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0年2月份来的故宫,当时我十八岁。我们都是故宫子弟。我爸是1954年河北军区转业到故宫,我姥爷也是军队的,那时候没有宿舍,就在故宫角楼两边,东角楼西角楼河边盖工人宿舍。宿舍在城墙外头筒子河以里,两边都是故宫的职工子弟,等于从小就在故宫这儿摸爬滚打。小时候就觉得院子挺大的,后来干了这个,觉得它太深奥了,越来越觉得它深不可测。
我高中毕业就上故宫干临时工。后来故宫跟英国签了合同,英国定了一批青铜器,所以1983年来到科技部。刚来时,我记得特清楚,赵师父先是让我看厂规,看了一两天,然后给了一把竖的刮刀,就让你先去刮那个铜,其实就是练性子。因为这工作需要坐得住。那时觉得,天天刮这个干嘛,也没多大手艺。他就让你坐下来踏踏实实去练性子,能踏踏实实地掌握。
后来就慢慢开始跟赵师父学做旧。先看,然后一点一点修小件,从小活儿练起,后来就开始进行复制。那时候人比较丰富,这组的人员比较旺盛,都是年轻小伙子,干劲也高。
一开始上手都是资料,后来才慢慢承担一些重要的。那时候故宫每年有一个文物精品展,有时外地送来一些青铜器,比较破,就跟着师父一块修了。因为精华展,送的文物都比较有代表性,一级品比较多。展完了也修完了,他们把完好的成品拿回去。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锻炼。
马踏飞燕应该是1971年修的,听别的师傅讲,出土时,马鬃好像缺了点,脖子那儿有七个洞,完了马尾巴是断的。这种东西是要找平衡的,就说你要让它站稳。就说鼎吧,比如说那鼎缺一条腿,我不能光焊上了,必须用手测一下它,像我们一般就拿一个平的东西搁在上头点两点,看平不平。能立住了,才能四周全焊了。这是我们修复的一个技法或者方法,就是得找平,你不能修完这东西,翘着,那属于手艺没到家。
当时马踏飞燕好像是矾土掉了。原本那里头注矾,矾土一掉可能空,空就晃,后来给它填上了,重心找到就稳了。
赵师父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乐乐呵呵的老先生,随和,对人比较谦和。那一代的老先生好像都是这样的,都比较谦和,见面说话没有什么架子,但对活儿是严格的。赵师父一般收活,“再凿吧凿吧”,就是说你没弄好,可能你做得有点新,刚做完那个火气还有点大。我们有一道工序叫咬旧,得把那个工艺咬下来,他可能再加点土。师父的做旧水平相当不错,感觉特别好,他往那儿一坐,盘着腿,一坐一上午,一坐一个下午,真是挺深功夫,真是坐得住。
赵师父对技术要求比较高,你要做好了他也高兴,你要真做不好,他有时候也真着急。但是非遗的东西,怎么修得更好,需要你有一个悟。它里头那锈,我们叫生坑熟坑锈5,半生坑半熟坑,凿坑水坑6,这是我们所说的锈的名称。有的你摸着它,什么锈没有,但是里头跟锈的颜色非常丰富。做旧既需要传统的做法,也需要有化学的技术。它不像仿制,仿制有时候就是大概形差不多,复制要求更细一点。赵师父对技术要求挺严。
我觉得手艺是现代机器代替不了的。不拿青铜器说,咱就拿玉器说,现在有机雕,你看机雕雕出来,和人雕出来不一样。人雕出来就有人的思想,代表着人的哲学思想,或者理念。咱就常说看着朱晓松刻竹器,刻竹房子,你就看他的雕工,你能领悟到他的思想,这也需要你有一定的文化,你才越看越深,越觉得,厉害也好,叫敬畏也好,我觉得手艺就这种东西,你看了绝对特服气。你看前两天咱们这儿摆那一件,你仔细看,它那腿它那身子,那个钻工,那个质感多厉害,活灵活现的。就跟画画一样,有的人把这鸟画活了,有的人把这鸟画死了,它就是少一点东西。咱们做旧的时候,有些东西没法准确说,比方说,这个旧我加一点红加一点黑,我没法用准确的刻量度跟你说,加一钱加一分加一两,我要这么告诉你,你加这个东西还是不灵。有时候就是经验上的一笔,这一点一点变出来就是这东西,这就是经验。我稀释剂和颜色的配比和胶的配比,那个全是经验。你说做那高锈,你做那凿坑锈,铁箍锈对吧,你怎么做,两个完全不同的锈,我用的东西可都是一样的,但我用的手法不一样,出来那锈就是不一样。就是技术里头,它里头有手法,怎么弄,出来凿坑锈了,怎么弄就是生坑锈了,这都有技术。自己得动一下脑子,琢磨琢磨这东西,怎么做得像。你像夏商周的铜器,它那锈是一层一层的,它是套的,有立体感,你不能说我喷完一层,我再喷一层,给它全开了没有层次,没有一年一年过来的感觉,没有历史感,对吧。所以我们赵师父老说做得自然点,他说的自然我觉得就像这三千年,你得把那感觉,把那锈做出来就能逼真。赵师父做的活儿,那时候就是能让一般的人打眼,这就是手艺。能做到这份上就是手艺。
最痛苦的时候,就是这点活儿在中间的时候,没做成。等你完全修复好了之后,心情是比较快乐的。这件东西,拿出来是歪的也好,拧的也好,断的也好,烂的也好,通过咱们自己的手,去把它一点一点地修出来了,这时候你是最快乐的。
