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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玫瑰》小说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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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话练习/

女的说:“不,别开灯。先别开灯。”

“该开灯了。”男的说,“这昏昏暗暗的好吗?什么也看不清。”

“好,就这样最好。”女的说,“你还坐到这儿来。”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地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行,就这样吧。”

“别凑合。好,还是不好?”

“一定得让我把好字说出来,是不是?”

“我怕你觉得不好。你真的觉得好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松一下。”

女的停了一会儿,笑笑,然后说:“好啦,你继续讲吧。”

“能轻松一下的时候,人就应该尽可能轻松一下。”

“好啦,你继续讲吧。”

“你越是怕这个怕那个,不管什么事,结果反而会更糟。”

“我是这样。”她说,“我也知道我是这样。”

两个人都停了一会儿。

“可我没办法,”女的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快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吗?!”

“你别喊。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别老对我喊行吗?”

男的声音放轻:“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女的想了一会儿,说:“你别笑我。”

“当然。不笑。”

“你笑我也没关系,可你别冲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会儿。男的认真地等待着。

“没事了。”女的说,“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天爷,你可真行!”男的说。

女的说:“咱们不说这事了。”

她说:“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啊,听你的。”

“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女的说,“后来怎么了,到底要谁不要谁?”

“还没最后定。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留七个,得刷掉两个。”

“刷掉哪两个?”

“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得有两个被刷掉。”

“要是让你来决定呢?”

“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

“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不是兴趣。我总想着那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

“有五个已经定了。其中五个肯定录取了。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底刷掉哪两个。”

“这四个当中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女的说,并且连连叹气。

男的说:“什么事你都能用来折磨自己。”

男的说:“到底是哪两个倒霉还说不定。”

“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很难说。”

“嗯?为什么?”

“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没那么多奢望。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儿。这是件说不准的事。”

“是。”女的说。

“是,”她说,“是很难说。”

“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唉——”

“你别又这么认真好不好?”男的说,“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说,“现在这四个里头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假如我们最后录取了两个女的,那样我们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对好夫妻。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结果会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成全了一对好夫妻。你仔细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们录取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呢?这样他们俩就认识了,很可能结果成了恋人。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这个男的是个很坏的恋人呢?不,不,最好不说哪个很坏,这样的事很难用好坏来判断。如果这个女的因为这个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过的。”

“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女的说。

“我是说那四个考生。”男的说。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女的说。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男的说:“如果那个女的没被录取,她可能就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大概倒会很幸福,她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会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她非常满意的男人。”

“我绝对相信你不是你先说的那种男人。”

“那还得看你是不是那种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他说。

“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挑剔很专制的女人。我不是那种啰里啰唆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讨厌那种女人?”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表演系招生的事吗?我是说那四个考生,被不被录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么。录取不录取,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录取与不录取,结果肯定不一样。”

“我说过我对你绝对满意。”女的说。

“我是不是说过?”女的问他。

“你说过。”他说。

“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满意?”

“我信。不过别用‘绝对’这个词,这个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并没有反过来要求你也得对我绝对满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绝对满意,这行不行?”

“不管怎么,别用‘绝对’这个词。”

“那好,我以后不用这个词。”

“用‘相当’,用‘相当’就足够了。”

“好吧,那以后就用‘相当’。”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唯命是从。”

“行,我以后尽量不唯命是从。”

“老天爷,你好起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我从来都好。”

“咱们把灯开了吧。”男的说。

“不,别,别开灯。”

“你看,”女的说,“只剩下天边那儿还有一点儿亮了。”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山,山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说得真简单,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出几千里去了。”男的说。

“那光亮在海上,走过海,走过山,走过树林,走过那片空地,走到我们这儿。”

“你说得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儿。”男的说。

过了一会儿,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为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一会儿就会过去。”

“也许咱们出去走走?”

