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鼓
住在佛寺里,为了看师父早课的仪礼,清晨四点就醒来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边极远极远的天空,有一些早起的晨曦正在云的背后,使灰云有一种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内部也仿佛早就织好了金橙色的衬里,好像一翻身就要金光万道了。
鸟还没有全醒,只偶尔传来几声低哑的短啾,听起来像是它们在春天的树梢夜眠有梦,为梦所惊,短短地叫了一声,翻个身,又睡去了。
最最鲜明的是醒在树上一大簇一大簇的凤凰花。这是南台湾的五月,凤凰的美丽到了顶峰,似乎有人开了染坊,就那样把整座山染红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静里,凤凰花的色泽也是非常雄辩的。它不是纯红,但比纯红更明亮,也不是橙色,却比橙色更艳丽。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树,在宁静中的凤凰花是吵闹的,好像在山上开了花市。
说菩提树沉默也不尽然。经过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春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种坚强不屈的姿势,有一些生发得早的,则从头到脚怒放着嫩芽,翠绿、透明、光滑、纯净,桃形叶片上的脉络在黑夜的凝视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这样平凡单纯的树竟是佛陀当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树与精进的芽中深深地感动着。
这时,在寺庙的角落中响动了木板的啪啪声,那是醒板,庄严、沉重地唤醒寺中的师父。醒板的声音其实是极轻极轻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时候不可能听见,但出家人身心清净,不要说是行板,一根树枝落地也是历历可闻的吧!
醒板拍过,天空逐渐有了清明的颜色,燕子的声音开始多起来,像也是被醒板叫醒,准备着一起做早课了。
然后钟声响了。
佛寺里的钟声悠远绵长,犹如可以穿山越岭一般。它深深地渗入人心,带来一种警醒与沉静的力量。钟声敲了几下,我算到一半就糊涂了,只知道它先是沉重缓慢的咚嗡咚嗡咚嗡之声,接着是一段较快的节奏,嗡声灭去,仅剩咚咚的急响,最后又回到了明亮轻柔的钟声,在山中余韵袅袅。
听着这佛钟,想起朋友送我一卷见如法师唱念的《叩钟偈》。那钟的节奏是单纯缓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静夜里听叩钟偈,险险落下泪来,人好像被甘露遍洒,初闻天籁,想到人间能有几回听这样美的音声,如何不为之动容呢?
晨钟自与叩钟偈不同。后来有师父告诉我,晨昏的大钟共敲一百零八下,因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岁的意思。一年有十二个月,有二十四个节气,有七十二候,加起来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岁岁年年日日时时都要警醒如钟。但是另一个法师说一百零八是在断一百零八种烦恼,钟声有它不可思议的力量。到底何者为是,我也不能明白,只知道听那钟声有一种感觉,像是一条飘满了落叶尘埃的山径,突然被钟声清扫,使人有勇气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远的风景。
钟声还在空气中震荡的时候,鼓响起来了。这时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面,看到逐渐光明的鼓楼里站着一位比丘尼,身材并不高大,与她面前的鼓几乎不成比例,但她所击的鼓竟完整地包围了我的思维,甚至包围了整个空间。她细致的手掌,紧握鼓槌,充满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为优美,或缓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飙风……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阶上看那小小的身影击鼓,不禁痴了。那鼓,密时如雨,不能穿指;缓时如波涛,汹涌不绝;猛时若海啸,标高数丈;轻时若微风,拂面轻柔;它急切的时候,好像声声唤着迷路归家的母亲的喊声;它优雅的时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飘过的澄明的云,可以飞到世界最远的地方……那是人间的鼓声,但好像不是人间,是来自天上或来自地心,或者来自更邈远之处。
鼓声歇止有一会儿,我才从沉醉的地方被叫醒。这时《维摩经》的一段经文突然闪照着我,文殊师利菩萨问维摩诘居士:“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当场的五千个菩萨都寂静等待维摩诘的回答,维摩诘怎么回答呢?他默然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文殊师利菩萨赞叹地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后来有法师说起维摩诘的这一次沉默,忍不住赞叹地说:“维摩诘的一默,有如响雷。”诚然,当我听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里,几乎体会到了维摩诘沉默一如响雷的境界了。
往昔在台北听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时,我以为人间的鼓无有过于此者,真是神鼓!直到听闻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境界。神鼓童是好,但气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气定神闲;神鼓童是苦练出来的,表达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则好像本来就在那里,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只是单纯的行者;神鼓童是艺术,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度人出生死海,减少一切恶道之苦,为悲智行愿而鼓,因此妙响云集,不可思议。
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讲境界,既讲境界就有个限度;佛是不讲境界的,因而佛鼓无边,不只醒人于迷,连鬼神也为之动容。
佛鼓敲完,早课才正式开始,我坐下来在台阶上,听着大悲殿里的经声,静静地注视那面大鼓,静静地,只是静静地注视那面鼓,刚刚响过的鼓声又如潮汹涌而来。
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在面前穿梭细语,配着那鼓声。
大悲殿的燕子
配着那鼓声,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细语。
我说如潮,是形影不断、音声不断的意思。大悲殿一路下来到女子佛学院的走廊、教室,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的窝巢,每走一步抬头,就有一两个燕窝,有一些甚至完全包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包到开灯而不见光。但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全宝爱着燕子,在生命面前,灯算什么呢?
我仔细地看那燕窝,发现燕窝是泥塑的长形居所,它隆起的形状,很像旧时乡居土的地穴。每一个燕窝住了不少燕子,一个头钻出来,一剪翅,一只燕子飞远了,接着另一只钻出头来,一个窝总住着六、七只燕,是不小的家庭了。
几乎是在佛鼓敲的同时,燕子开始倾巢而出。天空上同时有了一两百只燕子在啁啾,穿梭如网,那一大群燕子,玄黑色的背,乳白色的腹,剪刀一样的翅膀和尾羽,在早晨刚亮的天空下有一种非凡的美丽。也有一部分熟练地从大悲殿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地戏耍,在庄严的诵经声中,有一两句是轻嫩的燕子的呢喃,显得格外的活泼起来。
燕子回巢时也是一奇,俯冲进入屋檐时并未减缓速度,几乎是在窝前紧急煞车,然后精准地钻进窝里,看起来饶有兴味。
大悲殿里燕子的数目,或者燕子的年龄,师父也并不知。有一位师父说得好,她说:“你不问,我还以为它们一直是住这里的,好像也不曾把它们当燕子,而是当成邻居。你不要小看了这些燕子,它们都会听经的,每天早晚课,燕子总是准时的飞出来,天空全是燕子。平常,就稀稀疏疏了。”
至于如何集结这样多的燕子,师父都说,佛寺的庄严清净慈悲喜舍是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的。这是人间最安全之地,所以大悲殿里还有不知哪里跑来的狗,经常蹲踞在殿前,殿侧的大湖开满红白莲花,湖中有不可数的游鱼,据说听到经声时会浮到水面来。
过去深山丛林寺院,时常发生老虎、狐狸伏在殿下听经的事。听说过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一回一个法师诵经,七、八只老虎跑来听,听到一半有一只打瞌睡,法师走过去拍拍它的脸颊说:“听经的时候不要睡着了。”
我们无缘见老虎闻法,但有缘看到燕子礼佛、游鱼出听,不是一样动人的吗?
众生如此,人何不能时时警醒?
木鱼之眼
众生如此,人何不能时时警醒?
谈到警醒,在大雄宝殿、大智殿、大悲殿都有巨大的木鱼,摆在佛案的左侧,它巨大厚重,一人不能举动,诵经时木鱼声穿插其间。我常觉得在法器里,木鱼是比较沉着的,单调的,不像钟鼓磬钹的声音那样清明动人,但为什么木鱼那么重要?关键全在它的眼睛。
佛寺里的木鱼有两种,一种是整条挺直的鱼,与一般鱼没有两样,挂在库堂,用粥饭时击之;另一种是圆形的鱼,连鱼鳞也是圆形,放在佛案,诵经时叩之;这两种不同形的鱼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眼睛奇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有的木鱼,鱼眼大如拳头。我不能明白为何鱼有这么大的眼睛,或者为什么是木鱼,不是木虎、木狗,或木鸟?问了寺里的法师。
法师说:“鱼是永远不闭眼睛的,昼夜常醒,用木鱼做法器是为了警醒昏惰的人,尤其是叫修行的人志心于道,昼夜常醒。”
这下总算明白了木鱼的巨眼,但是那么长的时间醒着做些什么,总不能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吧!
