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主人会客,坐在堂前说话的人偶然一瞥,看到堂下花叶摇曳,应是很美好的画面。
夏至后的一天,早晨下了毛毛雨,不久就停了。此时道院里没有什么花可以看,除了栀子。很喜欢绣球,不知院里怎么不种一些。绣球喜欢湿润,此山气候很适宜其生长。前段时间去鹤鸣山,诧异于那里种了那么多绣球。
对于鹤鸣山这个名字听了很久,但一直没去过,直到那次,省道协举办冠巾大法会,我们院里派两位道长前去,其中一个是我。师父们交代,冠巾不仅要给三师准备红包,还要供点花果,说是要“开花结果”。报到的前一天,鹤鸣山的刘道长来接我们,他先从成都送一位师父回建福宫,然后顺带着捎上了我们。午后出发,正是天热的时候,车子往古镇方向开去,一路都看得见田野和山脉。之前听人提过那个方向,从古镇过去是与崇州的分界线,再过去就到鹤鸣山了。
快到道源圣城时,路旁多了许多美人蕉,大多都是黄色的,也有红色的。道源圣城不属于鹤鸣山主体宫观,是在俗人投资建设的,在车上匆匆看了一眼,地方建得挺宽,但没有人气,只觉得冷清。真正进鹤鸣山的那条路有点窄,还是土路,都没怎么修,本以为道教的发源地,门口应该很巍峨,实则不然。山不高,地方也不是太广,车子围着山坡绕了一圈,停在了斗姆殿门口。
第一座大殿我不大记得名字,印象深刻的是院子里成簇的紫绣球,大约是因为缺水,又或者是花期到头了,花朵没有什么生气,总之没赶上最好的时候看到。绣球旁边养了一大缸荷花,虽未开花,叶子却出奇地好看。以往在乡下看到的荷花大多都是种在水田里的,接天连日,却不易看出叶子的姿态,移到水缸里,茎就显得很修长,有远意。后来才发现,山上许多角落里都放了荷缸,开了的大约只有两三朵。
◆ 驻足在三圣宫前,感觉到一种威仪的气势。
◆ 上图:道源圣城天师殿,道友们在这里集体冠巾。看着桌上的花木,一派悠然光景,叫人心安。
◆ 下图:鹤鸣山的碑,上有杜光庭祖师的诗。从字里行间能体会到祖师对自然、对个体的感悟。
我偏爱种在缸里的荷花,以前看过一幅水粉画,画面里有江南的木窗、天井,人从屋子里看去,灰白的墙,斑驳的光影,还有天井旁的两缸荷花,显得温柔而静谧。读书时曾走访过一些东莞的老房子,有一次走进一个清代宅子,那宅子已经很久没人居住,建成了祠堂,中间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两旁有后人的字画,庄重而萧索,地上铺着传统的方块砖,打扫得很干净,又或许鲜有人来。砖石上也有两缸荷花,不过没有很高,去的时候还没开花。不过,荷花养在那里真是妥帖,遥想当年主人会客,坐在堂前说话的人偶然一瞥,看到堂下花叶摇曳,应是很美好的画面;也可能这花乃后人重新布置的,却不影响人的幻想。
到了鹤鸣山的头天晚上,我和一个来自台湾的坤道住一起。客房在斋堂的上面,一房两铺,门不能上锁,进门要伸手进窗户拧开开关。那客房成了我的噩梦,一看就是一年半载也不换床单,铺上还有蟑螂爬来爬去,死飞蛾更是四处都是。我当时就后悔了,后悔没有自带床单被套,或者带个睡袋也行,但既然已住下,就不能显得自己娇气,于是放下东西,和台湾坤道打了招呼。
晚间睡觉时,浑身发痒,尤其是手臂,因为穿的短袖,皮肤贴着床单,一下子就过敏了,后来索性不睡觉,起来看书,现在还记得当时看到的一句:“少年羁旅,可念也。”子时左右,同屋的坤道还没回来,我渐渐有了困意,怎么也得睡一会儿,倒下去不久就听见门口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当即吓了一跳,赶紧裹上床单。原来是台湾的坤道回来了,但我诧异为什么有个男的送她回来,这是不合适的,却也不便多问。
她进来躺下后,我们都睡不着,就开启了深夜聊天模式。起先没有话题,她说床上有蜘蛛,我说窗边有蟑螂,她说虫子爬到耳朵边了,我说飞蛾在头上晃。有只萤火虫,一直在屋子里转悠,要是平时,我会觉得萤火虫很美,但彼时明显没有那样的情怀和精神。萤火虫飞起时有很大的噪音,但一闪一闪的,颜色确实漂亮,想起上次看萤火虫,好像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夏天常有萤火虫在院子里飞舞,可我没有捉过,因为怕虫子。我们俩都盯着萤火虫看,无奈催眠无效,后来好像是我先起的话题。
想起她从台湾来,我忽然有了兴致,台湾,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先提到了侯孝贤的电影,接着是朱天文、朱天心,后来还提到好看的校服。听到这儿,对方就笑了,说那并不是现实中的,校服确实有我说的那种民国样式,但要在贵族的女子学院里才有。她还说台湾物价很高,人们通常不做饭,都是吃快餐,所以她吃得那么胖,还说到台湾人很多,地很贵,街道上的人不会随意鸣喇叭。最后这点我刚听时以为是素质差异,后来知道是治安差异,据说台湾街上许多带刀带枪的人,随意鸣喇叭可能被打,我感叹了一句暴力的有用性。
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台湾的道教。我们这边偶尔有台湾道友过来交流,但都很官方,难得听到这样家常的讲述。她说台湾信道的人很多,民间道教团体有上万个,但也不一定就是信太上老君,他们供奉的神像三教都有,而且信仰偏向灵通,所以出现了很多骗人钱财的团体,也有很多人被骗得倾家荡产。她说自己以前学过密宗,后来学道,但一直没有找到正统的法脉,后来皈依了二王庙的当家,宗字辈。我一直不知道她姓什么,却记得她丈夫姓戴。那天夜里那个男子送她回来,我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就猜测他们是夫妻,但又觉得奇怪,全真道冠巾怎么可能让夫妻一起。听她说起后才明白,在宗教活动这方面,对台湾放得很宽松,比如,全真道,对内地冠巾弟子的要求是要无家室,但对台湾人就放宽了,只要想入道,基本上是一路绿灯。她说自己和先生也是找了很久,才有机缘来到四川,那次冠巾法会很难得,他们特意请了一周的假参加,因为平时她和先生是要上班的,不像我们这里的道士一生住庙。她还有个儿子,比我小几岁,现在在当兵,听她的语气,对孩子倒是很放心。
我们这样闲闲散散地聊到半夜,两人都有点困了。我以为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不承想,她打呼噜是我生平遇到的最恐怖的,她自己都会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那一夜我基本没睡,凌晨三点钟就起来了,到走廊里看看雨停没,晃了一圈儿又回房,还是睡不着,翻来翻去,后来天总算微微亮了,赶紧穿好衣服去公共洗手间洗漱,回去时她还在睡。
那实在是一个难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