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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玫瑰》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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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部很老的谜语书,书中收录了很多古老的谜语。成书的具体年月不详,书中未注明,各类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这是现存的最老的一部谜语书,但肯定不是人类的第一部谜语书,因为此书中谈到了一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并说那书中曾收有一条最为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书中说,可惜那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失传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样一条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业已无人知晓。

书中说,现仅知道这条谜语有三个特点: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书中还说,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但相传那确是一条绝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着迷的谜语。

书中在说到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时还说,人总是看不见离他最近的东西,譬如睫毛。

那究竟是怎样一条谜语呢?——便成为这部现存最老的谜语书中收录的最后一条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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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回答譬如说——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我想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我只能是我。因为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这样的问题。因为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可以把我扩大为“我”,即世界还是对一切人来说的世界,但就连这样的扩大也无非是说,世界对我来说是可以或应该这样扩大的。您可以反驳我,您完全可以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同时也是对您来说的世界。但我说过最大的难点在于我只能是我,结果您的这些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它又成了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内容了。您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

如果世界注定逃脱不了对我来说,那么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到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了出去,一阵叮啷啷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干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换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换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阴遮住的街。是在楼阴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阴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当当当”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个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那您怎么知道难猜?”

奶奶说:“这个谜语,你一说给人家猜,就等于是把谜底也说给人家了。”

我说:“是什么?”

奶奶说:“你要是自个儿猜不着,谁也没法儿告诉你。”

我说:“您告诉我吧,啊?告诉我。”

奶奶说:“你要是猜着了呢,你就准得说,哟,可不是吗,我还没猜着呢。”

我说:“那怎么回事?”

奶奶说:“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样儿的一个谜。”

我说:“您哄我呢,哪儿有这样的谜语?”

奶奶说:“有。人说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个谜语。”

我说:“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谜语?”

奶奶说:“这也是一个谜语。”

我和奶奶便一齐望着天空,听夏夜地上的虫鸣,听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听远处婴儿的啼哭,听银河亿万年来的流动……

好久好久,奶奶那飘散于天地之间的苍老目光又凝于一点,问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我说:“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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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的体重恒定在五十九点五公斤,吃了饭是六十公斤,拉过屎还是回到五十九点五公斤。我不挑食,吃油焖大虾和吃炸酱面都是吃那么多,因为我知道早晚还是要拉去那么多的。吃掉那么多然后拉掉那么多,我自己也常犯嘀咕:那么我是根据什么活着的?我有时候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一整天,读书看报抽烟,或者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也不做光抽烟,其间吃两顿饭并且相应地拉两次屎,太阳落尽的时候去过秤,是五十九点五公斤。这比较好理解。但有时候我也东跑西颠为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一整天都不得闲,其间草率地吃两顿饭拉两次屎,月亮上来了去过秤,还是五十九点五公斤。就算这也不难解释。可是有几回我是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沿着一条环形公路从清晨走到半夜的,结果您可能不会相信,再过秤时依旧是五十九点五公斤。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间总是在六点三十,不早不晚准六点三十,从无例外。我从不上闹钟。我也没有闹钟。我完全不需要什么闹钟。如果这一夜我睡着了,谁也别指望闹钟可以让我在六点三十分以前醒。那年地震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即便那样我也还是睡到了六点三十才醒。醒来看见床上并没有我,独自庆幸了一会儿发现完全是扯淡,我不过是睡在地上,掸掸身上的土爬起来时看出房顶和门窗都有一点儿歪。如果我失眠了一直到六点二十九才睡着的话,我也保证可以在六点三十准时醒,而且没有诸如疲劳之类不好的感觉。人们有时候以我睡还是醒来判断时光是在六点三十以前还是以后。

因此我对这两组数字——595和630——抱有特殊的好感,说不定那是我命运的密码,其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句法力无边的咒语。