法师笑了起来:“昼夜长醒就是行住坐卧不忘修行,行法则不外六波罗蜜,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这些做起来,不要说昼夜长醒时间不够,可能五百世也不够用。”
木鱼是为了警醒,假如一个人常自警醒,木鱼就没有用处了。我常常想,浩如瀚海的佛教经典,其实是在讲心灵的种种尘垢和种种磨洗的方法,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恢复人的本心里明澈朗照的功能,磨洗成一面镜子,使对人生宇宙的真理能了了分明。
磨洗不能只有方法,也要工具。现在寺院里的佛像、舍利子、钟鼓鱼磬、香花幢幡,无知的人目为迷信的东西,却正是磨洗心灵的工具,如果心灵完全清明,佛像也可以不要了,何况是木鱼呢?
木鱼作为磨洗心灵的工具是极有典型意义的,它用永不睡眠的眼睛告诉我们,修行没有止境,心灵的磨洗也不能休息;住在清净寺院里的师父,昼夜在清洁自己的内心世界,居住在五浊尘世的我们,不是更应该磨洗自己的心吗?
我们不应忘了木鱼,以及木鱼的巨眼。
以木鱼为例,在佛寺里,凡人也常有能体会的智慧。
低头看得破
在佛寺里,凡人也常有能体会的智慧。
像我在寺里看到比丘和比丘尼穿的鞋子,就不时地纳闷起来,那鞋其实是不实用的。
一只僧鞋前后一共有六个破洞,那不是为了美观,似乎也不是为了凉爽。因为,假如是为了凉爽,大部分的出家人穿鞋,里面都穿了厚的布袜,何况一到冬天就难以保暖了。假如是为了美观,也不然,一来出家只求洁净,不讲美观;二来僧鞋的黑、灰、土三色都不是顶美的颜色。
有了,大概是为了省布,节俭守戒是出家人的本分。
也不是,因为僧鞋虽有六洞,制作上的布料和连着的布是一样的,而且反而费工。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僧鞋要破六个洞呢?
我遇到了一位法师,光是一只僧鞋的道理,他说了一个下午。
他说,僧鞋的破六个洞是要出家人“低头看得破”。低头是谦诚有礼,看得破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是要看破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以及参破六道轮回,勘破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甚至也要看破人生的短暂,人身的渺小。
从积极的意义来说,这六个破洞是“六法戒”,就是不淫、不盗、不杀、不妄语、不饮酒、不非时食;是“六正行”,就是读诵、观察、礼拜、称名、赞叹、供养;以及是“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小小一只僧鞋就是天地无边广大了,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出家人。出家人不穿皮制品,因为非杀生不足以取皮革,出家人也不穿丝制品,因为一双丝鞋,可能需要牺牲一千条蚕的性命呢!就是穿棉布鞋,规矩不少,智慧无量。
最后我请了一双僧鞋回家,穿的时候我总是想:要低得下头,要看得破!
永远有利息在人间
从前读陈之藩先生的《在春风里》,里面附了一封胡适之先生写给他的信,有这样的几句:“我借出的钱,从来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利’,永远有利息在人间。”
我读到这段话时掩卷长叹,那时我只是十八岁的青年,却禁不住为胡先生这样简单的话而深深地动容,心里的感觉就像陈之藩先生后来的补记一样:“我每读此信时,并不落泪,而是自己想洗个澡,我感觉自己污浊,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
胡先生因此对待朋友“柔和如水,温如春光”,也因为他的澄明,“他能感觉到人类最需要的是博爱与自由,最不能忍受的是欺凌与迫害,最理想的是如行云在天,如流水在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能把私利看淡到这样的境界,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胡先生的生平事迹很多,但最感动我的就是这一句“永远有利息在人间”。从佛教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布施的菩萨行,也是佛徒所行的六波罗蜜的首要。
世尊在《大般涅槃经》曾如此开示:“菩萨摩诃萨,行布施时,于诸众生,慈心平等,犹如子想。又行施时,于诸众生,起悲愍心;譬如父母,瞻视病子。行施之时,其心欢喜;犹如父母,见子病愈。既施之后,其心放舍,犹如父母,见子长大,能自在活。”
不同的是,胡先生是借给朋友和晚辈,不盼望收回,而佛菩萨所行的则不分亲疏普及于众生,在根本上也没有盼望或不盼望的问题。而且胡先生借出去后知道有利息在人间,佛菩萨根本不知利息,忘记利息,是“惠施众生,不自为己”,是“惠施求灭,不求生天”,是“解脱惠施,不望其报”,在境界上是究竟的超越了。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境界:一是提不起,放不下。二是提得起,放不下。三是提得起,放得下。一般人是提不起,放不下,像我有一个朋友从不借钱给人,问他原因,他说:“为了免得将来低声下气的向人要债,干脆不借算了。”这是第一种人。第二种是争名夺利之辈,攒了一大堆钱,可是看到人贫病忧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到最后两手一松,留下一大堆钱反而养出一堆无用的子孙。
胡适先生则接近了第三种人,只有这一种人才能昭如日月,平淡坦然,不为人间的几个利息而记挂忧心,人生才能自在。
若有人问:那么,佛的施舍是什么境界?
《华严经》里说到十种净施,是众生平等的布施,是随意的布施,是积极的布施,是有求必应的布施,是不求果报的布施,是心无罣碍的布施,是内外清净的布施,是远离有为无为的布施,是舍身护道的布施,以及施受财三者清净如虚空的布施。
到了这种境界,利息就不是在人间,也不是在天上,而是自在圆满,布满虚空了。
拥有
星云大师退位的时候,许多人都为他离开佛光山而感到惋惜,他说了一段非常有智慧的话,他说:
“佛光山如果要说是属于我的,就是属于我的。因为大自然的一切,小如花草清风,大到山河大地,如果你认为是你的,它就是你的了。
佛光山,如果要说不是属于我的,就不是属于我的。因为不要说佛光山这么大的园林,不能为个人拥有,即使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所拥有的。”
这两段话很有智慧,是由于大师真正彻悟地照见了人生的本质,人具有两种本质,一种是极为壮大开阔的,一种又是极端的渺小和卑微。在心念广大的时候,我们可以欣赏一切、涵容一切,可是比照起我们所能欣赏与涵容的事物,我们又显得太渺小了。
明了了这一层,一个人对事物的拥有是应该重新来认识的。我们常在心里想着:“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车子,这是我的土地,这是我的财产……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因为我们拥有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才是痛苦的根源,此所以有了拥有,就有了负担,就不能自在。
到了年老体衰,即使拥有许多东西,但不能享用,也就算失去了;最后两手一摊,不管什么宝贝的东西也握不住了。
在佛经里,所有娑婆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用来拥有的,而是用来舍的,一个人舍得下一切则是真正壮大,无牵无挂;一个人拥有一切正是沉沦苦痛的泉源。
我们是入世的凡夫,难以直趋其境,但我们可以训练一种拥有,就是在心灵上拥有,不在物欲上拥有;在精神上对一切好的东西能欣赏、能奉献、能爱,而不必把好的事物收藏成为自己专有。能如此,则能免于物欲上的奔逐,免于对事物的执迷,那么人生犹如宽袍大袖,清风飘飘,何忧之有?
清末才子王国维曾在《红楼梦评论》中说:“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
说得真是好极了!当人看到鱼只想到吃,看到树就想要砍,看到大画家画的马也想骑,画的松树只想到盖房子……那么这些人就永远不能拥有鱼的优游、树的雄伟、马的俊逸、松的高奇种种之美,则其所欲弥多,随之苦痛弥甚,还能体会什么真实的快乐呢?
娑婆世界
佛经里时常提到“娑婆世界”,一般人都知道娑婆世界是我们居住的世界,却很少人知道娑婆世界真正的意思。
有时候我写文章用到“娑婆世界”,刊登出来时,常被误植为“裟婆世界”或“婆娑世界”,我以为是印刷工人的错误,询问之下,才知道是编辑先生误以为“娑婆”写错了。
我就问道:“为什么你认为婆娑世界才是对的呢?”
他说:“我们这个世界是舞动的世界,也是曼妙的世界,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所以才叫作婆娑世界呀!”
