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的殖民时代始于公元870年前后,最终于930年落下帷幕,当时几乎所有适合耕作的土地都已被人占领。大部分殖民者直接来自挪威西部,其他则是移民到不列颠娶凯尔特人为妻的维京人。这些殖民者们试图在岛上重建类似于挪威和不列颠诸岛的畜牧业经济,饲养五种同样的家畜,结果最后绵羊独占头魁,数量远远超过其他动物。羊奶可以制成奶油、奶酪和一种叫做“施俄”的冰岛特产,吃起来像美味的浓酸奶。至于冰岛人的其他食物,耐心的动物学家通过在垃圾堆识辨出的47000根骨头,从而推断出他们也靠狩猎和捕鱼获取食物。原先在岛上繁衍生殖的海象很快就灭绝了,不久繁殖的海鸟也不再光顾,于是猎人们将目标转向海豹。最后,鱼成为主要的野生蛋白质来源,冰岛的湖泊和河流中生活着大量的鳟鱼、三文鱼和红点鲑。沿海岸则是鳕鱼的天下。冰岛人就是靠鳕鱼熬过了艰难的小冰河期,并成就了今日的经济。
殖民者们在冰岛定居之初,岛上四分之一的土地仍为茂密的森林,但是他们将森林清除一空,辟做牧场。砍伐下来的树木则拿来做柴薪、木炭和木材。在短短几十年内,岛上80%的森林被清除,进入现代后这一数据上升至96%,而目前冰岛的森林覆盖率仅为1%(参见图16)。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考古学家对岛上最早的考古遗址中发现的焚烧过的木头作分析,推断出大部分木头不是被丢弃,就是被毫无意义地烧掉了,一直到冰岛人意识到所剩的树木已不够用几年才有所收敛。这些依靠焚林开辟出来的牧场,一旦被绵羊和猪翻拱啃噬以后,很难再次生长。今日如果你行驶在冰岛上,就会吃惊地发现岛上所剩无几的几棵大树都有篱笆防护,以免遭到绵羊的啃噬。
冰岛林线以上的高地拥有一大片天然的草原,底下是薄薄一层肥沃的土壤。这对于殖民者而言极具吸引力,因为他们无需清除林木就可以放牧。但是因为高地的气候更加寒冷干燥,植物生长也更为缓慢,且不受树林保护,因此自然环境比低地更为脆弱。一旦作为天然地毯的草原被清除,那么源自火山尘的土壤将会暴露出来,从而受到风蚀。另外,从山上流下来的水,不管是雨还是融化的雪,都会进一步加剧水土流失。侵蚀形成沟壑后,地表水位就会从沟壑的顶部下降到底部,土壤干燥,从而加强风蚀的侵害。在殖民初期,岛上的土壤便开始从高地冲刷而下,经由低地进入大海。最终高地既无土壤也无植被,以往丰美的草原变成今日我们所看到的人造沙漠(或是羊造沙漠),而低地也紧随其后遭到大面积的侵蚀。
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问这样一个问题:那些愚蠢的殖民者为什么没有好好地管理他们的土地,以至于造成如此明显的破坏。难道他们不知道会发生问题吗?是的,他们最后终于意识到了,但一开始他们并不这样认为。由于当时他们对所在的土地并不熟悉,除了火山和温泉以外,冰岛看起来与这些殖民者的故乡挪威和英国非常相似,他们不知道其实冰岛的土壤和植物要比故乡的来得脆弱。对维京人来说,在高地放牧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在苏格兰那样。然而他们怎会知道冰岛的高地容不下这么多的羊,甚至在低地也有过度放牧的问题。总之,冰岛会成为生态环境破坏最严重的欧洲国家不是因为这些挪威和英国的移民们踏上冰岛后突然变得莽撞大意,而是面对表面繁茂但内里脆弱的冰岛环境,一味地照搬老经验。
最后维京人终于醒悟过来,开始寻求补救办法。他们不再丢弃大块的木头,不再饲养会破坏生态的猪和山羊,也放弃了大部分的高地。相邻的农场们一起合作,共同商讨防止土壤侵蚀的决策,比如规定在晚春水草丰美的时候,把绵羊赶到公有高地的牧场度夏,然后到秋天再把羊群赶下来。牧民们先对每个公有牧场的最高养羊数额达成协议,然后按比例分摊到每个牧民。