譬如我决定买一件东西,譬如说买拖鞋、餐具、沙发什么的,我不大在意它们的式样和质量,我先要看看它们的标价,若有五块九毛五的、五十九块五的、五百九十五块的,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再譬如看书,譬如说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到它就先翻到第六百三十页,看看那一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我一天抽三包香烟,但最后一支只抽一半,这样我一天实际上是抽五十九点五支。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在晚饭之后到办公室去嗑瓜子,那时候整座办公大楼里只亮着我面前的一盏灯,我清晰地听到瓜子裂开的声音和瓜子皮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从傍晚嗑到深夜,嗑五百九十五个一歇,嗑六小时三十分钟之后回家。总之我喜欢这两个数字,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关于我和这两个数字的说明。再譬如我听相声,如果我数到五百九十五或六百三十它仍然不能使我笑,我就不听了。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一座楼房的门前时我恰恰数到五百九十五,于是我对这楼房充满了幻想,便转身走了进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我相信我必须得做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来记住这座楼房了。我在幽暗的楼道里走,闭上眼睛。我想再数三十五下也就是数到六百三十时我睁开眼睛,那时要是我正好停在一个屋门前的话,我一定不再犹豫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门进去,也不管认不认得那屋里的主人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六百三十。我睁开眼睛。这儿是楼道的尽头,有三个门,右边的门上写着“女厕”,左边的门上写着“男厕”,中间的门开着上面写着“隔音间”。右边的门我不能进。左边的门我当然可以进,但我感觉还不需要进。我想中间这门是什么意思呢?我渐渐看清门内昏黑的角落里有一部电话。我早就听说有这样的无人看管的公用电话。我站在第六百三十步上一动不动想了五百九十五下,我于是知道该做一件什么事情了。我走进电话间,把门轻轻关上,拿起电话,慎重地拨了一个号码:595630,慎重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洗伤口一样。这样的事我做过不止一次了。有两次对方是男的,说我有病,“我看您是不是有病啊?”说罢就把电话挂了。有两次对方是女的,便骂我是流氓,“臭流氓!”这我记得清楚,她们通过电话线可以闻到你的味儿。

“喂,您找谁?”这一回是女的。

“我就找您。”我还是这么说。

她笑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她说:“您太自信了,您的听力并不怎么好。我不是这儿的,我偶尔走过这儿发现电话在响没人管,这儿的人今天都休息。您找谁?”

“我就找您。”

她愣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那么您以为我是谁?”

“我不以为您是谁,您就是您。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我准备听她骂完“臭流氓”就去找个地方称称体重,那时天色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办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骂。

“那为什么?”她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

“干吗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那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号码通到哪儿。您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您是谁,我向您保证我以后也不想调查您是谁,也不想知道您在哪儿。”

她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从电话里听就像是动荡起一股风暴,然后她说:“您说吧。”

“什么?”

“您不是想跟我谈谈吗?您谈吧。”

“您别以为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会。”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当然?”

“坏人不会像您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的。”

多年来我第一回差点儿哭出来。我半天说不出话,而她就那么一直等着。

“您也别以为我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她说她也对我有个要求,她说请我不要以为她是那种惯于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她说:“行吗?那您说吧。”

“可我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我本来没指望您会听到现在的。”

“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不一定要有意思。”

我想了很久,觉得一切有意思的话都是最没意思的话,一切最没意思的话才是最有意思的话,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犹豫不决难以启口。我几次问她是否等得不耐烦了,她说没有。最后我想起了那个谜语。

“有一个早已失传了的谜语,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个谜语了。现在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您有兴趣吗?”

“哪三个特点?”

“一是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是如果你自己猜不到别人谁也无法告诉你,三是如果你猜到了你就肯定会认为你还没猜到。”

“,您也知道这个谜语?”她说。

“怎么,您也知道?”我说。

“是,知道。”她说,“这真好。”

“您不是想安慰我吧?”我说。

“当然不是。我是说这谜语真绝透了。”

“据说是自古以来最根本的一个谜语。离你最近可你看不见的,是什么?是睫毛。”

“我懂真的我懂。您也知道这个谜语真是绝透了。”电话里又传来一阵阵小小的风暴。我半天不说话,多年来我就渴望听到这样的风暴。然后她在电话里急切地喊起来:“喂,喂!下回我怎么找您?”