原来,他是把“娑婆”误以为是“舞影婆娑”的地方了,也可见得一般人所认识的娑婆根本是错误的。所以当我们看到文章里写到“我们居住在娑婆世界,山那么高,水这样清澈,是多么的美丽!”的时候,也就习以为常了。
其实,佛教里的“娑婆世界”并不是这个意思,娑婆原是梵音,在佛经里有许多种译法,译成“索诃”“沙诃”“沙诃楼陀”等。从前在译经的时候,曾经对这几个词句有过不少争议,最早被使用的是“娑婆”,但有许多大德以为不妥,又译成“沙诃”,最后才被译成“索诃”。
像《法华玄赞》里说:“梵云索诃,此云堪忍,诸菩萨等行利乐时,多诸怨嫉众苦所恼,堪耐劳倦而忍受故,因以为名。娑婆者讹也。”
像《西域记》里说:“索诃世界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化摄也。旧曰娑婆,又曰沙河,皆讹。”
这些都是在声音上争议,没有什么意义,经过时间的洗涤和淘汰,现在最为人常用的正是“娑婆”。
为什么我们这个世界被称为娑婆世界呢?
“娑婆”在梵文的原意是“堪忍”,或者“有缺憾”的意思。“娑婆世界”则是“忍土”或“有缺憾的世界”。用白话来说,即说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是有缺憾的世界,但它勉强可以忍受。以至于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固然人人觉得不够完满,仍然忍受了它,甚至于在不得不离开这世界时,还迷恋这世界。
所以,娑婆世界并非一般人所想象的美好曼妙的世界。
山河大地是如来
居住在娑婆世界的除了无量无尽的众生之外,还有无数乘愿再来的菩萨。
因此,我们应由两方面来看娑婆,前面的《法华玄赞》是从菩萨的角度来看娑婆,我把它试译成白话:“诸菩萨在弘法利乐众生的时候,会遭到许多的怨恨嫉妒等各种苦恼,但他们不至于退转,还能忍耐疲劳厌倦,因此称名为娑婆。”
另外,《法华文句》里的一段,是由众生的角度来看娑婆:“娑婆,此翻忍。其土众生安于十恶,不肯出离,从人名土,故称为忍。《悲华经》云:‘云何名娑婆,是诸众生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名忍土,亦名杂会,九道共居故。’”
这一段翻成白话是:“娑婆,这里翻译为忍。娑婆世界的众生安于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十种恶事,不肯出离,因为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世界,所以称之为忍。在《悲华经》里说:‘为什么叫娑婆呢?是这里的众生忍受贪、嗔、痴三毒及诸种烦恼,所以名为忍土,亦名为杂会,是九种有情众生所处的地方。’”
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众生安于恶事,忍于恶事,也就是安于世界的缺憾,这段经文明白表示了我们娑婆众生的特质,与菩萨是不同的。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菩萨分成十地,对于初地菩萨,有的说是“欢喜地”,有的说是“堪忍地”。欢喜地者也,是菩萨与众生一样受诸苦恼,但能以欢喜的智慧来转化之;堪忍地者也,是上持佛法,下荷众生,于生死之间俱能自在的意思。
这里面有更深的含意,是菩萨在娑婆里能感知到万物无不是法,自无始劫来生老病死、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都是在说生灭的法,体会到世界与出世的两种智慧。《华严经》说,佛示现千百亿种声音,为众生演说妙法,意即对法的体悟不一定在道场里面,就在这有缺陷的世界,处处都是妙法妙智慧。
民初的禅宗高僧虚云和尚,由于沸水烫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他抬起头来看到墙外山河大地一片光明,顿悟了山河大地也像茶杯一样,因此大悟说出一首偈:“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打碎的杯子,烫伤的手,对菩萨是堪忍,因为他在里面得悟甚深之法,心生欢喜。可是对一般人来说,一生何止打破千百个杯子?何止烫过千百次手?他只是痛苦地忍受,只记得下次要小心,所以菩萨的堪忍与众生的堪忍是大有不同的,菩萨悟到“山河大地是如来”,众生则山河是山河,如来是如来,杯子是打碎的杯子。
山河大地都在说法,烦恼无明也在说法,此菩萨所以能忍受娑婆。
众生是娑婆的缩影
众生又完全不同了。
众生也不是我们一般所认识的凡有生命都是众生之义,在佛教里,众生有三种含意:一、众人共生之义;二、众多之法,假和合而生,故名众生;三、经众多之生死,故名众生。
我们说“众生都有佛性”,佛性就是真如法性,真如法性有“不变”和“随缘”两种意思,其随缘故为众生,其不变是为法身,所以众生都带有菩萨的本质,只因悟迷而至升沉,佛经里说:“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就是这个道理。
众生所以一再轮转于娑婆,除了业力因果所感,另一层重要的意义是众生不能醒觉于苦,不知道除了娑婆有更好的世界。可是,有一个常被忽略的事实,是每一个众生就是一个娑婆世界,这是“从人名土”真正的意义,众生的个体是地水火风四大的假合,地水火风正是娑婆组成的元素。
所以,一个众生就是一个娑婆世界的缩影,一个娑婆世界则是一个众生的放大。众生是具体而微的娑婆呀!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找不到一个完美的人,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有父母、夫妻、兄弟、姐妹、朋友等等有亲密关系的人,只是我们都在互相地调整、互相地忍受,并且以情爱来相互弥补,以至于我们虽体会到种种的苦,却忍受着不至于厌离。
有时候,我们甚至忍受着自己。这样看来,我们本身不就是一块“忍土”吗?
我们是在忍受什么苦呢?我们必然会遭逢什么苦呢?佛经里把众生的苦大别为八种,就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烦恼炽盛、所求不得,这是任何人都不能解脱的苦。到最后,佛教甚至发展出“有生就有苦”,以及“快乐是苦”的观念。
“有生就有苦”人人都能体会,可是,快乐为什么也是苦的呢?因为,无常是娑婆世界最重要的特质,在娑婆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存在的实体和实相,它是时刻都在变幻与生灭的,快乐也是变幻生灭的一部分,所有的快乐都会败坏消失,当快乐败坏消失之时,不是比没有快乐还痛苦吗?
到这里,我们已可知道“娑婆世界”的一些特质了,像无常的特质、苦恼的特质、堪忍的特质、有缺憾的特质等等。
光明人就有光明的娑婆
在佛教无限的宇宙观里,并非只有我们一个娑婆世界。从科学观点来说宇宙有无数的星云系统,每一星云系统有许多太阳系,每一太阳系可能有一娑婆世界,居住着欲界的许多生灵。
进一步的说法是,娑婆为众生所感而形成的世界,缺憾的众生必居住于缺憾的土地。
对于我们这是非常遗憾的,既然已降生于娑婆世界,又不甘于堕落,应该如何呢?《维摩经》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大集经》说:“我净故施净,施净故愿净,愿净菩提净,道净一切净。”可见得只要其心清净,娑婆虽有憾焉,也自然清净了。
古来的许多大德对于“心净国土净,心净一切净”常生疑问,即使是佛陀的弟子也不例外,在《维摩经》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天,宝积菩萨向佛陀请教成就无上菩提的心法。
当佛陀讲到“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时,舍利弗心中兴起这样的疑问:“如果菩萨心清净了,看世界就清净。那么佛陀当年做菩萨的时候,难道他的心不清净吗?我想,不是菩萨心不清净,而是这个娑婆世界不够清净吧!”
佛陀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先问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还是盲人看不见呢?”
舍利弗回答说:“当然是盲人看不见,怎么可以说是日月不明亮呢?”
于是佛陀说:“一般人因为烦恼根深蒂固,看世界总不觉得它是庄严清净的。其实世界本清净,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此时,螺髻梵王也对舍利弗说:“你说娑婆世界不清净,实在大错特错。在我眼中的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宫那么庄严美好。”
舍利弗心中的疑问仍不能解,他说:“我看这世界,有高原、有山谷、有荆棘、有沙砾、土石山丘,到处充满了污秽,难道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
螺髻梵王说:“修道的人,因为修为不同,看世界才有差别相。舍利弗啊!如果菩萨都能以平等性智观一切众生,依循佛的智慧方便努力修行,则必能见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异常的。”
佛陀为了加强舍利弗的信念,并印证这是事实,便以足指按地,刹那之间,三千大千世界化作极乐国土,天雨曼陀罗花,七宝池中莲花微妙香洁,微风吹动树林发出美妙的声音,有如百千种音乐同时俱作,在场的每位菩萨,都看到自己坐在莲花座上。
这时,佛陀说:“娑婆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美好,就好像在天上,大家同一餐具吃饭,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饭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的心清净了,就可以见到这世界美妙庄严的一面了。”
佛陀说完话后,把足指收回,娑婆世界又回复了本来面目。
这真是动人的故事,它启示我们:如果我们眼中所见到的世界不够美好,不要先怨怪这个世界吧!应该先看看自己够不够美好。
娑婆世界在哪里?就在这里!
极乐世界在哪里?也在这里!
人心无形,实不可见;世界无形,亦不可见;光明人就有光明的娑婆,黑暗者自有黑暗的娑婆吧!