“不不,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我们俩,这样一直待到天黑,待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多好。”

“告诉我,”男的低声问她,“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声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男的如释重负般地出一口长气。

女的低声说:“所以大概要出点儿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这么顺我觉得不大可能。”

她说:“你看现在多好。天边那一缕亮也没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继续低声说,慢慢地像是自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我感觉得到你是坐在我身边。你闻没闻到这周围的气味?你看不见可你闻得到,你数不清这都是什么气味聚合成的气味。你一旦闻不到它了你简直都不能回忆起它来。这气味除非你自己也闻到了,否则别人就没法告诉你,你也没法告诉别人。”

她继续说着,渐渐地如同梦呓:“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动物饼干的气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气味,是夏天雨后长满青苔的墙根下的气味。还有一棵大树,一棵非常大的树的气味。以后,它会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气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闻到这气味。”

男的说:“你躺好,躺好一点儿吧。”

“你再听听到处有多安静,”女的还在说,“天黑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声音。光亮从那片空地那片树林上退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就是这样的声音。光亮退到树林后面去的时候,退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的声音。你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种声音。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声音。你很少能听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因为你总不喜欢这样一直待到天黑,你总是要把灯打开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嘘——别说话,握住我的手。”

很久,两个人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很久不出声。

然后,男的轻轻问:“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睁着眼睛。”

“想什么?”

“我想你们不是在招生。”

“嗯?”

“你们简直是在分配那几个孩子的命运。上帝借你们,在给那几个人分配命运。”

“,你说得真对。”

“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对,是的,不知道。你这个比喻真妙。”

“他们以为是什么,实际上多半正相反。”

“实际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你们到底根据什么要谁不要谁呢?”

“这你应该知道。”男的说,“我们是表演系,我们是教表演的。我们是培养演员的。表演,这很难说。你喜欢他,可我喜欢另一个。”

“就因为喜欢不喜欢?就根据这个?”

“我现在选中一个,但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儿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

“可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你以为怎么决定呢?”

“他们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见你,”女的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问你。”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

“我现在就在放羊。我现在就在打鱼。我现在就是个卖鱼的,你对我来说顶多是个买鱼的。可上帝决定借一个人分给我另外一种命运。”

“就因为他喜欢或不喜欢?”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到头来你找不出更严肃的理由。”

她轻松地叹一口气。女的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上帝喜欢我们。”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欢的含义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个瞎子。喂,把灯开开好吗?”

“不,你别。你别开,别开灯。”

“太黑了该开了。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

“这多好,谁也看不见谁有多好。”

“你就这么喜欢谁也看不见谁?”

“对了,我喜欢。这样才真实,否则你能看见什么呢?”

“你怎么有点儿发抖?”男的说。

女的说:“没有。搂紧我。”

“对,对了,就这样,”女的说,“搂紧我。”

“你别又胡思乱想,”男的说,“你别总以为要出什么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我宁愿你这样骗骗我。”

“不是骗你。”

“管他是不是,我愿意听你这样说。搂紧我。反正我也愿意听你这么说。”

“我骗过你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他呢。反正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说点儿别的事吧。”

“说什么?”

“随便说点儿什么。”

男的想了一会儿,说:“但愿明天他们六个人里有人会改变主意。”

“哪六个?”女的问。

“我们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个。究竟录取哪两个刷掉哪两个,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三比三,现在这事倒真的要由我来决定了。”

“可我发现我的感觉都不对,都是错觉。”

“但愿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个改变主意。如果出现了四比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弃权了。”

/二舞台效果/

黎明漫散得无比广阔。在最近的地方,一片叶子飘摇垂落,没弄清它最初的来路,把寂静触动一下,轻轻一响混同到所有安卧的落叶中去,十分稳当。微明中一排黑色的大树,浓密的树冠在空中与天尚划不出界线,天是钢蓝的,越往下越浅一些。微明便是从一棵棵粗大的树身之间透过来。墙一样的树身上斑斑驳驳长了菌类,几十年前被人刻过的地方现在是意义不明的疤结。走远一些,走得脚下没有了落叶响,再回身去看那排大树,发现它们不过在广阔的黎明中占了很小的部分。因为人占着更小的部分。

两个人有时就像是齐步走那样走着,但他们并没特别去要求这一点,所以现在是两只脚两只脚同时落地的声音,过一会儿就是四只脚分别落地的声音,一会儿再变回去,交替重复。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让人有清晰的盼望,让人不想去说什么。

