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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菩提》附录 愿是芒花,或是和风 林清玄的文学与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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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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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林清玄作品的读者,会发现他每一本书的自序后面都写着“客寓”,从“兴隆路客寓”、“临沂街客寓”、“兴隆山庄客寓”、“安和路客寓”,到“永吉路客寓”、“桥仔头客寓”,为什么把每一个地方都当成客居之地呢?

林清玄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少有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我的钱财、我的身体都不是我的,我住的地方当然也不是我的。这种‘客寓’指的是心情、是无常、是因缘偶然的聚合,一个人要时时保有这种客居的心情,才会活得潇洒、自在、没有挂虑。几年前,赵二呆先生送我一幅字‘来是偶然,走是必然’,我非常喜欢,在没有学佛之前,我就有作客于要婆世界的感觉,学佛以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自从辞去时报繁忙的主编工作,林清玄就“客居”到莺歌乡下一个叫桥仔头的小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仿佛在红尘中逸去,连要好的朋友都很少见面了。

本来,他住到乡下是为了避开凡俗的干扰,但他觉得有时反而疲于奔命,光是上个月,他就接受三次电视访问,两次电台访问,做了十四场演讲,还常常为了出书和录音带的事到台北,他说:“哪里有凡尘可避呢?超凡入圣也是一种心情,而不在于住哪里。有烦恼的人住到乡下也是一样的烦恼,能净心,住在城里也是很好的。”

“桥仔头”是在莺歌与大溪交界的地方,从台北火车站搭乘南下的普通车,约一小时到莺歌车站,再转乘开往大溪的客运车,十五分钟就到桥仔头了,再沿小路爬山十五分钟,就到林清玄的客寓。

住在乡下的林清玄,看起来比从前多了一股清气,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修行颇有进境,但他总是说:“不是不是,是因为乡下空气好的缘故。”其实,早在世新读书的时候,同学就公认他颇有清越的风格,那时他的绰号是“清玄道长”,一直到现在,老同学见面,还叫他“道长”,可见当年他就颇有几分仙气。

“读书的时候,我是有点仙风道骨,腰围只有二十四英寸,现在的腰围是三十二英寸,这么胖,不做菩萨也不行了。”林清玄自嘲的说。

2

林清玄的乡居生活很简单,他说:“比其他的乡下人还要平凡。”由于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常常忘记时间,有时甚至不知几月几日。

早上起床后,如果天气晴朗,就带着七岁的孩子亮言到后山去散步,有时走一个多小时到桃园县的八德乡去,越过台北县与桃园县的界碑,那里有一大片草原,父子俩可以在草地上奔跑,然后沿路教孩子认识一些乡间常见的植物。有时则和孩子到溪边或者山上捡石头,那些乡间普通的卵石,常常可以发现到一些很美的纹理。他说:“在石头里面,我们可以找到和山水、云彩、花草一样美丽或者柔软的颜色,每一粒石头都有自己的风格,变化多端,是很不可思议的。”

在散步或捡石头的过程中,他用来沉思或念佛,使心念沉潜到一种单纯专注的状态,这样,在早上的时候他就能有很好的心情,仿佛秋日的阳光那样温暖而柔和。这也使他和孩子有很好的感情,他说:“在散步的时候,有时我感觉自己是七岁,而我的儿子是三十七岁,我感觉到自己的天真,也感觉到孩子的成熟,我们两个在互相的学习,以及成长。”

特别是在秋天的时候,山上开满了菅芒花,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芒花的种子都成熟了,当秋风吹起,芒花针尖一样的种子就四散飞扬,它门几乎是没有选择的,落在河溪边或乱石堆里,可是不管芒花落在何处,我们都知道那里会长出新的芒花,不论环境多么恶劣,对芒花都是净土,它们都会努力的生长。

“对于芒花,由于它没有心机,这个世界对它都是好的,到处都是它的清净的国土。它不计较环境,只是努力的生长和承担,然后让风吹拂。住在乡下的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株芒花,觉得人只要单纯一些就很好了。”林清玄说。