幽冥钟
这山上的寺院已经完全入夜了,山下入夜后星星点点的灯火,因为雨后显得格外的凉爽清亮,四周因夏天特有的蝉鸣,更使得寺院寂静而幽深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和法师对面坐着,一时无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安静的夏夜。突见一只飞蛾,从面前飞过,扑向寺院的小灯,然后飞蛾就在那灯上扑翅,劈啪作响,在那样的宁静中,飞蛾扑火的拍翅声已经震得人刺耳了,但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它扑得累了,自己从那灯上落下。
就在这一刹那分心在灯蛾身上时,寺院的钟声突然敲了起来,咚嗡——咚嗡,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连声音也是很缓的,从山谷这头如水流到那头,再缓缓地折了回来。
夜里的钟声是格外沉厚的,仿佛一敲之下,它非但不上扬,反而向山下落了下去,一直往谷底沉。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了,这山间的寺庙为何还敲钟呢?虽然我极不愿打破钟声包围的沉默,还是忍不住问了法师。
“师父,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敲钟,不是说暮鼓晨钟吗?”
法师以他一贯和蔼慈悲的微笑说:“这叫作幽冥钟,只有在夜里才敲,一共要敲一百零八下哩!”
然后他为我说了这幽冥钟的来历,原来这钟是专门为地狱中沉沦受苦的众生敲的。在地狱里是永夜的,众生不能见光,尤其是许多出家人和知识分子轮回以后就住在这无光地狱受诸种苦。
“出家人和知识分子在地狱?”我迷惑起来。
法师说:“一般恶人下地狱固是业报,出家人出家后不好好辨道,受众生的供养,不为众生行道说法,妄为出家,罪加一等,因此是要下地狱的。知识分子应生时根器较大,应为众人师,为众人传知识开智能,但是许多知识分子不肯助人开示,死抱着知识,空来人间一遭,死后也难免堕落地狱。”
“那么敲钟对他们有用处吗?”
“敲钟对一切恶道里的众生都是有益的,每当敲钟的时候,在恶道中受苦的众生马上身心清凉,不感到苦,一直到钟声停止,他又堕入不断的苦中。可以说一天的敲钟是他们唯一受苦的休息,想起来真是令人心痛。你听——”法师叫我仔细听那钟声,钟声敲过后,他说:“所以敲钟的人要敲得不疾不徐,前声刚断,后声随续,使那一百零八下的钟声,声声相续,这样,恶道里的众生才能有一小段不受苦的时间;如果敲得太快,浪费了钟声,敲得太慢,则苦痛断续,也不得休息。由于敲这夜里的钟声事关重大,敲钟的人总是全神贯注,有时敲着敲着,想到恶道里的众生,就不知不觉的落下泪来。”
“那么,这钟声对地狱的出家人和知识分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呢?”
“这钟声每敲一下,地狱就亮一次光,直到钟声歇止,光才又消失。出家人要利用光亮起的一刹那看经,忏悔自己的业障,一方面为地狱众生讲经说法,一方面为了出离的时候,回到人间弥补自己的罪业。知识分子也要利用这有光的刹那读书读经,为自己不能好好启示一般人的智慧而忏悔。”
法师谈到这里,山上与山谷重新落入了无边的寂静,刚在灯边飞扑的飞蛾,已因用尽了力气,拍达落在地上,我突然在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这飞蛾是否才从无边黑暗的地狱中出离的一个知识分子呢?否则为什么要这样猛烈地向光明的所在飞扑呢?
在这个人世里,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把知识和智能传播给大众,而在心情上又应该抱着多么戒慎恐惧的心情呀!
“其实,有的知识分子或出家人,没有好好传播智慧,不是因为不肯尽心,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不是真理,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我问法师。
百丈野狐
法师为我说了一个公案。
唐朝潮洪洲百丈山大智禅师怀海,人称百丈禅师,他是唐代的大和尚,始创了中国禅门的规矩,称为“百丈清规”,是中国的高僧之一。
这位百丈禅师善于讲经说法,他所居的百丈山虽山峻极五千尺,但禅客无远不至,为了听百丈一席法,堂室每天爆满。
百丈禅师升座说法的时候,常常有一位老人也随众听法,法会一散,这老人也就随众散去了。
有一天,老人听完法后却不离去,站在当地似有疑惑,百丈问说:“站在前面的是谁?”
“我是一只狐狸,”老人说:“过去迦叶佛驻世的时候,我曾经住在这个山里修道,和你一样讲经说法,有一位修行的人来向我问法,他问我:‘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到因果里面去吗?’我回答说:‘不落因果。’因为答错了这句话,我死后便坠入畜生道,做了五百世的野狐狸,现在我做野狐狸的时间已经到了,能否请和尚开示,回答我这个问题:‘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在因果里面去吗?’让我脱下这野狐的身体。”
百丈说:“不昧因果。”
老人当下大悟,称谢而去。
第二天,百丈率徒弟在后山找到一具野狐狸的尸体,死状安详,身体柔软,知道它是昨日问法的狐狸,他对门人说:“真吾徒也!”
说到这里,法师闭目沉思,再睁开眼睛时目光清亮,他说:“光是一字之差,就堕入恶趣,做了五百世狐狸,我们在传播智慧时岂可不慎!”
照佛法的说法,大修行者也不可能超越因果,他仍然在因果之中,不能不“落”,只能不“昧”,不昧,是对因果了了分明,得善果时不以为乐,受恶果时不以为苦,这才是真修行者的态度。
“所以一心想传播也不一定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世尊讲八正道的原因了。”法师说。
“什么是八正道呢?”
“八正道,就是八条修圣的道法。一是正见,即正确的知见。二是正思维,即正确的思考。三是正语,即正当的言语。四是正业,即正当的行为。五是正命,即正当的职业。六是正精进,即正当的努力。七是正念,即正确的观念。八是正定,即正确的禅定。一点点不正,就落入邪见了。为什么正这样重要,就像我们看火车的铁轨起头只要稍微偏斜,火车开到远方,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这是为什么不昧不能是不落的原因了。”
听到法师的一席话,想起我们每日言语,禁不住满头大汗。
“那只野狐狸虽然对修行者说错了话,他的动机至少是良善的,假如有一个人在教导别人时动机不良,又会如何?”我问。
出离的日子
法师又说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他生平并没有做过什么大的恶事,死后却堕入了无间地狱,无间地狱就是受苦无间断的地狱,每天受诸种大苦。他努力地回忆生前所造诸业,认为自己的罪不应该受这样的痛苦,他遂向狱卒抗辩:“无间地狱是犯五逆之罪的人才应落入,我生平并无犯五逆之罪(注:五逆是:一、杀父。二、杀母。三、杀阿罗汉。四、出佛身出血。五、破和合僧),为何受此重报?”
“你前世以何为业?”狱卒问。
“我前世是个作家。”那人理直气壮地说。
“你写作时毫无净念,动机不纯,专写一些邪见、淫念、杀意、恶趣的事,引人堕入邪见,引人生起淫念,引人杀夫杀妻,引人诸行不净,这罪因不知使多少人因此结出五逆的罪果,这种罪比五逆还重大得多。”
作家听了全身颤抖,不能自已,念起生前所写的作品,淫邪恶趣仿佛在目前,忍不住因害怕而跪在狱卒的面前。
“我现在知道错了,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离这无间的地狱呢?”
“最少要等到在世间,你的书完全消灭为止,或者你写过的犯有邪见、淫念、杀意、恶趣的每一个字都在人间消失为止。”
那位作家又落入无间的冰火之中,只听到从最痛苦的黑暗中传来他声声的悲啼。
世界的中心
最近,我到垦丁公园里的生态保护区“南仁湖”去小住两天。
南仁湖因为是管制区,一般人不容易进去,所以到现在还保有它原始纯净的面貌。南仁湖位于南仁山区,这个山区有丘陵、山谷、湖泊、溪流、山坡、草原、原始林等等不同的景观,其中最美的部分却是南仁湖及湖畔的草原。
这个占地非常大的湖泊,沿岸弯曲有致,四周的草原青翠而平坦,水草丰美,湖里有各种鱼类,每年到了冬季,过境的候鸟都在这里栖息。而且,这里的天空、山、云,乃至晚上的星月都有非凡之美,在南仁湖畔居住的两天,使我仿佛完全舍弃了红尘,进入一个天涯海角的净土。
在这广大的人间仙境里,只住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共有四口人,一对中年的夫妻带着弟弟和孩子住在水泥平房里,我就在他家借宿。
这一户人家在深山的湖畔居住了二十多年,从前以种田为业,后来改牧牛羊,现在养了七十几头牛和三百多只羊,由于牛羊采山间放牧,因此他们的生活单纯悠闲,并不忙碌,能住在风景那样优美的地方,真正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让我最惊异的是,主人并不能感觉到那里的风景有什么优美,他还对我说:“我真想搬到台北去住呢!”
