生平唯一眼福。又听说,三白又擅篆刻,有《凉月对榻印存》,华谋言曾在常州某戚家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