那是城市和湖。现在一边是还没有喧闹起来的城市,一边是渐渐变亮着的一片大湖,中间这条路继续向纵深延展并且开始分岔了。他们走到这儿有些徘徊。两个人都上了年纪。男人身材颀长,虽已瘦削但高大的骨架还在那里。女人的腰身已明显宽满,但被剪裁精确的衣裤严格控制住,让所有人都先去想她年轻时的风韵。逐年膨胀的城市把触角伸到湖的边缘,才有所收敛。城市巨大的黑影和湖水无际的白光都凝然不动,唯蓝色雾气如幕景般层层垂挂飘摆,带动起湖岸上成熟草木的气息。两个老人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让它躺倒在脚边。两个人面向城市惊讶地望了一会儿。男人便去附近走了一遭,这时路上仍不见有行人。女人把一张地图展开。男人回来,把两个行囊都提着,朝离他们最近的湖岸那儿去。女人展开那张地图就像展开一份熟悉的报纸,就像在熟悉的报纸上立刻就能找到自己喜爱的栏目那样,她找到了自己要看的部分并且埋头进去,然后又像核对账目那样把地图与远处的城市对照。当她转身要跟男人说什么的时候,这清晨的路上只有一个捧了地图的兴奋的女人,她发现男人和那两个行囊都在远处湖岸的长堤上。

从一个抓不住的瞬间,清晨开始有了色彩。绿色湖水铺展得平稳辽阔,托起浩荡的紫色雾气,向高天弥漫,向湖的银灰色的四周涌溢。长堤朦胧成一条细线,上面有两个老人的小小身影。

男人沿着长堤向前走几十米,站住点了一支烟,又往回走,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在那长堤上走。女人坐在堤上,打开行囊,找出一些吃的东西来;她先把男人的一份调配好放在一边,然后又调配好自己的一份慢慢吃起来。男人还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踱步。她不去麻烦他,单是自己望着眼前这座城市出神,像在琢磨它的来龙去脉,像在边读边猜一面残断的碑文,像是在听一种未必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湖水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撞着堤岸。墨绿的水草在将出未出水面的地方牵缠成网,时而被湖水贴上堤壁,时而又被收容回去。男人抽完了一支烟回来,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女人为他预备好的那份食物看看,挑几块好吃的玩意儿悄悄放到女人的那一份中去,才开始大口吃起来;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女人的目光去。城市也开始从灰暗中鲜明出来,如雾散的港湾里一条辉煌的巨型客轮。

路那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男孩儿,他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杯,走出几步去蹲下来刷牙。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把牙刷在嘴里横横竖竖斜斜地使劲刷,想必他很珍视自己的牙齿,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儿,咔嚓咔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两个老人望着那个男孩儿,先是惊异于他的刷牙方式,继而又怀疑这样激烈的动作不见得没有另外的目的,最后他们明白了,两人互视一笑。有一只母鸡走到男孩儿面前,也惊奇地看他,用这只眼睛看了又用那只眼睛看,心想男孩儿嘴中的白沫能不能分一点儿给自己做早餐。男孩儿便跟那只母鸡玩起来,满嘴里是白沫并且含定那根牙刷,追到母鸡把它抱起来往高里抛,母鸡飞下来他再抓到它往高里抛。母鸡的叫声惊动了男孩儿的母亲,小房子里有人骂他,也可能是他的姐姐。男孩儿慌忙回到原处,用清水漱了口,钻回小房子里去。母鸡走到男孩儿待过的地方,试着在地上啄几下,终不明白那么好的白沫怎么会转瞬即逝。

两个老人直看着小房子后面的炊烟淡尽了,一个男人出来骑上车走了,一个妇女出来也骑上车走了,然后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姐姐从小房子里出来,步行着上了路;小房子和小房子前面的空地都染上霞光。远远的湖岸上响起钟声,钟声在湖面上朗朗地流传。

这时没有了湖。闻不到湖水的气味了才感到远离了那片湖。城市里的白天永远是过节一样,尤其是这座城市又太大太老太深,每条街道上都像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到处都像在传播一个紧急的谣言。两个老人站在路边,神情却似面对一条陌生的激流。女人不觉中抓紧着男人的上衣后摆。男人在看那张地图,女人抓住他上衣的后摆怕他会走进那条激流中去。有个歌星满天满地唱着爱情留下的创伤,开始听去像是个女人在唱,听到后来就不排除那也可能是个男人;一遍一遍地唱,唱不幸的心和一棵往日的树木。老人在这样的一片歌声中走过马路。