我说:“别说‘您’好吗?说‘你’。”我说我们最好是只做电话中的朋友,这样我们可以说话更随便些,更自由更真实些。她说她懂而且何止是懂,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以后我就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都是在595630电话所在之地的人们休息的那一天。我从不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多大年龄了等等。她也是这样,也不问。我们连为什么不问都不问。我们只是在愿意随便谈谈的时候随便谈谈。第二次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敢干,她早就想干而一直不敢干的事让我先干了。我说:“你是怕人说你是臭流氓吧?”她听了笑声灿烂。第三次我们谈的是蔬菜和森林,蔬菜越来越贵,森林越来越少。第四次是谈床单和袜子,尤其谈了女人的长袜太容易跳丝,有一处跳丝就全完了。我说:“你挺臭美的。”她说:“废话你管着吗?”我说第一我根本不管,第二臭美在我嘴里不是贬义词。她便欣然承认她相当喜欢臭美:“但得是褒义词!”我说就如同我认为“臭流氓”是褒义词一样。第五次谈猫,二月正是闹猫的季节,于是谈到性。我没料到她会和我一样认为那是生活中最美的事情之一,同时她又和我一样是个性冷漠患者。“这很奇怪是吗?”“很奇怪。”第六次谈狗,我说可惜城市里不让养狗,我真想搬到农村去住,那样可以养狗。她说:“是吗?那我真搬到农村住去。”我说:“算了吧,我们都是伪君子。”第七次说到钱,钱是一种极好的东西,连拉屎撒尿放屁都得受它摆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夸张了,怎么会管得了最后一种?”我说:“你想要是你能住到高级饭店去你还敢随便放屁吗?”“干吗要随便?”“所以我说钱是好东西。”第八次我们自由自在地骂了半天人,骂得畅快淋漓。第九次谈到上帝和烩猪肠子,她说:“吓,那东西多脏啊!”我问她是指上帝还是指猪肠子?她说你知道那是装什么的吗?我说你是说上帝还是说猪肠子?她说:“算了算了,和你这人缠不清。”第十次谈到宇宙、飞碟、特异功能、四维时空、测不准原理和蚂蚁。第十一次我们一块儿唱了好多真正的民歌,真正的民歌都是极坦率极纯情又极露骨的情歌。第十二次是说气候、季节、山野河流、鹿的目光与释迦牟尼何其相似,以及她的一只非常好看的扣子挤汽车时挤丢了,而我昨天差点儿让煤气罐给炸死。第十三次说到了爱情,她说这是说不清的事。我说什么是说得清的事呢?她说就连这也说不清,我们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我说有谁不是在胡说八道呢?她便又笑声灿烂。我说我冒了被骂为臭流氓的危险就是为了能胡说八道和能听到纯正的胡说八道。她听了许久无声然后哭声辉煌经久不息,使我振奋不已。她说她骨子里非常软弱。我说你别怕,我也一样。她说她外强中干其实自卑极了。我说我也一样,你别在意。她的哭声便转而娇媚。我说我何止于此,我还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她说她也是。我说我还很庸俗简直无聊透顶。她让我别急,她说这下就好了她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我说我无才无能一无可取之处。她让我别急,她说她也一样没有一点儿吸引人的地方。她不哭了,问我:“你是个好人吗你觉得?”我说我觉不出来,你呢?她说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觉出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所以才问我的,可惜我也不知道。我说要是这样说,我大概是个灵魂肮脏的人。她说为什么呢?我便给她举一些实例,讲我当着人是怎样说,背着人是怎样想,讲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讲我所有的一切念头,讲我白天的行为,也讲我黑夜的梦境,直讲到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直讲到我自己也很难不承认自己是个臭流氓时,我才害怕了不讲了。类似这样的害怕是最可怕的事,好在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在哪儿,即便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我而我也认不出她,这样我才不害怕了。我说:“嘿,怎么样,我是个坏人吧?”她说她不知道。我说那你究竟知道什么呢?她说她只知道她多年来一直在找我这样的人。“找我干什么?”“找你,然后嫁给你。”于是我们约定在晚六点三十见面,在一条环形公路的五百九十五公里处,她穿一身白,我穿一身黑。

我提前赶到了那里,这个提前很可能是个绝大的错误。我找到了五百九十五公里处的小石碑,并且坐在上头。我相信这个数字很吉利而这个姿势又很保险,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了我的妻子。我想不出有谁能告密。大概这是因为我提前来了,因为我没有恪守630这个数字。我们相距差不多有二十米至二十万光年远。我把帽子压得低些,我见她也把围巾围得高些。这说明我们都已发现了对方,并且都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我想这也好,何必不这样呢?但她并不离开,当然我也没离开。她想监视我,那好吧,我正好可以抓住她监视我的证据,免得她过后又不承认。这样过了有十几分钟,到了六点三十。我坦荡地朝四周望望,我看见她也在朝四周望而且毫不加掩饰。这时我发现她穿了一身白,她正朝我走来。

她说:“我怎么没听出来是你?”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没听出是你。”

我们相对无言,很久。公路上各种车辆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她看看我,看我的时候仍然面有疑色。她说:“你再把那个谜语说一遍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那个谜语,既不知道它的谜面也不知道它的谜底,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第一……”

“行了,别说了。”她说,“看来真的是你。你的声音跟多年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你也是。”

她说:“你要是在电话里打打呼噜就好了,像每天夜里那样。那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我听见你夜里总咬牙。我给你买了打虫药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们就在小石碑旁坐下,沉默着看太阳下去,听晚风起来。

“我们明天还能那样打打电话吗?”

“谁知道呢?”

“还那样随便谈谈,还能那样随便谈谈吗?”

“谁知道呢?”

“试试行吗?”