这种决策灵活、富有弹性,但也很保守。我的冰岛朋友甚至用保守和死板来形容自己的社会。丹麦政府自1397年开始统治冰岛,诚心诚意想提高岛民的生活条件,但时不时遭到冰岛人的阻挠。丹麦政府试图实施一系列的改良方案:种植谷物、改进渔网、在有甲板的船上捕鱼而不是用敞舱船、将出口的鱼干再加一道腌渍的工序、促进绳索制造业和皮革制造业,以及开采硫磺用以出口。这些提案意味着改变,但丹麦政府(和具有创新精神的冰岛人)发现岛民们的普遍反应是无视提议背后潜在的利益,一味采取拒绝的态度。
我的冰岛朋友解释道,想想冰岛生态环境的脆弱性就能明白这种保守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冰岛人受制于长期的历史经验,认为他们无论做什么改变,都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在冰岛早期历史的头几年,殖民者们也曾设计出或多或少可行的经济和社会体系,但结果是大多数岛民仍然一贫如洗,还有一些人活活饿死,不过社会好歹幸存下来。另外其他一些改革实验也均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这些如月球表面般光秃秃的高地、废弃的牧场以及惨遭土壤侵蚀的农场,都是活生生的证据,冰岛人不得不认命:这不是一个经得起反复实验的国家,脚下的土地太过脆弱,如果按照我们目前的生活方式进行,至少一部分人能活下来,所以别要求我们改变。
冰岛自公元870年起的政治历史可被概括如下:冰岛的自治统治维持了好几个世纪,一直到13世纪上半叶,岛上五大家族的首领相互斗争,造成死伤无数,农田被焚。1262年,冰岛人邀请挪威的国王来统治自己,原因在于山高皇帝远,挪威国王不会对冰岛人造成很大威胁,岛民们因此仍可保留自由;另外有一位共同的统治者可以结束当前混战的局面。公元1397年,斯堪的纳维亚皇室间的联姻使丹麦、瑞典和挪威统一起来,受同一位国王的统治。该国王心仪的省份自然是最富裕的丹麦,对相对贫穷的挪威和冰岛没什么兴趣。公元1874年,冰岛实现部分自治,1904年获得内部自治,然后于1944年正式脱离丹麦。
从中世纪后期开始,鳕鱼干贸易的增长刺激了冰岛的经济。这些鳕鱼在冰岛海域被捕获,制成鱼干后出口到欧洲大陆,供应给不断壮大的城市居民。冰岛国内缺乏造船用的巨木,因此捕鱼业及渔产品出口往往被外国船只所控制,特别是挪威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和荷兰人。到了20世纪初期,冰岛开始发展自己的船队,继而形成渔业产业化。1950年,渔产品已经占冰岛总出口的90%以上,相比之下,以前居主导地位的农产品大为逊色,而冰岛的城镇人口早在1923年就已经超过农村人口。冰岛现为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国家,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首都雷克雅未克。直至今日,斯堪的纳维亚人口仍源源不断地拥入城市。冰岛的农民们放弃了他们的农场,将其改为夏季度假别墅,然后搬到城里来寻找工作,喝着可乐,享受全球文化。
今日的冰岛由于丰富的鱼类资源、地热和河流水力发电,再加上不再为造船的木头发愁(现代船用金属造就),这个欧洲以前最贫穷的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全世界人均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冰岛的成功故事可谓平衡了本书第二章到第五章所探讨的那些人类社会的崩溃案例。冰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哈多·拉克斯尼斯在小说《莎卡·瓦卡》借女主角之口道出如下名言:“当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生命首先是一条咸鱼。”但是,渔业就像森林与土壤那样,也存在着经营上的难题,因此现代的冰岛人不但在竭力补救以往对土壤和森林所造成的破坏,而且试图阻止对鱼类资源的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