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或一座花园?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在日本,有一位伟大的女禅师,名字叫做慧春。
慧春很年轻就出家了,当时日本还没有专给尼师修行的庵堂,她只好和二十名和尚,一起在一位禅师座下习禅。
慧春的容貌非常美丽,剃去了头发、穿上素色的法衣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反而使她的姿容显得更清丽脱俗,因此与她一起学禅的和尚,有好几位偷偷暗恋着她,其中一位还写了情书给她,要求一次私下的约会,慧春收到情书之后,不动声色。
第二天,禅师上堂说法,说完之后,慧春站起来对着写信给她的和尚说:“如果你真的像信里写的那样爱我,现在就来拥抱我!”
说完后,当场就有几位和尚满头大汗的开悟了。
这是非常动人的禅故事,它表达了一种当下承担的精神,学禅的人对于开悟固然必须承当,但对于生命,是不是也应该有相同的承当呢?禅的生活,不是依靠想象力的生活,当然也不是寄望于天堂的生活,而是公开明朗地面对此时此刻的生活,看见心念中的阴暗面,把它翻转过来,使其明亮。慧春所说的“公开的拥抱”,正是“公开的爱”,也就是“光亮明朗的生活态度”。
对于禅者,每一个心念、每一个生活动作,都可以摊开在阳光下检验。
从泥泞中跨越
还有一个禅的故事是这样的:两位师兄弟一起走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
当他们走到一个浅滩的时候,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在那里踯躅不前,由于穿着细致的丝绸,使她不能跨步走过泥泞的浅滩。
“来吧!小姑娘。”师兄说。
然后就把少女背过了泥路。
师弟跟随在后面,心里感到非常不悦,一直都沉默不语,到了晚上实在忍不住,就对师兄说:“我们出家人受了戒律,不应该近女色的,你今天为什么要背那个女人过河呢?”
“呀!你说那个女人呀!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到现在还抱着吗?”
这个流传很广的禅故事,除了说明当下即是的精神,也满含了禅师的慈悲,在提起放下的过程里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即使是对禅一无所知的人听到这个故事,也知道两者境界的高低。
有一位现代禅者把“当下即是”、“直下承当”的精神翻译为“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的一瞬”,真是十分贴切。我们凡夫的生活,不是在缅怀过去,就是在向往未来,无法踏实雄健的生活。可叹的是,过去是无可挽回的,未来是一场梦,两者都是虚空里的舞花,再美,也比不上现在跨越的泥泞之路。
落实到不是非常善美的现在,走一段很可能是泥巴铺成的生活之路,当下的世界往往不是依理想而呈现,这些,似乎都不太要紧,只看我们能不能有好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是不是在我们注视的时候,能一刹那间观点开展,让光亮明朗的生活展现在眼前。
伟大的无门慧开禅师,在他的著作《无门关》里曾这样说:“若是个汉,不顾危亡,单刀直入,八臂哪吒拦他不住;纵使西天四七、东土二三,只得望风乞命!设或踌躇,也似隔窗看马骑,眨得眼来,早已蹉过!”只有单刀直入,一点也不迟疑的大丈夫,才有可能领会禅的真意。
便是人间好时节
《无门关》是禅宗的一部宝典,慧开禅师在里面写下许多传诵千古的偈语,一直到禅道没落的今日,读起来还让人震颤不已。
我们在这里选取几个偈子来看:
大道无门,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乾坤独步!
——这是多么广大而坚定的胸襟,要做一个乾坤独步的人。
拈起花来,尾巴已露。 迦叶破颜,人天罔措!
——释迦牟尼佛拈起花来,是故意露出尾巴,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使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凡人都不知所措。慧开问道:“如果当时大家都笑,或者连迦叶也不笑呢?禅是什么风光?”
贫似范丹,气如项羽。 活计虽无,敢与斗富!
——对于家徒四壁、处之泰然的人,对于气宇豪迈、无所畏惧的人,虽然生活艰困,还是敢和富人比赛谁是真正的富有,因为富有不是由外而得。
眼流星,机掣电。 杀人刀,活人剑!
——眼睛要快如流星,机锋要迅若闪电,有杀断妄想的宝刀,有起死回生的智慧之剑。
剑刃上行,冰棱上走。 不涉阶梯,悬崖撒手!
——寻求智慧之路的禅道,像是走在剑锋上、踩在冰尖上那样勇迈。又仿佛不走阶梯,从悬崖上放开双手那样的自在,没有一点委屈。
天晴日头出,雨下地上湿。 尽情都说了,只恐信不及!
——法尔如是,明明白白,毫无隐瞒,只怕不信,这是多么公开明朗的胸怀。
《无门关》每一个偈子都像这样震慑人心,另有一个最被人传诵的偈子是: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如果一个人的心头,前尘往事同时瓦解冰消,成为一片清朗干净的大地,能面对当下的景物人事,那么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美好呀!
我们在人间的学习
禅道虽然是非凡之道,却不是不可企及之道。我们在品味禅的公案、语录、偈语的时候,都能尝到那无比的芳香,都能在热闹里流过一丝清凉,那不是禅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而是对明朗光照的生活,人人都有本具的向往,只可惜生命的烦恼与生活的压力使我们隐忍了活泉,无以清洗尘埃的心灵。
禅的教导,是让我们不要再隐忍了,不要再过那种幽黯无光的日子,试着把反盖的牌打开、在黑暗的房子开灯、走进阳光普照的田野、随着鸟的自由飞翔、看鱼得水时的欢跃、安心明亮的看着人世。我们来读读在禅里最常被用到的语言吧:“如如”、“当下”、“本来”、“一如”、“无着”、“不二”、“老实”、“平常”、“安心”、“放下”、“任运”、“保任”、“默照”、“虚空”、“无碍”、“自在”、“自由”、“直心”、“真实”等等,这样简短的两个字,如果能溶入其中,就让我们发现了生命的真意。
我们不能放下任运的过活,那是我们对过往生命的执著,对未来生命的迷梦,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回到现实这一刻人间的学习。
有的人认为禅师讲“空”,以为空是虚无的,要来断灭现实人生的一切,其实不然,禅师要破的是“执著”,而不是真实的生活。破执著谈何容易!所以禅教我们要用开启智慧、圆满自我的方法来使执著冰消瓦解,而不是去压抑我们的执著。
如果我们只有一朵花,一定很舍不得送给别人;但如果我们有一座花园,送一百朵花给别人也会在所不惜!化解执著,首先是使我们拥有一座春夏秋冬都盛放的花园,而不只照顾一朵花;其次是珍惜每一朵花犹如整座花园,使每一朵花的颜色都能放怀展现;再次是不仅欢迎别人参观花园,并乐于送花给别人,乐于看人人都有花园。
在这广大的人间,我们的一朵花是多么渺小,若我们能使繁花盛开,自我的一点兴谢也就了无遗憾!
生命不过数十寒暑,迅疾犹如春天的闪电雷声,若知道春雷一过,万物苏醒,则短暂的慧心一耀,也足以令人动容。
执著的化解是智慧的开端,智慧开了,执著自然冰消,开悟的人,一朵花就是一座花园,一座花园是一朵花,是不需要什么争辩的。我又想起无门慧开的句子:
识得最初句,便会末后句。 末后与最初,不是者一句!
那里面热不热?
禅是活生生的,就像我们在生命的进程中,成功与失败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要进入禅的道路,是使生活活转过来,使心活转过来,勇敢来对待人生的挑战,让我们的花努力的开起来,而不是孤伶伶的在微雨中抖颤。
禅是承担,不是避世。
凡是避世冷酷的心,不是禅心。
《指月录》里有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有一位老太婆建了一座茅庵,供养了一位修行人。她常叫少女送饭给和尚,经过二十年,她想看看和尚的功夫如何,于是叫少女送饭的时候抱住和尚问说:“正这么时如何?”