他说:“这里从前有十七户人家,有办法的人老早都搬出去了,只有我们这种找不到头路的人才住在这深山里呀!”言下颇有感慨之意。
本来,住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心里是可以非常明净安宁的,可是主人受不了明净与安宁,他告诉我,受了二十几年的寂寞,在这个月,他终于狠下心买了一部发电机、一台冰箱、一台彩色电视。一到了夜晚,燃烧柴油的发电机就轰然被抽响,震撼了整个山谷,然后一家人围在电视前面,看着遥远的山外发生的事故,新闻里无非是争战、是非,与残杀;连续剧里则是侠情、乱爱,与纷扰;综艺节目是脂粉、电光,与浮夸……
当发电机拉起的时候,我总是搬着竹凳,独自坐在黑暗的前庭,看明亮清澈的星月,看妩媚无比的山的姿影,看淡淡浮在湖面上的金光,以及不时流浪而过的萤火。要一直等到电视的声音完全歇止,主人才会搬一张椅子出来,陪我喝茶。
我看着主人因工作而满布着风霜的脸,想到在这么幽深宁静的山中,他们渴望着外面繁华世界的消息,原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是我们住在这样的山里,面对着变化微小、沉默不语的湖与山,我们是不是也会渴盼着能知道山外的红尘呢?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你从哪里看这个世界?
非但如此,我发现住在这山中唯一的人家,他们并不是很亲和的,由于重复而单调的工作,使他们难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悦乐,脸上自然地带着一丝怨气。由于家庭成员的关系过度亲密,竟使他们无法和谐地相处,不时有争吵的场面,争吵当然也不是很严重的,很快像山上的乌云飘飞而过,但过于密集的争吵,总不是好事。
从南仁湖回来以后,我开始思考起人根本的一些问题,这一户居住在极南端边地里的人家,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住在世界的边缘了,可是他们却终日向往着繁华的生活,他们的身虽在边地,心却没有在边地。
他们一家四口人,每人都认为自己是中心,难以退让,所以才会不时地发生争吵。
在我的眼中,南仁湖是世界上少见的美景,能住在那里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他们不能欣赏那里的美,也不觉得是福气,他们的心并不能和那里明净的山水相应。反过来说,我虽住在城市,我的心并不能与电视相应,反而他们住在原始林中,竟能深深地和电视产生共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他们也同样对我有着疑惑的,女主人每天做菜的时候,总是要问我一次:“你年纪这么轻,为什么要吃素呢?”甚至还对我说,他们住在山里二十多年,我是第一位吃素的客人,令他们感到相当意外。
还有一次,我坐在屋前的竹林中看飞舞采花的黄裳、青斑、白斑不同的蝴蝶入神的时候,主人忍不住坐到我的身边,问我:“你一直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很美,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指着面前的蝴蝶说:“这不是很美吗?”他看了一下,茫然地笑着,起身,走了。
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
是看山、看云、看湖、看星,还是看水鸟呢?
我自己也这样问着,并寻找答案,最后我找到的答案,几乎全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因为心,我是从心里在看着风景的。
有一天,如果我避居在南仁山,我可以看到它最美丽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居住在城市,我也同样能领略城市之美。问题不在南仁山、不在城市、不在任何地方,而在心眼。
这就像垦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开车开了十几公里,带一个官员到龙坑去看海浪,官员看了半天对他说:“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海浪而已。”
我的朋友本来想问:“那,你想看什么呢?”
后来,他没有那样问,而问说:
“你能看什么?你会看什么呢?”
南仁山的经验使我知道,不只是人,不只是山水,甚至整个世界,它的中心就是人心。
我坐的椅子就是世界中心
人心是世界乃至宇宙无限的中心,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发现。
从前,古埃及人认为孟菲斯是世界的中心,希腊人则认为德尔菲是世界的中心,英国人却认为世界的中心在伦敦的堪培拉花园。中国人则认为世界的中心在长安,罗马帝国时代认为世界的中心在万神殿。甚至连非洲人都以为世界的中心在非洲。
这并不是由于无知或愚昧,一直到现在,美国人认为世界的中心在华盛顿,俄国人却认为是在莫斯科。
在地球刚被发现是圆形的时候,地球人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发现地球绕日而行,才勉强承认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又后来发现宇宙有无数的星云漩系,又不能确定什么才是宇宙的中心了。
其实,这种自认是中心的观点并没有错,因为地球是圆的,不管以哪一点为定点,它都可以是中心,都可以万法归一。不要说长安、罗马、孟菲斯、德尔菲,就是我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也可以说是世界的中心。
再从宇宙无限的观点来看,上下四方既无尽头,说地球是中心又有什么错呢?
这是从空间来看的。再从时间来看,从大的角度说,历史上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把自己那个时代看成是世界历史的中心,要“承先启后”,要“继往开来”,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甚至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虽然我们从大格局来看,许多时代是平淡平凡的,可是他们那一代的人在那个时候,却都认为那是“轰轰烈烈的大时代”。
再从个人来说,每个人都免不了认为自己的时间过程最重要,我们是儿童时,认为世界应以儿童为中心;我们是青年时,认为世界不够照顾青年;我们是中年时,往往看不惯前卫的青年和保守的老年,认为中年人才能创造世界;我们是老年时,总会埋怨世界不敬老尊贤,或者批评老人福利办得不好。
我们是青年时,谁想过老人福利的问题呢?
所以说,不管是从空间或时间来看,我们自己就可以说是世界的中心,或者说每个人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而不肯承认。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实相,但也是这个世界的空相,因为时过境迁,中心就未必是中心,而换一个角度,中心又成为边地了,这不是一切成空吗?
世界的中心其实不是地理上、历史上的,世界的中心就是一个人的心之实相。
在佛教经典里,对世界中心乃至宇宙中心是人心早就有深刻的见解,佛陀在《楞严经》里曾对阿难说:“中何为在?为复在处?为当在身?若在身者,在边非中,在中同内。若在处者,为有所表?为无所表?无表同无,表则无定。何以故?如人以表,表为中时,东看则西,南观成北,表体既混,心应杂乱。”
在《维摩经》里,维摩诘对弥勒菩萨说:“弥勒,世尊授仁者记,一生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用何生得受记乎?过去耶?未来耶?现在耶?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若未来生,未来生未至,若现在生,现在生无住。如佛所说:比丘!汝今实时亦生亦老亦灭。”
前一段经文是空间的,后一段是时间的,中心在哪里呢?并不在时空,而是在人的心性。近代思想家张铁君曾由这两段经文演义,写出极明白的两段话来讲时空,他说:
“其实天下的中央并不一定,在地平面上处处皆中处处非中,只视乎以何地作为四围而定。东西南北莫不如此。如谓此地为北,则北之北,尚有北在。以北之北来看北,则北又为南。如谓北地为南,则南之南,尚有南在。以南之南来看南,则南又为北。东西也是如此,所谓远东,不过以欧西的国家为坐标,在中国人看来,东方而已,何有于远?中国的远东应该是美洲才对。可证空间本无方位,南北不过随人而定。”
“时间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尚没有来,现在的刹那间即已消逝,而且刹那又在哪里?照这样看,哪里有过去?有未来?又哪里有现在?因而无古无今,无旦无暮,时间只不过是一条无始无终连绵不断的长远罢了。”
到这里,是不是让我们更见到心的实相呢?
《楞严法要串珠》说:“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圆明精心,于中发化。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圆满菩提,归无所得。”
在佛经里,人的心性可以与虚空相应,可以大如虚空,所以说虚空在心里,世界还在虚空之中,人心就大过世界了。但这是从大处说,如果从小处着眼,每一个凡夫的心也都是世界的中心,即使不能改变大世界,对自己所居住的小世界仍有决定性的影响。
所以,在佛教里说,在最深沉黑暗的地狱中焚烧众生的烈火,当地藏菩萨走过时都化成艳丽的红莲花;在大菩萨的眼中,森罗地狱就是春色满园的净土,有什么不能呢?
人心就是世界
近几年来,社会治安一天比一天败坏,已经到了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步,尤其是今年,每天打开报纸的社会版,总会感到内心深处一阵抽紧,为什么那些残暴无比的凶案竟会每天发生呢?这个社会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许多专家告诉我们,要改革社会的不安应该从家庭、学校、社会的教育着手,并且要加强警力,改变社会奢侈淫靡的风气等等。可是当我们发现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因一念之嗔可以举刀杀人,因一念之痴而自戕身命;尤其是连警察人员也常因一念之贪而贪污抢劫、伤人害命时;我们就知道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家庭、学校、社会教育的重点又在哪里呢?也在人心!