走上对岸他们都松一口气;女人不大够用的眼睛才顾上看一下男人,紧张的脸上才舒开一个淡淡的微笑,并顺势察看一下男人背上的两个行囊。但是他们立刻又要准备过一条马路了。他们注定还要过很多这样的激流。谁让他们不小心又闯进了这座大都市呢?它本来就是这样日久年长纵纵横横构筑起来的,这是它的本能。倘做鸟瞰,就会相信这是多么精妙而且必要的设计,试想若抹去这些纵横交错层层盘绕的格子会怎么样呢?兴致勃勃的人群定会突然呆若木鸡,瞬息失却其全部秘密。那是上帝和他的仆人的一个棋局。男人改变了主意,他把行囊让女人照看,自己捧了那份地图再度消失到人群中去探问。

女人先是站在路口,惊愕于眼前的一切;她几次把脚下的行囊挪一挪,川流不息的行人好几次绊在上面,使她满心满脸都是歉意。后来她就拎起行囊找到一间电话亭旁站下,这儿好一些。远远的马路对面是一家装饰花哨的发廊,里里外外都有彩色金属的闪光,那个歌星就悬挂在发廊的门框上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她靠在电话亭上闭一会儿眼,平定一下心神,或许便把那歌声当真听一听。现在唱到了风,东南风或者西北风不管什么风吧,唱歌的人声称不管是刮什么风总归于他都是快乐的。然后他又说他也不知道。一阵心动过速般的鼓点响过,他又说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反复强调这一点。女人睁开眼睛,想起从电话亭的玻璃上审视自己的形象,拢一拢散开的头发,使底层的白发尽量得到掩盖,抽下一只发卡,咬开,再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在她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她的表情渐渐起了一点儿变化。她看见电话亭里有个身着风衣正在打电话的人。她愣愣地盯着这背影好久,突然快步转到电话亭的另一侧到那个人的正面。这时她脸上的表情一震。她几乎就要伸手去敲电话亭的玻璃就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了,那个人向她抬起脸来不解地看一看她。她不掩饰自己的窘色,只做了个手势向那人致歉,那人并没在意或者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慢慢走回到那两只行囊旁,垂下头想了一会儿。那个人打完了电话走出来,走过她身边,走过马路去。她再望望那背影,那是个步履轻盈矫捷的青年人。街上差不多都是青年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不注意到她的归来,单把各色艳丽的时装在她眼前飘转跃动得如涌如潮。

男人从滚滚人流中费力地钻出来,额头的皱纹里很多汗水,站到女人面前时兀然地显出苍老。女人赶忙掏出手帕来给他。男人擦着汗,向女人汇报他的侦察结果,他很兴奋,东指西指,差不多指了一圈。女人听着,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迷茫眺望,思绪潜到这看不见底的城市深处去。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背起行囊,涉过一条又一条激流去,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像两个赶着去上学的孩子。

到了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也是最著名的一条。他们仰头看那路牌,把那块路牌读了很久。这当儿人流把他们冲得转了好几个圈,仿佛他们恰好是两个旋涡,有一次男人被一个姑娘的长发卷了很远去——那是他行囊上一个搭扣的作用,他好不容易向那姑娘解释清楚了才又回到路牌底下。他们把那路牌读了很久,才相信那几个熟悉的字是完全可能跟一条不再相识的街放在一起的,然后两个老人互相笑笑,笑对方和自己的痴呆。他们便随了潮流往前走,像是宽广的河流忽然灌入了狭窄的河道,他们几乎不能停下来。现在他们不再是两个旋涡,而是顺流漂浮的两片树叶。路旁的橱窗一个紧挨着一个,白色和茶色的宽大玻璃连成一道凹凸起伏的墙,从中看这熙来攘往的世界也并无异样,唯偶尔于中发现了自己倒觉得诧异觉得陌生。人很少有机会看见自己行走的样子。橱窗里琳琳琅琅,五颜六色的遮阳棚更应该算作招牌或者旗帜。歌星们现在是蜂飞蝶舞,落得到处都是了。男人只顾往前走。女人掉在后头,她仍不断从橱窗的玻璃上观察自己,有几次她想看到自己没有观察自己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这似乎办不到;结果她把前面人的鞋踩掉了。男人听见她在向人家道歉,转回身来停下,也不无歉意地向人家报以和蔼的微笑。女人追上来,两个老人再度肩并肩地走,保持住同样的速度。有机会女人还是往橱窗的玻璃上瞅,现在可以看见她和他两个人在一起走,两个人一起在人群中走,人群中两个人走在一起,那样子又奇怪又动人。男人全没理会这些事,他急着往前去,急着要到他们本来想到的地方去;到那儿去必须穿过这条又长又热闹的街,然后再乘汽车。