少女依言而行,和尚回答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
少女回来把和尚的话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的说:“我二十年供养,只得个俗汉!”于是,把和尚赶走,把茅庵也烧了。
“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多么酷冷,禅是要“能杀能夺,能纵能活”,是要“青天白日,明明太空”,是要“绵绵密密,点滴不漏”,是一座百花齐放的园子,而不是开在悬崖的枯木。
雁的影子留在地上,但它并无留踪之意。 水面上映照着一切,但它并无取影之心。 窗前的叶子画着风的形状,却不需用笔。 院子的菊花一瓣瓣的凋落,却依然从容。 雨后山岚缭绕飘浮,反而增加山的青翠。 水里游鱼穿梭旅行,益发感到水的清明。 小心喂路过的鸽子,它不是为你才飞来。 不要惊动花上的蝶,它并非为你而美丽。 午夜的钟声 一声 响过 一声 黄昏的微风 一阵 凉似 一阵……
每一个我们在当下体验的真实,都是生命中的一朵鲜花,所以我们要好好开发花园,不要只执著一朵花。
慧春禅师,六十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要离开人世,吩咐寺里的僧人在院子堆起木柴,她安详地坐在木柴上,叫人从四面同时点火。
“禅师呀!”一位和尚看着腾起的火焰问道,“那里面热不热?”
“只有愚痴的人才会关心这个问题。”慧春回答,话声甫落,人埋在火焰中,很快就化为灰烬了。
伟哉慧春!智慧有如园中的繁花,开放时是多么从容,凋谢时又多么的镇定呀!
小丑
因为春天,不在遥远的天边,不在山水的人间,不在盛放的花蕊,而是在人心。
在台北东区繁华的街市,偶尔会看到两位小丑,说是“小丑”,只是说他们的脸上化了五颜六色的油彩,不是真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
在人群中,我们一眼就会看见他们,匆忙的人群每当走到他们面前,会突然惊心一下,一回神,才又继续匆忙的脚步。
有一位是长得高瘦的青年,他撑着拐杖沿忠孝东路卖口香糖,走累了,就会蹲靠在大百货公司的墙壁看着人群。他的小丑化妆把脸孔从中划成两半,一半是永远带着笑意,另一半则哭丧着,眼角挂着一滴垂到脸颊的泪。
他的脸于是成为一种极为荒诞的组合了,嘴角也是。他那一张艳红的嘴,一半要笑的上扬着,一半欲哭的落了下来。他的半哭半笑的脸,让人一见就不能忘,不过,在天气好的时候,他偶尔会画出一张很欢喜的笑脸,让人感觉很春天。
他的头发更绝,是最流行的朋克头,有时染成好几色,有时如公鸡的红冠高高竖起,在黑夜的人群与流丽的灯光中,他那血脉贲张的头发像箭一样,仿佛枝枝都要向人的红心射去。那小丑是城市里的孤独者,他总是默默的从此处穿过彼处,特别使人震动的是,他有一双极锐利极肃穆的冷眼,每次与他的眼神相遇,令人欲哭,感觉到小丑不应该有那样的眼神。
另一位“小丑”就完全不同了,他驾着一部小型的机动车,车上摆了许多乐器,沿街演奏,完全无视于周围的人群。有一次在顶好广场前,围了一群人,中间传来电子琴和口琴的声音,我从人缝中穿过去,就看到这位小丑了。他的两腿完全失去功能,但他的脸很温和,油彩的化妆也很温和,最奇异的是他的眼,温煦一如春阳。
很显然,小丑也陶醉在自己演奏的乐曲里了,他的欣悦传给了旁边的人,大家都专心的聆听这位残障者,用特别的慧心来为人间的温情下注。人群愈围愈多,竟把一整个广场都占满了,连来取缔的警察也站立倾听。
为什么,两位残障者装扮的小丑有如此大的不同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们夸张的把自己打扮起来,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视,以及悲悯,来求取生活的温饱;另外,他们对人间事物,应该有独特的自我诠释吧!似乎企图用欢乐的外表来化解人间深沉的悲哀。
今天,我到百货公司的洗手间时,正好遇到年轻的小丑在镜子前补妆,他的盒子里装着各色油彩,一笔一画的往脸上涂抹,出人意料的专注之情。我看见他那惯常冷漠的眼中有一丝丝忧伤,眉头也深结着,他把头发一撮撮拈起,用发胶固定,然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脸。我看着,好像自己也贴近了他那忧伤的心。
我站在旁边静静看他,一直到他完工为止,他未料到有人观看,竟羞赧的笑了,脸红得使油彩都为之失色。那一刻,我才感叹:呀!这好像经历人世沧桑的小丑原来只是个纯真的大孩子!
走到街上,阳光灿然,真有几分是春天了,缤纷的春装已上市,冷然的都市人到街上温习已失去很久的早春的阳光,年轻人的笑语此起彼落。
有人哭着,也有人欢笑。
有人半边脸欢喜,半边脸流泪。
在另一个日出,我们会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因为春天,不在遥远的天边,不在山水的人间,不在盛放的花蕊,而在人心。
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我是小丑,我要用什么眼神、什么心情来注视这个世界呢?
香严童子
常烧好香,心定意澄,香光庄严,福气必会随香气而至。
有一天,孩子问我:“为什么菩萨都喜欢香的气味呢?”
“你怎么知道菩萨喜欢香的气味?”我说。
“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用香来供养菩萨?”孩子又问。
我就对孩子说,一是沉香是人间最单纯悠长的香,所以我们喜欢,菩萨也喜欢。二是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菩萨喜欢什么,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拿来供养菩萨。
本来,我要对孩子讲《楞严经》里香严童子的故事,后来想到它是很难懂的,就作罢了。
佛陀问菩萨及阿罗汉:大家是如何修学而进入圆通的境界?
香严童子的回答是:“我闻如来教我谛观诸有为相,我时辞佛,宴晦清斋,见诸比丘烧沉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
(我听了佛陀教导要仔细观察一切有为法的现象,我就辞别佛陀,独自清心安静的修行。有一天看到比丘在点燃沉水香,香气寂然无声的进入我的鼻孔。我观照这阵阵香气,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虚空;既不是烟,也不是火。它飘去的时候一点也不执著,它飘进我的鼻孔也不知从何而来。我的意识也和沉香的香气一样,一时销亡清净,由此证得无漏的果位。)
从香严童子的话,使我们知道烧香的行为应该更深一层的观照,佛殿里的香不只能洁净空气、驱赶蚊虫、化解污秽之感,而且可以庄严道场,使人得到清心定意之功。像香严童子因观香气而证得果位的修行,是最上乘的燃香。
香严童子又说:“如来印我得香严号,尘气倏灭,妙香密圆,我从香严,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香严为上。”
(佛陀印证了我的修行,赐给我“香严”的名号,尘俗意气一时消灭,自性妙香周密圆满,我就是从香气的庄严证得阿罗汉的果位,佛陀叫我报告如何圆满通达佛法,如果依我所证得的,以香气的庄严为第一。)
从香严童子的修行过程,我们是不是心开意解,对佛教要烧香,并且要烧好香,有更深的认识呢?像“沉水香”就是现在我们说的“沉香”,因其生长期很久,成树后外朽心坚,置水则沉入水底,故而得名。从前的人要烧沉香很不容易,只有富贵人家才行,现在沉香已经很普及化了,我们应该烧好的沉香,不要烧粗制滥造的香。
一灶好香带给我们心灵的力量,胜过一大把普通的香。
因此,台湾民间谈到有福报的人常说:“是伊祖公仔烧好香。”不是没有道理的,常烧好香,心定意澄,香光庄严,福气必会随香气而至。祖先烧好香都可以带给子孙大福报,何况是由我们自己烧香来供养佛菩萨呢?要是烧香的时候,还能仔细观照香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也观照自性的香气,就更殊胜了。
辞典里,对“香严童子”的解释是:“由悟香尘,严净心地,得童贞行,故曰香严童子。”三复斯言,感觉上香严童子就站在我面前这一缕沉香的最高远处,对着众生微笑,天真、明净,全身都沐浴在香气里。
金色莲花
真正的大道不需要任何神通与炫奇的涂染,地涌金莲当然是很好的,但没有金色莲花的平常时候,也是很好的。
有一次,南泉普愿禅师偶然到达一个村庄,不料见到庄主在庄外迎接。
这使南泉大为惊讶说:“我凡是要到一个地方,事前从未告诉别人,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呢?”
庄主回答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土地公说你今天会来,所以就出来迎接。”
南泉叹口气说:“这是我修行还未到家,所以才会被鬼神看到呀!”
若鬼神可见,则仍在“有”里,要“空”到鬼神不见才是极处。
处辉真寂禅师就任方丈那一天,一位和尚问他:“释迦牟尼佛说法时,地上常常开出金色莲花,今天你就职方丈,我们可以看到什么祥瑞呢?”
真寂说:“我只是扫却门前雪罢了!”