“试试吧,试试当然行。”

然后我们一同回家,一路上沉默着看月亮升高,看星星都出来。快到家的时候我顺便去量了量体重,不多不少五十九点五公斤,我便知道明天早晨我会在六点三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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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我俯下身来。她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在充斥着浓烈的来苏味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阵缥缈的幽香,缥缈得近乎不真实,以致四周的肃静更加凝重更加漫无边际了。

她的手指在我赤裸的胸上轻轻滑动,认真得就像在寻找一段被遗忘的文字。我把脸扭向一旁,以免那幽香给我太多的诱惑,以免轻轻的滑动会划破我濒死的安宁。

我把脸扭在一旁。我宁愿还是闻那种医院里所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绝非是因为喷洒了过多的来苏,我相信完全是因为这屋顶太高又太宽阔造成的。因为墙壁太厚,墙外的青苔过于年长日久。因为百叶窗的缝隙太规整把阳光推开得太远。因为各种治疗仪器过于精致,而她的衣帽又过于洁白的缘故。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色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画四道整齐的线。笔尖在我的骨头上颠簸,几次颠离了角尺。笔和尺是凉的硬的,恰与她纤指的温柔对比鲜明。轻轻的温柔合着幽香使我全身一阵痉挛。我睁开眼睛,看见四道红线在我苍白嶙峋的胸上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灿烂夺目。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床:“也是她管你吗?”

1床眯起浑浊的眼睛看我:“怎么样,滋味不坏吧,咹?”

我摸摸胸上的红方块。我说:“不疼。”

“我没说这个。”1床狡黠地笑起来,“她。刚才我们说谁来着?”他在自己身上猥亵地摩挲一阵,“咹?滋味不坏吧?”

3床那孩子问:“什么?什么滋味不坏?”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床“哧哧”地笑着走到窗边,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头发:“真的2床说得不错,你别理我,我眼看着就不是人了。”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1床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1床又独自笑了一会儿。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乱,飘得匆忙。

1床从窗边走回来,眼里放着灰光,问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确实不坏是不是?”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儿不实在。”

3床那孩子问:“到底什么呀滋味不坏?”

1床又放肆地笑起来,对我说:“我情愿她每天都给我身上多画一个红方块,画满,你懂吗?画满!”

那孩子笑了,从床上跳起来。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满……”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给我多画了一个!你们看呀,这个!”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旧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床那孩子不知道红方块下是什么。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确实是癌。他说是他爸爸说的,那不是癌。他说他妈妈跟他说过那真的不是癌。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1床。他的父母走后,他看看1床的红方块,说:“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红方块,说:“你也不是癌。”我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癌。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艳丽的花。

月亮把东楼的阴影缩小,再把西楼的阴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声中,3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们剩下的生命也许是为盼望那艳丽的花朵枯萎,也许仅仅是在等待它肆无忌惮地开放。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花瓣都伸展开,把无辜的色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入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水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边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插在衣兜里,插在瓶中再放到床头去,以便夜深猛然惊醒时,闪着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轻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问:“就像这样的花吗?”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床双目微合,端坐花间。

“他在干吗?喂!你在干吗?”

“他在做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做梦。”

1床端坐花间,双手叠在丹田。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铅灰色的天下。

1床端坐花间,双手摊开在膝盖上掌心朝天。天正赐细细的风雨给人间。

每天都有一段充满盼望的时间:在呻吟着的长夜过后,我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和阳光和鸟叫,走进另一条幽暗的楼道,走进那个仪器林立的房间,闻着冰冷的金属味和精细的烤漆味等她。闻着过于宽阔的屋顶味和过于厚重的墙壁味,等她。室内的仪器仿佛旷古形成的石钟乳。室外的青苔厚厚地漫上窗台。

所有仪器的电镀部分中都动起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渐渐又闻到了缥缈的幽香。

她温柔的手又放在我赤裸的胸上。她鬓边的垂发不时拂过我的肩膀。我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就像细细的风雨,细细的风雨中布进了她的体温。我不把头扭开。我看见她白皙脖颈上的一颗黑痣。我看见光洁而浑实的她的脊背,隐没在衬衫深处。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开。她又回来。在我的胸上,把褪了色的红方块重新描绘得鲜艳,那才是属于我的花朵。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然后她轻盈而茁壮地走开,把温馨全部带走到遥远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床那老混蛋说得对,画满!把那红方块给我通身画满吧,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1床问我:“你怎么没结婚?”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

1床浑浊的眼睛便越过我,望向窗外深远的黄昏。

3床那孩子在淡薄的夕阳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过婚!”

1床探身凑近我,踌躇良久,问道:“尝过女人的味了没有?”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渐渐软弱并且逃避。“没有。”我说。

3床那孩子在空落的昏暗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1床不说话。

我也不说。

那孩子说:“真的我不骗你们,那时候我妈还没把我生出来呢。”

1床问我:“你想看那个女人吗?”