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的拐角处,或者说是在一条被埋没了的小胡同口上,两个老人终于有可能歇一下喘口气了。好似两只在波涛里搏斗了很久的小船,不意被一个浪头推上了河滩。这儿要相对安静得多,人少得多,汹涌的大河在外面喧嚣,这儿是它的一条细小又安稳的支流。他们卸下行囊,身体贴靠在大楼雪白的墙上,仰头去看一线蓝天;阳光在那儿很是灿烂,并有鸽群悠悠飞过。男人把外衣的扣子都解开,示意女人也不妨这样做;女人并不,女人单是把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从他的毛衣上择下一根草棍儿,把那草棍儿在两指间捻一捻然后让它飘落地上。今生今世那草棍儿很少可能再与他们重逢。忽然,两个老人差不多同时欢呼了一声,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卖传统小吃的商摊,一面飘扬的旗幡与往昔一般无二——紫红的粗布上缝了几个白色大字。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随后又想起那两个行囊,男人只好又回来取;男人在往返之际已把钱夹掏出来拿在手上。紫铜大锅里酱红色卤汤咕嘟咕嘟翻着气泡,古老的浓香几乎把两个老人变成贪嘴的孩子。他们不问价钱,急忙递了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上去,站在摊前目光不离开那只大锅,不离开摊主人的勺子和摊主人一系列熟练的动作,那动作令他们感动至深。他们买了两碗,一人一碗,面对面捧了碗喝。那东西很烫,他们不得不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喝得冒汗,喝得脸上大放光彩,隔着升腾的热气看对方,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喝得贪婪,不免忍俊不禁险些把嘴里的东西漏到地上,然后神情又转而肃穆,深情而且响亮地喝。摊主人的小孙子扒着柜台看这两个老人,两个老人笑他也笑,两个老人不笑他也不笑,两个老人认真地喝时他便认真地看他们的脖子。摊主人低头数钞票,低头搅动那卤汤,抬头叫卖两声,又四处张望着找他的孙子,但很快发现他的孙子不声不响地就站在他腰下。两个老人喝罢那东西离开时,摊主人的小孙子开始胡七乱八地唱起歌来,其中有一句是,“不,我们还是不要见面,还是不要见面吧”,唱得颇具神韵。

接近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老人互相丢了一会儿,好在后来又互相找到了。他们排队等电车,排了很久,车来了人们却不再按顺序,一下子都拥上去拼命往车上挤,把他们挤得离车门越来越远。第一辆车他们没上去。第二辆来了还是这样,第三辆还是这样。第四辆车来了,两个老人总算挤到了车门前,可是男人好不容易把女人推进车门,车门就关了;一个在车上喊,一个在车下喊,但电车不管这些事径自开走了。男人知道女人准会在下一站下来,便急急地往那里赶,他没料到女人会有那么大本事——她竟然又挤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女人回到原来的地方,看见男人已不在那儿,心里一阵空,但她立刻醒悟到再不能离开这里了,她就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站在太阳底下,等男人回来。男人走了一站没找到女人,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还没有找到就又往前走,走了五六站远他才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待男人回来时,女人还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一步也不曾移动;阳光在到处飞扬炫耀,唯栖落在她的周围时变得恬淡安详,仿佛一支亢奋的乐曲中忽然呈现一段平静的吟唱。女人常常比男人伟大,否则在浩瀚如许的世界上人们更易互相丢失了。两个老人决定不再坐什么车,此行不单是要找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也是要来重新看看这座城市,不妨就这么慢慢地走着看它吧。

中午,他们总算走到了原想乘车要到的地方。男人在路边的果皮箱上铺开那张地图,两个人都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知道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远了,他们要找的那两间老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互相点点头,再从老花镜的上缘向四周望出去,记忆中的标志却一个也没有,处处是新建的楼群,层叠环绕的立交桥像一个豪华玩具或一个非常大的几何图案的一部分。那两间老屋所在的地方,当初就是一条在所有的地图上都不被标明的小胡同,时光改变了一切,不知它如今还存不存在,简直想象不出它在这巍然壮丽的楼阵中会怎样存在着。两个老人摘下老花镜时互相祈祷般地望了一会儿,知道心里仍不能放弃那个由来已久的希望,也知道那希望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在瞬间彻底破碎以至永远消失。他们用紧张而又镇静的目光互相提醒: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此行也许是为了实现那个希望,也许单是为了千里迢迢来让它永远销声匿迹。但是他们不想让它过早地破灭,因此两个人只按着自己的记忆去走,只按着自己的直觉去走,把那张地图折好收在行囊里,不再向任何人打听。大街上还是沸沸扬扬热烈的人们,而他们两个便就近拐进一片楼群中去。随着各式各色的楼房错错落落地排列,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方向是不会错的,至于结果则另当别论。