南泉禅师与真寂禅师告诉我们的是同样的东西,真正的大道不需要任何神通与炫奇的涂染,地涌金莲当然是很好的,但没有金色莲花的平常时候,也是很好的。
玄妙能动人,却不如平常平易来得真实有情味,让我们人我两空,善恶具离。修行人因此不必炫奇神通,也不要执著神通,同样,对待有神通的人,也要有平常的心。
神秀的徒弟道树禅师,和几个学生住在山上的时候,常出现一个异人,穿着奇怪,讲话十分夸张,并能随意变化,常化成佛、菩萨、罗汉等等形象。道树的学生都很害怕,但也不能对他如何,这位怪人一连作怪长达十年之久,最后终于消失了。
道树对弟子说:“这个术士为了欺骗人心,施出千方百计,我应付他的方法,只是不见不闻。他的诡计虽然层出不穷,总有使完的一天,我的不见不闻则是无尽的。”
僧稠禅师住在嵩岳寺的时候,跟随他的有百位僧人,寺里的泉水正好够喝。一天诵经时,有一位妇人,穿破衣夹着扫帚,坐在台阶上听经,众僧便诃遣她,妇人脸有愠色,以脚踏泉,泉水立刻就枯竭了,人也随之化去。
众僧惊慌的禀告僧稠禅师,禅师叫了三声“优婆夷,”妇人才现身。禅师说:“众僧行道,宜加拥护。”妇人用脚拨泉水,水即上涌,众人才知她是神人。
僧稠在鹊山修行时,也有神来挠之,抱肩捉腰,气嘘项上,僧稠因而入甚深禅定,九日才起。
后来,他住在怀州王屋山,闻两虎相斗,咆声震动山林,僧稠用锡杖丢去,两虎止斗而去,这时有两卷仙经出现在他的禅床,他说:“我本修佛道,岂拘域中长生者乎?”说完,仙经就消失了。当他移住青罗山的时候,有时打坐疲困,在床前舒脚,便有天神来扶脚,令他重新跏坐。
这使我们知道,修行者四周必有神异之事,神人或扰或助,那是犹其余事,若能心净神空,则神通是自然的外境,既是外境,就应该放下。
百鸟衔花献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
牛头法融禅师初到牛头山,住在幽栖寺北面的山洞里,传说他住的岩洞门口,每天都有许多鸟衔花来供养他,有时鸟儿数百只,遮住了整个天空。
后来他与四祖道信见面,恍然大悟,从此以后就没有一只鸟衔花来献给他了。
这是禅宗非常有名的公案,曾引起很多禅师的讨论。
有僧问五祖法演禅师:“牛头未见四祖时为什么百鸟衔花献?”
法演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
又问:“见后为什么不衔花献?”
答云:“贫与贱是人之所恶。”
这更令人迷惑了,难道未见四祖的牛头法融是富与贵?见了之后反而是贫与贱吗?有人说“富与贵”指的是芳草喧喧,“贫与贱”则是空空如也。前者有功德可求,后者却无以求之。
清凉文益禅师也答过这个问题,他的弟子曾问他:
“未见之前为什么百鸟献花?”
他说:“牛头。”
“见后为什么不献?”
他又说:“牛头。”
文益似乎在说,献不献花是百鸟的事情,牛头仍然是牛头,他依然如故,永远空寂。不可以用外在的百鸟献花来议论牛头的修行。
德山缘密禅师也遇到这样的问题。
僧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
他说:“秋来黄叶落。”
“见后如何?”
他说:“春来草自青。”
云门禅师遇到同样的问题,前一个问题他回答:“香风吹萎花”,后一个则答:“更雨新好者。”
善静禅师的回答是“异境灵松,睹者皆羡”,“叶落已摧,风来不得韵”。
怀岳禅师的回答是“万里一片云”,“廓落地”。
冲奥禅师的回答是“德重鬼神钦”,“通身圣莫测”。
当我在翻检典籍时,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关于牛头法融见四祖道信前后,以及百鸟衔花献的讨论与诗歌,多到差不多可以出版一本《百鸟衔花》的书。并且在祖师的答复里,令我们感觉到,只要能解开牛头见四祖及百鸟衔花献的公案,就能大致明白佛教的性空之意。
尽管祖师们的回答都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就是大家都公认百鸟不献花的境界比百鸟衔花献的境界还高,因为前者连鸟都知道牛头的修行,固然可喜;后者是越过了此一境界,连鬼神都不能测知,何况是百鸟呢?
当牛头隐在山洞时,是感天动地,是“超凡入圣”,所以神异很多,不只是百鸟衔花献,还有丈余神蛇守护,虎狼无阻。当他见了四祖大悟后则“超圣入凡”,回到平常的人间,神异也就不见了。这一观点我们从牛头的传记可以找到证据,见四祖之前,他一直隐居深山,见四祖之后则走出山林,一面精研《大般若经》,一面到人间行化。这正是从最高境界进入没有境界,可以说是一种“化境”。
后世颂赞牛头受百鸟衔花献的诗歌难以数计,我在此挑选几首,让我们来细细体会:
雪窦显禅师:
牛头峰顶锁重云,独坐寥寥寄此身; 百鸟不来春又去,不知谁是到庵人?
祖印明禅师:
一榻萧然傍翠荫,画扃松户冷沉沉; 懒融得到平常地,百鸟衔花无处寻。
别峰印禅师: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 独坐孤峰休更问,此时难着一丝毫。
孤峰深禅师:
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浑无月底花; 蝴蝶纷纷过墙去,不知春色属谁家?
懒牧成禅师:
月满陂池翠满山,寻常来往百花间; 一回蹋断来时路,岭上无云松自闲。
铁山仁禅师:
着鞭骑马去,空手步行归; 寂寞庵前路,街花鸟不飞!
牛头法融禅师从“万里一片云”的境界到“天为无云始觉高”,从“百鸟衔花献”那样的尊贵转入平常的心地,使得“百鸟衔花无处寻”,大概就是五祖法演所说的“贫与贱”吧!
牛头法融是一代禅僧,他常以诗偈来答客问,我选两段他回答博陵王的诗偈,回头看他的公案:
知色不关心,心亦不关人; 随行有相转,鸟去空中真。 风来波浪转,欲静水还平; 更欲前途说,恐畏后心惊。 无念大兽吼,性空下霜雹; 星散秽草摧,纵横飞鸟落。
这两诗偈中都有“鸟”,用来解释牛头引起历代讨论的公案真是再巧不过了,“百鸟衔花”看起来是很喧闹,无鸟献花看起来也很孤寂,但是在孤寂里才是真正百花盛开,百鸟唱歌,是春色真正驻足的地方啊!
快乐无忧是佛
快乐无忧,这种无忧不是来自后世极乐的期待,而是今生生活的承担,是如实的接受生活,要在今世,甚至此时此刻就无忧。
当我们读到了四祖道信对牛头法融说:“快乐无忧,故名为佛。”真是令人深深的感动,对于我们修行佛道的人是无与伦比的教化,像我们在生活里还有许多的烦恼、不安、忧伤,心灵中充满了喧闹、哀愁、骚动的人,哪里配谈什么是佛呢?
我们先不说学佛,光是说学习快乐无忧好了,一个人如实的生活,才知道“快乐无忧”四个字是多么艰难。
信仰佛教最虔诚的西藏人民,他们互相问候的话,不是“呷饱也未”,不是“恭喜发财”,而是“吉祥如意”。人人在见面或分别时,总是双手合十,互道“吉祥如意”!我觉得,吉祥如意与快乐无忧很相近,但犹不如快乐无忧那样的浅白。
我们现在来看“快乐无忧,故名为佛”的出处,我且用分行来重排四祖道信这一段对真要的开示:
无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
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
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
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
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
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
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
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快乐无忧乃不是感官欲望满足的层次,而是任心自在,遇到任何的因缘都是佛法的妙用,这是万里无云、浩浩青天的境界。也是达摩祖师说的:
亦不睹恶而生嫌, 亦不观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 亦不抛迷而求悟。
当牛头慧忠禅师说:“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直心真实,菩提道场。”——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有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大珠慧海说:“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饿来吃饭,困来眠。”曰:“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南泉普愿禅师快圆寂时,弟子问他:“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他说:“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弟子说:“我可以随师父去吗?”他说:“可以,你如果要跟我去,别忘了衔一茎草来!”——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洪州水老和尚说:“自从一吃马祖蹋,直至如今笑不休。”——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云门文偃禅师说:“日日是好日。”——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沩山灵祐禅师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澄,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之人。”——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黄檗希运禅师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仰山慧寂禅师说:“我这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鼠粪,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拈与。”——这是快乐无忧是佛。
我们看历代祖师,真的是个个活泼纵跳、生意盎然。快乐无忧,这种无忧不是来自后世极乐的期待,而是今生生活的承担,是如实的接受生活,要在今世,甚至此时此刻就无忧。
因此,有人问石头希迁禅师:“如何是解脱?”