佛教思想的基础,就是从心的认识与觉悟开始的,佛陀早就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成为什么样子,他现在的宿命,未来的道路,都是心的缘起,从出世法说,心的清净可以使人超出三界,成圣果、证法身;从入世法说,心的清净可以使社会平安、国家安泰、世界和平。
佛经常说:“心取罗汉,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虫蚁鸟兽,心取地狱,心取饿鬼作形貌者,皆心所为。”
一个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败坏,简单地说,就是心所染着,不能清净,心的染着因素则是贪、嗔、痴、慢、疑,我们打开报纸,让我们触目惊心的事件,无不是贪嗔痴慢疑所造成的呀!
民国初年的高僧倓虚法师在他的《影尘回忆录》里说:
“佛法维系着每一个人的人心,像一根细长的灯芯子,人心似一个添满了慧油的灯盏,燃起了人心灯中的灯芯子,放出无尽的光明,照耀着整个世界(乃至无边的世界)。可是如果把灯芯子抽去不要,灯就立时熄灭不亮了。换句话说,如果使人心失去了道德的教化,抽掉了因果理的维系,人心也就肆无忌惮,败坏到不可收拾了。”
人心其实不只是世界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
从南仁山离开的那天清晨,我特别跑到种着一片红色睡莲的湖畔,看莲花在清晨的眸光中开起,一行栖在山头的白鹭鸶也被曦光唤起,在山谷中优雅的盘飞着。白鹭绕过之处,小雨蛙纷纷从莲叶跳入湖中,一圈极细小的涟漪一直向四周扩散,终于扩散成为一个极大的圆周。
我想,人心也是这样的。
面对再好的莲花、再美的水色,如果不能静虑,有澄澈的心去感受与对应,一切都是惘然。
我想起《华严经》里的一段经文:
善男子!
当知自心,即是一切佛菩萨法;
由知自心即佛法故,则能净一切刹,入一切劫。
是故善男子!
应以善法,扶助自心;
应以法雨,润泽自心;
应以妙法,治净自心;
应以精进,坚固自心;
应以忍辱,卑下自心;
应以禅定,清净自心;
应以智慧,明利自心;
应以佛德,发起自心;
应以平等,广博自心;
应以十力四无所畏,明照自心。
我们都是十方世界里的善男子与善女人,在这广大无边际的时空之中,我们可能是渺小的,无法含水泼熄世界燃烧的火焰,也不能以安静来止息世界的喧吵纷扰,但只要我们的心香光庄严,觉性遍满,就能使世界其光遍满,无坏无杂。
于此莲花藏,世界海之内;
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
——《华严经卢舍那品》里不是这样说过吗?在这宝莲花所结遍的佛净土上,在这世界广大的土地与大海之内,每一点滴最小的尘埃中,也可以看到一切的法界呀!
这是多么超拔美丽的境界,人心之小可以小到微尘一般,人心之大则大到遍满莲花藏的世界。
那么!善男子!善女人!坐下来,止静禅定,回来观照自己的心吧!
注:
一、十力:1.知觉处非处智力;2.知三世业报智力;3.知诸禅解脱三昧智力;4.知诸根胜劣智力;5.知种种解智力;6.知种种界智力;7.知一切至所道智力;8.知天眼无碍智力;9.知宿命无漏智力;10.知永断习气智力。
二、四无所畏:1.总持不忘,说法无畏;2.尽知法药,及知众生根欲性心,说法无畏;3.善能问答,说法无畏;4.能断物疑,说法无畏。
日日是好日
云门文偃禅师有一天把弟子召集在一起,说:
“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
弟子听了面面相觑,他自己代答说:“日日是好日。”
这段公案非常有名,有许多研究禅宗的学者都解过,但我的看法是不同的,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是:“开悟以前的事我不问你们了,开悟以后的情境,用一句话说来听听!”学生们正在想的时候,他就说了:“天天都是好日子呀!”
为什么云门禅师用“十五日”来问呢?因为十五是月圆之日,用来象征见性的圆满,还没有圆满之前的心性是有缺陷的,一旦觉行圆满,当然天天都是好日子了。
“日日是好日”很能表现禅宗的精神,就是见性开悟是最重要的事,没有比开悟更重要的了。在我们没有开悟的时候看禅宗的公案,真像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一旦开悟再回来看公案,就像看钵里饭,粒粒晶莹;看桶里水,波波清澈;看掌上纹,条条明白;看山河大地草木,一一都是如来。
云门禅师还有一个有名的公案,有一天他遇见饭头(厨房的伙夫),就问饭头说:“汝是饭头么?”饭头说:“是。”禅师问他说:“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饭头无法回答,禅师就说:“某甲瞻星望月。”
从前我读这个公案,感到莫名其妙,现在总算抓到一点灵机。当禅师说:“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的时候,问的正是“自性”与“身体”的关系,也是“法身”与“报身”的关系,翻成白话可以说是:“你见到身体里有佛性?佛性里有身体吗?”饭头没有这种体证,无法回答,禅师就开示他:“你看星星的时候,也要看到月亮呀!”
可惜,一般人看星星时,总看不到月亮,只注意小小的身体,而见不到伟大光明的圆满如月的佛性。
再回到“日日是好日”,对于见性人,知道心性大如虚空,包含一切江月松风、雾露云霞,那么一切的横逆苦厄都是阴雨黄昏而已,对虚空有什么破坏呢?当我们有一个巨大的花园时,几朵玫瑰花的兴谢,又有什么相干呢?
日日是好日,使我们深切知道自在无碍明朗光照的人生不是不可为的,因为日日是好日,所以处处是福地,法法是善法,夜夜是清宵。
永嘉玄觉禅师在《证道歌》里说: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
由于佛性不受染,不可毁不可赞,如如不动,所以才是“日日是好日”,这不是梦想,而是实情。
云门所说的“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也正是永嘉《证道歌》中的“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我们如果想过“日日是好日”的生活,没有别的方法,十五日以前不必说它,觉悟!觉悟!今天就是十五日了。
秒高台上
在浙江奉化有个雪窦寺,开山祖师叫妙高禅师。如今在雪窦寺山上还有一个妙高台,传说从前的妙高禅师就在那台上用功,因而得名。
妙高禅师原来在台上靠山的一边用功,昼夜不息,但因为精力有限,时常打瞌睡。他心想自己的生死未了却天天打瞌睡,实在太没用了,为了警策自己别再瞌睡,他就移到妙高台边结跏趺坐,下面是几十丈的悬崖山涧,如果打瞌睡,一头栽下去就没命了。
可是,妙高禅师工夫还没到家,坐到台边还是打瞌睡,有一次打瞌睡,真的就摔下去了,他心想这一次没命了,没想到在山半腰时,忽然觉得有人托着他送上台来,他很惊喜地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妙高禅师心想:还不错,居然我在这里修行,还有韦驮菩萨来护法,就问韦驮说:“像我这样精进修行的人,世间上有多少?”
空中答曰:“像你这样修行的,过恒河沙数之多!因你有这一念贡高我慢心,我二十世不再护你的法!”
妙高禅师听了痛哭流涕,惭愧万分,心又转想:原先在这里修行,好坏不说,还蒙韦驮菩萨来护法,现因一念贡高我慢心起,此后二十世他不再来护法了。左思右想,唉!不管他护法不护法,我还是坐这里修我的,修不成,一头栽下去,摔死算了,就这样,他依然坐在妙高台上修行。
坐不久,他又打瞌睡,又一头栽下去,这次他认为真的没命了,可是他快要落地的时候,又有人把他双手接着送上台来。妙高禅师又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你不是说二十世不来护我的法吗?怎么又来!”妙高禅师说。
韦驮菩萨说:“法师!因你刚刚一念惭愧心起,已超过二十世久矣!”妙高禅师听了,豁然开悟!
上面这个故事出自民初高僧倓虚法师的《影尘回忆录》,是他在参访雪窦寺时听寺中师父所说,最后,倓虚法师下了这个结论:“佛法的妙处也就在这里,一念散于无量劫,无量劫摄于一念,所谓‘十世古今不离当念,微尘刹土不隔毫端’。”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给我们一些启示,就是发愿立志要发勇猛心、精进心,岂止是修行办道,就是人间世界的一切成就,不也是勇猛心和精进心的动力吗?