天上开始堆起了灰白的云,云差不多擦着楼顶走,走得平稳也汇集得潇洒,把阳光的温度降低,把阳光变得淡薄。楼群深处渐渐地安静,有人在缓缓地吹一把圆号,号声与那些游走的云彩合拍,浑厚沉稳得足以把喧嚣的市声推开得很远。某座楼房的一层的一间是一家小饭馆,两个老人走进去,累了也饿了,应该正正经经地吃一点儿饭。他们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把行囊推到桌下去。店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可能是一对青年夫妇;小伙子赶忙奔到厨房里去,姑娘走到两个老人桌前。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罐饮料。小饭馆的面积只有十四五平方米,摆了四张桌,另外三张空着。菜上来得很快,味道却绝不像它的名字,但两个老人实在是饿了,吃得很香。而且他们非常喜欢这儿的安静,非常喜欢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为一色均匀的铅灰,非常喜欢那时隐时现的圆号声,非常喜欢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小伙子的身影和在昏暗的角落里默坐着的姑娘。两个老人不断回头去看那小伙子和姑娘,不断环视这间小店。他们很快吃光了饭菜,舒舒服服地几乎是躺在椅子里,女人慢慢地喝着饮料,男人慢慢地喝着饮料并且慢慢地抽着烟。女人轻轻挥开飘在她面前的烟缕,闭上眼睛。男人正好面对窗户,便望见平坦的铅灰色的天下飞着的一群白鸽,在天色衬照下它们显得奇异的洁白,白得发亮令人心惊,他长久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盘旋盘旋盘旋,望着它们散开了又聚拢散开了又聚拢,最后消失不知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去了。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趴在桌上睡了。

女人做了很多梦,醒来已近黄昏。外面下着雨,她睖睁了一会儿,上下左右看看,弄清了自己是在哪儿,然后发现男人不在她身旁。店主人那对青年夫妇一起走过来,告诉她男人说他去附近走走,告诉她男人说他不会走远让她等他。她谢过这两个青年人,起身到门外,在屋檐下看雨,雨很细很密没有声音,天如质密的灰色塑料铸成,参差的楼房都被雨淋得暗,路面却让水染得亮。她缩缩肩,返身回来从行囊里取了件外套穿上,想了想又抽出折叠伞,她请那对青年夫妇照看一下桌下的行囊,便出门走入雨中。小伙子跑出来指给她男人去的方向,她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呜呜的号声还在响,号声仿佛不能冲出沉重的天去便被压得在楼群中流,呜呜地把路流得很长很曲折。她拐了几个弯,忽见一片夺目的金黄,一棵孤零零的非常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一块空地上,满树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男人打着雨伞站在树下,他没有发现女人的到来,他把背紧贴在树上,然后迈开大步计着步数走,向正北走了七步转身九十度再向正西走了二十一步,他停在一家店铺门前。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店铺,门窗上的油漆都还新鲜,几个红色大字写在玻璃上,写的是:加工墓碑。男人又走回到大树下,这时他看见了女人,但他顾不上跟她打招呼,他再次向北量出七步向西量出二十一步,结果仍旧停在那家店铺门前,他转过身来向女人点了点头。女人早已经全明白,那儿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那棵大银杏树曾经是个标志现在还是个标志。女人走过去,到男人身旁;两个人对着那店铺仔细察看寻找往日的痕迹。往日的痕迹丝毫也没有,这是两间新盖的房,这儿只是那两间老屋曾在的位置;他们再转身望望那棵大树,相信这儿确凿就是当年那两间老屋的位置。两个老人在这店铺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推门进去。屋里有个人正猫着腰给一方墓碑上的碑文着色:并排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那个人的周围摆满了各式墓碑。屋子里堆满了青的或者白的墓碑的石料,几乎无边无际,在昏暗的光线下放着青的或者白的光。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碑文着色: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