他说:“谁缚汝!”(没有人绑你,为什么求解脱呢?)
“如何是净土?”
他说:“谁垢汝?”(没有人污浊你,为什么求净土?)
“如何是涅槃?”
他说:“谁与生死与汝,”(没有人给你生死,到哪里求涅槃呢?)
无时不是解脱之境,无处不是净土的所在,永远都在涅槃之中,长空不碍白云飞,好一个快乐无忧是佛!
老婆心切
不只是母亲自然有婆心,孩子对待母亲也应该有婆心。
临济宗的祖师临济义玄,他对弟子无情的棒喝在禅宗史上很有名,但他在追随黄檗希运习禅的时候,也被打得很惨。
他在黄檗处已经很久了,每天只是随大众参禅,有一天首座和尚睦州问他:“你在这里多久了?”临济说:“三年了。”
睦州又问:“曾经参问过师父没有?”
他说:“不曾参问。”
“为什么不问呢?”
“不知道问个什么?”临济说。
睦州就建议他:“何不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呢?”
临济觉得有理,就跑去问师父:“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但话还没有问完,就被黄檗打了一顿。他回来后,睦州问他结果如何,他难过的说:“我的问声未绝,师父就把我打了一顿,我不知如何是好。”睦州叫他不应该这样就泄气,不妨再去问同样的问题试试看。
临济连续去问了三次,三度挨打。
临济暗恨自己愚鲁,又觉得可能与黄檗因缘不契,就向黄檗告辞,黄檗教他去见大愚和尚。
临济到了大愚那里,大愚问他:“从什么地方来?”
他说:“从黄檗那里来的。”
大愚问:“黄檗对你有什么教导?”
临济委屈的说:“我三次问祖师西来意,三次都被打一顿,到现在还不知道过错在哪里。”
大愚说:“这个黄檗这么老婆心切,为了你能彻底解脱,竟动手打了你三次,让你来这里问什么有过无过!”
临济被大愚一说,忽然彻悟了,感叹的说:“原来佛法无多子!”
大愚一把抓住临济的衣领大骂:“你刚才还说自己不知道错在哪里,现在又说佛法无多子,是什么道理,快说,快说?”
临济没有回答,伸拳就向大愚的肋下打去,大愚把他的拳头托开,对他说:“这是你师父黄檗的事,和我无关。”
临济于是告辞大愚,回来重见黄檗。黄檗看到他就说:“你这样来来去去,有什么了期?”
临济说:“我回来是因为师父的老婆心切。”
黄檗说:“大愚这个大汉如此多嘴,等我见了他一定要打他一顿。”
临济说:“说什么见到才打,今天就该打。”说着,就打了黄檗一巴掌,这一掌使黄檗开心大笑。
我们读到《景德传灯录》里的这段故事,就好像看电影一样,禅师的举止真是栩栩如生,一个禅师不管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弟子,都是出自最大的慈悲与善意。这一点,弟子也知道,临济在被痛打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丝毫恨意,只是为自己不能明白被打的意义而感到伤心罢了。这使我们知道师父与弟子之间极深刻的情感。
我很喜欢“老婆心切”这四个字,使我们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与母亲,她们的打骂,无一不包涵了最深切的期许与热爱,如果我们只看“婆婆妈妈”的一面,而不能进入“婆心”,就难以知道老母亲的爱是多么温柔深长了。同样的,若我们无法体会禅师的“老婆心切”,就不能看见棒喝的时候有多么大的期许。
当临济见到大愚时,大愚为了黄檗连打临济三顿感到他“老婆心切”,如果没有婆心,一次都懒得打了,何况是三次呢,禅师对弟子的棒喝与母亲对孩子的打骂,其本质是一样的。
我国古代有一个人叫韩伯俞,他小时候常被母亲打,但他从不哭泣,有一天他挨打的时候,却伤心的哭了,他母亲大为惊奇的问他:“以前你被打时,从来不哭,今天为什么哭了呢?”
韩伯俞说:“以前妈妈打我,我感觉很痛,知道妈妈身体很健康。但是今天我不觉得痛,想到妈妈已经年老体衰,怎么能不哭呢?”
不只是母亲自然有婆心,孩子对待母亲也应该有婆心;不只师父对弟子有婆心,弟子对师父也应该有婆心。
禅的进行是在开启人的空性,表面上是无情的,但在无情的表面里隐藏的却是无私的至情,要习禅,一定要了解这种至情才好。
椰子壳的万卷书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江州刺史李渤有一次来参访归宗智常禅师(智常是马祖的高足),他问说:
“佛教里常说纳须弥于芥子,如果说芥子纳于须弥山里,我就不感到怀疑,如果说芥子可以包纳整个须弥,这不是妄谈吗?”
智常反问说:“大家都传言你读过万卷书,是真的吗?”
李渤说:“是的。”
智常说:“你的头只有椰子那么大,万卷书到底藏纳在哪里呢?”
李渤俯首默然,不能回答。
读到这则公案,令我掷笔赞叹,当我们说“一毛吞海,海性无亏”。
当我们说“一念遍满三千大世界”,当我们说“一刹那是无量劫,无量劫是一刹那”,当我们说“无量光、无量寿、无量佛土”,当我们说“悲心若天,智慧如海”……若用想象的来看,不免觉得是妄谈,但是一个脑袋都有办法装万卷书,时空相对性的粉碎,还有什么不能理解?
清远佛眼禅师说我们学禅的人,最容易犯两种毛病,一是骑驴找驴,二是骑驴不肯下。前者使我们到处奔波寻求,忘记自己的内在;后者是当我们体验到禅悦的欢喜时,竟对自性生出迷恋执著,不能放下。
佛眼因此劝学禅的人说:“不要骑驴,因为你自己就是驴,整个世界也是驴,你无法骑它。假如你不想骑驴,整个世界便是你的坐垫。”
这使我想起憨山德清禅师的悟道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骑驴找驴,找了半天才知道鼻孔向下,真是出人意料。光宅慧忠禅师与弟子紫璘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佛是什么义?”慧忠问。
“觉义。”
“佛曾迷否?”
“不曾迷。”
“用觉作么?”
紫璘无言以对。
觉中原来还觉在,放下驴原来才找到真的驴。只有椰子大既能装万卷书,芥子当然可以纳须弥。
禅是如此不可思议,般若也如是不可思议!
密在汝边
时常提起光明的念头来照亮生命、提起空灵的观点来超越生活、提起喜乐的心来洗去苦恼的尘埃。
有一位和尚去问临济义玄:“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师指示。”
临济说:“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一即三,皆空而无实,有如真正道人,念念不间断。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惑的人,后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功夫,山僧今日见处与佛祖不别,若第一句荐得,堪与佛祖为师。若第二句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荐得,自救不了。”
他说明了三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心清净”、“心光明”、“处处无碍净光”,若能了知这三者,一句话就说完了,何必虚用许多功夫!
在禅宗里,我们时常讲到“开悟”,以禅的第一义谛而言,“开悟”是证得空性,得到彻底的解脱。但是从凡夫的视界看来,开悟是多么遥远的事,然而,遥远并非一定不可及,我觉得,每天都能开启一些智慧、发起更大的悲悯、能有新的超越与承担,使心清净一点、光明一点、自在无碍一点,虽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算是一种“开悟”了。
印顺导师曾写过一篇文章《解脱者之境界》,认为证得诸法真性的境地是无法形容的,如果从方便去说,约可由三事表达:
一、光明:那是明明白白地体证,没有一丝的恍惚与暗昧。不但是自觉自证,心光焕发,而且有浑融于大光明的直觉。
二、空灵:那是直觉得于一切无所碍,没有一毫可粘滞的。经中比喻为:如手的扪摸虚空,如莲华的不着尘垢。
三、喜乐:由于烦恼的滥担子,通身放下,获得从来未有的轻安、法乐。这不是一般的喜乐,是离喜离乐,于平等舍中涌出的妙乐。
因此,解脱者的心境是“不忧不悔”、“不疑不惑”、“不忘不失”。
印顺导师对解脱者心境的说法,可以与临济禅师的话对照来看,我们虽无法恒常保有光明、空灵、喜乐之心,生活里却也有不少光明、空灵、喜乐之境,那么,就从那里进入吧!时常提起光明的念头来照亮生命、提起空灵的观点来超越生活、提起喜乐的心来洗去苦恼的尘埃,这就是一步一步走向“开悟”、“不受人惑”、“解脱者”的道路了。
惠明向六祖慧能请法之后,又问六祖:“还有密意否?”六祖说了一句明照千古的话:“密在汝边!”