光是勇猛心、精进心还不够,必须再有惭愧心、忏悔心的配合,才能使勇猛不致躁进,精进不致浮夸,也才能有长远不退的志愿。
另外,我们应该认识到时空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意念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如果我们能意不散乱,心念专一,那么一念跨过二十世的尘沙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每次想起来就心水澄澈,惭愧心起,我们连妙高台都坐不上去,实在不该有一丝慢心。其实,妙高台和妙高禅师只是个象征,象征寻找智慧与开悟的道路真是又妙又高。
妙高台也不在奉化雪窦寺,而是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每时每刻都坐在妙高台上打瞌睡,只是尚未坠崖,自己不自知罢了!
注:
韦驮菩萨,与伽蓝菩萨是佛教的大护法,一白脸一红脸,常被寺院作为门神,伽蓝菩萨就是我们民间所供奉的关公。
遇缘则有师
我很喜欢《放钵经》里的一段话,释迦牟尼佛说:
“我今得佛,皆是文殊师利之恩也。过去无央数诸佛皆是文殊师利弟子,当来者亦是他大威神力所加被。譬如世间小儿之有父母,文殊师利者,佛道之父母也。”
文殊师利是佛教的四大菩萨,也是最有智慧的菩萨,他在释迦成佛的时候是佛的弟子,但在释迦未成佛时却是佛的老师,他同时是无量诸佛的老师。这实在是非常奥妙的关系,有一点像我们常说的“教学相长”。
文殊菩萨是七佛的老师,文殊的老师是谁?从前,有一位和尚就有这样的疑问,他问石头希迁禅师:“文殊是七佛师,文殊有师否?”
禅师回答:“文殊遇缘则有师。”
“遇缘则有师”有一点像儒家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却比三人行更高超,有时不必三人行,独行也有师,因为智慧的开启有时非从人得,有更多的时候是由缘而得。文殊是诸佛的老师,给我们一个大的启示,就是所有佛的老师都是智慧,智慧是一切宝库的钥匙,文殊师利菩萨则是开启的人。
“文殊遇缘则有师”带给我们两个层次的思考,第一个层次是在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所碰见的人,都是有意义的,可以启发我们智慧的。因为他们在那个时间那个空间与我们相遇,是一种因缘的不可思议,我们应该从因缘里得到开启,不要让因缘空过。
第二个层次是,众生都具有佛性,众生都是未来佛,所以我们应该悯念众生、珍护众生,在菩萨玄奥的世界里,众生与佛等无差别,所以,与每一众生的每一因缘都应视同为启开佛智的因缘。在佛法所讲的三种慈悲,有一是“众生缘慈悲”,是在慈悲上不应离众生独行,同样的,在智慧上也不应离开众生,慈悲与智慧是佛道的双足,而因缘正是引导双足前进的眼睛。
我们要学习文殊菩萨这种小自一微尘,大至一世界都能得到觉悟、启示、智慧的精神,最基础的开启是不要忽略我们身边的每一个因缘。
想象的城堡
一位在现代社会受够了烦郁与挫折的青年,决心去找老师学禅,希望能断除生命的烦恼。
他终于在毗邻着海岸的松林中,见到了一个禅师。青年开始向老师诉说了他在生活、社会,及情爱中所遭受的种种烦恼,并且说出希望来学习禅的愿望。
安静沉默的禅师,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青年的诉苦,因为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木屋前的连绵松林,眺望着山崖远方的大海,等到青年停止了说话,禅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帆船遇到满帆的风,行走得好快呀!”
青年转头看海,看到一艘帆船正迎风破浪前进,但随即回过头来,他以为禅师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加重语气地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因为他在个人的烦恼、爱情的破灭、社会的缺陷、人类的前途中已经快要纠结而发狂了。
禅师好像在听,好像不在听,依然眺望着海中的帆船,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停止那艘行走的帆船吧!”
说完,就起身走了。青年感到非常茫然,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解答,只好回家去。过几天以后,他又来拜见禅师,一进门他就躺在地上,两脚竖起,用左脚脚趾扯开右脚的裤管,他的形状正像一艘满风的帆船。
老禅师会心地笑了,随手打开西窗说:“你能让那座山行走吗?”青年没有答话,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三四步,然后坐下来,向老师顶礼,礼拜完后默然下山离去,再度投入红尘。
读完这个故事,我们心里会有一些感受,禅师事实上并未回答青年的问题,青年却自己找到了答案。禅师所回答的有两个层次,一是解决生活乃至生命的苦恼,并不在苦恼的本身,而是在一个开阔的心灵世界,需要想象的开拓,就如同从社会的苦闷进入海洋的帆船一样。二是只有止息心的纷扰,才不会被外在的苦恼所困厄,因此要解脱烦恼,还不如解脱自我意念的清静,正如在满风时使帆船停止。
这种得到自我和谐,不被外境所转动的,是一种禅的消息,也就是“禅心”。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像那被情感、家庭、社会所缠绕的青年,找不到平安的所在,有许多人就那样痛苦地过了一生。
也许,禅的世界里那不可思议的、非思量的、当下即是的、无上微妙的禅心,是我们难以体会的。我们不能把自己变成一艘悠游的帆船,或一座移动的山,但我们把注视人生现实苦闷纠葛的眼光,抬起来,看看屋外的松林,听听松涛的呼唤;甚至往远处眺望无限的大海,以及满风的帆船,而使心中有对生命新的转移与看待,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不能进入禅世界的现代人,也应该在心灵中保有一座想象的城堡,每天有一段时间沉静下来不随着外在世界的事物转动,洗涤自己、清明自己、沉默自己,使自己在想象上有比真实生活更大的时空,具有澎湃宽广的胸襟,才能使苦恼的伤害减到最低。
我时常把进入想象城堡的时间称为“清凉时间”,有了清凉时间才可以使一个平常人也有非凡的生活智慧,也才能做一个平常而不平凡的人。
平常心不是道
现在学禅的人,或甚至不学禅的人最常挂在口边的一句是“平常心是道”。
对于学禅的人,历来的祖师不都告诉我们,道在寻常日用之间吗?因此,“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是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是道,“喝茶、吃粥、洗钵”也是道,连瓦砾里都有无上法,何况是平常心呢?所以,大家只顾吃饭、睡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拼老命地修行呢?
对于不学禅的人,有许多从禅宗里盗了“平常心是道”的话,就以此为借口,认为天下无道可学,只要平常过日子就好了,甚至嘲笑那些困苦修行的人说:“你们的祖师不是说平常心是道吗?何用这样精进辛苦的修行?”
到底,平常心是不是道呢?
要知道平常心是不是道,我们先来看“平常心是道”的起源。
中国禅宗史上,第一位提出“平常心是道”的是马祖道一禅师,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他向门人的开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是“平常心是道”的来源。
在这段开示后,马祖道一禅师又有一些话用来解释“平常心是道”,我在这里摘取易于了解的段落:
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
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解脱,解脱者即真如,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
这些都是白话,不难明白,意思是当一个人反观自心,证得妙用的本性,他就能进入纯粹自在平等无我的境界,那时他了解达到自性是没有生灭的,知道法身无穷遍满十方。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能平常地对待外在事物,不会为造作、是非、取舍、断常、凡圣所执着了。
也即是说,当一个人明心见性,不为外来的情况所转动的时候,他才能时时无碍,处处自在,事理双通,进入平常的世界。平常不是指外面的改变,而是说不论碰到任何景况,自己的心性都能不动如一。
了解到这一层,我们就知道“平常心是道”没有那么简单,在禅的精神里,只有见性人才能说“平常心是道”,一般学禅的人,心性都还没找到,怎么谈得上平常心呢?
因此,对刚开始修行的人,平常心不是道,而是流血奋斗的事业,要透过非常的努力追求心性的开悟,而不能一开始就像祖师们一样说:“平常心是道”。
关于“平常心是道”,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宋朝无门慧开的作品: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像我们每天闲事挂在心头的人,只有时常对自己提醒:“平常心不是道”,勇猛求菩提,才有机会体验四季的每一时刻都是“好时节”的平常心,否则大海红尘、平地波涛,刹那就把我们淹埋,哪里还有什么平常心!
