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对环境保护问题有了较多的关注,也逐渐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体会。2006年的一件事,给我印象尤为深刻。
那次我和一批北京学者,应邀前往我国西部某省一个著名考古发掘遗址作学术考察及研讨。那个省份以污染严重著称,前往遗址的路上,整个天空晦暗阴沉,空气中烟尘弥漫。虽然我们被当地政府安排入住在市政府的宾馆——那在当地也算豪华的了,但是污染的空气并不会被宾馆高高的围墙所隔断,大家都感到呼吸道相当难受。
我当时就感叹:空气污染面前,真是人人平等啊!你看,哪怕你是身家亿万的老板,或是当地政府的高官,在污染的环境中,你不是也得和当地老百姓一样受害吗?等到考察研讨结束,踏上回京旅途时,几乎所有北京来的学者都患上了咽喉肿痛。大家在车上深有感触地说:我们在北京天天抱怨空气污染,和这里一比,北京真是空气清新呢!
这样一次本来再平常不过的学术旅行,事后细想起来,却竟然与许多重大问题发生了联系——从象征的意义上来说,它简直就是当今世界环境问题的一个缩影。
现在有一个相当有力的说法——“有限地球时代”。其实我们人类从来、从一开始就是处在有限地球时代,只是我们直到很晚的时候自己才意识到这一点。
所谓有限地球时代,意思是说,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还有一个平行的说法是:地球净化、容忍污染的能力是有限的。
这两个“有限”,在今天早已成为普遍的常识,可是在唯科学主义的信念——相信科学早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之下,这个常识竟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当工厂烟囱中喷出的黑烟被政治诗人歌颂为“黑色的牡丹”时,当及时节制生育的建议被斥为“资产阶级”的谬论时,这个常识就被遮蔽了。取而代之的,是所谓“人定胜天”的盲目信念,是对大自然的疯狂征服和榨取。
在这样的信念之下,地球上的资源,地球净化、容忍污染的能力,似乎都已经被假想为无限的。即便在理性的层面没有否认其有限性,但这两个极限也被推到了无穷远处——在眼下就可以先当作无限来尽情榨取。
在工业文明到来之前,人类在思想中将上述两个极限推到无穷远处,确实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那时地球上还有大片的处女地未被开垦,在已经被人类居住的土地上,低下的生产力造成的污染和今天相比也还极为有限。
但是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技术一旦出现,就显示出惊人的加速度。以人类历史的大时间尺度来看,几乎是转瞬之间,那两个遥远的极限就猝不及防地来到了我们面前!
所以,1962年,当蕾切尔·卡森用她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一书,来强烈警告地球容忍污染的极限时,不啻“旷野中的一声呼喊”(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对此书的评价)。全球范围的环境保护运动,可以说就是发端于此书。
《寂静的春天》出版之后两年,在药业公司利益集团的诅咒声中,发出“旷野中的一声呼喊”的卡森自己死于癌症(1964)。之后6年,著名的“罗马俱乐部”成立(1968)。之后10年,罗马俱乐部出版第一部报告,题目就是《增长的极限》(The Limits to Growth,1972)。环境保护和“有限地球”的观念,由此日益深入人心,最终汇成全球性的运动。
在中国,最初我们曾经认为,“环境污染”那是资本主义国家才有的问题,和我们毫无关系。后来我们当然被现实所教育,知道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问题,而且有些资本主义国家在这方面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了。
但是,我们中的许多人还想当然地将环境保护问题理解成一个科学技术问题。以为只要进一步发展治理污染的技术,就可以逐步解决问题。那种“先发展致富,再治理污染”的想法,很大程度上也是依赖上述信念。
但是事实上,今天的环境保护问题,首先不是一个科学技术问题,甚至几乎就不是科学技术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贾雷德·戴蒙德的这本《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对于我们就显得非常有意义了。
十年前,贾雷德·戴蒙德写了《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Guns, Germs, and Steel: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1997)一书,在那本书里他试图探讨“人类史作为一门科学”的可能性。如果说他当时的这种意图还有一些唯科学主义色彩的话——尽管他是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使用“科学”这个词——那么在《崩溃》的结尾部分,他竟然已经明确地宣告:“我们不需要科学技术来解决问题!”他的理由是:“虽然新科技可能会有所作为,但大部分问题,只是需要政治力量来实施已有的解决方案。”
唯科学主义有一句名言:“科学技术带来的问题只能靠进一步发展科学技术来解决。”套用到环保问题上,因为假定了环境污染是科学技术带来的,所以结论当然就是“科学技术带来的环境污染只能靠进一步发展科学技术来解决”。但是事实上这个说法大谬不然。其谬有两个方面:
一、环境问题不是靠进一步发展科学技术就能解决的。
二、环境污染归根结底也不是科学技术带来的。
《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全书正文分成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现代蒙大拿”,基本上只是一个引子,类似中国明清时代小说中的“楔子”。他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的“前言:耶利的问题”基本上也是如此。
第二部分“过去社会”,首先考察了历史上几个社会的崩溃,包括复活节岛、皮特凯恩和汉德森岛、阿纳萨兹人、马雅人、维京人。一个基本的结论是:这些社会之所以会崩溃,主要原因就是环境恶化了——主要是当地可利用的资源耗竭了。当时那些社会中自然没有今天的科学技术(否则可以开发利用更多的资源),也没有全球化(否则可以从别处夺取资源),和今天的发达国家相比,维持其社会和生活方式的能力太弱,所以早早崩溃了。
