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中学生语文有“三怕”:作文、文言文和周树人。尤其是第三个让很多同学视为畏途。因此上周说要讲鲁迅的《拿来主义》,有同学苦着脸叫:“又是鲁迅啊?”我们刚学过他的《祝福》,不过,这似乎并不是学生苦恼的主要原因,从小学到高中,他们学习的鲁迅的文章实在太多了,似乎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
《拿来主义》已经讲到第二课了,有关的知识点已经基本理清楚,按照常规,这篇课文也该结束了。但是我决定不急着结束,而是跟同学们讨论一下鲁迅。因此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从小学到现在,你们学习了那么多鲁迅的文章,你们喜欢鲁迅吗?”
“不喜欢……”
学生拖着声音齐声回答,异常的一致。
“为什么不喜欢?”
“看不懂!”
几个学生大声回答。
“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牵强吧?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你们什么都不懂,所有东西都是从零开始,那么你们可不可以说你们不喜欢一切知识呢?”
“他的文章讲的很多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
有学生又说。
“你们学的历史难道不都是讲你们出生以前的事情吗?哪件事你们原来就知道呢?”
有同学在笑。
“鲁迅文章有些语言太怪了,说是现代文,但是很多跟我们现在完全不一样。”
文苑思考了一下说。
“这个理由我觉得有些道理,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鲁迅那时候白话文刚刚起步,他自己本身就是中国白话文的奠基者之一,所以我们会发现鲁迅有些文字还有文言文的痕迹。比如《为了忘却的纪念》有一句:‘我的绝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这句话第一个‘的’字,作用就是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这种语法现象在古文中很常见,只不过古文一般是用‘之’字,比如‘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而现代文已经不这样用了,所以我们现在看起来觉得很别扭。还有一些词语,那时候的说法也与现在不同,比如说‘介绍’他讲成‘绍介’等。不过这一点我们应该理解,如果没有鲁迅、胡适等人在白话文上的探索,也没有我们今天白话文的广泛使用。”
有同学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鲁迅的文章是不是就没有缺点了呢?”
大家摇头。
“那么,我们就以《拿来主义》为例,从文章思路、论证严密性、论据合理性等方面来给鲁迅挑下刺,找找里面的问题如何?大家分组讨论。”
一听说分组,教室里马上响起了热烈的讨论声。我走下讲台巡视,有些组讨论得很热烈,甚至发生了争论。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每个组推举代表发言。前面的组大多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到艾力克这组的时候,艾力克代表本组发言:
“我觉得《拿来主义》这篇文章在论证上有严重漏洞。”
大家一听“严重漏洞”这个词,都急忙竖起了耳朵,我也鼓励艾力克讲下去。
“文章最开始提的‘闭关主义’,之后又谈‘送去主义’,然后又讲‘抛给主义’,都是关于如何对待外国文化的错误的观点做法,但是最后大宅子的比喻,很显然是关于如何对待本国文化遗产的,所以前后论证的论题不一样。”
我听在耳中,内心着实为艾力克阅读的仔细和思维的缜密叫好。
“大家同意他们组的观点吗?”
有同学说同意,有同学说不同意。说不同意的同学说这两个都是一个问题,不算论题发生变化,艾力克和他们组的同学起来反驳,说一个是对国外,一个是对国内,怎么算同一个问题。
等他们争辩完,我说:
“我赞成艾力克的说法,虽然这两个问题同属一类,但是它们并不等同,就像你和你哥哥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但是你们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这篇文章前面论述的是对待外国文化的错误思想和做法,按照常理,结论部分应该给我们指出对待外国文化正确的做法,但是最后使用的‘大宅子’的比喻,其实更像是论述如何对待本国文化遗产,因为它使用了一些词语如‘祖上的阴功’‘合法继承’等,而里面的东西,‘鸦片’‘烟枪烟灯’‘鱼翅’‘姨太太’等也是中国传统色彩很强的东西,比喻的也应该是传统文化中的各个部分。这样看来,这篇文章的确论证上出现了很大漏洞。”
有同学似乎还是没有想通。
“举个例子:我写一篇文章,前半部分全部是在讲吃早饭的重要性以及不吃早饭的危害,可是在结论部分我并没有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吃早饭才有利于身体健康,而是谈应该怎样吃午饭。大家认为这样的文章论证是严密的吗?”
有同学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有同学禁不住为艾力克和他们组的观点鼓掌。
发言继续,轮到单琦一组的时候,单琦起来代表发言,鉴赏时一向侃侃而谈的他这时候有些期期艾艾:
“我们觉得有一个地方鲁迅说得太绝对,但是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正确……”
“我们挑鲁迅的刺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全部正确,讨论而已,发表自己意见最重要。”
我鼓励他说下去。
“他说大师们去欧洲办展览是‘送去主义’,但是我们觉得现在也有很多中国艺术家在外国演出办展览,好像不应该这样说吧?”
单琦说着脸上露出费解的表情,有些同学被逗乐了。
“你们的观点很好啊,”我示意单琦坐下,“艺术品送到国外办展览并不是说就不拿回来了,至于艺术家到国外演出,那也是传播中国文化,但是鲁迅这里的用语过于尖刻,‘活人代替了古董’,我个人也不是很喜欢。虽然他所说的是我们缺少了拿来的精神,但是走出去与请进来并不矛盾,不能因为缺少拿来就否定走出国门与外国文化进行交流的做法。”
剩下几个组都陆续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接近下课,我做简单总结:
“刚才大家的发言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文章也是有硬伤,或者有时代局限的,当然我们并不能苛求前人,但是至少我们可以不迷信前人。我希望大家注意一点,当你提出不喜欢某个作家或者某种文风的时候,需要有真实的依据和客观的判断作为支撑,并不能说因为不懂,所以不喜欢,这只能表现自己的无知。鲁迅不是完人,正如我们不是完人一样。大胆的质疑、客观的评价、细致的推理、准确的判断,才是我们进行文学批评应该秉承的正确的方法。对文章如此,对人也是如此。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他对国民性剖析的深刻也是无人企及的,我读书的时候也不是很喜欢鲁迅,但是当我年龄日长、经历日多之后,我才越来越发觉鲁迅的伟大。”
我打开幻灯片:
“我博客里面摘录了一些我喜欢的鲁迅的文字,在这里与大家分享,也许我们透过这些文字,能够看到一个更真实的鲁迅,一个对中国爱之深、对中国的不足恨之切的鲁迅……”
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北京通信》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忽然想到》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忽然想到》
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
——《补白》
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将东西偷完。而其实也并不单是对于书籍或古董。
——《谈所谓“大内档案”》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小杂感》
成吉思汗“入主中夏”,术赤在墨斯科“即汗位”,那时咱们中俄两国的境遇正一样,就是都被蒙古人征服的。为什么中国人现在竟来硬霸“元人”为自己的先人,仿佛满脸光彩似的,去骄傲同受压迫的斯拉夫种的呢?
倘照这样的论法,俄国人就也可以作“吾国征华史之一页”,说他们在元代奄有中国的版图。
倘照这样的论法,则即使俄人此刻“入主中夏”,也就有“欧亚混一之势”,“有足以壮吾国后人”之后人“之勇气者”矣。
——《吾国征俄战史之一页》
下课了,我取出U盘准备出教室,艾力克和几个同学叫住我:
“夏老师,能不能把你的课件拷在教室电脑里,我们想拷一下。”
我点了点头,把U盘递给了他。
第二节下课的时候,艾力克到我办公室还U盘:
“夏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一起跟着来的婷婷噘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也许是坏消息。”