早上虽然只是轻松的游戏,类似与孩子玩警匪作战,或者拿芒花杆子编成扫帚,或者采集野菜回来炒食,或者在湖边掷石跳跃,父子常玩得满头大汗,回家就洗个热水澡,然后听音乐,煮一杯香浓的咖啡。

“洗完澡,听音乐、喝咖啡的时候,感觉我坐的这张旧藤椅就是净土。虽然在台北也是听音乐喝咖啡,可是感受却完全不同,主要是没有这种闲适的心情。”林清玄在没有学佛之前是美食家,曾在报上写过吃的专栏,他素食已经四年多了,现在到底吃些什么呢?

“吃得非常简单,一些青菜和豆类,大部分是白煮的,素食的味道只要细细品尝,其实是很美味的。但味道并不重要,我常说从舌尖到喉头只有十公分,一个人太讲究美食,就好像在为这十公分效命,是很要命的执著,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吃些什么。”

他并不强迫儿子吃素,但耳濡目染久了,他的孩子差不多也是个素食者,喜欢吃青菜豆腐。他认为,心平气和、清心寡欲、慈悲为怀的人,特别能品出素食的芳香,像他爱吃只有乡下人才吃的“红凤菜”、“过猫”(一种蕨类)、“鹅仔菜”(从前人用来喂鹅的粗大的A菜)、“番薯叶子”,他说洒一点麻油,就觉得滋味无穷。“当你想告诉别人菜根真的很好吃,就觉得自已实在是野人献曝!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人不能品味菜根好吃,不知道冬天晒太阳很好,不知道单纯生活是最大的幸福,我真想告诉他们!”

3

下午的时候,林清玄才开始工作,写作前他会先烧香,然后祈求文殊师利菩萨护持,开启智慧,所以他的写作不只希望使苍生有益,自己在写的过程中常有得悟的经验。

他说:“写作的时候,我的心境是很虔诚的,我期待两件事,一是希望读者读了我的文章能有一些欢喜,即使只是一丝丝也好。二是希望读者能得到清净与柔软,能有更好的心来面对五浊世界与刚强众生。这种心情可能与别的作家不同,我把读者放在第一位,我自己是我的读者,因此,如果一个题材不能使我欢喜,不能使我清净与柔软,不能使我有新的观点,不能让我疗伤止痛,我就不去写它。我不只要感动读者,也要读者得到利益。”

有很多人疑惑林清玄的书为什么那么畅销,而且历久不衰,从这一段话说不定可以找到答案。一个作家在写作时怀着感恩的心,燃香祈祷,读者应该也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样的心情。他每星期收到的读者信函平均约三十封,新年时,读者寄来的贺卡多如雪片,相信是这种心情感应的结果。

林清玄总给人非常多产的感觉,因为他平均两个月就出一本书,而在报章杂志上有一大堆专栏。

事实上,他写作的时间并不多,只是较有恒和有耐心罢了,他一向维持每天写三千多字的习惯,大约需要两小时,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其实,我写的并不多,只是每天写,一天写三千多字,一个月就是一本书了。经过整理淘汰,两个月出一本书是很自然的。我不在乎写得多或少,而比较重视写得好不好,大家都认为散文好写,其实不然,散文不太能蒙混过关,要把散文写好是很难的,最难的是,要篇篇写到自己与读者的心里。”目前,林清玄的主要专栏有:《讲义》杂志的“清玄清泉”,《皇冠》杂志的“海岸小品”,台湾《中央日报》的“菩萨宝偈”,台湾《中华日报》的“清凉时间”、“禅心大地”,《幼狮》月刊的“给亮亮的信”,《九歌书讯》的“林清玄书简”,《伊人》杂志的“慧眼看感情”,《时报》周刊的“林清玄专栏”……看到这份名单,令人吃惊,他的创作泉源来自何处呢?题材又是从何而来?