追求开悟的人总会不自觉的想:“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的方法或通道去寻找智慧或开悟呢?”
其实,最大的秘密是在生活、在自我、在生命历程的每一个环节,只看人有没有承担、能不能开启而已。我们如实的生活,在生活中得到一丝清净、光明、自在、空灵、喜乐,都能时时觉照到“密在汝边”,这是在堪忍世界中还能奋起,坦然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的、最大的密意!
山色如何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苏东坡有一次游江西庐山,见到龙兴寺的常聪和尚,两人熬夜讨论“无情说法”的公案,第二天清晨醒来,他听见了溪流的声音,看见清净的山色,随即赋了一偈:
溪声便是广长舌, 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 他日如何举似人。
自己觉得意犹未了,又在柔和的晨光中写下两偈: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元来无一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三首偈广为传诵,被看成正好可以和青原惟信禅师说的山水观前后印证:“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亲见亲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苏东坡的三首偈后来一直被讨论着,特别是第一首,云堂的行和尚读了以后,认为“溪声”、“山色”、“夜来”、“他日”几个字是葛藤,把它改成:
溪声广长舌, 山色清净身; 八万四千偈, 如何举似人。
有一位正受老人看了,觉得:“广长舌”、“清净身”太露相,一首偈于是被改成了对联:
溪声八万四千偈, 山色如何举似人。
庵禾山和尚看了,摇头说:
“溪声、山色也都不要,若是老僧,只要‘嗯’一声足够!”
许多人都觉得庵禾山和尚的境界值得赞叹,我认为,苏东坡的偈仍是可珍爱的,如果没有他的偈,庵禾山和尚也说不出“嗯!一声足够”了。
文学与佛性之间,或者可以看成从一首偈到一声嗯的阶梯,一路攀爬上去,花树青翠,鸟鸣蝶飞,溪声山色都何其坦然明朗的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到了山顶,放眼世界全在足下,一时无话可说,大叹一声:嗯!
可是到山顶的时候总还有个立脚处,有个依托,若再往上爬,云天无限,则除了“维摩诘的一默,有如响雷”之外,根本就不想说了。
沉默,就是响雷,确乎是最高的境界,不过,对于连雷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锣鼓齐催,是必要的手段。
我想到一个公案,有一个和尚问慧林慈爱禅师:
“感觉到了,却说不出,那像什么?”
“哑子吃蜜。”慈爱回答。
“没有感觉到,却说得有声有色,又像什么?”
慈爱说:“鹦鹉学人。”
用文学来写佛心,是鹦鹉学人,若学得好,也是很值得赞叹,但文学所讲的佛与禅,是希望做到“善言的人吃蜜”。能告诉别人蜜的滋味,用白瓷盛的蜜与破碗装的蜜,都是一样的甘甜。
我的文章,是希望集许多响雷,成为一默。
也成为,响雷之前,那光明如丝、崩天裂云的一闪。
有时候,我说的是雷声闪电未来之前,乌云四合的人间。
那是为了,唯有在深沉的黝暗中,我们才能真正热切期待破云的阳光。
何况恶人
连善人都可以往生净土,何况恶人?
日本净土真宗的祖师亲鸾上人有一册《叹异钞》传世,他有一段话令我非常非常感动,就是“连善人都可以往生净土,何况恶人?”
他说:“具足无量虚妄和烦恼的我们凡夫,除了念佛以外没有任何修行法能借以脱离此迷妄的人世,由于深切的悲悯此众生的苦难相,阿弥陀佛所发起的大悲誓愿的真意,就是为了使在这苦海中沉沦的这些恶人能够成佛,所以能自觉而归信弥陀本愿他力的恶人,正是合乎往生净土的正因(恶人正机),所以说连善人都能往生,那恶人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持着自己的思虑分别来谈论善恶二者,说善是往生的助力,恶是往生的障碍,把它区分成二者的看法,这是不信弥陀誓愿,而以自己的想法、做法,当做求往生之业而致力勤修。”
“在弥陀的本愿里,是没有善恶、净秽的差别,一律都能平等的获得救度。”
“当我们发现到己身的恶业,而益发的想到仰仗能救度像我们这样的恶人之阿弥陀佛本愿力的话,在自然的道理下,那柔和忍辱的心也将自然涌现出来吧!”
“我不知善恶二者是什么,对如来本意里指的‘善’能彻底了解的话,那么才可说知道什么是‘善’,再说如来所指的‘恶’能够彻底了解的话,那么才可说知道什么是‘恶’,具足烦恼业障的我辈凡夫,在这火宅无常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虚假不实,如嬉戏一般,没有一样是真实的,唯有念佛才是真实的。”
亲鸾的这个观念,事实上是来自善导大师所说的:“要深信自身现在是罪恶生死凡夫,旷劫以来,常没常流转,无有出离之缘。”
唯有我们有了超越的观点,知道善恶流转的过去,正是生死迁流的原因,知道佛菩萨并不会因恶业的过去而舍离我们,我们才能真实体贴阿弥陀佛悲愿的本怀。
在纯粹的佛力里、在弥陀的怀抱中、在不可思议的悲愿庇护之下,我们是多么幸福,能在这一世遇到阿弥陀佛!“自觉”指的不一定是自我证觉,若能深切体验佛菩萨的悲愿而信靠,是最伟大的自觉。
“连善人都可以往生净土,何况恶人?”
这句话思之再三,令人泪下,阿弥陀佛!
谁是你的后人
在解脱者的眼中,自他一体,自觉就是觉他,哪里有什么前人后学、主人奴婢呢?这无非都是自心的妄念吧!
天皇道悟禅师去参访石头希迁禅师。
天皇:“离却定慧,以何法示人?”
(如果超脱了定慧,请问用什么开示别人?)
石头:“我这里无奴婢,离个什么?”
(我这里本来就没有奴婢,谈什么超脱?)
天皇:“如何明得?”
(这句话如何叫人理解?)
石头:“汝还撮得空吗?”
(你知道空吗?)
天皇:“惩么即不从今日去也!”
(我得到空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石头:“未审汝早晚从那边来!”
(不料你还是在那边的人!)
天皇:“道悟不是那边人!”
(我不是那边的人!)
石头:“我早知汝来处!”
(我早就知道你的来处了!)
天皇:“师何以赃诬于人?”
(师父没有证据,怎么可以诬赖我呢?)
石头:“汝身见在!”
(你的身体就是证据。)
天皇:“虽如是,毕竟如何示于后人?”
(虽然如此,但毕竟我们拿什么去教导后人?)
石头:“汝道阿谁是后人!”
(你说说,谁是你的后人!)
天皇道悟就在满头大汗中顿悟了。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公案也是满头大汗,这实在是学佛学禅的人最常犯的毛病。我们自己不能超脱,还天天想着怎么样去教导后人、去开示后人、去度化后人!
“谁是你的后人!”石头大师的这一句话有如天边轰然的一棒响雷,乌云密布中撕开天幕的闪电一样。
在解脱者的眼中,自他一体,自觉就是觉他,哪里有什么前人后学、主人奴婢呢?这无非都是自心的妄念吧!
从无始劫看来,我们流转不断的前世正是我们的“前人”,如果我们不找到解脱之道,继续在生死波涛中浮沉,我们就将是自己的“后人”,——我们的身体就是证据,谁是我们的后人呢?——
在这段公案里,我们还可以看到禅师如何以严峻的手段教化弟子,读到“我早知汝来处”让我们知道,禅师所说的“印可”乃不是虚幻的名目,这应该也是作为一位禅师(能看出弟子的来处)最根本的资格了。
由于知悉弟子的来处,那么一切逼人的手段都不是可怕的,而是充满了无限的期许与慈悲。
人间游行
我们也是天天在人间游行,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又想选择了什么呢?
