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山时的心境,与你看山时的情怀,偶有相通,就觉隔世隔时亦为知己,可抚卷会心一笑。
窗外有两株松树,不知道具体什么品种,瘦高瘦高的,形如宝盖,松枝低垂,很是遮阴。雨后的晴天里,坐在窗下,抬头看见的蓝天只是窄窄的,大部分被枝叶挡住了。翻阅《白川集》,作一篇短文,以为纪念。
某天,我意外地在文件夹里翻到《白川集》,这本书此前没有看过,然而记忆却是很深刻的。几年前读瞿柘如的书,里面有一段提到京都的白川,她写道:“‘世世永恒,古人如此咏歌的白川流水,至今还照旧澄清。’青木正儿为傅芸子《白川集》作序,起首便是这句。路过北白川,流水稍缓,水边开着白木槿。四围无人,安静极了,仿佛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
青木正儿这句话写得妙,我们的古典语言里也常有这样的句子,像道教科仪[1]的叹文里有一句“唯有高山不老,与夫流水常清”,意思很接近。可我特别喜欢“世世永恒”这样的说法,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而“澄清”却是真的,言水,更言人心。
“不论北京还是京都,都是十分值得怀想的地方。羡慕傅芸子有此两京之思。当年也是因为读此书,对北白川向往不已,并搬到附近。如今住在半山,抬头也能看到那里,实在很喜欢。”后来得知柘如现在住的地方,抬头就能看见北白川,也觉得文字因缘殊妙。
电子版的书是黑白的,首页有“白川集”三个字,狩野直喜[2]书,有印章。第一篇序就是青木正儿写的,但全是日文,我看不懂,断断续续看到世、咏、白川、水、清、澄这样一些字眼,我猜是柘如说的“世世永恒”之句。第二则序并没有署名,就不谈了。最后是作者的自序,序言里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句子。
“民国廿一年,去国东渡,旅居京都十年,此十年中虽然也曾返国,但大半的时光,都消逝在这山紫水明的京都了。”傅芸子谈起京都,用“山紫水明”一词,令我想起藤花,有阴柔的美,在一些资料上看到,说京都有许多紫藤,图片上看去也很壮观。京都不仅有山水,保存的中国古代文物也很丰富,傅在京都看到这些,写了不少对两国文艺思考的文章,后来经文求堂刊印,集册出版。
“集中所收诸篇大部分是在京都北白川寄庐写的,遂以‘白川’名集,聊志十年的鸿雪。”这是书名的由来。很中意这样浅明的文字,看似平淡叙说,但那是怎样的十年呢?一介书生的悲喜,一册书,一流水。
昨日午后停电,没有什么事可做,我拿了一册《癸辛杂识》闲翻。看到里面有一段写故都戏事的:“余垂龆[3]时,随先君子故都,常见戏事数端,有可喜者,自后则不复有之,姑书于此,以资谈柄云。”后面介绍,有水嬉、捕蛇等,惜今时不能得见。其实也并不真的多想看,只是觉得,龆龀时侍先大人看戏,这样的往事颇令人追想。“杜门追想往事,戏书。”写完那些回忆后,就这样草草地结尾,令我想起傅芸子序里的上面这几句,总觉得有相似的感觉。
“我最爱北白川一带景物的静美,背邻比叡山大文字山,清流映带,林木蔚然深秀,而春花秋月,风雨晦明变化,又各有各的胜处,殊使人徘徊不能去,亦复缅怀不能忘也。民国三十二四月年傅芸子于北京。”此乃更为细节的文字。近世写文章的,我佩服周作人,次有废名。知堂的清苦,废名的灵觉,都是旁人学不来的。这次看到傅的文字,虽然只看了短短的序,心里已很喜欢,只觉温柔敦厚,言语娓娓。
正文里内容颇丰,关于舞乐、神乐、观书、读曲、版画等,可谓涉面广泛。尤其喜欢《读西山品》一章,这里也就着重谈谈它了。傅芸子在日本内阁文库[4]读到一本明刻西山品,汪珂玉所著,这册书是写西山游记的,文辞简丽,文中多有摘录,于我这无缘读到全本的人而言,着实觉得幸运。
“繇是更西,柳浪斜交麦浪,山光远接水光。芳树无人,闲花自落,白鸥点点。裂帛湖新芰,小透波面,若缀以琴丝钓竹,堪作赵大年荷香消夏图。”明代汪珂玉的西山游记,傅芸子说它是“妙在多以唐宋名画形容之,令人想象不尽。”汪氏写景,末尾喜欢说一句,像某某画卷。他原本工于丹青,落笔自然流畅,不刻意附和。
山中少有莲池,每次赏荷要走很远。会怀念莞城的夏季,荷花开得一点不吝啬,每岁仲夏,定要约女同学去看花,同季开的还有鸡蛋花、蒲桃花。去年弟弟来山中,我们一起在无尘殿看绣球,粉、白、蓝,都有,穿的是单衣裳,又于道观附近散步,观残荷、垂柳。
对荷花的特殊记忆,还有李渔《闲情偶寄》里的描述。因我昔日在故乡教书时,学生的语文作业册里选了这篇文章,当时和学生一起读过。李渔是爱极了芙蕖,说它四季都好看,不但好看,还好吃,总结起来就是:“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
汪氏还写了西山的松,用词有夸张,这里就不引述。傅在后面说了一句,“西山之松,以戒台的最为奇古,十年前我曾往一游,颇喜其地的幽静。”
看游记的缘由有很多,若那地方没到过,单凭文字想象,也有妙意;若那地方是去过的,又可和文字相取证,看看差失。最有意思的一层,就不是景了,乃是知心,他看山时的心境,与你看山时的情怀,偶有相通,就觉隔世隔时亦为知己,可抚卷会心一笑。
“推枕无眠,五更起视残月遥挂烟树间,晓翠霏微。回首西山爽气,固还扑杖履,历历可诗可画。”这是汪氏写的西山晓色,回首一句,令人低徊。好像我们也会这样,路走过来了,想起来觉得也不错,凭着物件儿一个人又细细消磨一番,此种滋味,非言语能道尽。
除却《读西山品》,其余篇章可圈可点处也很多。读《白川集》,与其说是内容引起我的兴趣,不如说勾起了内心的念想。
某天上午,山明窗净,我和一位道友在桂花树下闲聊,说起以后的日子。我自知自己德识欠缺,没有什么太大的抱负,说起往后,只想平静地读书写字,能记录这座山的岁时变换,一些过往的平常故事,此外用心学习科仪,诵经礼忏。就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于我这凡俗之躯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多年前我曾思慕天涯海角,到如今,杜门清修,反而觉得身心磊落了。傅芸子说,北白川十年中所得文字,都是鸿雪[5],“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今于山窗下所书,也不过如此。
[1]道教术语,指道场法事。
[2]1868—1947,日本中国学中的实证主义先驱和奠基者。
[3]亦作“垂髫”,指童年。
[4]日本一所专门收藏汉、日文古籍的图书馆。
[5]比喻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