“你少胡说!”

1床紧盯着我,我闭上眼睛。

很久,我睁开眼睛,1床仍紧盯着我。

我说:“你别胡说。”却像是求他。

我们一齐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经睡熟。月光中流动着绵长的夜的花香。

我们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着。反正也是彻夜呻吟。我们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两缕游魂。

1床说他知道她的住处。

走过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过一片片空地的梦境,走过草坡和树林和静夜的蛙声。

1床说:“你看。”

巨大的无边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绿色的灯光。灯光里响着细密柔和的水声。绿蒙蒙的玻璃上动着她沐浴的身影。幸运的水,落在她身上,在那儿起伏汇聚辗转流遍;不幸的便溅作水花化作迷雾,在她的四周飘绕流连。

1床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些女人的事?”

“嘘——”我说。

水声停了。那方绿色的灯光灭了。卧室的门开了。卧室中唯有月光朦胧,使得那白色的身影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便响起轻轻的钢琴曲,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她悠闲地坐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会儿,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的周身还浮升着水气。她吹灭了火,同时吹出一缕薄烟,吹进月光去让它飘飘荡荡,她顺势慵懒地向后靠一靠,身体藏进暗中,唯留两条美丽的长腿叠在一起在暗影之外,悠悠摇摆,伴那琴声的节拍。

1床说:“你不会像我,你还能活。”

“嘘——”我说。

她抽完了那支烟。她站起来。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双肩低头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身的欲望勾画得流畅鲜明。钢琴声换成一段舞曲。令人难以觉察地,她的身体缓缓旋转,旋转进幽暗,又旋转进清明,旋转进幽暗再旋转进清明,幽暗与清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她的胸腹收展屈伸,两臂张扬起落,双腿慢步轻移,她浑身轻灵而紧实的肌肤飘然滚动,柔韧无声。

1床说:“你不会死,你才二十一岁。”

“嘘——”我说。

她转进幽暗,很久没有出来。月光中只有平静的琴声。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跳累了。她喘息着扑倒在地上,像一匹跑累了的马儿在那儿歇息,在那儿打滚儿,在那儿任意扭动漂亮的身躯,把脸紧贴在地面闭上眼睛畅快地长吁,让野性在全身纵情动荡,淋漓的汗水缀在每一个毛孔,心就可以快乐地嘶鸣……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已经穿戴齐整,端庄而且华贵而且步态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后退几步远远地端详,又走近来抚弄花的枝叶,便似有缥缈的幽香袭来。然后,窗帘在花的后面徐徐展开,将她隐没,只留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只留满窗月色的空幻。

1床说:“我给你讲一个谜语。你不会死你还年轻,听我给你讲一个谜语。”

一个已经没人知道了的谜语。没人知道它的谜面,也没人知道它的谜底。它的谜面就是它的谜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谁也没法告诉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会明白你还没有猜到你还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等她,她没有来。我们去看她,她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绿绿的叶子长得挺拔。

1床又给3床的孩子讲那个谜语。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谜语呀?”孩子问。

“,这一样是个谜语。”

我闻着医院里所特有的那种味道,等她,她还是没来。去看她,窗户关着窗帘还是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在太阳下,冒出了花蕾。

1床用另一个谜语提醒3床的孩子。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

“眼睫毛。”

她一直没来。她的窗户一直关着。她的窗帘一直拉得很严。玻璃和窗帘之间已绽开鲜红的花朵,鲜红如血一样凄艳。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个谜语。

“你敢说那不是你瞎编的吗?”

“,当然。传说那是所有的谜语中最真实的一个谜语。”

有一天我们去看她,她的住处四周嗡嗡嘤嘤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据说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细。据说她在死前吸了一支烟,听了一会儿音乐,还独自跳了一会儿舞。然后她认真地梳妆打扮。然后她坐到窗边的藤椅中去,吃了一些致命的药物。据最先发现她已经死去的人说,她穿戴得高雅而且华贵,她的神态端庄而且安详,她坐在藤椅中的姿势慵懒而且茁壮。

她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往日一样。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根质地松软的粗绳一头浸在装满清水的盆里另一头埋进那盆花下的土中。水盆的位置比花盆的位置略高,水通过粗绳一点点洇散到花盆中去,花便在阳光下生长盛开,流溢着缥缈的幽香。