读(阿含经》,最常从眼前跃起的是四个字:“人间游行”。
佛陀成道以后,在人间各处游化,有时也到天上去说法,在《杂阿含经》最后一部分,都是佛陀为鬼神说法的记载,很有意思的是,佛对“天子”说法总是住在舍卫国的瘆树给孤独园,天子们则都是在半夜来请佛陀开示。而在佛为夜叉鬼、针毛鬼、鬼子母等百千诸鬼说法时,都是佛陀在“人间游行”,晚间接受鬼的供养,住在鬼所变化的居处。
经典一开始的时候,都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某某国人间游行……”
我很喜欢经典这样的开头,光是“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人间游行”这几个字就够令人沉思了。
《增一阿含经》的“听法品”里,曾记载佛陀到忉利天宫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
帝释问佛:“为用天食?为用人食?”
佛言:“用人间食。所以然者,我身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于人间得佛。”
于是,佛在天上就吃人间的食物(在天人想来,是十分粗糙的东西),共吃了三个月,娑婆世界的众生很想念佛,优填王首先用栴檀木刻佛像,波斯匿王首先用黄金塑佛像,传说这是佛教有佛相的开始。
经上还有一位佛的弟子,死后升天,怀念佛陀,以神通力变化到佛面前,可是他身体却站不起来,他细致的身体如酥油一般软瘫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佛陀教他身体变粗糙一点,才能在人间站立。
相对于六道里的天道、阿修罗道,乃至于鬼王,人都是非常粗糙的,吃的食物也很不佳,这真是无可如何的事。
不过,当我们想到佛陀选择在人间成道,并且乐于在人间游行,即使住在辉煌的天宫,仍然与我们一样吃着人间粗糙的食物,光是如此,就值得我们感恩,因为仅仅“人间游行”四字就有深刻的大慈悲在。
我们也是天天在人间游行,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又想选择什么呢?
永续今好
一个人要想拥有今天的好,免得来日留下遗憾,就应该清楚的看见权势、名位、享受都是日旦风朝的事,像是云烟过眼,不是生命终极的寄托。
人近中年,每次有朋友来闲聊,谈到后来总不免落入人生无常的感叹,无常之感不只是对付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许多在事业名望上辉煌过的人,更是能感到无常迫人。
无常虽然迫人,大家也都有想要超越解脱的心,奈何都已走上了一条难以返回的道路,一个人有了名利、权位,可以有种种享受,但心却不能安顿,依然彷徨无依,益发使我们感到现代社会的无助与寂寞。
这使我想起隋朝有一位海顺和尚,他写过一首《三不为篇》的诗歌,歌词十分优美动人,虽是出家人的悟道之诗,也可以拿来作为现代居士的觉悟之歌。诗是这样的:
①我欲偃文修武,身死名存; 斫石通道,祈井流泉; 君肝在内,我身处边。 荆轲拔剑,毛遂捧盘, 不为则已,为则不然。 将恐两虎相斗,势不俱全。 永续今好,长绝来怨, 是以返迹荒径,息影柴门。 ②我欲刺股锥刃,悬头屋梁; 书临雪彩,牒映萤光; 一朝鹏举,万里鸾翔。 纵任才辩,游说君王, 高车返邑,衣锦还乡。 将恐鸟残以羽,兰折由芳。 宠餐讵贵,钩饵难尝, 是以高巢林薮,深穴池塘。 ③我欲炫才鬻德,入市趋朝; 四众瞻仰,三槐附交; 标形引势,身达名超。 箱盈绮服,厨富甘肴, 讽扬弦管,咏美歌谣。 将恐尘栖弱草,露宿危条。 无过日旦,靡越风朝, 是以还伤乐浅,非惟苦遥。
一个年轻人向往功名利禄,希望能文武双全、一步登天、衣锦荣归、享受荣华,原是非常自然的,可是当我们向一个自己订的标准迈进的时候,往往对隐伏的生命陷阱视而不见,于是到最后落得“两虎相斗,势不俱全”、“鸟残以羽,兰折由芳”、“尘栖弱草,露宿危条”的下场。
所以,一个人要想拥有今天的好,免得来日留下遗憾,就应该清楚的看见权势、名位、享受都是日旦风朝的事,像是云烟过眼,不是生命终极的寄托。
看清生活道路的实相,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过消极的生活,而是要及早在心里留一个自我的空间;也不意味着不要在人生里成功,而是要在成功时淡然,在失败时坦然!
人到中年并不可怕,人到老年也没有什么可畏,因为这是自然之道,是生命一定的进程,怕的是步入生命的后半段时,名利之心不但没有转淡,反而趋浓;欲望的焚烧不但没有和缓,反而激烈;为人行事的步履不但没有从容,反而躁进……那么,不管外表看来多么风光,也是值得可哀的了!
水中的金影
真正的富有是一种知足的生活态度,有钱而不知足的人并不富有,能够安于生活的人才是富有。
从前有一个人走过大池塘边,看到水底有金色的影子,很像黄金。
他立即跳入水里要找那黄金,他把水中的泥土一捧一捧的捞起来,一直到把整个池塘弄得混浊不堪,自己又疲累得要命,只好爬回岸边休息。过了一会儿,池水清澈之后,又看到那金色的影子。
他又进去捞,仍然捞不到,这样来回三四次,自己已经疲累不堪。他的父亲看他久出未归,就跑出来寻找,最后在池边找到他,看他疲累不堪,就问他:“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疲困呢?”
他说:“这水底有真金,我明明看见的,可是找了三四趟都没有捞到,才弄得这么疲困。”
父亲仔细地凝视水底真金的影子,立刻知道那金子是在岸边的树上,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影子既然在水底,金子就不会在水底,影子乃是金子的投射。
后来,他听了父亲的话到树上一找,果然找到金子,父亲就说:“这可能是飞鸟衔金,掉落到树上的!”
这是释迦牟尼佛在《百喻经》里讲的“见水底金影喻”,是用来解释无我的空性的,最后,佛陀说了一首偈:“凡夫愚痴人,无智亦如是。于无我阴中,横生有我想。如彼见金影,勤苦而求觅,徒劳无所得。”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充满了优美的譬喻与联想,我们因为执著于“我”,于是拼命追求,就好像一直扰动真实的净水,而失去生命的实相。当我们以水中的金影当成真实的时候,我们就会一再的跃入水中,到最后只剩下一身的徒劳,什么也得不到。
如果水中的金影到最后令我们发现树上的黄金,那还是好的,最怕的是看见了夕阳的倒影就跳入水中,找了半天一上岸,天色就黑了。
我们如果时常反思人的欲望,会发现现代人的欲望比从前的人复杂强烈得多,生之意趣也变得贫乏得多。为什么呢?因为一来追求的事物多了,人人都变得忙碌不堪;二来生命的永不餍足,使人无法静思;三来所掌握的东西,都是短暂虚幻不实的。
有很多人认为现代人比古代人富有,其实不然,真正的富有是一种知足的生活态度,有钱而不知足的人并不是富有,能安于生活的人才是富有。
于是,我们看到了,现代人住在三十坪的房子,觉得要五十坪才够。有汽车开了,还追求百万的名车。吃得饱穿得暖,还要追逐声色。到最后,还要一个有排场的葬礼,和一块山明水秀的墓地。
于是,我们夜里在庭院聊天的生活没有了,我们在田园里散步的兴致没有了,我们和家人安静相聚的时间没有了,我们坐下来省思的时间没有了。到最后,连生命里的一点平安都没有了。
从前在农村社会,年纪大的人都可以享受一段安静的岁月,让生命得到安顿。现在的老年人,非但不知道黄金在树上,反而自己投身于水中金影的捕捞了,我们看到了全身瘫痪还不肯退休的人,看到了更改年龄以避免退休的人,看到了七八十岁还抓紧权利、名位不肯轻放的人!老人不能把静思的智慧留给世界,还跳入水里抓金,这是现代社会里一种令人悲哀的局面。
我常常想,这个世界的人,钱越多越是赚个不停,人越老越是忙个不停,我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有时间来善用所赚的钱,是不是肯停下来想想老的意义。
停下脚步,让扰动的池水得以清净吧!
抬头看看,让树上的真金显现面目吧!
人间英雄
英雄,是永恒的诗歌。英雄,是浓云中的闪电人,是危崖间的走索者。
英国作家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里,这样界定人间的英雄:
大勇无畏,勇中有温柔之情的人。
独具慧眼,达于永恒深处的人。
以生命火,来照亮真实之光的人。
甘于沉默,不爱自我炫耀的人。
情智交融,有似云雀般欢愉的人。
自我节制,因节制而高雅的人。
喜爱无限,公然向死亡挑战的人。
天真自然,明亮一如赤子的人。
生而忠诚,因忠诚而伟大的人。
洞察明锐,以直觉便能看见神圣的人。
……
这些话,使我们知道英雄何以为英雄,而这些特质,都是大乘菩萨的特质,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吧:菩萨,正是最伟大的人间英雄!菩萨行,正是最高远的英雄行径!