晚上,两个老人又到了城外。他们找到一家紧靠湖边的旅馆。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一个房间?”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装作没听见,去看墙上的一幅司空见惯的水墨画。男人说:“都行。”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有结婚证吗?”男人说:“没有。”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她是谁?”男人说:“两个,要两个房间。”这当儿女人装作不在意地走开,在卖烟的地方买了一包烟。负责登记住宿的人扔出两个房间号给男人。

不久之后,女人洗了澡,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这时男人敲门进来。男人说:“怎么,你也抽烟了?”女人说:“抽,偶尔。”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那包烟来看看牌子,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女人说:“我对墓碑的事不怎么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是金色的,另一个是红色的?”男人说:“金色的那一个已经死了,红色的这人暂时还活着。”

/三脚本构思/

全能的上帝想要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因而他独独不能做梦。因为,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

不过上帝他知道,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须也能做梦。做什么梦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唯一不能的是做梦,那么:他唯一可能做的梦就是梦见自己在做梦了。

可他要是能做梦了,他还会去做做梦的梦吗?要是他还不能做梦,他又怎么能梦见自己在做梦呢?就算这样的问题不难解决,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那个梦中梦又是梦见的什么呢?不能总是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吧?那样他岂不是等于还是不能做梦吗?上帝他知道,他最终必须要梦见一个非梦他才能真正做成一个梦,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个真实的事物成了他的梦,可怜的上帝他知道,那时他必定就不再是那个想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的全能的上帝了。上帝曾一度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中。

无梦的日子是最为难熬的日子。无梦的日子令他寂寞、无聊、孤苦。无梦的日子使他无法幻想,无从猜测,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差不多就要丧失掉创造的激情和身心的活力了。他在空旷而苍白的天庭里行走,形单影只,神容憔悴,像一个长久的失眠症患者,萎靡不振。但他心里明白,以后的日子无尽无休。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仅仅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幸而他心里明白,他宁可把一切连同他自己都毁掉,也决不能容忍这无梦的监牢。幸而他渴望梦的心还未萎缩还未肯罢休,创造的激情便还没有完全熄灭,这给他留下一线生机。这样他才想到,他虽不能做梦,但除做梦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从梦中见到真实,但他可以在真实中创造梦的效果,他自己不能做梦,但他可以令万物入梦,那便是一个如梦的玩具了,他就能够参与一个如梦的游戏了,他观赏万物之梦(假如天庭里也有瓜子,他可以一边嗑着瓜子),尽管他不能做梦也就一样有了梦的痴迷与欢乐了。想到这儿上帝他激动不已,他看透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定要尽他上帝的全部智慧来做好这件事了,否则他将或者因苦闷而发疯,或者因麻木而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上帝的主意已定。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心落稳。他先为这个如梦的游戏和玩具起了名字,叫作:戏剧。随后他开始考虑脚本。

当然了,这个戏剧中的所有角色都不要像他一样是全能的,否则他们也将无梦可做,那样的话这个戏剧就无法开展,他也就无从观赏梦的过程并动情于梦的效果了。于是上帝明确了他首先要做的是什么:他要在这些角色们的面前布置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无疑是英明的。但是如何布置呢?在驴的头前吊一捆草,驴追草走,草走驴追,这种杂耍只可作为舞台边缘的一个小演出,驴的梦境过于敷衍过于拘泥,不足以填补上帝心中偌大的空白。上帝想,舞台中心的角色们应当更聪明,也应当更狡猾,应当想象力更丰富并且欲壑难填,应当会做五光十色的离奇古怪的变化万千的梦才好,不能也不应该像对付驴那样来对待他们。虽然如此,这个关于驴的设想还是给了上帝一个启发,他确信,一个永恒的距离势必要布置在这些角色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继而他又想,如果这个永恒的距离,是以欲望总也不能实现的方法来布置,这些聪明的角色怕是不能被骗过,那样一来他们迟早也要失去做梦的能力,无所能与无所不能一样要导致绝望。看来应该让他们具有实现欲望的能力,但要让这种能力有个限度。好吧,问题又来了:限度?多大限度?不管多大限度只要是限度,这个戏剧就肯定有演烦的一天,有演完的一天。(一当达到那个限度,他们又是无所能了,梦完了戏还不完吗?若一个相同的戏剧反反复复演下去,不烦吗?)上帝想到自己的日子是无尽无休的,为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享有无穷的梦的效果,这个戏剧是不能让它演烦也不能让它演完的。那么怎么办呢?难道要让这些角色实现欲望的能力也是无限的吗?不行,那样他们岂不又是全能的了?在这个问题面前上帝他居然想了好久,最后他幡然醒悟,笑自己竟这么糊涂。所谓有限度的能力,不是就空间而言,也不是就时间而言,而是就他们的欲望而言。有限的能力造就了无限的欲望,无限的欲望再引诱他们去不断地开拓扩展以使空间成为无限,不停地运动变化以使时间成为无限,这样的戏剧就不会演烦也不会演完了。这下上帝有了个好主意了:不是不让他们的欲望实现,而是让他们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同时是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的产生!就是说,不是不让他们得到谜底,而是使任何一个谜底都又是一个至一万个谜面。对了,上帝想,这样一来,一个永恒的距离就巧妙地布置在他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了。