/D+X/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抽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干什么?年轻的母亲也许正在织一件毛衣(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阳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纪的那个男人也许在喝酒,和别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对少年呢?可能正经历着初次的接吻,正满怀真诚以心相许,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兴趣了。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都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同时,他们也在这天底下活着,在这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处黑暗的珊瑚丛中,正有一条大鱼在转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在焦灼窥伺角马群的动静;在天上飞着一只鸟,在天上绝不止正飞着一只鸟;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层下,有一具奇异动物的化石已经默默地等待了多少万年,等待着向人类解释人类进化的疑案;而在某一个繁华喧嚣城市的深处,正有一件将要震撼世界的阴谋在悄悄进行;而在穷乡僻壤,有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人物正在他母亲的子宫中形成。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有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恰恰出生。

那天我坐在一座古园里的一棵老树下,也在做这类胡思乱想:在这棵老树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不是刚好走过这里呢?或者他正在哪儿做什么呢?当时的一切都是注定几百年后我坐在这儿胡思乱想的缘由吧?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落日苍茫而沉寂的光辉从远处细密的树林间铺展过来,铺展过古殿辉煌落寞的殿顶,铺展过开阔的草地和草地上正在开花的树木,铺展到老树和我这里,把我们的影子放倒在一大片散落的断石残阶上面,再铺开去,直到古园荒草蓬生的东墙。这时我看见老树另一边的路面上有两条影子正一跃一跃地长大,顺那影子望去,光芒里走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我听见他们的嗓音便知道他们既不再是孩子了也还不是大人。说他是小伙子似乎他还不十分够,只好称他是少年。另一个呢,却完全是个少女了。他们一路谈着。无论少女说什么,少年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总是自命不凡地说“那可不一定”,然后把书包从一边肩上潇洒地甩到另一边肩上,信心百倍地朝四周望。少女却不急不慌专心说自己的话,在少年讥嘲地笑她并且说“那可不一定”的时候,她才停下不说,她才扭过脸来看他,但不争辩,仿佛她要说那么多的话只是为了给对方去否定,让他去把她驳倒,她心甘情愿。他们好像是在谈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这让我对他们小小的年纪感到尊敬,使我恍惚觉得世界不过是在重复。

“嘿,那儿!”少年说。

他指的是离老树不远的一条石凳。他们快步走过去,活活泼泼地说笑着在石凳上坐下。准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了老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因为他们一下子都不言语了,显得拘谨起来,并且暗暗拉开些距离。少女看一看天,又低头弄一弄自己的书包。少年强作坦然地东张西望,但碰到了我的目光却慌忙躲开。一时老树周围的太阳和太阳里的一对少年,都很遥远都很安静,使我感到我已是老人。我后悔不该去碰那样的目光,他们分明还在为自己的年幼而胆怯而羞愧。我只是欣喜于他们那活活泼泼的样子,想在那儿找寻永远不再属于我了的美妙岁月;无论是他的幼稚的骄狂,还是她的盲目的崇拜,都是出于彻底的纯情。这时少女说:“我确实觉得物理太难了。”少年说:“什么?噢,我倒不。”过了一会儿少女又说:“我还是喜欢历史。”少年说:“噢,历史。”不不,这不是他们刚才的话题,这绝不是他们跑到这儿来想要说的,这样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是说给我听的。我懂。我也有过这样的年龄。他们准是刚刚放学,还没有回家,准是瞒过了老师和家长和别的同学,准是找了一个诸如谈学习谈班上工作之类的借口,以此来掩盖心里日趋动荡的愿望,无意中施展着他们小小的诡计。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走开。我想我是不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表示我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最好。这时候少年说:“嗬,这儿可真晒。”少女说:“是你说的这儿。”少年说:“我没想到这儿这么晒。”少女说:“我去哪儿都行。”我想我还是得走开,这初春的太阳怎么会晒呢?我在心里笑笑,起身离去,我听见在这一刻他们那边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猜想他们一定也是装作没大在意我的离去,但一定也是庆幸地注意听我离去的脚步声。没问题,也是。世界在重复。

太阳更低垂了些,给你的感觉是它在很远的地方与海面相碰发出的声音一直传到这里,传到这里只剩下颤动的余音;或许那竟是在远古敲响的锣鼓,传到今天仍震震不息。

世界千万年来只是在重复,在人的面前和心里重演。譬如,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应该怎么活,人怎么活才好?这便是千万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问题。有人说:你这么问可真蠢真令人厌倦,这问不清楚你也没必要这么问,你想怎么活就去怎么活好了。就算他说的对,就算是这样我也知道:他是这么问过了的,他如果没这么问过他就不会这么回答,他一刻不这么问他就一刻不能这么回答。