菩萨与一般有间英雄最大的不同是,菩萨从不以为自己是英雄,而是随顺在众生之中,与众生同样的仰望。此外,菩萨不求世间的名利与权位、菩萨不被时空所拘限。
菩萨有无边的胸怀,但不认为自己的胸怀够广大。
菩萨有无尽的慈悲,但不以为自己的慈悲够深切。
菩萨有无量的智慧,但不以为自己的智慧够宏伟。
菩萨有无限的柔软,但不以为自己的温柔够细腻。
菩萨是人间英雄,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菩萨之所以为菩萨,是在他的无求、无私、无怨、无悔、无往、无着。
英雄的成功,是时代与环境改革的标帜,是在无数凡夫的枯骨上站立的。
菩萨的成功,是使凡夫都成为菩萨,使最苦难之地,犹有最高洁的心灵,使最烦恼浊恶之地,也变成最清净殊胜的国土。
英雄,是历史的旗帜。
英雄,是永恒的诗歌。
英雄,是浓云中的闪电人,是危崖间的走索者。
菩萨,是温暖柔和的日月,是架在危崖间让人走过的桥。
英雄的歌谣总是写在书册,以美人的幽魂镶边,用醇酒的熏陶作注。菩萨的诗章则是流在空中,用智慧的馨香做油,以慈悲的清净为火。不断的燃烧,却不留形骸,成为永恒的蓝天的一部分。
精进料理
一个人能以素食维生是分内应为,因为人不应该为了满足一己的口腹之欲,用动物的生命作牺牲。
在日本,把素食者称为“精进者”,素食则叫做“精进料理”,这是最近我到日本旅行才知道的,我很喜欢“精进料理”的名词,它使素食不再是静态的,而成为一种行动,或者一种实践,我觉得这个名词是宜于沉思的。
由于素食的关系,使我感觉到旅行的时候常常带来不便,若到西方国家,往往只有以面包和生菜沙拉果腹。但这种不便也不只发生在旅行,就是在国内赴朋友的饭局也常觉得惭愧,因为满桌的珍肴都无以下箸,还要叫主人特别准备一碗清淡的素面,这样,主人常觉得招待不周,而我则为带给人麻烦,心中不安。
在城市里还好,因为城里到处都有素食餐馆,饭局又多在餐厅进行,即使在荤菜馆子里,请厨子做两样素菜也不困难。一旦到了乡下,招待总在家里,主人既无法宰鸡烹鱼,又没有做素食的习惯,常弄得备菜的主妇手忙脚乱。
其实,素食者是很随缘随意的,青菜豆腐、酱菜花生就感到与山珍海味无异,只是使主人觉得招待不好,我的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近来住在乡下,又逢年关,来请吃尾牙的乡人很多,我很喜欢那种热闹的场面,常一再的嘱咐只要一盘素菜、一碗白饭就是最好的招待,或者只要一盘素炒米粉就够丰盛了。却由于乡人盛情,常为我一个人做了五六道素菜,这就使我心怀愧疚,一来我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二来从没做过素食的主妇一定费了不少心血,三来我何德何能接受如此的盛情呢?
所以,我常想到,中式的素食还可以有更大的改进,使其更方便、合乎营养、不致浪费。像在日本的传统式餐馆,不论城乡,菜单里都会有“精进料理”一栏,最常见的是一碗面,其次是“定食”。定食以划格的餐盘盛装,内有白饭一碗,味噌汤一碗,小菜三四样,既简单又清爽,日本食物分量不多,总可以吃得干净,也不至于撑饱,真是最好的素食形式。
因为到处都有“精进料理”,使我在日本旅行感到并无不便,偶尔到没有素食的馆子,只要在白纸上写“精进料理”四字,也都能很快的送来一份定食。可见日本人虽爱吃海味,素食还是很普遍而有传统的,他们对素食也十分敬重。
“精进料理”这四个字,使我们吃素食时可以感受到素食的意义。因为“精进”乃是菩萨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中很重要的一环,使我觉得连吃饭时都能常怀感恩与精进。
我也喜欢香港人把素食称为“上素”,例如“麻油上素”、“罗汉上素”、“豆腐上素”等等,在广式茶楼里,虽然大部分是大鱼大肉,但通常有一味“罗汉上素捞面”或“汤面炒面”,还有一味是“芥蓝上素”,对素食者而言,如此简单的食物,滋味确在满桌荤腥之上,所以堪称为“上素”。
素食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一个人能以素食维生是分内应为,因为人不应该为了满足一己的口腹之欲,用动物的生命作牺牲,可是若由于素食带来不便,甚至招来别人的物议,那就让我常怀惭愧心了。
我想起六祖慧能在二十三岁时就顿悟了,可是他在近四十岁才出来弘法,其中有十七年的时间他住在人群里,甚至有许多年隐居在猎人队里吃肉边菜,却没有人发现他是禅宗祖师、法门龙象,这种情怀真是伟大无比。可见重要的还不在于吃精进料理,而在于,不管吃什么料理,内心都一样的明澈与精进。
在台湾,不只是荤菜常一盘盘倒掉,即使偶尔吃素食宴席,也总是分量太多,糟蹋了食物,像日式的“精进料理”或港式的“上素”都是值得提倡的。虽说名相并不重要,但我多么希望,在“精进”及“上素”中,我们能体会到素食更深刻的意义!
宿命之情
人被小利蒙蔽时,哪里会想到会毁掉一生的基业呢?人在仇恨之中,哪里能看到别人情义的珍贵呢?
偶尔读小说,看电视电影,总发现一切的故事无非是在探索人生的爱恨情仇,大部分的作者一辈子都在人生的情欲中打转,好像永远也不想走出来一样。
特别是一种类型的情感最令人感兴趣,就是富豪家族中的明争暗斗、恩怨情欲。在我们凡夫的眼中,富有应该能解决人生的许多问题,而富有者照理应该比一般人有幸福的可能。但是我们在小说、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它通常反映出几种情况,一是富人的婚姻爱情充满了罪恶的泥沼,二是富人的生活往往苦多于乐,三是财富不但无法满足人的贪婪,反而会点起更深广的贪欲的火花,使人充满了嗔恨与愚痴。
自然,这只是人生的一种标本,并非全盘如此,贫困者的痛苦绝不逊于富人,只是大家不喜欢打开电视,还看到贫困者落难罢了,仿佛是说:“穷人本来就悲惨,还有什么好说呢?”可是劳苦者也有疑惑:“假若我像电视或小说里的人物有钱有势,绝不至于沦落成像他们那样!”
大家比较少想到的问题是:会沉沦的人,不论贫富都会沉沦,与他的环境关系并不太大。若说富人经不起诱惑,那么贫者有几人能脱出诱惑呢?
不只是小说、电影、电视如此,实际人生也是这样,有时看新闻给人的感觉也像在读小说,或看连续剧。有权有势的官员,养尊处优、生活无虑,照理说人格应比平民百姓高尚一些,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一些不是急需的小钱就贩卖自己的人格。那有广大人民做后盾的民意代表,意气风发、聪明饱学、待遇优厚,照理说不会出卖人民,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私我利益,把正义公理拿来践踏。
看到这些出乎意料的“剧情”,总令人感叹!觉得做一个平凡的人,不会被拿来演出的人,在某一层次上还是幸福的。
在金钱里似乎有这样的宿命,爱钱者不论穷通,仍然爱钱;不爱钱者,就是一生落魄,也能一毛不取。前者发生在一位民意代表说:“我家里的财产有四五亿,怎么会在乎那区区几十万呢?”也使人难信;后者发生在机场清洁工捡到百万现款,也能于心不昧,全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爱情的宿命仿佛也是如此,穷愁潦倒时会背弃情义者,不论他多富有,也一样会背弃。反之,能感恩念旧的富人,纵使再困穷,也不至于无情无义。环境、诱惑也者,只是借口罢了——没有汽油的桶子,火柴如何使其燃烧呢?