林清玄说:“这并不难,可以说来自三个泉源:①仔细的生活。②开放的心。③充分的感性与想象。”

他一直有记笔记的习惯,不管是散步、读书、看电视、听人谈话,随时都记下,把生活中值得记录的东西写下来,可能是一句话、一个题目,然后时常拿出来检视,等到“成熟”时就写成文章。这成熟的过程,有时要好几年,有时一听到就成熟了。所以,林清玄常说一句话:“当我打开稿纸的时候,那篇文章已经完成了。”他的文章不做初稿,也甚少修改,完成时就是定稿。

另外,他在日常保持着谦逊与学习的态度,每天醒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我今天一定要学到一些东西,一定要有一些悟。”这就是他所谓“开放的心灵”,他认为,人的心灵在动的时候,要像山中的苍鹰寻找猎物一样,视野广大,但有专注的精神,在静的时候,则要像林间的野姜花,有纯净的颜色与香气,用风雨阳光的承受,来使自己更香、更纯净。至于“充分的感性与想象”,是经常回到人性的内面世界,试图装上一双翅膀,让它在比物质与感官更高的位置上飞翔,保有清明的感情以及高超的想象力,这样,自己就像一个水晶宝瓶,任何东西装进去,都觉得珍贵明净无比。林清玄说:“我看过人用紫水晶的瓶子装黄豆,那黄豆看起来就有如宝石,我的感性就是这样子的,使最平凡的东西不凡,使最平常的事物有滋味。”

他近年写佛教的文章,也不离这三个法宝,转化成菩提,其三种面目是:①生活中就有禅机,无处不是开悟的时刻。②每天使自己超越一些、广大一些、圆满一些、提升一些,往菩萨的道路迈进。③佛教是最感性、最浪漫、最有想象力、最完美主义、最终极理想的宗教,因此,要使佛教落实于人生,使人生美丽动人一如菩萨世界。

林清玄以菩萨的感性风格与浪漫情怀写成的“菩提系列”感动了无数读者,令他成为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但是他说:“这表示我们这个社会很需要清净、提升与超越。”

出版了四十几本作品的林清玄表示,他到写《星月菩提》《如意菩提》《拈花菩提》以及即将出版的《清凉菩提》时,才感觉自己会写文章。

他说:“以前我得过吴三连文艺奖、台湾文艺奖、中山文艺奖、金鼎奖,以及时报、中华的散文首奖,那时我很注意作品的技巧,例如文字、结构、主题等等,可是不觉得自己会写文章。一直到写最近这几本书,才觉得自己挣脱了技巧的束缚,能以一种自然、诚挚、单纯的心来写文章,我觉得这是智慧开启的结果。”由于技巧的超越,使他的文章突破了读者的层面,使他的书深入社会各阶层,从小学生到大学教授,从知识分子到老先生老太太,都能接受他的书。这使林清玄觉悟到,只要有思想,以智慧与慈悲作后盾,文学的方法或技巧,都是犹其余事。

林清玄也相信,他近年重新整理佛教与禅宗典籍所写的《菩萨宝偈》与《禅心大地》,将使他的文学迈入一个更崭新的境界。

4

当写完了每天的文章,通常已是黄昏,林清玄会带太太孩子到附近去走走,有时到大溪的街上和公园去玩,有时到三峡或树林的寺院去散步,这时他会带一本唐诗,背下几首,使自己能保有轻松的诗的心情。

“文学创作与佛教经典之间并无冲突,它们都是在把人从感官、欲望、物质的世界解脱出来,只是佛教订的标准比文学更高,所以我一直认为喜爱文学的人,比较容易接受佛教,特别是大乘或禅学,这是我从事佛教文学创作最重要的信念。”

他说乡间夜晚没有什么活动,林清玄把整个晚上都用来读经、念佛与打坐,但那也不一定是“功课”,而是他轻松的冥想,他认为,一个人如果把佛的修行当成是“功课”就很容易僵化,若能维持平和的心境,就是最好的功课,他说:“功课应该在二十四小时之中,是在生活、言语、思想的每一个环节展现出来,每日使自己的身口意维持在一个明净单纯的境况,就是我的功课。虽然那是很艰难的,不过,通向菩萨的道路本来就艰难,要有比别人更深刻的承担、更广大的怀抱才行。”