我走过沉静的古殿,我就想,在这古殿乒乒乓乓开始建造的时候,必也有夕阳淡淡地照耀着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壮的工匠全都不存在了,那时候这天下地上数不清的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自从我见到那一对少年,我就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在这古园里慢慢地走,再没有什么要着急的事了,稀奇古怪的念头便潮水似的一层层涌来,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乐趣。也可以说是休息,是我给我自己这忙忙碌碌的一生的一点儿酬劳。一点儿酬劳而已。我走过草地,我想,这儿总不能永远是这样的草地吧,那么在总要到来的那一天这儿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呢?我在开花的树木旁伫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结出的种子会成为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树呢?我走在断石残阶之间,这些石头曾经在哪一处山脚下沉睡过?它们在被搬运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再譬如那一对少年,六十年后他们又在哪儿?或者各自在哪儿呢?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这命定之路包括我现在坐在这儿,窗里窗外满是阳光,我要写这篇叫作小说的东西;包括在那座古园那个下午,那对少年与我相遇了一次,并且还要相遇一次;包括我在遇见他们之后觉得自己已是一个老人;包括就在那时,就在太平洋底的一条大鱼沉睡之时,非洲原野上一头狮子逍遥漫步之时,一些精子和一些卵子正在结合之时,某个天体正在坍塌或正在爆炸之时,我们未来的路已经安顿停当;还包括,在这样的命定之路上人究竟能得到什么——这谁也无法告诉谁,谁都一样,命定得靠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去识破这件事。

我在那古园的小路上走,又和少年少女相遇。我听见有人说:“你不知道那是古树不许攀登吗?”又一个声音嗫嚅着嘴犟:“不知道。”我回身去看,训斥者是个骑着自行车的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被训斥的便是那个少年。少女走在少年身后。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板着面孔:“什么你说?再说不知道!没看见树边立的牌子吗?”少年还要说,少女偷偷拽拽他的衣裳,两个人便跟在那男人的车边默默地走。少女见有人回头看他们,羞赧地低头又去弄一弄书包。少年还是强作镇定不肯显出屈服,但表情难免尴尬,目光不敢在任何一个路人脸上停留。

世界重演如旭日与夕阳一般。

就像一个老演员去剧团领他的退休金时,看见年轻人又在演他年轻时演过的戏剧。

我知道少女担心的是什么,就好像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怕事情一旦闹大,她所苦心设计的小小阴谋就要败露。我也知道少年的心情要更复杂一点儿,就好像我曾经是他而他现在是我:他怎么能当着他平生的第一个少女显得这么弱小,这么无能,这么丢人地被另一个男人训斥!他准是要在她面前显摆显摆攀那老树的本领,他准是吹过牛了,他准是在少女热切的怂恿的眼色下吹过天大的牛皮了,谁料,却结果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停一停把他们让到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我有点儿兔死狐悲似的。我想必要的时候得为这一对小情人说句话,我现在老了我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世界没有必要一模一样地重复,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过去提醒那个骑车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园的管理人):喂,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时光吧,难道你没看出这两个孩子正处在什么样的年龄?他们需要羡慕也需要炫耀,他们没必要总去注意你立的那块臭牌子!

我没猜错。过了一会儿,少女紧走几步走到少年前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说:“罚多少钱吧?”她低头不看那个男人,飞快地摸出自己寒碜的钱夹。

“走,跟我走一趟,”那个男人说,“看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我没有猜错。少年蹿上去把少女推开,样子很凶,把她推得远远的,然后自己朝那个男人更靠近些,并且瞪着那个男人并且忍耐着,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视死如归的公鹿。年轻的公鹿面对危险要把母鹿藏在身后。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变化。他们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要罚一点儿钱我也就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也许我愿意请他喝一顿酒,边喝酒边跟他谈谈:两颗初恋的稚嫩的心是不能这么随便去磕碰的,你懂吗?任何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比你那棵老树重要一千倍你懂吗?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老了的?

三个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阳光已经淡得不易为人觉察。这古园着实很大,天色晚了游人便更稀少。三个人,加上我是四个,呈一行走,依次是:那个上了些年纪的骑车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可能我命定是个乖僻的人,常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还有胡思乱想。

渐渐地,我发现骑车的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一下子没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那距离在继续拉大着,那个男人只顾自己往前走,完全不去注意和那少年之间的距离。我心想这样他不怕他们乘机跑掉吗?但我立刻就醒悟了,这正是那个男人的用意。,好极了!我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请这家伙喝顿酒了。他是在对少年少女这样说呢:要跑你们就快跑吧,我不追,肯定不追,就当没这么回事算啦,不信你们看呀我离你们有多远了呀,你们要跑,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了呀——我直想跑过去谢谢他,为了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重演。我心里轻松了一下,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流动了一下。其实于我何干呢?我的往事并不能有所改变。