中途肯定要遇到那些你要解决的问题,这时候是比较痛苦的。你得想方法,你要整形,你得想法怎么给它拼接上,怎么把它的型立起来,你不能混了。你还要保护文物,你不能再毁坏了,尽量保证别造成二次伤害。那时候是比较痛苦的,需要去思考,需要你仔细去琢磨,想办法给它解决了,解决完了就是快乐。
这是个慢慢的过程,刚开始就是把手艺学到手,谈不上什么觉悟,也认识不到。但是故宫的东西不要拿,故宫的东西不要沾,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这些都是从小就潜移默化,所以对文物保护的理念这根弦是没敢松过,但是你说认识肯定是一点一点地在加深。
时代在变,修复技术里也会加入科技,这是应该的。我1995年去陕西考古所参加(国家)文物局和陕西文物局合办的中南文物培训班,那时我们这边没有X光,那边德国人已经使上了。我们修的东西,你从表面看,就是一铜疙瘩,但是用X光去照,里面清晰地出现半两钱的样子。所以我们修时,按着那张照片,一点点地把它上面的锈剥离,一点一点地就是一个完整的半两钱。这是很好的科技,通过照X光片,你发现里头还有字呢,再去锈,就明白了。但是一定要慎重,尽量用成熟的理念。
待修复的铜器
老规矩,干文物的不能有文物,所以以前老人是不让你沾文物的,尤其是本行的东西。现在随着社会开放,你可以喜欢一点,可以有自己的娱乐。我是对书画比较感兴趣,平常自己也画两幅画。
我觉得文物修复就是这样,他要真喜欢,你可能赶都赶不走他。不喜欢也挺好,不喜欢你硬逼着他干,他悟不到,对双方都是损失。社会现在开放了,他既然想干别的,那就干别的,他喜欢的东西肯定能干好。我自己的孩子也不学这个,他现在在英国留学,学经济。现在大了可能有点兴趣了,以前都是“谁要你这破烂,你这破破烂烂,天天一堆”,现在大了,可能慢慢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但他不会再干我们这行了。他现在对金融比较感兴趣。
我这人就喜欢静,能独处。踏实了,能坐住,你才能做这个。这颜色,有时候你调一天,调两天,这色你就找不着;有时候兴趣一来,你找到那色了,一上午特别快,因为你已经完全进去了,趁着那感觉,赶快的,就跟画画一样,坐在那儿画。那种感觉到了,你是停不住的。你一停这思路断了。
我觉得你要真能坐下来的时候,那就特别放松。琢磨的时候,痛苦。东西拿来之后,先把它看透,因为这铜器,在这块儿可能有铜,在边上就没铜,你夹的时候就容易夹断,所以你一定要看透了,该怎么修,自己在脑子里面形成一个方案。先哪步再哪步,一步一步的,这样就对文物保护比较到位。做这个东西得悟,就像画一样。在我们这儿颜料画笔都有,颜色给你你画去吧,你也画一朵牡丹,不是那回事。做旧也一样,它颜料、胶这些东西怎么配比,怎么能做出锈色来,怎么能做出几千年的感觉来,这都得琢磨。非遗的东西就得靠脑子,好多东西是不能具化的。
难吗?难你也是从头干到尾,就是一个工作;干的时间长了,也不见得那么神秘。就是有一个,说白了就是有个自豪感。因为你承载历史。
好像是王世襄,他说初学的人去拿这把椅子,可能提着。对于王世襄那种人,或像我们向王世襄学习的人,可能是抱着这椅子去的,他视那文物为生命,他理解是不一样的。赵师父那时候就说,闻着这青铜器有香味。其实你说有什么香味,就是一种感觉,他就觉得一闻到那种“这就是老气”,就是那东西就对了,他就是一种感情在里面。你像赵师父1931年开始,干了将近七十年,他能没感觉吗?就跟那时候有人说的,说故宫是块玉,不能随便弄。扯远了,你说故宫这儿全是砖,哪儿来的玉,他指的玉不是你理解的玉,你得达到他的程度,你才能感觉到他的。他说的是一个整体。每个人的理解,到什么位置理解什么样的东西。
现在咱们通过干这么多年,对这些老先生的理念就开始理解了,觉得他们还是敬畏心比较强,我现在就是在学那种敬畏心,一定要有敬畏心。你想人家青铜器,一代一代传了两三千年,多不容易,咱们去怎么给它传承,你完整传承三千年或者两千年。修的时候,你想想你的任务多大,对吧,你修复好了能传承三千年,你一定要懂这个文物,懂得它的价值,这才有传承性。
注释
3. 故宫博物院编《故宫青铜器图典》,紫禁城出版社,2010 年。
4.地子,指锈下面贴近器胎的腐蚀层。铜器由于入土时间不同,含铜量、土质不同,表层自然产生的色彩也不同,主要有黑漆古、绿漆古、水银浸、皮蛋青、枣皮红等。李震 贾文忠主编《青铜器修复与鉴定》,文物出版社,2012 年。
5.生坑,指新出土的器物,或出土几年但器物表面未被灰尘、油污污染,也未做过任何人工处理,尚保持新出土时的状态 ;熟坑,多指传世的铜器或早期出土的器物,传世经常赏玩,器物表面因手长期摩擦呈现光熟状态,或者将新出土的器物上蜡擦光,统称为熟坑。熟坑锈较生坑锈易做。李震 贾文忠主编《青铜器修复与鉴定》,文物出版社,2012 年。
6.水坑,像从水坑中捞出来的一样,器物表面颜色漂亮,或湛绿湛绿,或黝黑黝黑,主要在长江以南地区。李震 贾文忠主编《青铜器修复与鉴定》,文物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