对林清玄而言,散步是功课,写作是功课,听好的音乐是功课,喝一杯好茶是功课,听乡人说说生活的苦恼是功课,对别人微笑是功课,忍辱柔和是功课,看云看星是功课,承受生命的忧恼是功课,生活的点滴无不是心灵改革创造的功课。

在他的内心里,并不期待人人都成为佛教徒或修行者,只希望人人都能有一些宗教的情操,能净化自己浊劣的心灵,并使别人得到净化。

他常常对自己说:“我要时时刻刻要求自己,但我不要随时要求众生。”

原因在于,他认为会投生到这个世界的人,根本就有很多缺点,因此,不要去要求众生如何如何,因为众生若可以像我们要求的那样完美,也就不会沦落到这个世界来受诸苦恼了。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化别人呢?你是不是已经开悟了?你自己没有缺点吗?”常常有人这样问林清玄。

他说:“我当然不算开悟,但我希望每天都有一些对人生的新观点;我也有很多缺点,因此我每天都在反省、惭愧,还有忏悔,我也没有资格教化别人,我的作品只是在探索人的心灵世界,而不是在给别人开示。我希望别人读了我的作品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在热恼的天气被和风吹拂,好像在黑夜中把灯开亮,好像在渴的时候喝到凉水,好像埋首案前突然抬头看见青山,那和风、灯光、凉水、青山都在人自己的四周,人在其中得到的安顿并不是我所赋予的。”

林清玄认为,如果别人读他的作品得到利益与开启,那都是佛菩萨的功德,以及人的自性有本具的光明,他的文章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他愿像芒花,没有心机,也期许自己像和风,轻轻的吹拂大地,至于被吹拂的人有什么感受,“我是无能为力的。”

就如同他花了十几年,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奉献给新闻事业,那只是青年淑世的热情与改革的怀抱,至于社会是否因他的投入而改造,他并不介怀。如今专事写作,也只能尽一己之力,无怨的迈进,在写作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座右铭是:“沧浪之水清,可以涤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涤我足。”他现在期许自己做沧浪之水,至于别人拿来洗帽或洗脚,那实在是超出他能力的范围。

5

当他听到当选为一九八八年出版界年度风云人物时,感到非常意外,并且诚惶诚恐,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更谦下一些,实在配不上“风云”这两个字。不过,他愿意做“和风”与“柔云”,不要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同,一如人们不在乎风或云的存在。

新年开始,林清玄即将出版的书有《清凉菩提》、《菩萨宝偈》、《禅心大地》、《心的丝路》四本书,他希望读者继续爱惜他,希望大家把他当成平凡的人,而不是一个畅销作家,也希望对他的书畅销感到疑惑的人,都能原谅他,因为,他实在没有能力使一本书畅销,书既然畅销了,也是“罪不在我”,或是“成功不在我”。

“有一位师父告诉我,应该学习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纯洁的人,应该学习看见人时都见到他们的缺失,表示自己还有很多缺失。我希望能不断地做这种学习,当我每次这样想时,我就觉得自己还需要很多锤炼,而生命的学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林清玄如是说。

林清玄就是这样平凡的人,当人们与他擦肩而过,不会认出他有什么特殊,甚至在他居住乡间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卓然不群的地方。他去瓷砖工厂看人做瓷砖,别人以为他是工人;他去买水果站在水果摊旁,有人问他:“老板,释迦一斤多少钱?”他去市场买青菜,卖菜的人看他穿雨鞋,一把菜便宜他两元;他带孩子到山上放风筝,一个工厂的老板问他:“最近是不是失业,要不要到我的工厂做大夜班?”他去河边捡石头,钓鱼的人用台语说他:“憨猴捡石头。”他去庙里散步,一个老太太好心的劝他说:“少年家,不要一天到晚晃荡,要多念阿弥陀佛呀!”……

他觉得那样的生命才是安然,是真实的活在众生之中,因此在他的书桌上压了两句话:

欲为诸佛龙象 先做众生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