烘炉一点雪
从前有一位持戒僧,一生坚守戒律,有一天夜里在野外走,突然踏到东西觉得有破裂的声音,这位僧人心想:糟糕了!莫非是踏到一只怀孕的蛤蟆吗?不想还好,一想心中又惊又悔。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梦见一大群蛤蟆来向他讨命,整夜惊怖畏惧不能安稳,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立刻跑去昨夜踩死蛤蟆的地方,没有看见蛤蟆,却见到一条破裂的茄子。
僧人当下疑情顿息,才知道三界无法,唯心所造,光是外在的守戒是不够的,应该反观自心修行。
这是龙门佛眼禅师讲给弟子听的故事,接着他给这个故事下了结论:“假如夜间踏着时,为误是蛤蟆?为误是老茄?若是蛤蟆,天晓看是老茄。若是老茄,天未晓时又有蛤蟆索命。还断得吗?山僧试为诸人断看,蛤蟆情不脱,茄尚犹存,要得无茄解,日午打黄昏。”
好一个日午打黄昏!
因为即使第二天天亮时看到茄子,也无法证明昨夜踏到的不是蛤蟆,到底是路上的茄子为真?还是梦中的蛤蟆为真?如果不脱除对蛤蟆的疑情,或执着于茄子的存在,要想得到解脱就像正午和黄昏打架,是不可能的。
蛤蟆与茄子的故事提供了我们两个层次的思考,一是不论遇到任何外在变迁,反观自心是最重要的,若不能解开心的葛藤,则想蛤蟆就梦蛤蟆,见茄子则执茄子,都会成为修行的障碍,因此要从心做起。二是表现了禅宗“当下即是”的精神,这一刻的把握、这一刻的悟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落入上一刻的纠缠,不要在悼悔中过日子;万一真的踩到蛤蟆,也要当下忏悔回向、当下承担,否则如何得到真正的清净呢?
关于反观自心,佛眼禅师还做过一个比喻,说有一个人鼻头黏了一点粪,他起先不知道,闻到臭味时以为自己的衣服臭,嗅了衣服果然臭,他就换了新衣服。但不管他拿到什么东西,都以为是他拿的东西臭,不知道臭在自己的鼻上。后来遇到一个有智慧的人告诉他,臭在鼻上,他先是不信,试试用清水洗了鼻子,立即全无臭气,再嗅一切东西也都不臭了。
这是禅宗有名的“鼻头着粪”,佛眼禅师说:“参禅亦然,不肯自休歇向己看,下寻合那,下寻会解,觅道理做计较,皆总不是。若肯回光,就己看之,无所不了。”
关于当下承担,禅宗里有许多公案,例如南泉普愿禅师,因为他的弟子东西两堂争一只猫,他说:“道得即救猫,道不得即斩。”他的弟子无言以对,他就把猫斩了。例如归宗智常禅师除草的时候,见到一条蛇立时把蛇斩了。例如丹霞天然禅师取佛像来烧,人家都批评他,他说:“我烧取舍利。”人说:“木头有何舍利?”他说:“无则再取两个烧。”例如德山宣鉴禅师呵佛骂祖等等。
古来禅师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在凡俗眼中是犯了不可原谅的大戒,但在证悟者的眼中却是最上乘境界,原因是他们都能当下承担、无所分别、契入法性。当然,这种行止,我们凡夫是不可学的,学了反增罪业,但我们应该知道有这样的境界。那是“苦匏连根苦,甜瓜彻蒂甜”的境界;是“打破乾坤,当下心息”的境界;是“一击响玲珑,喧轰宇宙通”的境界;也就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琐;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的境界。
近代高僧月溪禅师曾说:“十方三世佛及一切众生,修明心见性的法门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奢摩他,中国音叫寂静,就是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齐用,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二种的法门叫作三摩提,中国音叫作摄念,就是说六根的一根统领五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三种法门叫作禅那,中国音叫作静虑,就是说六根随便用哪一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不管我们用寂静、摄念,或静虑来明心见性,都具有反观自心,当下承担的精神。
古代的祖师以自性比作洪炉,生死比作一点雪,自性中不着生死,如雪不能入燃烧的洪炉,对明心见性的人,生死如一点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蛤蟆与茄子的分别呢?
问题是,在这转动纷扰的世界,能寂静、摄念、静虑来面对自我的,又有几人呢?
佛经上说:“三界无安,譬如火宅。”对禅者而言,火宅不在三界,而在自心,心的纷乱、纠缠、煎熬、燃烧,才是一切不安的根本,而三界的安顿也是心的安顿罢了。
行走水上的人
从前在舍卫国东南方,有一条很大的江,江水既深又广。江边住了五百多户人家,习性都非常刚强,他们善于欺诈的生活,并且自私贪利,总是放纵心意地过日子。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任何道德的教化,更别说度脱世间的佛法了。
佛陀释迦牟尼知道他们的情形,非常悯念他们,想要去度化他们。于是,佛陀就走到江边,坐在大树下,江边的村人见到树下来了一个长相非凡的陌生人,全身散放奇异的光芒,没有不感到惊奇而肃然起敬的。
有许多人到树下看佛陀,并且礼拜问讯,佛陀就叫那些围着他的村人坐下,开始为他们讲经说法。可是由于村人长久以来习于互相欺骗,使他们无法相信真实的语言,虽然听了佛陀的真言,心里却不相信。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江的南岸来了,他的双脚从水面上走过,水只淹到他足踝的地方。那人一直走到佛陀前面,稽首礼拜佛陀。众人看了无不感到惊奇怪异。
村人就问那从南方来行走在水上的人说:“我们数代居住在这江边很久了,从祖先以来,未曾听说有人能在水上行走,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道术?竟然可以在水上行走而不沉没呢?”
那人回答说:“我只是居住在江南的一个平凡百姓,喜欢亲近有道德的人,我听说佛陀在这里,就想过江来亲近他。可是到了南方的江岸,找不到渡船过来,我就问岸边的人这水是深是浅,岸边的人告诉我:‘这水只到足踝,何不涉水走过去呢?’我听信他的话,就这样走过来了,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法术。”
佛陀听了,当时就赞叹那行走在水上的人:“善哉!善哉!人真实相信真理,生死的大海都可以渡过,以诚信而渡过数里的江水,又有什么稀奇呢?”
村人听了佛陀的说法,看到渡江过来的人,心意豁然开朗,对佛开始有坚定的信仰,并且受了五戒,开始修行,佛法就传遍了整个江岸。
这个故事出自《法句譬喻经》的《笃信品》,是在说明信仰的重要,当一个人有了绝对的信心,他从水面上走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故事是象征一个人要从生死的大海中解脱出来,就必须对佛法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信心乃是一切的基础。
如果是从净土来讲,就是确信有西方净土,是可以凭借信心与愿力去往生的。从禅来说,就是确信自性与佛无二无别,只要自性完全开启,就能契入法性,成佛有望。从密来说,就是确信佛、菩萨、本尊、上师、护法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凭借他们的威神力与自心修持密印,就能即身成佛。乃至不管修持什么法门,唯有绝对的信仰才能成就。
所以,我们要进入佛世界、禅世界、密世界、净土世界,依凭信仰而来的修持是最重要的,经典的研究、仪式的讲求都还在其次。没有透过信的实践,而想靠思维辩证来理解佛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就像佛给我们一个杯子喝水,我们不去装水喝,而把杯子打破去研究它的成分一样,失去了杯子的原意。
在佛教的信仰如此,人生的信念又何尝不如此呢?一个人要成就小小的事功,都应该要有强大的信念,才能在生命险恶的波涛中行走水上,为理想而奋斗不懈;何况是一个人要成佛作祖、拯救众生,如果没有坚持信仰,努力实践,要如何成就,如何渡过生死的大海呢?
天马的故乡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真观禅师。
真观禅师到中国学佛,他先研习天台宗教义六年,再研习禅学七年,后来又在中国名山参学了十二年,总共在中国“留学”二十几年,他返回日本后,在京都、奈良传扬禅法,一时,禅学大兴。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义三十余年的道文法师,慕名来向真观禅师求教,他很诚恳地问道:“我自幼研习天台法华思想,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了解。”
真观禅师说:“天台法华的思想博大精深,圆融无碍,应该有很多问题,你只有一个问题不能了解,可见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了解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道文法师问道:“《法华经》上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意思是树木花草皆能成佛,请问:花草树木真有可能成佛吗?”
真观听了,不但没有回答道文的问题,反问说:“三十年来,你挂念着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对呀!”
听了真观禅师的话,道文法师感到非常吃惊,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请问:‘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观禅师说:“你说只有一个问题问我,这第二个问题就要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我从前读到这个故事,深受感动,它表达了禅的一个重要精神,就是要从自我开始,不要把自己纠缠进一些旁枝末节里面。星云大师有一次谈到这个故事,曾下了这样的结论:“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大地山河,花草树木,一切宇宙万物,都是从我们自性中流出,只要我们成佛,当然一切草木都跟着成佛,不探讨根本,只寻枝末,怎能进入禅道?”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精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在无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要从自性开始,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可是在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