上帝松了一口气,稍稍歇一会儿。他默默地在心里盘算:那个驴的乏味在于它不能有更多的梦想,它为什么不能有更多的梦想呢?

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是这样:譬如说一个角色是一个谜(A),两个角色却不止是两个谜(A、B),而是三个谜(A、B、AB)了。三个角色呢?不是四个而是七个谜(A、B、C、AB、BC、CA、ABC)。那么一万个角色呢?五十亿个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这些角色互相感兴趣就行了,他们就有千变万化的梦好做了,上帝就有丰富多彩的戏剧好看了。驴不行,驴就是太呆板,驴就是互相之间太冷漠,结果千万头驴还等于一头驴等于一个猜厌了的谜,所以上帝想,驴就让它是驴吧,让它是一个警告。

事实上,这种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个谜变成无限个谜的方法。如果每一个角色身上都带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说每一个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么每一个谜底不仅要引出若干个谜面,而且会引出无限个谜面。因为,要想猜破任何一个谜,都必须猜破所有的谜,而要想猜破所有的谜,都必须猜破这一个谜,这一个谜中有所有的谜,所有的谜中都有这一个谜,所有的谜面都是谜底,所有的谜底都是谜面。好极了!上帝想到这儿由衷地笑了,他知道他差不多快要把一个了不起的戏剧设计好了,他知道凭这些角色的聪明他们是不会不对这些游戏着迷的,凭他们的聪明他们也绝发现不了这个玩具的漏洞,他们将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直至永永远远。他们如醉如痴,上帝乐不可支。

剩下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大体说来还剩下三件事。

一是要让角色们永远坚持对这个脚本的新奇感,准确地说,是要永远保持若干对这个脚本有新奇感的角色。当一些角色乏了、腻了、老了,果真看透了这是个无目的的戏剧,就要及时撤换他们,让他们消失让一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出现,或让他们去渡一条河,在那儿忘记以往的一切,重新变得稚嫩变得鲜活,变成激情满怀踌躇满志的角色。

第二件事是,倘若上帝一时疏忽,忘记撤换某些看透了上帝企图的角色,这怎么办?这并不难办,在他们等候上帝来撤换他们的这段时光里,可以让他们有另外两种选择,当然也只可以有这两种选择:或者退到舞台边缘去临时成为一个驴;或者仍在舞台中心,更加有声有色地纵情歌舞,并慢慢体会上帝最初不得不作此脚本的苦衷。这两种选择都是可以的,都能等到上帝来撤换他们。但是,这几个被上帝一时忘记撤换的角色若把他们看透的事四处声张,这可又怎么办?这会导致这个脚本过于清澈而对无论哪一个角色都失去魅力。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上帝令其余的角色都绝不相信这几个角色的话。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当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上帝还有这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闭上眼睛把他创造的这个舞台摇一摇,把所有角色的位置都摇乱,像抽签儿之前要摇一摇签筒那样,像玩牌之前要先洗牌那样,让每一个角色占据的位置都是偶然的,让他们之间的排列是随意性的。上帝他知道,没有悬念的戏剧是不好看的,看了开头可以推算出结尾的戏剧是不好看的,预先泄露了细节的戏剧是不好看的,不好看的戏剧是不会有梦的效果的。

现在上帝的事做完了,剩下的是角色们的事了。角色们也许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那就对了,上帝为了获得最佳的梦的效果,令他们不信。

一九八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