但少年没跑。他比我当年干得漂亮。他还在紧紧跟随那男人。我老了我已经懂了:要在平时他没准儿可以跑,但现在不行,他不能让少女对他失望,不能让那个训斥过他的男人当着少女的面看不起他,自从你们两个一同来到这儿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你可以胆怯你当然会胆怯,但你不该跑掉。现在的这个少年没有跑掉,他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没有跑,他比我幸运。他紧紧跟着那个男人。现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他并非那么情愿紧跟那个男人,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远远的甩在安全的地方,让她与这事无关。这样,他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大。

少女慢慢地走着,仿佛路途茫茫。她心里害怕。她心里无比沮丧。她在后悔不该用了那样的眼色去怂恿少年。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祷着平安。她在想事情败露之后,像她这样小小的年龄应该编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她心乱如麻,她想不出来,便越想越怕。

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我的爷爷问我:“你为什么要跑掉?”他使劲冲我喊:“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没料到他不说我别的,只是说我:“你为什么跑掉!”他不说别的,以后也没说过别的。

我跟在少女身后,保持着使她不易察觉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呢?我竟回身去看了看。当然没有,有也已经没有了。我可能真是乖僻,但愿不是有什么毛病。

少女也没有跑掉。她一直默默地跟随。有两次少年停下来等她,跟她匆匆说几句话又跟她拉开距离。他一定是跟她说:“你别跟着你快回家吧,我一个人去。”她呢?她一定是说:“不。”她说:“不。”她只是说:“不。”然后默默地跟随。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们正在变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儿,少年走到小屋前,犹豫片刻也走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少女也到了那里,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她敲了敲门,门还是不开,她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她坐下去的样子显得沉着。这一路上她大概已经想好了,已经豁出去了,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么怕,也不去费心编什么谎话了。她把书包抱在怀里,静静地坐着,累了便双手托腮。天色迅速暗下去了。少女要等少年出来。

我也坐下,在不惊动少女的地方。我走得腰酸腿疼。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费力而无用的事情。我本来是不想看到重演,现在没有重演,我却又有点儿悲哀似的,有点儿孤独。

当年吓得跑散了的那一对少年这会儿在哪儿呢?有一个正在这儿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另一个呢?音信皆无。自从当年跑散了就音信皆无。

我实在是走累了。我靠在身旁的路灯杆上想闭一会儿眼睛。世界没有重演,世界不会重演,至少那个骑车的男人没有重演,那一对少年也没有重演他们谁也没有抛下谁跑掉。这真好,这让我高兴,这就够了,这是我给我自己这气喘吁吁的一个下午的一点儿酬劳。那对少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正像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也有一个乖僻的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大概人只可以在心里为自己获得一点儿酬劳,大概就心可以获得的酬劳而言,一切都是重演,永远都是重演。我老了,在与死之间还有一段不知多长的路。大鱼还在游动,狮子还在散步,有一颗星星已经衰老,有一颗星星刚刚诞生,就在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安顿停当。但在这剩下的命定之路上能获得什么,仍是个问题,你一刻不问便一刻得不到酬劳。

我睁开眼睛,路灯已经亮了,有个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她认真地看着我。看样子她有三岁,怀里抱着个大皮球。她不出声也不动,光是盯着我看,大概是要把我看个仔细,想个明白。

“你是谁呀?”我问。

她说:“你呢?”

这时候她的母亲喊她:“皮球找到了吗?快回来吧,该回家啦!”

小姑娘便向她母亲那边跑去。

/Y+X/

Y=50亿个人=50亿个位置

Y=50亿个人=50亿条命定之路

Y=50亿个人=50亿种观察系统或角度

“测不准原理”的意思是:实际上同时具有精确位置和精确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没有意义的。人们说一辆汽车的位置和速度容易同时测出,是因为对于通常客体,这一原理所指的测不准性太小而观察不到。

“并协原理”的意思是:光和电子的性状有时类似波,有时类似粒子,这取决于观察手段。也就是说它们具有波粒二象性,但不能同时观察波和粒子两方面。可是从各种观察取得的证据不能纳入单一图景,只能认为是互相补充构成现象的总体。

“嵌入观点”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是嵌入在我们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宇宙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宇宙。

现代西方宇宙学的“人择原理”,和古代东方神秘主义的“万象唯识”,好像是在说着同一件事:客体并不是由主体生成的,但客体也并不是脱离主体而孤立存在的。

那么人呢?那么人呢?他既有一个粒子样的位置,又有一条波样的命定之路,他又是他自己的观察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猜破那个谜语至少是很困难的。那个谜语有三个特点:

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

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

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此谜之难,难如写小说。我现在愈发不知写小说应该有什么规矩了。好不容易忍到读完了以上文字的读者,不必非把它当作小说不可,就像有些人建议的那样——把它当作一份读物算了。大家都轻松。)

一九八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