这种背弃的宿命使人无奈,但不背弃的宿命才更令人泣血。
不背弃的宿命,我们可以在小说、电影、电视看见的是:两位顽固而充满仇恨的家长,往往一位生了男孩,另一位生了女儿。仇家的儿子与女儿总会因某种巧合相遇,一见钟情,然后用爱情与生命联合起来向父母抗争。
结局其实可以是喜剧:化干戈为玉帛,大团圆结束。但通常是悲剧的:其一是气死父母,其二是牺牲儿女,两种都可以使两家痛苦一生,而观众则痛苦几个晚上(悲喜剧的过程都一样痛苦,只是结局不同)。
我常想的两个问题是:一,为什么仇恨的父母总有相爱的儿女呢?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情爱与仇恨的本质相同,只是面貌不同。二,为什么没有一个故事是父母很亲爱,儿女却充满仇恨?这也不奇怪,因为人情感的萌芽是以爱开始,以恨为终,先有爱,才会有恨,很少是由恨生爱的。
动人的爱情故事因此总是在仇恨中挣扎的故事;好看的金粉世界通常就是在欲望中沉浮的故事。
互不背弃而又活生生折翼的情节,乃是人生最无奈的现实。
人生的牌局里有一张A,这张牌可以最大,也可以最小,可悲悯的是,大部分人拿到A时,不管其他的牌如何,总把它当最大的来打。
人在被小利蒙蔽时,哪里想到会毁掉一生的基业呢?人在仇恨之中,哪里能看到别人(包括自己的儿女)情义的珍贵呢?这都是拿到一张小A当成大牌打的结果。
在别人的宿命里,我们清楚看见人生有更多可以沉思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善于深思看清整副牌,往往自己就会掉进那令人扼腕的宿命里去。
随俗罢了
真实的本质不会因形式的表现而改变,再特异的形式一旦能勘破,形式就成为可笑的东西。
收到您的来信后,我不敢称呼您“洪博士”,但是我想不管称呼您的名字或头衔,您我都知道那叫的就是您,不是别人!
您的问题是:
“佛要人去我执,可是我阅读的佛学书籍的作者,总是把自己的履历及著作列出来。看他们讲的是禅学,头上却戴着那么多帽子,似乎我执都未去掉,到底原因何在?”
您说这个问题曾问过几位法师居士,都未得到他们的答复,不知原因何在,可能是与他们无缘,而您希望我不用客套,以最真实的禅心毫无隐瞒的回答您的问题。
收到您的信,使我想起一些常被问到的类似的问题,例如“佛教主张吃素,为什么素菜馆里素菜有‘羊肉汤’和‘红烧鱼’的名字呢?”;例如“禅宗里说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的公案和语录呢?”;例如“禅宗说第一义不可说,那么,你写那么多文章有何意义?”;例如“六祖慧能不识字,也可以成佛作祖,是不是我们应该舍弃一切经典呢?”;例如“佛说法明明是四十九年,为什么说不曾说过一字呢?”……
这些问题的面目不同,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既然您是以禅的态度来问,我就用禅的公案来回答您吧!
唐宣宗在还没有当皇帝时,曾经因避乱而隐居在禅寺里,他在盐官禅师座下当书记,黄檗希运禅师是那里的首座。
有一天,黄檗禅师在佛堂礼佛,正当他五体投地的时候,宣宗问他说:“求道的人,不应执著于佛,不应执著于法,也不应执著于僧,你为什么要礼拜呢?”
黄檗回答说:“我没有执著于佛,也没有执著于法,更没有执著于僧,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随俗罢了!”
宣宗又问:“既然只是随俗,礼拜又有什么用处呢?”
黄檗听了,举手就是一掌劈过去,打得宣宗哇哇大叫,说:“你怎么这样粗鲁!”
“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在这里说粗说细!”黄檗义正辞严的说。
是的,禅师印出他的著作,上面挂着文学博士、大学教授等头衔,无非也只是和黄檗一样,只是随俗罢了,其中并没有特别的用意。我想,一个禅师之所以要写书,和古代禅师的公案、语录一样,不是为自己来说来写,而是为了引导众生的方便,既然这样,就要随顺众生的习惯。
像我就觉得,禅书里把禅师的履历、头衔列出不仅无妨,还希望他的书取个好的书名,希望有好的封面、好的纸张、好的印刷,最好是让人拿了就爱不释手,能抱着睡觉。
自然,如果没有头衔、没有书名、用最粗糙的纸张来印一本禅书,禅书的价值并不会就被折损,只是我们想想,众生将会如何对待这本书呢?他们不要说拿起来看了,很可能随手就丢在垃圾桶里了?
形式与本质之间可能没有必然关系,但形式可以产生对本质的印象,特别是对那些无法判别本质的人,形式变成一个重要的手段,要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包装、广告、设计,乃至于名牌了。例如素食馆里的“羊肉汤”,素食者叫了这道菜时,早就知道它是用香菇做的,那名称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从没吃过这道菜的人吃的时候可能会问:“这是什么做的?怎么这样像羊肉?”事实上,他吃的也只是剁碎的香菇,本质并无二致。
从前,有一位和尚看起来像是开悟了,于是既不拜佛、也不烧香,甚至,常常把最尊贵的《大般若经》撕下来,在上厕所时当草纸来用,有人责问他时,他总是说:
“我就是佛,经文是记载佛的说法,既然有佛在此,这些经文就是废纸,拿来当草纸,有何不可?”
有位禅师勘破了他,就对他说:
“听说你已经成佛,真是可喜可贺,但是,佛的屁股是何等尊贵,用这种废纸擦屁股,真是太不相称了,你最好还是用清洁的白纸吧!”
和尚无言以对,大为忏悔。
这就是形式与本质的问题,真实的本质不会因形式的表现而改变,再特异的形式一旦能勘破,形式就成为可笑的东西。
如果我们有很好的本质,加上好的形式,不是更好吗?开悟的人如果能用白纸擦屁股,就比用经文擦屁股更值得崇敬,更合乎人情呀!
还有一个禅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石室和尚跟随师父石头希迁去游山,石头说:
“前面有树挡着,快帮我把它砍掉!”
石室说:“拿刀子来!”
石头拿出刀子,把刀刃递给石室。
石室看师父递来了刀刃,不敢去接,说:
“师父,不是这边,把刀柄那边给我!”
石头说:“柄有什么用呢?”
石室和尚当下大悟。
是呀,对一把刀子而言,柄有什么用?柄的用处,人人都知道,那是刀的着力之处,是用来控制一把刀的。可是柄并不是用来砍东西的,而是用以主宰刀子的,这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剪刀的握把、书的封面、音响的外壳、笔的套子、胶水的瓶子、灯的台座,你看,在我书桌前的东西,就有这么多和刀柄一样,甚至我把手拾起来看表,表带、表面也是这样的东西,但分针时针真的有用吗?时间并不会因为我手中的一只表而有所改变呀!
就像您是美国一流的生化博士,这一点您清楚得很,可是不认识您的人并不清楚,若您要从事一项研究工作,不仅需要您的履历、头衔、经历,甚至有时还要写自传呢!这就是“随俗”或者“随顺众生”。
再看看庙里的菩萨,每一个都塑得那么庄严端正,甚至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佛经不是说佛菩萨是无相吗?那也是随俗、随顺,加上方便善巧而已。
头衔如此,没有头衔也是如此!
我们都知道六祖慧能不识字的,但他“闻而慧”,一听到佛法就顿悟了!许多典籍都强调他不识字,这“不识字”也是他的头衔,是为了给那些不识字或知识教育较少的人有信心,让他们知道佛法的平等而来喜欢佛法。慧能的不识字,在我看来,是“不识字博士”,或“博士后研究”,也是我们加给他的头衔。那些识字而博通经论的祖师,不也一样伟大吗?
禅宗关于本质与形式、文字与第一义之间的思考都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安石有一首诗说:
侏儒戏场中, 一贵复一贱; 心知本自同, 所以无欣怨。
在戏台上演出的人,一下子扮乞丐,一下子扮皇帝,但演皇帝时他不欣喜,演乞丐也不怨恨,这是由于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帝,也不是乞丐。就像我走在路上,有人认识我,我不会为之欢喜,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会伤心,因为,我就是我,或我只是我!
《金刚经》说: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见如来。
“如来”不是色相音声所能求得的,那么我们若从一个人的头衔要来探求其本质,也是不可得的。
当我们拿到一本禅书时,何不把履历的那一页翻过去,读读看有无所得,这才是要紧的。
我的书也是这样,您不会因为看到我的照片和履历才读我的书吧!
您这个问题很有普遍性,所以我写了这么多,而且这封信要收到我的书里,算是您为众生而问,我为众生回答,相信您不会在意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