这一部分的最后一章(第九章)讨论了新几内亚、日本等成功的案例。这从另一方面支持了前面七章的结论——即“环境恶化导致社会崩溃”。这一结论对于全书的观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第三部分“现代社会”,讨论了四个个案:卢旺达的种族屠杀、多米尼加共和国与海地的对比、中国、澳大利亚。
作为中国读者,很自然首先会对“中国:摇摆不定的巨人”这一章发生兴趣。本书原版出版于2005年,所以书中已经包括了中国近几年的情况和数据。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国如今是第三世界中全力奔向发达社会的领头羊,具有特殊的代表意义,所以作者的主要论点在本章中得到了充分阐述。
贾雷德·戴蒙德在本章中花费了大量篇幅谈论中国的资源短缺和环境污染,有时难免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过至少从定性的角度来看,他的下述两个观点都是能够成立的:
第一:中国的资源短缺和环境污染问题,一定是世界性的问题。理由很简单:中国地方那么大,人口那么多,中国的资源短缺和环境污染必然影响到全世界。
第二:如果全体中国人民也想过上如今第一世界人民过着的生活——这种生活被贾雷德·戴蒙德称为是“穷奢极欲”的,那恐怕地球就会供养不起。
贾雷德·戴蒙德强调,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在数量上由两个数值相乘而得,即:
人口数×人均环境影响
其中后一个值“人均环境影响”在发达国家和第三世界之间有着巨大差异,越是发达国家,越是现代化的生活,耗费的资源就越多,造成的环境污染也越厉害,所以“人均环境影响”值就越大。
全体中国人民都要过上如今美国人民所过的生活,地球到底供养得起否,这当然牵涉到数值的具体估计或推算,或许可以讨论商榷,但是作者往后的推论基本上不会有问题:“如果中国和其他第三世界的国家,以及当前第一世界国家,都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地球必定无法承受。”
至于他将中国称为“摇摆不定的巨人”,则是因为他认为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有着中央集权的传统——既可以因为皇帝的一声令下而戛然终止郑和的七下西洋,也可以因为政府的强有力政策而广泛推行计划生育(他对这一点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他“一边为中国的种种环境破坏问题忧心忡忡,一边又为政府正在大力施行的环境补救措施而欣喜若狂”,他表示相信:
如果中国政府将解决环境问题的重要性置于人口增长问题之上,以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魄力和效率来实施环境保护政策,那么中国的将来必定光辉灿烂。
为什么环保问题不是科学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呢?这成为本书第四部分“实践教训”中重点论述的问题。
贾雷德·戴蒙德知道:“如果告诉中国,不要向往第一世界国家的生活水平,中国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态度。”但是你要第一世界国家人民放弃他们如今的生活水平,他们当然也不能容忍。那么大家都过上“穷奢极欲”的生活呢?地球又不能容忍。这样一来,环境问题,资源问题,发展问题,自然就成为未来最大的政治问题了。
这里必须对我们经常见到或谈论的“污染治理”概念作一个重要的澄清。
不错,曾经乌黑发臭的泰晤士河后来又流水清清游鱼可见了,这经常被说成是“污染治理”的成果,也使得那些主张“先发展致富,再治理污染”的人感到有了信心。但问题是,污染究竟是怎样被“治理”的?如果只是通过产业转移,将污染的工厂从泰晤士河边搬迁到第三世界的某一条河边,以邻为壑,将污染转移到别人那里,从整个地球的角度来看,污染还是同样的污染,这算什么“治理”?
不幸的是,第一世界的许多污染都是这样“治理”的。实际上经常发生的是,污染从第一世界转移到第三世界,从发达地区转移到不发达地区。后者为了快速脱贫致富,还往往乐于接受这种转移。因为从表面看,这种转移既引进了外资,又带来了“高新技术”,产品又能外销创汇,似乎很有好处。
在这个问题上,讲论道德也无济于事。资本要追求利润最大化,在本土真正治理污染,或将污染产业转移到乐于接受它们的不发达地区,哪个成本更小,人们就会选择哪个。我们不可能通过讲道德来说服“资本的意志”去选择成本高的那个。
由此我们就不难知道,环境污染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一部分人抢先过上了穷奢极欲的生活而带来的。
于是在这个问题上,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各方利益的残酷博弈,谁手里牌更大,谁出牌更精明,谁就更能趋利避害。事情说到底就是如此而已,这不就成为赤裸裸的政治了吗?
贾雷德·戴蒙德希望第一世界的人们能够认识到,即使你们现在还可以向第三世界转移污染,但终究会有无法继续转移的那一天:“要第一世界居民降低他们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在政治上不可能实现。然而,依照目前情况,继续冲击环境,更是不可能。”即使第三世界不反抗(这实际上肯定是不可能的),地球承受污染的极限也很快就要到了。
就像这篇序言开头我提到的那个污染严重的省份,随着空气污染的日益加剧,有害的空气必然要越来越多地飘向四周,并且逐渐到达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那些向第三世界转移污染产业的第一世界的富人庄园上空。
这就是我那次学术旅行中的故事的象征意义。
虽然贾雷德·戴蒙德给他自己定位为“谨慎的乐观派”,但是他下面这段话还是充满了悲观的气氛:
由于当前的人类社会过着不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不管用何种方法,世界的环境问题都必须在今天的儿童和青年的有生之年得到解决。惟一的问题在于,是以我们自愿选择的愉快的方式来解决,还是以不得不接受的不愉快的方式来解决,如战争、种族屠杀、饥荒、传染病和社会崩溃等。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江晓原
二〇〇八年三月九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